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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忘了跟你說了

2016-07-06 14:49聞章
文學港 2016年7期

聞章

發財法

當年劉胡蘭曾問:“我咋個死法?”

如今我也發一問:“我們咋個活法?”

其實,活法與死法是一個意思,怎么活,便怎么死。好好活,定然會好好死;不好好活,肯定也不會好好死,死后也不會好。

但我們好像把死的事忘了。把死的事忘了,活著也便沒有了背景。

不僅僅是把死的事忘了,其實是把活著也忘了,忘了為什么活著了。把什么都忘了之后,就只剩下忙了,忙得都忘了目的了。

忙的目的是什么呢?是掙錢么?錢是什么呢?就算錢是好東西,忙就能掙來么?我見有好多人忙呀忙呀,忙的結果是賠。不但賠錢,有的把身體也賠進去了??梢?,忙不忙,并不是掙錢不掙錢的原因。那么什么是原因呢?

有一天,一位朋友問我,該怎么活著才好?我答他:守著自己坐會兒,看著別人樂會兒。人生不過一會兒,不可耽擱半會兒。

我覺得這幾句話不僅是活法,亦是發財法。

為什么呢?因為自己才是生財的那棵苗。離開了自己,連世界都沒了,遑論發財?但一個嘈雜的自己,一個忙亂的自己,一個煩惱的自己,是絕對發不了財的。不見鳥落靜樹、魚向深池?財也一樣,喜歡安詳。安詳生智慧,智慧照錢財。錢財若失去智慧的觀照,就不是錢財了,有時甚至是禍了。

在“守著自己坐會兒”的同時,“看著別人樂會兒”,多會兒你能看著別人樂了,也就證明你能夠守著自己了。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

看著別人樂會兒,不僅僅是看著親人或者朋友樂,是看著所有的人都樂,包括冤家對頭,你能看著他們樂,你就已經是大富豪了。

愛他即給他自由

《世說新語》載支公好鶴故事:支公住剡東山,有人遺其雙鶴。鶴想飛。支公就讓人剪了羽翎。那鶴再也飛不動,每每顧翅垂頭,讓人看了怪心疼。支公說了:“既有凌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待羽翎豐滿之后,就讓它們飛走了。

不過是鶴,飛與不飛也許沒有什么大不了。但是支公到底是覺悟高僧,他是聯想到了生命本質。生命本質是自由的,人的生命本質更是。讓鶴飛走,是一種象征。

愛他即給他自由,這才是真愛他。這個故事,是講給每一個人的。無論夫妻之間,還是父母與孩子之間,若是真愛,就一定給對方以自由。

別擔心給對方自由對方會散漫,不是這樣的,恰是你不管他時,他自己便管了。你相信他,他也便相信你。你尊重他,他也便尊重你。你把他當成了自己,他便真的成了你自己。你自己在你這里,他自己在他那里,兩個人兩個世界,兩個世界組成一個大世界,而不是兩個人擠在一個小世界里。其狀態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相得相宜,相互成就。這才是真的愛的關系。

你看那離婚的,恰恰是箍得緊的。如爆竹,箍得越緊,崩得越開。

你看那孩子與父母關系緊張的,恰是管得死的。管得死,就真的活不好,雙方都活不好。他是活人,就讓他活,即便有風雨也好,即便錯了也是好,活即是好。他應該活自己的一輩子,不是活父母的一輩子。當然也不是不管,給他志氣即可。

你幸福么?

這一句問曾經出現在電視上,電視臺記者到處去問人:你幸福么?但這一句恰是沒有答案。幸福是人的一種感覺,沒有尺度可量。不能說有錢就幸福,說有錢幸福的,恰是正因為沒錢而煩惱。有所求時,以為得到了即是幸福,但真得到了,也未必就幸福。人世無常,苦為底色,即便有幸福,卻也是暫時的不痛苦而已。

既然苦為底色,我倒有一個幸福的好方子。那就是以苦為樂,認可認可,一認便可。比方說老婆丑,比起王老五來,你畢竟還多了一個丑老婆。這樣一想,就認了,一認了,倒覺得也不那么丑了。因為丑俊的標準是根據認可度來的。為什么兒不嫌母丑?就是因為沒的選擇,認定了。認可是一個,再深一步,就是享受。就像禪師說的,淡有淡味,咸有咸味。所有的經歷都是好的。冬天了就享受涼快,夏天了就享受溫暖,不也好?沒有辦法改變的事情,就試著改變自己。

慎讀書

都說讀書好,我說慎獨書。不是讀書不好,是有好多書不是好書。讀了不好的書,還不如不讀,因此要謹慎。讀書如交友,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弊x書亦如是,書有好的有不好的,親近好的,遠離不好的,是應有之理。

為什么要讀書,因為書乃高人所留。高人不是隨時有,即便有也不見得能遇到。書便是不死的高人,也便是不走的高人。有了好書,就等于你也混在了高人堆里?;熘熘?,你也就高了。因此讀書人,歷來被人看重。

因此我畫了一幅《鐘馗讀書圖》,韓羽先生看了,說,好,這是使勁在讀書。讀書好畫,使勁讀書不好畫。他當然是在鼓勵我。使勁也好,不使勁也好,讀書便好。

后來我又畫了好多幅《鐘馗讀書圖》,題曰:“一日不用功,就會被鬼蒙?!?/p>

倒騎毛驢

那年徒步五臺,走到平山境內的霍賓臺,附近有驢山,傳說張果老曾在此修道,如今還有一些古跡在山上。張果老是騎毛驢的,騎毛驢不新奇,新奇的是倒騎。為什么倒騎?以別于正騎者。

人都是被欲望所驅使,往往把目的當成了唯一,為了目的,就把自己忘了。把自己忘了的目的即便得到能會是好的么?肯定不是。比如說想掙錢,錢也果然掙了來,但身體垮了,身體垮了,錢有何用?因此失卻自己的目的不是目的,而是災禍。大概正是在此意義上,張果老才倒騎毛驢,他不注重目的,而是注重自己,往后看,后邊的不是欲望,不能驅使他,因此他能清醒地觀照自己。人能觀照自己,清楚自己當下的狀態,此即是修行。

我們能不能做到張果老那樣,能不時地止下來,觀察一下前面,觀察一下后面,觀察一下自己的狀態,歇歇心,看看是前行好呢,還是止住好呢,還是回頭好呢。知道什么是好,就真的好了。

桃花煞

夜得一夢,一女人肚痛,用桃花瓣貼在腹部的幾個穴位上,痛即止。穴位的名字忘記了,只記得一個“正紅”。醒來想,其實是沒有這樣的穴位名字的。肚痛,用桃花瓣來貼,這樣的事也只有夢里有。雖然是夢,也覺得有意思。張旭有《肚痛帖》,帖里說肚痛可服“大黃湯”,而沒有桃花。若有桃花,帖會更好。

桃花好,清麗卻樸實,不像杏花,有輕薄相。杏花代表早春,只有桃花開了,春天才真的旺起來。杏子發酸,大概跟杏花的輕薄有關;而桃子總是汁多而甜軟,呈現的也是桃花的樸厚之質。

桃花說來總是好,但也有不好,比如“桃花煞”,說人的命里如果遇到“桃花煞”,就麻煩?!疤一ㄉ贰?,是指男人說,男人遇到女人,即是交“桃花運”,“桃花運”沒有不好,但“桃花煞”就不好,或者說很不好,是因為女人而生災禍。你看一些貪官,貪財的同時也貪色,色即是“桃花色”。財一條繩,色一條繩,兩根繩子套在脖子上,逃也逃不開。

以桃花來喻女人,是因為桃花好。以“桃花煞”來說女禍,是因為男人貪了好。

壞沒人喜歡,人總是喜歡好。喜歡好可以,但不可貪。貪了好,即是不好。

松鶴圖

樹與鳥,不過樹與鳥,不該有分別,但卻有分別。樹的層次與鳥的層次,應該跟人的層次一樣繁復。從外表來看,人并不復雜,不過外五體,內五臟,臉上復雜些,也不過五官七竅。但細看則復雜了,復雜到不可說。單就一張臉,誰能說得清有多少樣式!世界上幾十億人,應該說沒有相同的兩張面孔。為什么人臉各個不同?是因為人心不同。人的臉與人的心其實是連著的?!叭诵牟煌?,各如其面”,這句話應該反過來說:人面不同,各如其心。

心決定了面容,也決定了事情。世界是事情的展現,當然也就是心靈的展現。

站在樹的角度看人類,或者站在鳥的角度看人類,人類肯定不像人自己認定的這樣,但到底什么樣,我當然說不清。我只知在人類這里,樹與鳥是有高低好壞的。好壞高低,標準何在?以人為本。于人有益的就是好的,否則就不那么好,很不好,或者壞,很壞,極壞等。但這好壞,也因人而異。有你以為不好,他偏以為好的,有他以為不錯,你以為不怎么樣的。這里不細分,只說大概。以樹來說,松柏就好,梅也好,入畫的那些應該說都好,梅蘭竹菊四君子。鳥也是,喜鵲就好,烏鴉就不好;鶴好,貓頭鷹就不好。最好的當屬鳳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看不到鳳鳥,連圣人都悲哀。

也不怪人區分,松柏是真好,“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能見氣節;鳳與鶴是真好,氣質高雅,不與俗鳥為伍。

樹的好,鳥的好,其實是人的好。也只有人才知道什么是好。

所以,畫家都喜歡畫《松鶴圖》,我這非畫家也畫《松鶴圖》,借此祝福好人好樹好鳥。

本 錢

人活著,就要做事。做事,就求效益。沒有效益的事,不如不做。

生出來兩個問題,一、什么是效益?二、怎樣得到效益。

比如你做一個公司,想到賺錢。賺錢是效益。但是,賺錢真是效益么?如果你把賺錢當成效益,就會不遺余力,甚至會拼命。錢賺來了,可是你病了,你是因賺錢而病。且病得厲害。為了賺錢而搭進了身體,仔細想想,應該說是賠了。賠了不是效益。

即便沒病,但老是為賺錢而煩惱,煩惱是不是???說不是病,卻比病還難治。因為難治,就一直煩惱著,一直煩惱到成為大病。

看來賺錢不是效益。

賺錢不是效益,那么不賺錢是效益么?

賺錢尚且不是效益,何況不賺錢!

什么是效益呢?賺錢且無煩惱,才是效益?;蛘邠Q一句:在無煩惱中賺錢。

其實也只有無煩惱才能賺錢。無煩惱是因,賺錢是果。無煩惱是本,賺錢是利。無樹不結果,無本不生息。

本錢怎么來?

本錢不在父母那里,不在朋友那里,也不在自己的口袋里,而在自己心里。心量大,才能容,人能容,事能容。好人能容,壞人也能容。好事能容,壞事也能容。容下之后,才知道本也沒有好人壞人,好事壞事。只能好人與更好的人,只有好事與更好的事。

好人做好事,賺的是好錢。好錢不病人。

怎樣才能心量大?這個問題太大了,你得去問沒有煩惱的人。

畫 馬

馬有龍性,與人心通。因此在冷兵器時代,好馬總與英雄等同,所謂馬中赤兔,人中呂布。也因此有伯樂。伯樂知馬性,千里馬只有遇到伯樂才有可能不再拉鹽車。真不知道是千里馬成就了伯樂,還是伯樂成就了千里馬。

人有湊熱鬧的習慣,往往逢什么年就說什么話,比如羊年說羊、狗年說狗之類。近來我喜歡涂鴉,也來湊個熱鬧,馬年不妨畫馬。馬好畫,但我畫不好。什么叫畫得好?畫得跟韓干、李公麟、郎世寧、徐悲鴻的馬一樣是不是就好了,當然。好是好,但是好到人家去了,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畫它作甚?

但我畫了,也果然畫的不是自己的。自己的在哪里?卻是千呼萬喚也不出來。于是把畫成的馬用亂墨涂了,這一涂倒好了,馬不是我的,這一涂卻是我的。亂墨成了亂繩,馬之羈絆。于是跋之曰:掙脫出來即自由。有朋友見了,說:“這就是畫的我,我就是這狀態。這幅送我吧?!边€有把垃圾當寶貝的,樂得送他。

什么是馬?好馬如龍,不能有羈絆。馬的悲劇就在于有羈絆,有了羈絆就沒了馬。人也如馬,也不能有羈絆。人與馬不同的是,馬的羈絆有形,人的羈絆無相。馬的羈絆多半是人給設置的,人的羈絆呢,卻是自己弄的,自己纏繞自己,自己難為自己,自己跟自己較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于是煩惱重重。本來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卻又不自知,還會怨天尤人。怨天尤人的結果,是越掙扎越亂。有道是,有形羈絆好解,無形羈絆難除。

怎么辦?自己結的結自己解,別在別處解,在自己這兒解。

瘦鐘馗

畫了一幅鐘馗,極瘦極瘦的,瘦到可憐。

鐘馗誰都知道,捉鬼的那位。他不但捉,還吃,以鬼為食。他定然是恨透了鬼,所以才這樣。鬼魅誰不恨呢,鬼魅讓人不得安寧,心不安寧,身不安寧,或身心均不安寧。但是即便再多幾個鐘馗,天天吃鬼,鬼也吃不盡。為什么?因為鬼魅層出不窮。

層出不窮的原因,是鬼是人變的。人可以成佛,也可以成魔。一念善是佛,一念惡即是魔。做佛事成佛,做人事為人,做畜生事是畜生,做鬼事是鬼。即便不做事,有那個心思也是一樣,因此做人不得不慎重。

如果人人敬慎,每每有好心思,個個是個好人樣子,那鬼魅自然就沒了生存土壤,鬼魅不再了,自然天下清和,人世炯炯而鬼界寂寞。鬼界寂寞,無鬼可啖,自然就瘦了鐘馗。

鐘馗雖瘦,相信他也樂。

人與驢

人和驢的關系一直很親密。就因為驢可以被人使役,且吃得少,不易得病,好養活。還有一樣即是靈便,以趕路說,長途用馬,短途用驢;以種地論,重活用牛,輕活用驢;以作詩論,唐人騎馬,宋人騎驢。唐詩所以靈性、鄭重,宋詞則細膩、鮮活?!傲简E逐風天地闊”與“細雨騎驢入劍門”,都有意思。過去民間辦喜事,也是新郎騎馬,新娘騎驢,分別象征陽剛與細柔。這樣概括,很好玩,但不一定對。張果老騎驢就不好歸納了。張果老修成了神仙,驢有一份功勞。過年的時候,民間社火中也有“跑驢”,紅男綠女之間夾著黑驢,很喜興。

但驢也有問題,即是犟。它若是犟起來,也很難對付?!扒H”里顯示出了它犟的一面,死踢。

我說驢,是想說人與事物間的態度。把驢使好,不能讓它犟。一切事物如驢,得順著它。真順著了,它就成就了你,真逆著了,它就跟你犟。如果你跟它犟,肯定犟不過它。

善待一切,其中包括驢,也包括自己的犟性。

自己的光明

羊年的時候,應該畫羊,且還有“三陽開泰”、“大吉祥”這樣的好寓意,但我卻畫了一只老鼠。

老鼠是討人厭的,為什么討人厭?因為妨礙到人。但在它那里,卻沒有討人厭的故意,它是本能地活著。大概在它看來,倒是人妨礙它更多。但人是強者,它是弱者,它只能無可奈何。

老鼠有老鼠的好,比如它在夜間能看,我們則看不到。我們為什么看不到呢?是因為人眼局限。人是借光來看的,借日月光,借燈光,借種種光。人若離開光,完全在黑暗里,肯定就歇菜了。但老鼠不借助光也能看,它是靠自己看,這就很了不起。我曾想畫十二生肖圖,題給老鼠的詞是:心里沒有暗,夜里也能看。

人本來應該自己能放光的,只因心里的陰暗多了,所以遮蔽住了。

佛說眾生是佛,是從本質意義上的說的。不見佛陀那里總是光明無量么?其實人的光比之佛陀的光來一點也不少,只是人的光讓煩惱遮蔽了。煩惱怎么來的?煩惱是欲望導致的。人把欲望消磨凈,煩惱也就去了,煩惱去了,心體就潔凈了,心體潔凈了,自然就能放光了。自己能放光了,自然光明遍在。

惜 魚

魚在水里,是一種狀態,魚在涸轍,是另一種狀態,魚在魚肆,也是狀態。哪種狀態好呢?不用問魚,人也知道。當年,莊子與惠子在濠梁之上,曾經對水里的魚發表看法:莊子說魚很快樂?;葑釉憜枺鹤臃囚~安知魚之樂?惠子錯了,若想知魚,難道非得自己變成魚么?若如此,人對世界就無從判斷了。世間萬物都是有狀態的,人也是有狀態的,以己推人,以己測事,自然在洞然。

懂得自己,也就懂得了世界。

魚在水里,是一種本然,魚本該在水里,魚若在天上飛,那就是鳥了。魚若不在水里,肯定是悲劇。問題是魚認識到了這點沒有。如果魚認識到了,那就會老老實實高高興興在水里呆著,因為沒有比水里更好的地方了。溝瀆里的魚,可以有江湖之想,不可有高山之念。

但是有好多魚,到底是離開水了。離開水的原因,是被引誘了。比如餌料。魚鉤上的那點餌料是很有限的,但是為什么卻被引誘了呢?關鍵在魚沒有認識到水的重要,它感覺到水里好像很難遇到這樣大的餌,于是奮不顧身,也奮不顧水了。結局是誰都知道的,只有魚不知道。待魚知道之后,已經晚了。

錦上添花

畫了張《錦上添花圖》,已經身著紅袍、頭戴金冠,結果還有人來獻花。你大概以為此圖俗了。我也以為俗,但是沒辦法,因為世事如此。

世上的事好像很怪,一個人逢到好,往往好多的好都來;一個人遭遇厄運,也往往好多的壞都來。從來不平均,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越長越接,越短越截?!笔抢咸觳还??抑或是另有原因?

多點雪里送炭不好么?老天慈悲些不好么?

好多人其實是在做菩薩事業,愛心無處不在。

但是有好多被救助的貧困者,多年之后,貧困依然。

不是貧困者不可救,是有貧困心者不可救。

人貧,不是貧困在物質上,而是貧在心上。若是心貧,即無可救藥。若是心不貧,如一粒幼芽,也許只一點點水,便可茂然成株。

這一點點水,其實是錦上添花。

人心若不是錦,那么,添的也肯定不是花。

太 極

我喜歡太極拳,它那種從容,那種沉寂,那種不動聲色而又能化敵于無形,每每讓我感嘆。之所以感嘆,是因為自己達不到。

太極不是拳,而是文化。也不是文化,而是心靈。

別的拳是緊的,太極是松的;別的拳是攻或者防的,太極是化的。曾有師父告訴我太極妙要:來多少,讓多少;要多少,給多少。這已經把太極說明白了。你來,我讓;你要,我給。且是來多少,讓多少;要多少,給多少。讓到極限,你不讓對方倒地,對方卻自己倒地了;給到極限,你依然還在給,對方卻不要了。他死了。對方的死,不是誰要他死,是他自己死。他死在不明白里。若是明白,他恰就活了。太極是讓人活的,處處告訴你活法。但你恰恰死了,死在不悟。

永年廣府城有楊露禪與武禹襄當年故居,二位都是太極大師。楊露禪當年被譽為“楊無敵”;武家院子里則有門聯:“站穩腳跟聳起脊;拓開眼界放平心?!?/p>

“楊無敵”,乃仁者無敵之意,是把所有的對立都化了,拳心即仁心。

而武家門聯,也是在說同一個意思。

上蒼與下民

有一位叫新民的,是朋友的朋友。朋友為之索字,于是我擬了一副聯:舊月仍然新月;天聽自我民聽。

天上有月,這輪月讓好多人發浩嘆。李白有詩:“天上明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蔽乙矠榇水嫛顿p月圖》,跋之曰:“天上一個月,水里一個月,心中一個月。此是一個月,還是多個月。若是一個月,因何處處見;若是多個月,因何同時現?!比?,正是因為天上的日月照著,才活得有追求。誰不希求光明呢?

人雖然都在光明里活著,但好多人活得并不光明,有好多苦,好多難,好多不如意。國家治理的根本目標,就是讓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如果讓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就得聽民意。古代有皇上,稱為天子,唯天是聽。人間有災難,以為是天譴,因此祈告于天,得求天啟。但是真正的天在哪里呢?其實是在老百姓這里。民即天,民的意思,就是天的意思。民聽與天聽,是一回事。得罪了民,即得罪了天。

因為所以

佛家講因果。其實不是佛家講因果,是因為有因果佛家才講。

所謂因果,就是因為所以。因為那樣,所以導致這樣。這中間無論多簡單或多復雜,其實是有因果律、因果鏈的。沒有沒有原因的結果,也沒有沒有結果的原因。就像一首歌里唱的:“種下一粒籽,發了一棵芽?!卑l芽、長莖、開花、結果。芽是籽的果,籽是芽的因;莖是芽的果,芽是莖的因;花是莖的果,莖是花的因;果是花的果,花是果的因,最后果又是籽的因,籽又成了果的果。因與果、果與因,這中間就這樣相連相遞。

這也好比一則四則復合算術公式,加減乘除混在一起,一層層算式拖下來,最后有個得數。等號兩邊永遠是相等的。那邊做減法、除法,得數必定少;那邊做加法、乘法,得數必然多。反過來說也一樣,若想得數多,就得多加多乘;若想避免負數,那邊就得避免減與除。

小學生數學學的其實是這個。

小學生能做對,大人往往做不對。

自 縛

葫蘆、葡萄等蔓生植物,喜歡纏繞。為了纏繞,蔓上還生須。白天豎起一根桿,夜里,藤蔓就懂得朝哪個方向努力了。它們比人還有方向感。

蔓生植物,糾纏是本性,但它們糾纏的目的,是為了伸展自己,就是說它們從不自己糾纏自己。葫蘆與葫蘆之間,葫蘆與南瓜之間,南瓜與絲瓜之間,如果有糾纏,那也是不經意的,隨緣的,自然而然的,倒更像是相互幫襯,共同織出一棚綠來。

當年韓羽先生畫《自縛圖》:偌大一個葫蘆,被藤、須所纏。有人告訴韓羽先生:你畫得不對,葫蘆從來不纏繞自己。韓羽先生說:葫蘆不自縛,可是人呢?

人是喜歡糾纏的。不但會糾纏別人,更會糾纏自己。葫蘆沒有過不去,只有人有過不去,人的所有的過不去,都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人若是自己不纏繞自己,沒有誰能奈何。僧問石頭希遷禪師:“如何是解脫?”師曰:“誰縛汝?”又問:“如何是凈土?”師曰:“誰垢汝?”又問:“如何是涅槃?”師曰:“誰將生死與汝?”連生死之事都是自己糾纏自己的結果,在人生中,除了自己之外,誰是障礙呢?

壞人的好

世界上分好人壞人。雖然不好分,卻總這樣分。誰都知道好人好,沒有誰知道其實壞人也好,甚至更好,好過好人。不信么?舉個例子,有一個局長剛上任,一個副局長就死死盯住他,隨時準備上紀檢委舉報他。害得此局長咬牙,卻也沒辦法,只能時時處處謹小慎微,一點出格的事不敢做。這樣幾十年下來,一直到退休。

你說這位副局長是好人還是壞人?若沒有他這樣執著地保駕護航,說不定犯多大錯呢。你就是花錢雇個把關的人,也不見得能這么盡心盡責。

世界上的所謂壞人,干的多是這樣的事,激勵別人成功。保證別人成功。你想想,一個人智慧多了,力量大了,能力強了,信心足了,不都是被那些難纏的人、難辦的事,逼出來的么?

因此我說,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成就我的人,另一種是死乞白賴成就我的人。

兩株樹

那天畫柏樹,畫了棵直的,畫了棵彎的。一直一彎,好像也就把所有的柏樹說盡了。柏樹好畫,詞不好題,想了想,題道:兩株古柏樹,一直一彎曲。直者是我友,曲者是吾師。

柏樹想直著長,果然就直著長了,長成參天大樹。真是好。

柏樹不想彎著長,卻長得很彎。沒有故意長彎的柏樹,是沒辦法才這樣的?,F實如此,或者因為地質條件不好,石硬土薄,扎根很難;或者因為氣候條件不好,風刀霜劍,電灼雷劈;或者因為環境不好,絕壁懸崖,鳥獸不棲……反正是一系列的不如意,才造成柏樹的不如意。

不如意的不止柏樹,還有人。其實,也只有人知道不如意。柏樹不知。柏樹的不如意也是人看出來的。

不如意,是人生的本來。不是人不如意,是人想要的如意太多,反而不如意了。因此佛家說:知足第一富。

人活的是人格,人格在內不在外。這也像柏樹,只要高潔不丟,柏樹怎么活也是柏樹。只要人性不惡,貧富順逆又算個什么。

誰危險

唐朝有個道林禪師,幽居深山,像鳥那樣住在松樹上,人稱鳥窠禪師。杭州太守白居易這天入山參謁禪師,見此情景,驚道:“師居甚險!”禪師曰:“太守險甚?!卑拙右谆腥挥惺?,歸來作詩:“來時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事一同。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p>

人生是個險,人生的險是隨時隨地的。戰爭不說,生病不說,自然災害不說,單說車禍一項,每年死多少人,傷多少人!本來一個人好好的,砰一下子,人就完了,或者殘了。好好一家子,也因為一個人的完而完,一個人的殘而慘。幸福與災禍往往就在一剎那。因此智者說:無禍即是福。平常日子其實是不平常,平平淡淡才好,就像穿鞋,真正合腳的,彼此感覺似有似無。沒有感覺的感覺才是最好的感覺。感覺這種沒有感覺的感覺,體味平淡日子里的美好,才是真幸福。

有禍作背景,福就不是永久的;有死在前頭,生就是不牢靠的。這種狀態怎么樣才能脫開?只能靠覺悟。

人生一本賬

所謂人的命造,即八字。哪八個字呢?年月日時的天干地支。年月日時也叫四柱,四柱上的這八個字,甲子壬癸之類,在命相學家看來,就是人命存在的依據了。這里面都有數,且數都是定的。財富多少,壽命幾何等等,命相學家都能看出來。也不要說他們是迷信,這里頭有道理在。因為人不是從此生始,都有來處。好比黃河此處浪大浪小,跟前面的河道寬窄地勢高低有關系。好比四則運算,算來算去,算式拖來拖去,最后的得數,就是此生的確數了。得數多少,跟前邊的加減乘除有關,加法多乘法多,得數就大;減法多,除法多,得數就少。這也就是為什么同是人,彼此之間卻為什么差距很大的原因。

過去生的事,已經沒有辦法了?,F在生的事還是應該有辦法的。說是定數,也不一定對。努力還是有用的,或者說絕對有用的。如果過去不知道啥叫加減乘除,那么現在知道了,就知道該怎么做了。歷史上不是有個袁了凡么?他就是根據這個原理,把命給改了。

因此,賬是要清楚的,要時時警惕,多做加法、乘法,少做甚至不做減法、除法。這樣,后來的事,自然就好了。

養月亮

八月的月亮最好,為什么?因為天高氣爽,能見度高,因此月亮看著好。其實月亮從來沒有不好過,是眼睛把人騙了。人卻愿意被騙,不是愿意被騙,是除了眼睛之外,我們還不能用心看東西。

眼睛看到的世界是虛幻的,人們就在這虛幻的世界里得意忘形。好與壞,大與小,高與低,真與假等等的,就是用眼睛看出來的。因為有了分別,世界就熱鬧起來。但好與壞等等的,卻也沒有一定,一人一個標準。好與不好,不在東西那兒,在人的認知上。有本來好的,我們卻認為不好,甚至很壞。有壞的,我們卻認為不壞,甚至很好。比如當年,曾經有口號: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比如牛黃與牛糞在一起,拾糞老漢拾牛糞卻不拾牛黃。不是牛黃不好,是老漢不認識牛黃。據說吳冠中流落到民間的一幅畫,被一老漢一點點卷煙抽了。吳冠中在你那里值錢,在他這里只能勉強當抽煙紙。蝴蝶蜜蜂知道鮮花好,但蛆蟲蒼蠅卻感覺垃圾不壞。這樣一來,世界就分了層次。

還是說月亮,天空有月亮與沒有月亮,那就不是一個天空。那年我在山上看到一輪月亮真是大極了,大到讓人驚。多少年我忘不下那輪月亮。我們的心靈也是天空,也需要一輪月來照耀。剛才說的認知問題非常重要,認知的高與低緣于心里有沒有光,有多少光。如果心地黯淡,人就愚昧了;如果心地光明,人就聰慧了。知道了這個,就知道怎么辦了,在心里養光明吧,太陽當然好,月亮也好,即是星斗也好,或者點亮一盞燈,都好。有光就比沒有光好,光多就比光少好。

怎么養呢?恭敬些,清靜些,干凈些就是了。

知 羞

《中庸》有言:“知恥近乎勇?!必M止近乎勇,本來就是勇,能夠敢于面對自己的人,尤其是敢于面對自己恥辱、又敢于改正的人,才是真的勇。人不怕有錯,貴在知錯能改。誰都不愿意在錯誤中活著,之所以在錯誤中活著,是因為不知道錯。一旦知道錯了,人是愿意改的。知錯不知錯,在自己,不在別人。在他自己不知錯的時候,你給他指出來,他往往還不認錯,甚至逆反。你說我錯,你才錯呢!你憑什么說我錯?你是烏鴉落在豬身上,只見別人黑,不知自己更黑。我錯我的,也犯不著你來說!等等等等,總之,不說還好,說了,他反而錯得更遠了。因此,錯得自己認。問題是,人并不是都能認錯的,人若是都能認錯,那這個世界就太簡單了,那認錯的人也就不顯得珍貴了。世界上沒有錯的人不多,能夠認錯的人很多,認識不到自己錯的人也有很多。因此就可以下定義了,何謂好人?肯認錯的人是好人??傉J為自己是好人的人也許恰恰是錯人。

因此畫《知羞圖》,題之曰:占著鐘馗位,卻沒除鬼魅。一日醒來后,突然生慚愧。鐘馗的生慚愧,是知道有鬼魅,卻沒有去除。鬼魅在哪里?其實沒在別處,就在自己內心。

被劫持者

每每有新聞,某地某某被歹徒劫持,刀擱在脖子上。于是警方出動,與歹徒斗智斗勇。被劫持的人真的很危險,此時歹徒的命就移植在了被劫持者身上,要殺我,就得先殺他。往往圍觀者眾。歹徒有多歹,看被劫持者有多險,看警方有何手段。

其實,我們都是被劫持者,只是劫持我們的歹徒,比世間的歹徒還詭譎。他把我們劫持了,還不讓我們恨他。不但不恨他,甚或還很感激他。他劫持得很容易,被劫持者也很舒服,恨不能天天被劫持。也果然天天被劫持。

這個歹徒就是欲望,不是別人的欲望,是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欲望把自己劫持了,于是甘心情愿跟著欲望走,被欲望支配得顛三倒四、上火失眠、上躥下跳、苦不堪言。即便這么苦,也不以苦為苦,就像魚吞鉤那樣,心里一直念著那餌料。

什么時候能明白了呢?一旦明白自己被劫持了,就會報警,一報警,警察立至。因為警察也沒在別處。自己是自己,劫匪是自己,警察也是自己。我們天天在自己這里,自己跟自己游戲。

鳳凰與雞

鳳凰與雞,區別在哪里呢?

若是拔了毛,恐怕跟人在澡堂子里一樣。在澡堂子里,衣服脫凈,人人赤裸,分不出來誰是處長,誰是科員;分不出誰是老板,誰是員工。鳳凰與雞,大概也一樣,甚至比人還難區分。鳳凰與雞,區別在羽毛,羽毛重要,卻不根本,根本的是鳳凰會飛,而雞不能。雞若能飛,長期接受陽光的照耀和風的梳理,那羽毛說不定比鳳凰的還要漂亮。

想象在遠古時期,鳳凰與雞,還有鸚鵡、孔雀等等眾鳥,定然是在一起的,飛起來,天空一片華麗,落下來,地上五彩繽紛。后來就分層次了,雞淪落到底層。當然有比雞更低的,比如烏鴉、鵪鶉等。之所以分層次,在于它們心靈的玄遠程度。鳳凰一直是“非梧桐不止,非練食不食,非醴泉不飲”,要的是那份干凈。所以鳳凰永遠是鳳凰。而雞一開始也是好的,但是有了引誘之后,它把握不住,貪圖有人提供的米,這一貪圖,就再也飛不起來了。不飛的雞還是雞,但已經不是能與鳳凰為伍的雞了。

一旦有了貪圖,就會被人牽制,砌個墻頭,讓它報曉;磊個雞窩,讓它生蛋。雞吃了米,人就開始吃雞。

鳳凰在天空飛過,不知雞作何想?

找自己

把自己丟了的事還是不說罷,太丟人了。但是,真的把自己丟了,你不說也不管用。人已經丟了,趕緊找才是。

當年,有個洞山良價禪師,為找自己費盡了心神。一次過河,一低頭,發現了自己的影子。于是大喜,唱道:“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須恁么會,方得契如如?”

哎呀,你是我么?你要是我,那我是誰?我要不是我,那誰是我?

我朋友在大同法華寺遇雨,雨中的他感嘆道:“云煙不是我,何以彌香芬?云煙既我是,雨中是何人?”他也在找自己。

看來找自己是大事。

好多人沒有找自己,是因為沒有發現自己的丟失。是沒發現,不是沒丟失。

誰最疼

被石頭砸了腳,誰疼?

應該這樣說,被石頭砸了腳,誰最疼?你說,當然是砸著誰誰疼,不錯??墒悄莻€最疼的卻不一定是他。不信,我講個故事:

兒子在娘身邊長大,大了之后隨了媳婦去。媳婦病了,需要婆婆的心來療治。兒子為了媳婦,回家跟娘討心。娘二話不說,立即把心剖給了兒子。兒子捧著娘的心,急著朝回走。走著走著,突然絆了一跤,把娘的心摔出老遠。兒子趕緊去捧心,只聽心說:“摔疼了么,我的兒!”

這回有答案了吧,被石頭砸了腳,最疼你的那個人最疼。

因此,不要以為是自己的腳,就可以隨便砸喲!

聽自己的

誰都想著讓別人聽自己的,可是自己卻從來不聽自己的。你肯定不這樣認為,你以為別人聽不聽自己的且不論,自己還是聽自己的吧?未必。不信,你先聽我說。

人是不該生氣的,因為生氣得病。但是哪次的氣你沒生呢?不但生了,而且還覺得生得該當。這是不聽自己的。還有,好多的飯局,你想去么?不想去,你還得去。你不但去了,還喝了個頭昏腦漲,吃了個溝滿濠平,吐了個昏天黑地。你聽自己的了么?還有一些話,一些場合上的話,你本不想說,到底還是說了。不該吃的吃了,不該說的說了,你時常就這樣拗著自己,你實在是沒有聽自己的。想一想,你自己都不聽你自己的,還怎么能讓別人聽你的呢?如果你真的聽了自己的,別人肯定會聽自己的,而且是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心想事成。不見當年高僧大德,虎狼陪伴左右。這就叫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

關鍵時刻

老家的老房子里,老房子的老墻上,還掛著一雙草鞋。這是多少年前的一雙鞋了,我曾經穿過的。是父親買來的,我還記得父親當年拎著它走在陽光里的情景。如今老父親去世已經十年,而這雙草鞋剛買來的時候,父親還不老。我望著它,不由唏噓再三。

與草鞋有關的,我知道的有這兩件:

其一:“趙州八十猶行腳,只因心頭未悄然。及到歸來無一事,始知空費草鞋錢?!睕]人知道趙州老和尚穿破了多少雙草鞋,他是在尋找自己過程中,才不斷行腳的。后來發現自己沒在別處,于是感嘆,枉費了草鞋錢。這個意思跟無名尼的那首偈詩是一個意思:“四處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云,歸來手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p>

其二:一個人修行不錯,于是仙人化作一個賣草鞋的來考驗他。這個人看到草鞋,問多少錢一雙。仙人說,三兩黃金。此人回家拿錢,被老婆罵了一頓,說你傻呀,一雙草鞋,怎么能值那么多?這人回來,對仙人說,太貴了,這草鞋我不買了。于是仙人說:“三兩黃金價不高,草鞋做得甚堅牢。長者莫聽婆婆說,也得仙家走一遭?!闭f完不見了。就像當年梁武帝見達摩,對面不相識,逢之不逢,見之不見。這個人后悔了,不由頓足捶胸。后來人為此事作詩道:“昔世已曾植福田,今生自有大因緣。慳吝不舍神仙法,大悔捶胸也枉然?!?/p>

看來,在關鍵時刻,人真的不能太吝嗇。但是,人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是關鍵時刻,比如買草鞋這樣最稀松平常的時刻,誰能說它不是關鍵時刻呢?為保險計,人在任何時候都得大度才行。

當初忘了問我父親,我曾經穿過的這雙草鞋,是多少錢買的呢?

魚與網

魚在水里游得好好的,突然被人用網網住,或者用鉤鉤住。這是魚的命。魚為什么是這樣的命呢?因為它離不開網。如果沒有人網它,它可能還很寂寞,覺得怪無聊,沒有刺激。好多人不都是這樣么?日子過得好好的,卻覺不到好。于是去找刺激,刺激的地方很多呀,吃喝那里,賭桌那里,燈紅酒綠那里,洗腳泡澡的那里,騙子那里,吸毒的那里等等吧,結果呢?被網住了,掙也掙不開了,跑也跑不了了。

有人說幸福是一種感覺,我卻說幸福是沒有感覺。人在沒有感覺的時候是最幸福的。你想,牙不疼時感覺不到牙的存在,胃不疼時感覺不到胃的存在,鞋若是最合腳腳就幾乎沒感覺。因此,無論身體、家庭還是事業,最平淡的時候,好像最無聊,最沒感覺,其實這恰恰是最幸福的時候。有的人受不了這種沒感覺,于是找刺激,刺激有了,感覺來了,麻煩也就來了。

感覺這種沒感覺,享受平淡,幸福就會永遠跟著你。

說魚呢,怎么說到人這里來了?趕緊打住。

自美圖

人看人,多是看臉,臉是人的門面。因此人有美的東西,多是在頭臉上下工夫。玉簪插在頭上,花朵戴在頭上,玉墜垂在耳朵上??诩t啦、眼影啊、假睫毛啦等等的,也是在臉上布置。當然,敷在臉上的還有白粉。

粉這東西,敷一點的確是好,一能遮丑,二能增美。但是不能太多,多了就適得其反,使美的變丑了,丑的就更丑??墒?,有好多人不懂得這個道理,以為粉好,就一個勁地往臉上涂,不怕多,恐怕少。自己以為很美,其實更丑了,比丑的還丑。不以為丑,反以為美,只能使人嗤笑。

愛你愛成我自己

在冬天,街上看到有些寵物狗像小寶寶一樣,穿紅裹綠:小棉襖呀、小棉褲呀等等的;到了夏天,像給羊剪毛一樣,也給狗剪成個褪毛雞。這些都體現了人的愛心。殊不知,狗有狗的特性,它們是沒有汗腺的。人冷不見得狗就冷,人熱不見得狗就熱,即便冷與熱,也不會像人想象的那樣難捱,讓它們經受一回也許更好。但是,好些人總喜歡把自己的想法強加于人,哦不,強加于狗,以為狗也是自己。

其實強加于人比強加于狗更可怕,強加于狗,狗即便難受,也沒有辦法,忍受一下也就是了。但強加于人就沒有這樣簡單,你強加,他強拒,就會起沖突?;蛘咭灿胁桓移饹_突的,比如孩子。好多人,往往喜歡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孩子,還以為是愛他。還有那愛他勝過愛自己的,這樣人家的孩子,活得很凄美——很美的凄慘或者很凄慘的美。

呼 吸

不但我,還有你,還有他,我們都把自己忘了。

我這樣說你肯定不信。你說我最關心的便是自己了,怎么可能把自己忘了呢?你聽我往下說。

有一次佛與弟子論生死,佛問,生死之間有多長?一人說,數日間。一人說,飯食間。佛皆不肯。一人說,呼吸間。佛說,你是知道的。

生死在一呼一吸之間。一呼一吸,人活著;一呼不吸,人就完了。

可是我們有誰記住了呼吸呢?

呼吸最重要,卻最容易被忽略。

不清楚呼吸,就是不清楚生死,沒記住呼吸,就等于忘記了生死。忘記了生死,就是忘記了自己,而忘記了自己,這個世界就沒有了意義。在忘失了自己的前提下,無論你發多大的財,有多好的車,住多好的房子,有多漂亮的對象,都等于空頭支票。

我們說擁有,首先要擁有自己才是。而擁有自己的標志,是清楚自己的呼吸。

知道自己一分鐘呼吸幾次,知道自己呼吸深淺,深,深到哪里?淺,淺到幾何?不要以為知道這個沒有用,這才是真知道。所有的一切,是建立在這個真的基礎上的。有了這個真,所有的才是真,沒有了這個真,所有的都不真。所有的東西不真,就是虛幻的,假的,靠不住的。

伏虎與打虎

老虎歷來是兇猛的象征,敢打老虎的就是英雄,比如武松。為什么打老虎就能成為英雄?因為多數人不敢打,多數人遇到老虎的態度是逃避,逃避當然是一個辦法,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逃避得掉,有的人就活生生被老虎吃了。即便敢打虎的,也不一定就能成為武松,被老虎吃掉的比成為武松的多。

其實有一種比打虎更好的辦法,這就是把老虎馴服,讓老虎變成了?;蛘哓?。不要說不可能,歷史上有好多位伏虎羅漢,一只或多只老虎,服服帖帖服侍在羅漢身邊。遠的不說,近代虛云禪師所在的云居寺,就是老虎巡山、守護山門的。

為什么只有大禪師或者阿羅漢才能伏虎?因為他們首先降服了自己內心的欲望。欲望如虎,欲望猛于虎,能夠把欲望伏住的人,老虎見了立即腿軟。這就叫道高龍虎伏,德厚鬼神欽。

我們其實都是被老虎吃掉的,不被山上的老虎吃掉,肯定就被心中的老虎吃掉。

尋 牛

那日在電線桿子上讀到一則啟事:急覓。昨日不慎丟失老牛一頭,忠厚,善良,純樸,能吃苦,肯下力,默默無言。被人引誘入城,于鬧市中漸行漸遠。有見到者,請告知本主或代為豢養。必有重謝!

我即想:這頭牛還能找到么?

分析分析。

一、能找到:牛乃老牛,它會認得家的。即便丟了,也丟不到地球以外,楚人遺弓,楚人得之。再者,還有塞翁失馬一說,說不定,老牛還能帶回一頭小?;蛘邤殿^小?;貋?。

關鍵是,我們知道丟了。知道丟了就好,亡羊補牢,未為晚也。借此提示大家,人人把自家的??春?,莫使遺失。

二、找不到:一旦丟失,找回來很難。到處都有宰殺牛的,好多人喜歡吃牛肉、牛排、牛雜碎、牛尾、牛血、牛骨頭……還有好多人喜歡穿牛皮鞋,牛皮褲,系牛皮腰帶……特別是還有喜歡吹牛的,據說,好多牛都已經患上了恐吹癥,一聽說吹牛二字,撒腿就跑。正在尋找的這頭牛,說不定就是聽見了吹牛逾墻而走的。

幾天之后,再看那啟事,啟事已經不在,代之以尋狗啟事了。丟牛的事,有誰記得呢?

恭敬其事

教科書上說,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這似乎不夠全面,其實,人還是宇宙萬有的總和。這個世界是因為有了人而有意義。人不但與人結成各種關系,人與事與物也在關系中。我們每天做事,其實是在處理關系。比如人與石頭,就構成了各種各樣的關系。人在登山時,借石而上,人是被石頭托舉起來;人頭上懸巨石,石頭就成了威脅;人依石而站,彼此相依,這世界就在親近中;人與石相安無事,我是我,石是石,這也是一個關系,體現的是安穩與平和。當年人要戰天斗地,人與石其實是對立的關系,人把石頭砸爛的同時,石頭也把人生蹭蹬了。有被石頭砸了頭的,有被石頭絆了腳的,有被石頭埋了身子的,甚至還有死在石下的。榮也因石,辱也因石,生也因石,死也因石。人與石頭的關系,其實是個象征。石頭就代表人,石頭就代表世界。

人與世界的關系,是對待的關系,你怎么對它,它怎么對你。你撫摸它,它還你柔軟;你打擊它,它還你疼痛。你愛它,它還以愛;你恨它,它報以恨??傊?,這個世界跟你總保持一致,你咋樣,它咋樣。

因此若想在這個世界上成就點什么,就得鄭重與恭敬。一切以鄭重得之,一切以恭敬得之。成就大小,看鄭重與恭敬的程度。因此才有一個詞叫鄭重其事,我再造一個詞叫恭敬其事。

羨 慕

人人有艷羨之心,這很好,正是因為艷羨,才生向往。正是向往,才有行動,正是行動,才能成就。那年8月初,我們一行18個人,背著行囊,從石家莊出發,徒步朝五臺山,在路上走的時候,引來好多人的目光。有疑惑的,有不解的,更多的是艷羨和贊嘆。由此走出來一路的風景和一路的故事。

艷羨也有對與不對之分,如果對自己沒有清醒的認識,對別人對世界沒有清醒的認識,盲目生羨,就會出問題。不是有好多大學生或者研究生等等的,找不到工作么?不是有好多人不滿意自己眼前的一切,而對別人生嫉妒么?對自己,對世界不能正確估價,煩惱就起來了。人在煩惱中,就更不能正確把握自己和正確把握世界。

由此,我畫了一幅畫,一條魚與一只鳥,相互艷羨,目光卻哀怨。題之曰:鳥羨魚,魚羨鳥,都說對方好,自己生煩惱。

家在花紅處

云南那個地方真是好,天高云白不說,還有處處的山水名勝:蒼山洱海,大理三塔,麗江古城,玉龍雪山,香格里拉,石林,西雙版納……還有身著各色服裝的二十多個少數民族。在這里游玩,如觀萬花筒,看不盡的美景,賞不盡的風儀。那日正在洱海游船上,望蒼山白云如在目前,舉起照相機正要照,這時身邊一位游伴自言自語道:“風景雖然好,可惜不是家?!庇伟檫@句話,讓我思索半日。

是的,我們都有個家,身在千里外,也不會忘記。當然也有那樂不思蜀的,也有那死不還鄉的。但那不是沒有家,而是把家重新安在了異地而已。家是個什么呢?想了想,大概是這樣:有那么幾間房子,房子里有一些日用的東西,僅此而已。我們就是被這么個東西牽纏著嗎?想來也真可笑,就這么個磚混結構或鋼筋混凝土澆鑄的空殼殼把我們拴牢。有了這個家,所有的別的地方都不是家了,我們就是這樣因小失大。大和小,多和少,窮和富,如果讓我們選擇,我們肯定抓大放小,守多拒少,要富不要窮。但實際上呢,卻又是相反,把幾間房子幾樣或好像值錢或根本不值錢的東西壘在心中,小的當成了大的,少的當成了多的,窮的當成了富的。世人這樣顛倒著。于此我恍然明白出家人是怎樣一個心態了,出了家,沒了家,拋開了這個負擔,摒棄了這個羈絆,甩掉了這個局限,處處無家處處家,隨處聞花香,隨時聽鳥語,多自由,多曠遠,多瀟灑,多自在!突然悟到:有和沒有,全是你的與全不是你的竟是這樣沒有分別。當年歸洲刺史問懷浚和尚系哪里人,懷浚作詩答曰:“家在閩山東復東,其中歲歲有花紅;而今不在花紅處,花在舊時紅處紅?!庇幸馑嫉氖?,懷浚不只答了這一首,他同時還寫了一首:“家在閩山西復西,其中歲歲有鶯啼;而今不在鶯啼處,鶯在舊時啼處啼?!薄皷|復東”與“西復西”相互抵消,家在哪里?“而今不在花紅處”,可是,凡花紅處皆是家了。不知那位歸洲刺史是不是能悟出些什么。

大有閣

那年春天,朋友開畫店,店名“大有閣”。我為之擬聯曰:“有有還是有,無無并非無?!?/p>

“大有閣”三字為王鏞所寫,兩邊該是我的聯,但朋友沒有用,就那么空著。在我的心里,“無無并非無”,似乎已經在那掛著了。

臨開張,朋友通知我:哪天哪天,上午9點。到了那天,提前去了,朋友還沒到。好在周圍是文物市場,倒高興他沒來。轉到9點,門還沒開;10點,門還不開;11點仍寂然不動。11點半,給他打電話,一個剛睡醒的聲音:“幾點了呀?”知道鐘點之后,他想了想說:“要不,算了吧?!遍_張的事就這樣算了。

“大有閣”沒有開過幾次門。

我對他說:你不開門,畫怎么賣?

朋友說:不急,不賣比賣了還增值?!?/p>

果然增值。他的那些畫,一直放著,放到后來,畫價陡漲。原來,懶也能掙錢?;蛘哒f,好多人的忙恰是瞎忙。

自 在

讀書不讀書不大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個書齋。比書齋更重要的是要有個齋號。有齋而無號,好比有書而無齋,都不夠雅。為了湊夠這雅,我也為我的書齋起了一個齋號:自在堂。有人問自在堂的意思,我答之曰:自在堂嘛,自是我,堂是屋,屋在,我在,屋不在,我也在。因為我在,所以屋在,及到我不在,屋在不在就不管它了。這是一層意思。二層意思,自在堂,就是我在的堂,不是別人的堂。你來自在堂,你也就是我。他來自在堂,他也就是我。你我他在這里渾化為一,這就叫自他不二。還有三層意思,自在堂,是說這個屋。這個屋很好,很本分,很安然,很自足,不管人在不在,它在。它為我看著那些書,它與我那些書構成這個堂。有這三層意思,還不足以命名為自在堂么?

其實這都是戲論。

我的自在堂自有另一層意思。

自在,是一個已經說老了的詞。意思大家都懂,一個人生活很安適,心態很從容,性情很平和,那么一種自足狀態,往往被說成是自在。查了查辭海,說:“安閑,舒適?!辈⒁枚鸥Α督溪毑健吩姡骸傲暨B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毕胍幌?,這蝶和鶯的狀態也真不錯。

我說自在卻簡單,自在自在,就是自己在不在。自己在就是自在,自己不在就是不自在??赡苡腥藭?,何謂自己在不在?自己不在,何為自己?自己不在,自己又到哪里去了?這真是問得好。我試著來答。

說到自己,都以為我們這個身體就是自己。也是,如果自己這個身體不是自己,又有哪個是自己呢?這也問得好。

這么說也許就對了:這個自己不是身體,而這個身體是自己的。就是說,這個身體為我所有,而不是我本身。雖說身體不是自己,但自己也沒在身體之外。

這個沒在身體之外的自己,與身體的關系是一不是二。這個身體正是這個自己的具體體現,沒了這個身體,自己也就無從說起。好比我們說虛空,你得找個東西說。比如拿個陶罐過來,虛空就好說了,陶罐里是虛空,陶罐外也是虛空。陶罐也在虛空里。

這個自己也是,它以身體為依托。這個身體的行止坐臥,就代表了自己。問題是,雖然代表了自己,卻不一定是自己的本意。為什么這么說?因為有妄心在。

說到這里才把話說順,自己就是真心本我,換句話說就是人的靈魂,佛陀把它稱為自性。這個自性就是成佛的那個因。這個自性是清靜的,是干凈的,是無為而又無不為的,它才是那個真的自己。而我們凡夫,卻常常忘失了這個本我,而把妄心當成了自己,有點認賊作父的意思。妄心怎么來的呢?因為欲望。欲望怎么來的呢?因為眼、耳、鼻、舌、身、意這六根。因六根貪愛,好看的好吃的好聽的好玩的好想的都想要,且是越多越好。而世上也把這些所謂好的東西的多少當成成功與否的標志,這就麻煩了,這個妄心就把這個當成真的了,就來追求這個東西。追求這頭就忘了那頭,把真心本我忘了,反把他鄉當故鄉了。

都說人自私,其實要讓我說,人恰恰是不自私。為什么這么說呢?你看,人為了名利等等的,著急上火,結仇結怨,自己也一身疲憊或者一身病痛,可謂奮不顧身??墒?,到了最后,卻連一根草都不帶走。能說自私么?

人要是自私,就應該為本我著想,本我怎么著,我怎么著。本我清靜,我清靜,本我干凈,我干凈。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真的應該自私。自私才好。自私到與本我一體,那時候,我是我,你是我,他是我,整個宇宙都是我。是大我,不是小我。就像佛陀說的:“天上天下,唯我獨尊?!边@便是自己實現了之后的境界。

這個境界沒在別處,就在自己那里。為什么說那里不說這里?因為我們沒在真心那邊,而在妄心這邊,而妄心不是自己。我們雖然沒在那邊,但應該知道有個那邊,時時回顧。如果能夠幡然醒悟,掉頭向我,那就更好。

是在這個意義上,為了提醒自己有個我在,所以叫“自在堂”。

寫到此處,想到該看看《辭源》對于“自在”一詞的解釋,第一層意思與《辭?!废嘟?。第二層意思是:佛教指空寂無礙?!斗ㄈA經·序總》:“盡諸有結,心得自在?!弊ⅲ骸安粸槿缟浪`,心游空寂,名為自在?!碧瓢拙右住堕L慶集·五七贈僧自遠禪師》詩:“自出家來常自在,緣身一衲一繩床?!?/p>

早查到這一條,省卻我多少事!

閑 話

閑話分好多種。

一是閑人說的話,閑人說的話,肯定是閑話,而不是別的話。因為閑人閑著,閑人無論做什么也是閑,閑人不干事,干事也是閑事,或者說閑著干事。從容自在,隨緣順勢,自然而然。因為在閑人看來,世界上本來沒有事,起碼沒有著急的事,如果有著急的事,他就閑不下來了。因此閑人說話,定然是閑話。

世界上最大的一位閑人是誰呢?是釋迦牟尼。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成了佛。且成佛不是做出來的,恰恰是閑出來的,“放下即是”,連個念頭都不起。他是位徹底的閑人。他說了好多的閑話,被我們當成經典。但是佛陀卻說:“我說法四十九年,未曾說著一個字?!彼聞e人抱住佛法不放。他讓我們閑下來,是為了讓我們閑下來才說的法。他的說是為了不說。因此修行的人,常常止語,止語是修行的一個重要的方面。因為人一開口,多是說是非。而這是非恰是人我之見,縱是真理也是局部的,換個大的角度看,就不見得對。比如你說太陽升起來,或者落下去,似乎沒有錯,其實恰恰錯了。太陽從來就沒有升起來過,也沒有落下去過。太陽的升落,是我們的錯覺。我們就在這錯覺中說這說那。因為是在錯覺中,從來沒說對過,好像卻也從來沒認為自己錯過。人就是這樣顛倒。

禪門有一則公案來說這件事:甲乙二僧為一件事爭執起來,相持不下。甲僧去找師父評理。師父聽了他的敘述,說:“你對?!币疑环?,也來找老師父申述理由,師父說:“你對?!笔陶咭娏松?,問道:“師父,怎么兩個人都對呢?”師父對侍者說:“你也對?!辈皇沁@位老僧沒有是非標準,是因為三個僧徒都還在局限里。

在一佛堂,看到墻上貼著的一句話:少說一句話,多念一聲佛。為的是讓人少打妄語,這提示也真不錯。不過,若是連佛號都不念,心靈凈化到纖塵不染,此境界,才是真念佛。

二是沒用的話,有它也可,沒它也可,有它不多,沒它不少。這種閑話,說了往往沒用,雖然沒用,卻還要說,其實正是因為沒用才喋喋不休,若是有用,反而不敢說了。比如你說下雨就下雨,你說刮風就刮風,你說讓誰死誰死,讓誰活誰活,生殺予奪全在三寸上,想一想,你那舌頭還敢輕易動嗎?

但閑話有時候也不閑,比如在清朝,一天,有個官員在讀書,突然一陣風來,把書頁弄亂了,這官員順口說了句閑話:“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這下壞了,被認為是污蔑大清國沒文化,砍頭之罪。一句閑話,命沒了。因言語招罪,不但清朝有,別的朝也有。很令人恐怖。由此可見,不能說閑話的時代,不是好時代。

現在是說閑話的時代,網上聊天,電話煲粥,手機短信,電子信箱,微博、微信等等,個個能發帖子,主流媒體更不用說,紙質傳媒非紙質傳媒,好多都被閑話充斥著。你的舌頭,我的舌頭,他的舌頭,都在隨意翻卷。都在說,時代不用說是好時代,可是誰在聽呢?

真不知閑話說給誰聽。說給忙人聽?忙人沒時間聽閑話,若是有時間聽閑話,也就不再是忙人。說給閑人聽?閑人懶得聽。為什么懶得聽?就因為他是閑人。那么閑話是說給誰聽的呢?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對于種種事物,發表種種意見,是好是壞,是不好不壞,是亦好亦壞,等等等等。都是按照自己的一套標準在做判斷,都以為自己的判斷正確,都想說服對方,結果怎么樣呢?此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各以自己的是非為是非。若讓上帝來判斷,他也只能效法老僧,說你對,他也對。其實所謂的是非好壞,是自己內心不靜的產物,跟別人沒關系,跟事物應該也沒關系。你說花是紅的,若花不是紅的,你錯了,花沒錯;你說花是紅的,花的確是紅的,你對了,花也沒錯。不管你說不說,說對還是說錯,花依然開著。世界上的事物就是一枝花,任你怎么說,你說不說,它也是一枝花。

那么閑話有沒有用呢?

那天幾個朋友在一起吃茶,依然是說東說西,驀然看見墻上那幅畫:右上方數枝橫斜,左下方一葉扁舟,著墨處僅這兩點,余處全是閑紙。給人的感覺卻是,天和水都很遼遠。這不畫之畫,才更有意思??粗粗?,幾個朋友都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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