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前夕訪老勞模楊懷遠

□孫素成

?

五一前夕訪老勞模楊懷遠

□孫素成

老勞模楊懷遠（韋瀟攝）

楊懷遠，安徽廬江人，1937年出生。他1956年參軍，1958年入黨，1960年從部隊復員到上海海運局，在海輪上做服務員，在平凡的崗位上作出了不平凡的貢獻。他用扁擔義務為上船下船的旅客挑行李，堅持了38年。楊懷遠開創的“扁擔精神”被認為是雷鋒精神的延續，他因此獲得五一勞動獎章、上海市優秀共產黨員、上海市勞模、全國勞模等榮譽近60項。1995年，他出版了一部17萬字的著作《為人民服務到白頭》，記錄了自己的服務經驗和體會。2009年，楊懷遠被評為“100位新中國成立以來感動中國人物”。

今年五一勞動節前夕，本社編輯部派員登門看望、采訪了年屆80歲的著名老勞模楊懷遠。

一走出電梯，就看到身材魁梧的楊懷遠出門熱情地迎接我們。走進客廳，看到正面墻上有一幅油畫——正值壯年的楊懷遠肩挑行李，一臉燦爛的笑容。楊懷遠告訴我們，這幅油畫的標題是《楊懷遠笑了》。油畫旁邊還有兩幅盛開的牡丹國畫。北墻上掛著兩張放大的照片：一幅攝于上世紀60年代，黑白照片上的背景是客輪，楊懷遠肩上挑著行李，一手攙扶著裹小腳的老婆婆往前走。還有一幅是楊懷遠胸前佩戴多枚榮譽勛章的肖像照，英氣勃發，光彩照人。

楊懷遠一邊為我們倒茶一邊說：你們《大江南北》的領導和編輯來看我，我很高興。我是你們的忠實讀者，對這本雜志我是通讀、精讀，從中了解了不少新四軍的歷史?！洞蠼媳薄缝轫撋闲麄髦醒敕结樥叩奈恼?，我都剪下來反復學習。去年是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大江南北》上刊登的系列文章我每一篇都認真看。如果你不了解歷史，你就不知道今天的好日子是怎么來的。他說，上海市新四軍歷史研究會聘請我作顧問，我參加研究會的目的很明確：一是感恩；二是學習，老老實實、恭恭敬敬地學習革命歷史。

接著，楊懷遠就開始了他的講述，整個講述生動流暢，一氣呵成，幾無空隙，我們聽得入神，簡直都插不上嘴。下面就是當時采訪錄音的整理稿。

我兩歲時父親去世，母親是個小腳，一家5口怎么生活？于是只能逃荒、要飯，姐姐妹妹給人家當童養媳。冬天沒得吃也沒得穿。真是：冬天沒被子滾稻草，夏天沒帳子任蚊子咬。感謝共產黨，感謝毛主席，感謝解放軍戰士，是他們把我這個小長工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當家做了主人。我有強烈的翻身感，深深感到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的幸福生活。

于是，我在后來的工作中以雷鋒為榜樣，以助人為快樂。我常說，我和雷鋒有三個相同一個不同：我們都是同齡人，都是苦出身，都在部隊當工程兵；不同的是，雷鋒那么年輕就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成績，受到了全國人民的尊敬和喜愛，他的精神影響了幾代人。

我沒有上過學，沒有文憑，沒有母校，只上過“文革”中的五七干校。我原來在船上當政委，張春橋知道后批評馬、徐、王（“文革”中上海市革會負責人），說楊懷遠是陳丕顯、曹荻秋（原上海市委主要領導）培養的“黒標兵”，和造反派感情不一樣，于是我被撤職送到五七干校。

解放前，我是長工，為老板干活；解放后我也是長工，是人民的長工。我是1956年當兵，1958年入黨。黨員怎么當，我找過黨支部書記，請他指點我往后怎么做。他給了我一本黨章，要我認真學習。我把黨章中黨員的8條義務都背了下來，把黨章帶在身邊40多年。我深知共產黨員必須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工作中，我堅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上世紀60年代，我努力學“毛選”、學雷鋒。我提出來要崗位學雷鋒。不搞崗位學雷鋒，學來學去空對空。那些說在嘴上、講在會上、寫在紙上、貼在墻上，抽屜一放全部忘光！說一千道一萬，我們要為人民出力流汗。

1965年，我被評為上海市學雷鋒“四大標兵”之一。那時宣傳力度很大，好事接踵而來，陳丕顯、曹荻秋批準我到北京參加1966年國慶觀禮。在這次國慶觀禮中，我幸福地見到人民的大救星毛澤東主席，那種激動的心情真是難以表達。我這個人文化水平低，但好寫打油詩、順口溜。當我看到天安門廣場“1949—1966”的巨大數字及中間的國徽，我就寫了：看國徽，想四九，淚水滾滾往下流。四九年前不如一條狗，逃荒討飯到處走。受盡欺凌做牛馬，懷抱竹竿睡街頭。地主老板噬人血，淚水記下階級仇。毛主席是大救星，救了窮人出虎口。

北京觀禮回來僅一個多月，我就被抓了起來，說我是陳、曹培養的“黒標兵”。那種摧殘真是殘忍哪——抄家、批斗，我沒有家就把我的一個箱子抄去了，把我和毛主席在一起合影的集體照抄去了，順口溜底稿也抄去了。他們給我定了三大罪狀——陳、曹的黒標兵；服務好出修正主義；“赤衛隊”政委。他們把我抓到思南路監獄中去又打又審，關了一個多禮拜才把我放出來。從此以后，我就成了牛鬼蛇神。幸虧我那時身體好，不然就被搞垮了。

1987年我光榮參加黨的十三大，被當時在中央工作的陳丕顯認出來了。他說：“楊懷遠你好吧？結婚了沒有？扁擔還在挑吧？困難的時候你是怎么挺過來的？”我就對他講：那些年中沒方向，概括說是大干受氣、不干生氣，為人民做好事是修正主義，寫不完的檢討流不完的淚，殺不完的回馬槍請不完的罪，整天搞得團團轉，不知怎么干才是對。

我認準了要努力學習。我家里很窮，我買了馬列選集八大卷，買了毛澤東選集一至四卷的合訂本，后來我到華北軍區作報告，楊勇、廖漢生又獎勵我一套。這一至四卷1521頁，159篇文章。我通讀、精讀，反復領會文章內涵。那時我腦子好，讀“毛選”使我心明眼亮，所以雷鋒把毛主席著作比作糧食、空氣、方向盤。當時，你只要將“毛選”中的文章讀上三五句，我就能說出這是毛主席哪一篇文章中的內容。這套書被我翻破了，很多地方我還作了修補。

讀毛主席的書，就是鼓勵我怎樣戰勝困難、教育我要相信群眾相信黨，這兩條是我一直堅持用小扁擔為人民服務的精神支柱。當時我的順口溜是這么寫的：雷鋒雷鋒，在我心中，打也不放，推也不動，誹謗誣陷，不起作用。堅持為客送方便，肩挑扁擔不放下。任憑帽子天天戴，哪怕棍子天天打，一個心眼學雷鋒，推不動也整不垮！他講他的，我干我的。人民是公正的，歷史是公正的。水流千里歸大海，人間正道是滄桑?！拔母铩敝忻鎸ΨN種厄運，我就像毛主席所說的“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無限風光在險峰”“不到長城非好漢”。

別人講，我有三個不要、兩個不顧，說給你們聽聽。

一是不要當官?！拔母铩焙蠼o我平了反，恢復原來職務?？晌?980年又主動辭去客輪政委的職務，繼續擔任服務員。要不要當官？從個人利益考慮，當政委比較好，待遇比服務員好得多。但我還是覺得在服務員的崗位上更能發揮我的作用。于是有人說：“人家打報告往上爬，你卻打報告往下爬，一爬爬到五等艙……”就這樣，我不要當官，又在勞動崗位干了12年。

二是不要錢。一次，我為一位臺灣老太太挑行李，她看我挑得滿頭大汗要掏點錢給我。但我有一條鐵的紀律：不收旅客任何小費，不搞道德商品化。你要是收錢，這就成了交易；不收錢，她回到臺灣就會說“大陸很好啊”，這樣小扁擔就有了統戰意義。為旅客服務不但不要錢，我還貼錢。當時我的工資是60.5元，老伴工資44元，這點錢要5個人開銷。我還要帶10塊錢走，自己覺得有點狠心。家里的錢貼光了，我就在船上拾垃圾賣。五等客艙在最底層，面積很大，服務強度也很大。一個航次下來，到處是易拉罐、塑料瓶等垃圾，每次都能撿拾兩大袋垃圾。我把垃圾賣點錢再回送給旅客。從1982年到1992年，我拾了10年，大概拾了300多擔垃圾。這一變廢為寶的舉措，解決了我的不少困難，比如經常碰到送老大娘下船后雨下得很大，我就把雨傘留給她，自己淋雨回來……就這樣，我一共送掉620多把雨傘，送了320多根拐杖，這樣做在旅客中影響很好。

說起來，挑扁擔不是我的本職工作，它是在特定社會環境、歷史背景下的產物。那時的輪船很高，下了輪船還要上樓梯，下樓梯，過門檻。那時也只能挑，我會挑，我要挑，自行車也得扛。挑的時候有三股力量在身后：我有強烈的翻身感；毛主席的教導推著我在挑；我是共產黨員，雷鋒精神激勵著我挑。我一挑就是從青年挑到中年，從中年挑到老年——挑一挑，樹葉子黃了，挑一挑，樹葉子青了。為著人民挑扁擔，春夏秋冬挑不閑……年復一年，我從24歲挑到62歲，挑了38年。我義務為旅客挑行李，又不收旅客的錢，受到旅客的贊揚和向我投來滿意的笑容。這使我感到自己好像不是在工作而是在享受一種幸福和樂趣。

三是領導給了一套房子也不要。我原先一家5個人住在延安東路一間22平方的房子，郝建秀來看望我，當時她已在中央工作。郝建秀是青島人，而我這個挑扁擔的是跑青島的，感情上蠻投緣的。這次陪同她一起來的還有吳邦國，家里沒地方坐，郝建秀就對吳邦國說：“老楊是個老同志，這么點的地方怎么行呢？”吳邦國就找領導幫我安排搬到了現在這里。搬家后，交通部黃鎮東部長到這里來過兩次。他這么高身份的人來看我，我很感動。黃鎮東現場辦公，說：“老楊房子還是小了一點，你們給他換個大一點的?！蔽耶敿幢硎靖兄x組織的關心，說，住房條件比我好的千千萬，比我差的萬萬千。不到兩個禮拜，我們的黨委書記把鑰匙給我了，叫我搬到楊浦國順路一套居住面積67平方的房子，光天井就有28個平方。我當時就想到雷鋒精神——工作上要高標準，生活上要低標準，就沒有接這把鑰匙。第二年上海就取消了福利分房，兒子、媳婦就有點想法了：爸爸愛崗愛崗愛成戇大（上海話“傻子”）了！結果兒子36歲時貸款自己買了房子，貸款一直還到54歲。

還有兩個不顧。第一個是不顧家。要說我最大的欠賬，就是不顧家：老伴生孩子不在家，老伴開刀不在家，家里搬家不在家……這樣的人要他干什么呢？因為你在海上工作，沒辦法顧家。我恨不得多長幾只手，把自己的工作量加大再加大。我干的活，有五分之四都不是我的本職工作——挑扁擔、洗尿布……都不是我的本職工作。退休了領導給我算算還有多少假期，因為船員沒有禮拜天，1995年之前是單禮拜，以后是雙禮拜。算下來，我還有1336個禮拜天沒有過，相當于有25年沒有過禮拜天。我有35年沒有在家過春節，越到春節工作越忙。第二個是不顧身體，長期超負荷工作?，F在老年病多了，手抖。過去跑輪船，現在跑醫院，過去挑扁擔，現在吊藥水。

我學了50多年的雷鋒，學了50多年的《毛澤東選集》。學了50多年，干了50多年，講了50多年。我三次參加全國交通戰線報告團，曾經到過人民大會堂、懷仁堂、清華大學，你想，我一個小小服務員到懷仁堂，不得了??！我從東南海來到中南海，今天來到中南海，好像撲進母親懷。我到清華大學，下面坐著3000多個專家、教授、老師，我這個沒讀過書的人坐在臺上坐得住嗎？清華大學的校長，也是吳邦國的老師，和我一起坐在主席臺上。正是：一個小小服務員，一躍來到清華園，匯報講點服務學，自古還是第一回。

退休以后，離開客艙和旅客，自己真不知道這日子怎么過，晚上做夢也是夢到自己在船上干活。我參加了五個報告團：百老德育講師團、嘉定關心下一代講師團、靜安區五星級的報告團、為人民服務報告團等。迄今為止，我已在各種報告團中講了1200多場。

我在報告團有四種講法，一是面對黨員干部我主要講學黨章。你在入黨宣誓的時候就宣誓要擁護黨的章程，履行黨員的義務。黨員的義務有8條，第一條要學習馬列著作，你們學了嗎？二是面對年輕人，我就講雷鋒。學雷鋒你首先就得了解雷鋒。三是面對服務行業，我就要講點服務學。四是面對小學生，我主要是以講故事的方法，寓教于樂，潛移默化地引導他們。

我沒有文化，但寫了50多年順口溜。我的詩歌是四不像：不像詩歌，不像兒歌，不像民歌，不像文章，就是寫我所感、所想、所見、所聞。我的工作忙得不得了，不可能坐在那里冥思苦想，我的辦法是：少睡覺、快吃飯，走路帶跑搶時間，早上班、晚下班，一天當著兩天干。到目前為止，我的順口溜一共寫了74本，一萬多首。

楊懷遠就這樣回顧了自己風風雨雨的人生經歷及自己的感受。接著，他帶我們去他的書房兼榮譽室。書房的東墻和北墻上掛著中央領導會見勞模時的合影。其中有一張三人合影，照片上江澤民和李鵬一起向他豎起大拇指。楊懷遠告訴我們，當時江澤民對李鵬說：“他就是上海用扁擔為旅客服務的楊懷遠?！?/p>

楊懷遠還向我們展示了他保存著的幾根簽滿中外旅客姓名和留言的扁擔。他拿出一根非常結實的扁擔對我們說，這根可以挑220多斤哪！

毛主席曾經說過，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楊懷遠正是這樣一個一輩子做好事的人！80歲的老勞模楊懷遠，依然在發揮他的光和熱，為實現“中國夢”貢獻力量！

（編輯韋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