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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法醫的無瑕追求

2016-08-27 06:12
東方劍 2016年6期
關鍵詞:小雯法醫

◆ 若 風

女法醫的無瑕追求

◆若風

上海的這個新年因為禁止燃放煙花爆竹而略顯得有些冷清。

不過正月十五,楊浦區的商業中心五角場依然是車水馬龍。

此時,不遠處的一個小區里,一個男子匆匆拐進了一幢居民樓。

男子是一家網絡媒體的員工,他今天來的目的是尋找失聯兩天的同事小雯。

雖然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里,過了正月十五這個年才算是真正過完了,不過大部分企業在長假結束后都已恢復工作,尤其是網絡媒體這樣的行業,即便是春節期間,依然每天保持著更新,以贏得讀者的點擊率。

負責人事工作的小雯并不用直接參與采編工作,這使得她能趁著長假回了一趟在外地的老家。不過新年伊始,會有許多人事招聘工作。然而就在這個節骨眼,小雯突然有兩天沒來上班,打手機也無人接聽,不免令人感到蹊蹺。

男子敲了幾聲門,小雯住的那間沒開,倒是隔壁鄰居探出了頭。

“你找里面那個小姑娘???我也好幾天沒看到她了,還以為她出去旅游了呢?!?/p>

即便出去旅游也不會不辭而別,鄰居的話讓男子的心中又蒙上了一層陰影。他趕忙通過公司的人事檔案獲得了小雯在老家的哥哥的電話,然而對方卻說這幾天小雯一直沒有和他聯系。

一陣不祥的預感迅速向男子襲來,他撥打了“110”……

派出所民警很快趕到,在鎖匠的協助下,門被打開,令人驚悚的一幕猛地出現在眾人眼前。

一攤血跡,從客廳一直延伸到了臥室。

派出所民警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馬上通過電臺向指揮中心報告了這一情況。

十幾分鐘后,一輛閃爍著警燈的警車停在了樓下。車門打開,一名梳著馬尾辮的年輕女子迅速跳了下來,藏青色的工作服胸前一側寫著“楊浦刑警”。她環視了一下四周的環境,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從車上取下一只銀色的手提箱,在轉身的瞬間露出了衣服背面的“現場勘查”,然后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居民樓。

此時樓下已拉上了警戒線,越來越多的居民聚攏過來。有眼尖的看到了手提箱上標識著的“法醫勘查箱”,嘀咕了一句,“喲,女法醫!”……

1

和很多人一樣,讀高中之前的吳瑕對法醫這項工作一無所知。

她曾經想過當醫生,這也是她媽媽年輕時的愿望。吳瑕小時候身體不太好,醫院跑得多了,難免遇上個別令人心寒的醫生。于是吳瑕就有了一個愿望,以后當一個不會有人投訴的醫生。

一次她將這個愿望與同學分享,沒想到對方卻來了一句:“那可以去當法醫啊,保證不會投訴你?!?/p>

一句完全無心的玩笑話,卻改變了吳瑕人生的軌跡。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吳瑕真的開始去接觸一些法醫方面的書籍和影視劇。漸漸地,她發現自己竟對于這個曾經陌生的職業有著天生的親切感。

高考填報志愿的時候,吳瑕的第一個理想當然是復旦大學的法醫系,不想造化弄人,那一年復旦大學的法醫專業卻限制招女生,唯一的選擇是遠在千里之外的四川大學。

一道選擇題放在了她的面前,要么為了理想去一個陌生的城市,要么放棄理想。

吳瑕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然而這一切都是她和父親兩人背著媽媽做的決定。雖然媽媽曾表示支持女兒報考法醫專業,但若是去千里之外念大學,是否還能繼續得到媽媽的支持,吳瑕心中也沒有底,于是她決定先斬后奏,和父親共同上演一出“瞞天過?!钡暮脩?。

吳瑕最終如愿以償拿到了四川大學法醫系的錄取通知書。欣喜之余,她又有些慌亂,該如何去向母親解釋?出乎意料的是,媽媽對于女兒的決定沒有絲毫的阻攔,無論怎樣,終究是圓了自己穿白大衣的心愿。吳瑕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這時她看見不遠處的父親正朝自己眨著眼睛,頓時明白了一切。

四川大學法醫系,即原來的華西醫科大學法醫系,是新中國最早開設法醫學專業的學校之一。在距離上海一千八百公里的成都,吳瑕度過了自己五年的大學時光。

法醫系學生前四年的學習與一般臨床專業的學生并無不同,只是在第五年集中學習法醫相關的課程。當然,在校學習的時候他們也會在鑒定中心接觸一些檢材。然而,真正第一次去現場卻還是在大五的寒假……

2007年的冬天,歡度春節的人們正忙于走親戚。吳瑕坐在嘉定公安分局法醫室的辦公室里翻閱著歷年的案卷。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接觸到一線的法醫工作,雖然始終對別人說自己學的是法醫專業,但現實中的法醫工作還是讓她感覺與書本上的描述大相徑庭。

“小吳,收拾一下,準備出發?!币晃煌略陂T外喊了一聲。吳瑕迅速合上案卷,跟著法醫、痕檢坐上了勘查車。

坐在后排的吳瑕有些興奮,又有些緊張,曾經想象過無數次的現場就在眼前,曾經在電視劇里看到的現場就要出現在現實中,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竟有些微微加速……

警車在一條河道邊上停下,現場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幾個工人指揮著一輛吊車將水中的一輛轎車撈起,而岸邊,一對年輕的父母正焦急地看著這一切,女人的眼圈紅紅的,不停地哽咽著。

吊車的吊鉤剛剛放下,女人等不及工人將繩索解開,發瘋似的沖上去將車門打開,一個小孩從副駕駛座位上癱軟地倒下?,F場的醫生上去檢查,卻發現小孩早已沒了生命體征,女人頓時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吳瑕與同事走上前去。這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身上穿著一身新衣服,清秀的小臉上還帶著水漬,只是不再翕動的雙唇告訴現場每一個人,她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吳瑕有些走神,直到同事拍了她一下,輕輕地說了一句:“準備工作?!?/p>

作為一名見習法醫,吳瑕并不直接參與檢驗過程。她認真地在一旁觀察著法醫的工作,看著他們認真地檢查了小女孩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確定沒有遭受他人侵害的痕跡。排除了他殺可能后,基本可以斷定是因為溺水而亡。

“不可能,不可能?!毙∨⒌哪赣H在聽到這一結論后大聲地喊道,“我們只是離開了一會兒,車子好好的而且熄火了,怎么會掉進水里呢?”她的丈夫則緊緊地摟著妻子的肩膀,不停地安慰著她。

痕跡技術員仔細地檢查了轎車,發現手剎被放下。結合小女孩父母所描述的停車的位置,以及橋上車輪的軌跡,他們很快還原了現場:年輕夫婦為了給親戚送一份禮品,圖方便就將車斜著停在了橋上。坐在副駕駛上的小孩一時頑皮,不慎觸碰了手剎,導致轎車迅速沖出沒有圍欄的橋面,直接跌入水中。而據當時周圍的目擊者稱,車子入水前周圍并沒有其他人經過。

回程的車上,同事發現去時路上聒噪不停的吳瑕突然有些沉默,便關切地問道:“小姑娘,第一次看現場,有點受不了吧?”

“倒不是因為看到尸體,而是沒想到竟是這么小的小孩……”與書本上冷冰冰的文字不同,當那些對于死亡的描述還原到現實中展現在眼前時,最大的沖擊并不是生理的,而是心理上的。

吳瑕始終認為,法醫這份工作并不適合女人。首先是體力上,勘查現場時,法醫往往要一個人將上百斤重的尸體翻身,以檢查身體的每一個部分。而在解剖臺旁,每一次解剖至少要站兩個小時以上,這對于體力都是極大的考驗。

而另一點讓她覺得不適合的原因是女人的內心更加柔軟。在面對生死,特別是看到年輕的生命逝去時,內心所受到的沖擊會比男人來得愈加強烈……

2012年夏天的一天,吳瑕接到了一起從寶山轉來的案子。

據寶山同行介紹,事情的經過是這個樣子的:這天兩個女子抱著一個小女孩來到派出所,稱小女孩在附近遭遇了車禍,要求派出所開具死亡證明。人命關天,民警當然不可能根據兩個人的一面之辭就開具證明,于是要求兩人說清楚車禍發生的地點。誰知兩個人不停地支吾,一會兒說在這個路口,一會兒又說自己路不熟記錯了,連續說了幾個地點,民警通過監控錄像卻沒有發現一起車禍。眼看謊言要被揭穿,面對民警的訊問,其中一個女人終于承認小女孩是被打死的。事件的性質一下子發生了變化,經過調查,這兩個女人臨時租住的房子在楊浦區,按照屬地管理的原則,案子被移交到了楊浦分局刑偵支隊。

在冰冷的解剖臺上,吳瑕將小女孩的衣服一層層解開,每脫一件她的心都要顫抖一下,因為這個小女孩全身上下幾乎都是傷痕,無論是臉上還是腳上,新傷疊著舊傷。雖然都是淤傷,但骨頭卻完好,這并不符合車禍的特征。那么,這個女孩在生前究竟遭受了怎樣的虐待?

跟隨著刑隊的同事,吳瑕來到了兩個女人租住的房子里。她很快就從陽臺上找到了一絲噴濺出來的血跡,面對證據,兩個女人終于交代了事情的經過:

這是一個利用小孩進行扒竊的犯罪團伙,兩個女人平時負責帶孩子去街面扒竊,而其中一名女子的丈夫則在家里教習孩子扒竊手法。被打死的小女孩一個多月前剛剛從老家“租”來。沒想到過了整整一個月,經過反復“調教”卻依然屢屢失手。女人覺得自己的“投資”沒有回報,于是每次女孩沒按照要求完成“練習”,女人的丈夫就會毒打女孩一頓,有時發起狠來就將女孩吊起來。那天夜里,又遭受了一頓毒打的女孩被放下后連聲說要喝水,女人也不管不顧,任由女孩癱在地上邊自顧自進屋睡覺去了。孰料第二天醒來,發現小女孩竟然死了。一看出了人命,兩個女人頓時慌了神,經過一番討論最終決定以車禍的名義去派出所報案。沒想到一下子就被警察識破了拙劣的伎倆。

違法者最終被繩之以法。然而小女孩卻孤獨地躺在冰柜里。經過多方聯系,小女孩的父母一個月后才從偏遠的家鄉趕來。令吳瑕痛心的是,見到女兒傷痕累累的遺體,他們既沒有悲痛,也沒有對殺人者表示譴責,只是希望能快點將遺體帶回老家去。仿佛眼前的并不是親生骨肉,只是一件賺錢的工具。然而即便充滿了憤怒,卻也只能對他們進行道德上的譴責。吳瑕幫助這對夫妻辦妥了各種手續,看著殯儀館的車將女孩的遺體接走,心中默默地念道,希望天堂里不再冷漠……

雖然吳瑕一廂情愿地認為這并不是一個屬于女人的世界,但屏幕上依然充斥著女法醫的形象,不??措娨暤膮氰o意間看到電視上又出現類似的劇情時,總是會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前段日子有位電視臺的編劇來分局采風,吳瑕開口就說能不能不要再把法醫設定成女的了?編劇聽完一怔,然后尷尬地說道,不好意思,這次我寫的又是一個女法醫……

2

吳瑕的法醫之路始終不太順利。高考的時候險些向她關上了大門,等到畢業的時候上海的公務員招考又沒有法醫崗位,理想再一次與自己漸行漸遠。

很多同學轉行了,有的去醫院當了醫生,有的則進入了保險公司,面臨畢業的吳瑕也不停地問自己,究竟何去何從?

她又想起了最初的夢想。自己五年來每個寒暑假坐32個小時的火車往來于上海和成都之間為了什么?自己當初放棄了其他專業一門心思學法醫是為了什么?既然自己已經付出了這么多,怎么能在一只腳已經跨進門檻時又退縮呢?她鐵了心要將自己的理想進行到底。

要想當法醫只有一條路,報考上海公安高等??茖W校的二???。經過層層選拔,吳瑕終于如愿穿上了警服。

經過一年半的學習,2009年2月,吳瑕和一群同學——也就是后來的同事——來到平涼路的楊浦公安分局報到。走進大門的那一刻,吳瑕特意看了一眼門口懸掛著的警徽,笑著對自己說,好歹也算是進了公安的大門了。

吳瑕被分配到了新成立的中原路派出所從事內勤工作。文筆甚好的她將內勤工作完成得井井有條,但是她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法醫夢”,閑暇的時候便會拿出專業書籍溫故一下。而每年填寫局里的“青年民警崗位意愿”時,她都會鄭重地寫上“法醫”兩個字。

她自己也沒想到,一切在2012年出現了轉機。

那年春節,新上任的蔡田局長到基層慰問,當走到吳瑕面前時,派出所的肖華所長向局長介紹道:“我們小吳可是法醫專業畢業的,現在在這里有點屈才了,她還一直想從事法醫工作呢?!?/p>

出于對人才的愛護,兩個月后吳瑕如愿調入了刑偵支隊刑事科學技術研究所,干上了期盼已久的法醫工作。

說起這段往事,肖所長依然“懊悔不已”,見到吳瑕總要開玩笑說:“當時就怪我自己在局長面前多嘴,結果放跑了你這么一個得力的內勤啊?!?/p>

吳瑕聽后笑而不語,或許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明白,在自己追夢的這條路上,有多少不為旁人所知的辛苦與付出……

2015年春天的一個夜晚,共青森林公園附近的嫩江路漸漸安靜下來。

與白天密集的人流相比,晚上這片地區顯得頗為冷清。

環衛工老李在路旁抽完了一支煙,他今天上的是中班。這里有一段與軍工路平行的鐵軌,鐵軌內側的綠化帶鮮有人踏足,也因此雜草長得特別茂密,老李的工作就是每個月進去將那些一人多高的雜草全部拔除。

不過今天的空氣里似乎有些異樣,老李說不清這是一種什么味道。他繼續往前走著,突然在一棵大樹下看到地上有一個模糊的黑影。老李拿出隨身攜帶的手電筒,光束的盡頭是一輛自行車,他稍稍移動了一下手腕,自行車旁似乎躺著個人。老李突然感到背脊一陣發涼,他趕忙退了出去,用哆哆嗦嗦的手撥打了報警電話……

“李探,這個案子有點棘手啊,你看這具尸體竟然沒有頭?!眳氰Ψㄡt李默言說道。李默言比吳瑕大幾歲,也算得上吳瑕的半個師傅。

“再找找,看看附近有沒有?!崩钅园櫫艘幌旅碱^,幾束刺眼的燈光在草叢里來回掃描著,直到有人喊了一聲,“找到了,在這里?!?/p>

幾個人連忙圍了上去,那顆頭顱滾落在一旁,已經高度腐敗,變成了骷髏的模樣,陰森森地對著在場的每個人。

他殺?自殺?一時沒了頭緒。

吳瑕和李默言又回到了那具尸體旁,只見衣服、褲子完好,而里面的身體卻已經高度腐敗形成了白骨化,輕輕一碰,成群的蛆蟲從衣服、褲子的縫隙里涌了出來。

在尸體不遠處,他們還發現了一件雨衣,上面密密麻麻地蓋滿了一層蛆殼。由此判斷,尸體上的蛆蟲應該是第二代,根據這個季節蒼蠅的繁殖周期,吳瑕和李默言推斷死亡時間在一個月左右。

尸體上方的樹枝上懸掛著一根圍成圈狀的橡皮軟管,表面附著些許毛發。而從索套到地面的距離,恰好長于尸體的長度,滿足自縊的條件。

現場沒有搏斗的痕跡,死者身上的衣服也都完好無損,根據這些現象,吳瑕和李默言還原了這一個月里發生的一幕幕……

死者因為自身原因產生了輕生的念頭,于是騎著自行車來到綠化帶里。這里人跡罕至,不易被人發現。一切準備好后,死者把軟管套上樹枝,然后用力往下拽后將頭伸進索套,一松手后樹枝回彈將人帶離地面完成了自縊的過程。幾天后,溫度漸漸升高,尸體開始腐敗,最終,沉重的身體與頭顱分離,頭顱落在一邊,而身體則垂直落下。很快,聞到死亡味道的蒼蠅成群而來,直到環衛工老李無意間走進了這片草叢……

這起案子,被吳瑕定義為“見到蛆蟲最多的現場”,同時,也是她第一次在野外進行解剖操作。

很多人一提到法醫工作,首先想到的就是“臟”。其實對吳瑕他們而言,“臟”僅僅是工作的一個方面,很多時候,還有無法想象的“苦”與“累”……

“老喬,這抽水泵怎么總堵住???”小孫感到有些疑惑。最近這家楊樹浦路旁的汽修廠準備將廠里一個廢棄的防空洞整修一下,于是安排職工小孫和老喬借了一部抽水泵先將積水抽干凈,沒想到機器卻總是“罷工”。經過檢查,他們在泵里找到了不少骨頭樣的東西。

“這骨頭倒是有點像我平時吃的羊蝎子,不過好像還要大一些?!毙O拿了一塊放在手里端詳著,突然他的臉色一變,“不會是……人的吧?”

“??!”被小孫這么一說,老喬也害怕了。這個防空洞有很多年沒用了,誰知道里面曾經發生過什么,“我看咱們還是讓警察來看一看吧……”

骨頭到了吳瑕的手里,根據在學校學習的法醫人類學知識,她很快判定這是一塊屬于人的椎骨。究竟這黑漆漆的防空洞里是否曾發生過一樁罪惡的陰謀?一切只有到洞里去尋找答案。

吳瑕和一同前來的法醫趙霄峰一人穿上一雙套鞋,拿著手電筒在無法直起身子的防空洞里一步步往前走。雖然積水已被抽去大半,但多年的淤泥混合著糞便發出的惡臭,不斷地刺激著吳瑕的嗅覺神經,“還好午飯都已經消化了?!眳氰Φ碾p手一邊在淤泥里摸索,一邊暗自慶幸著。

“這里有一根!”借著昏暗的燈光,吳瑕看到走在自己前面的趙霄峰從淤泥里摸出了一根脛骨。就這樣,兩個人從下午忙到半夜,終于找到了所有的長骨。

第二天的工作更加艱難,因為剩下的都是一些細小的骨頭。為了盡快找全所有的骸骨,刑科所里所有的民警都出動了,于是幽暗的防空洞里出現了這么一幕:一群身穿現場勘查服的警察人手一個手電筒,如同當年美國西部的淘金者一般弓著背在淤泥中摸索著,只是人家摸出的是金塊,而這里……

連汽修廠的工人也說:“從沒想到警察還要在這樣的環境里工作,太不容易了!”

人體共有206塊骨頭,經過兩天地毯式的搜索,吳瑕他們幾乎找到了所有的骨頭。最后尋找到的那部分頗有戲劇性,當所有人都以為不會再有收獲的時候,突然在角落里發現了一只襪子,拉開一看,里面全是小骨頭,無疑,這是死者的一只腳。

剩下的工作就是將這些骨頭拼接在一起。七月初的上海,即便是陰涼處,炙熱的地面溫度仍然如同一只烤盤。但為了盡早判斷案件性質,吳瑕就在汽修廠的一塊空地上開始工作。汗滴,順著她的額頭流進了眼睛,辣辣的;流進了嘴里,咸咸的。戴著手套的雙手又無法去抹,只能任由它們在臉上肆意流淌。吳瑕專心致志地拼接著,仿佛這些骨頭里隱藏著一個密碼。是的,是有一個密碼,一個關于善與惡的密碼,所有的真相,只能從這些骨骼中去發現、去尋找……

這是一副中年男性的骨骼,所幸在其上面沒有發現外力損傷的痕跡。結合在防空洞里發現死者身上的其他遺物,最終這具遺體被認定屬于意外身亡。法醫的工作正是如此,并不是每一次的辛勤付出后總有收獲,并不是每一個遺落在外的靈魂后面都隱藏著一個罪惡的兇手。但他們的工作就是讓每一個真相浮出水面,令逝者安息,給生者安慰。

3

接到去刑科所的調令時剛好吳瑕從毛里求斯度蜜月回來。與很多女孩會早早地規劃自己的蜜月地不同,吳瑕說這純粹是一個巧合。

“我工作忙,我愛人工作也忙,可是他們公司規定必須在結婚三個月之內用完婚假。眼看著三個月時間就要過去,我們來不及辦簽證,干脆就選了一個不要簽證的地方?!?/p>

沒有一個浪漫的開始,吳瑕與愛人的相遇也是非常尋常。經朋友介紹的兩人坐在一起吃了個晚飯,吳瑕說到自己原來是學法醫的,坐在對面的這位張江IT工程師抬了一下頭,沒有一絲驚詫,只說了句“那挺好”,隨后又補了一句,“反正你現在也不干法醫?!?/p>

吳瑕沒有接這句話,那時的她并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走上法醫的崗位。她也不知道,真的這樣一個機會到了面前,若是有了家庭的自己又該如何選擇?

一紙調令,又一次將一道選擇題擺在了吳瑕面前。

吳瑕常常會感嘆,從立志成為一名法醫到真正從事這個行業,每一次走到關鍵路口總有上天不期而遇的考驗。如今的她,已不是剛剛入警時那個孑然一身的她。家庭,讓她多了一份顧慮。

她把調令的事和丈夫說了,丈夫聽后,沉吟了片刻,說道:“其實我內心是不希望你去的?!?/p>

吳瑕聽完后心里“咯噔”一下,她正要解釋,丈夫又接著說道:“我知道你喜歡這份職業,其實我個人是完全沒有意見的,只是怕你太辛苦,你的身體不是很好,我怕你累著?!?/p>

聽到這句話,吳瑕的心中頓生了幾分暖意,又暗暗嗔怪道,大爺(她對丈夫的昵稱),下次咱們說話能不能不要大喘氣啊。

“不過,”丈夫又開口了,“我怕父母這邊有想法,最好還是去和他們溝通一下?!?/p>

果然,兩位老人一聽到吳瑕要去從事法醫工作,馬上就有了顧慮。雖然兩位老人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但是對于這份有幾分神秘色彩的職業還是感到有點陌生,或者說,有點忌諱。

“爸爸媽媽,從事法醫是吳瑕從小的愿望,她為了實現這個理想這些年一直在努力?!睕]等吳瑕開口,丈夫先說話了,“也許工作會比以前更辛苦,但我覺得沒有什么比從事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更重要的了。我支持她,也希望你們能多給她一份理解?!笨吹絻鹤訄远ǖ膽B度,兩位老人也頗為通情達理,“吳瑕,只要你自己認定的事,就放心去做吧?!?/p>

吳瑕的手被丈夫緊緊地握著,誰說理工男不浪漫,這份默默的支持便是給自己最浪漫的禮物,這時她看見丈夫朝自己投來一個眼神,這個眼神好似在哪里見過,是的,正是十年前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父親給自己的那個眼神。

所以吳瑕總是說,她特別感謝自己身后給自己莫大支持的兩個男人——父親與丈夫。

很多人會覺得,法醫是一項與死者打交道的工作。吳瑕認為這句話既對也不對,雖然他們的工作是讓死者“開口說話”,但本質上,剖開的卻是生者之間的人情冷暖……

張阿姨注意這輛藍色轎車已經好幾天了,本來就不寬闊的永吉路上,因為這輛車的停放而更加擁擠了。她也曾試著往車窗里張望一下,車內還算干凈,并不像是一輛丟棄的報廢車……

盧阿姨是在幾天前聞到這股臭味的,她原本以為是邊上的菜市場里發出的,但是多年在菜場買菜的經驗又告訴她這股臭味與平時她所聞到的不同,而且每一天,這股臭味變得愈加強烈,直到有一天她從這輛轎車旁經過時,發現源頭似乎就在這輛藍色轎車里……

老張是永吉路邊上這個小區的保安,他記不清這輛藍色轎車是哪一天停在這里的,但至少已經有一個月了。這天他像往常一樣往轎車投去一眼,突然發現車子的后備箱下有什么東西滴下來,他本以為是油箱漏了,可走近一看,那地上的一攤分明是血水……

所有怪異的現象都指向這輛可疑的藍色轎車!

直到轎車的后備箱被打開,一切的謎團有了答案,里面有一只鼓鼓囊囊被血水浸潤的旅行袋,當法醫將旅行袋打開,看到的竟是一具已經腐敗的男性尸體!

在解剖臺上,濃重的腐臭味讓現場的法醫幾乎睜不開眼睛。然而為了不放過一絲線索,他們卻很少有人戴口罩。因為對于法醫而言,氣味本身也是一條重要的線索。曾經有法醫通過尸體的腐臭味辨別出了一件偽裝的失火案。在腐臭味中,吳瑕和其他的法醫發現了死者脖頸部的勒痕,由此判斷,這是一起兇殺案無疑。而從死者的衣著和腐敗程度判斷,這起兇殺案發生在一個月以前。

死者的身份很快通過車里的駕駛證等得以確認:王某,生前從事高利貸放貸“業務”。

身份的確認是刑事案件偵破過程中一把重要的鑰匙。很快,民警就從王某登記的手機號通話記錄中排查出了幾個可疑的對象,并根據這幾個對象近一個月的活動軌跡,最終將嫌疑人鎖定為與王某有過借貸關系的出租車司機賀某。

賀某并沒有離開上海,依然和平時一樣每天開車。這天他剛在一個紅燈前停下,一輛轎車用邊上一條車道強行變道插在他的車前,這時從車上下來兩名戴墨鏡的男子,示意車子發生了碰撞。賀某心中罵了一句,他剛剛下車,猛地覺得有些不對勁,然而還沒等他有所反應,已經被從身后沖上來的幾個人按在引擎蓋上。他本能地喊了一聲,“你們干什么?”“警察,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賀某不再抵抗,和很多落網的兇手一樣,說了句,“我知道你們一定會找過來的?!?/p>

據賀某交代,他因向王某借了高利貸后無力償還,面對天天來催債的王某,最終萌生了殺意。他假意到王某家中說還錢,趁王某不備從其身后將其勒死。他從王某的家中找到了一個旅行袋,將尸體塞進袋子里,又找了兩個人稱搬家將旅行袋搬到樓下的轎車上。他連續找了幾個地方想拋尸,卻始終覺得不妥當,最后干脆將車子往路邊一停,棄車而去。整整一個月,他都在惶恐中度過,沒料想尸體被發現的當天,警察就將目標精準地鎖定在了他身上,這其中少不了刑警的智慧,也離不開法醫們對于死者死亡原因的準確判定。

與刑偵總隊的法醫不同,分縣局的基層法醫除了要負責命案死者的解剖工作外,還要做大量對非正常死亡者家屬的解釋工作。這項工作看似簡單,卻同樣責任重大。

一位老人在家中自縊身亡,老人平時與小兒子住在一起,過世后大兒子過來幫老人遺體擦身,突然發現老人的身上有很多“淤青”,原本兄弟感情不和的大兒子頓時懷疑父親遭受了虐待才選擇輕生,于是和弟弟發生了爭吵。雙方僵持不下,最終跑到派出所要求民警解釋這些“淤青”的由來。派出所民警無奈,只好帶著兄弟二人來到了法醫室找吳瑕。

一聽說雙方爭吵的理由,吳瑕的心里跟明鏡似的。她知道大兒子看到的“淤青”其實就是人死后身上形成的尸斑。然而,當她用專業知識跟大兒子解釋這是由于毛細血管及小靜脈內充滿血液,透過皮膚呈現出來的斑痕時,對方卻粗魯地表示:“不要跟我說得這么復雜,你就跟我說清楚這是不是被打的?要是不是,這些傷是怎么來的?你今天解釋清楚還好,否則我們這個家就徹底散了?!?/p>

吳瑕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自己用最專業的知識解釋,可對方依然不信。然而轉念一想,對方終究不是專業人士,怎么樣用他們聽得懂的方式向他們說明呢?吳瑕靈機一動,說道:“這就好比水往低處流。老人是上吊死亡的,死后血不都往下沉嗎?所以你看到的‘淤青’就集中在兩條腿上,這更說明了老人是因為上吊身亡,而不是其他的原因?!?/p>

經過吳瑕這一番通俗的比喻,終于讓死者家屬接受了事實。其實吳瑕很理解這些家屬的感受,面對親人離世,處于極度悲痛中的家屬,吳瑕總是盡自己的努力向他們做好解釋工作,消除誤解。

有人對法醫有一種誤解,認為他們特別“冷血”,面對死亡無動于衷。正如吳瑕所說的那樣,任何一個生命的離世,都會對他人的內心產生沖擊。但職業不允許他們帶有更多的個人情感,他們所做的就是用手中的解剖刀,努力去還原真相,這才是法醫的職責所在。

作為接觸死亡最多的職業之一,吳瑕也認為法醫的生活常常充滿了“負能量”,所以在平時的生活中她喜歡養魚。除了魚兒安靜,不會像貓狗一樣掉毛外,更重要的是生命力頑強。她在家里放了一只大魚缸,每天下班回家就給魚換水、喂食,看到這些充滿活力的熱帶魚,自己的心情也會因此抹上了一層色彩。平時她還會養一些多肉植物放在辦公室里,有同事稱,因為刑科所來了個女法醫,原本單調的生活也似乎變得有情調了。

4

此時,女法醫吳瑕剛走進小雯的房間,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在臥室里,她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小雯,這個女孩的身上布滿了刀傷,兇手的殘忍令人發指。

究竟是什么樣的深仇大恨要讓兇手非置小雯于死地不可?吳瑕分析了一下屋內血跡的形態,初步認定客廳里應該是第一現場,兇手極有可能在小雯打開房門的瞬間就將刀子刺入了其身體內,后因怕其叫喊引起周圍人的注意,也為了盡量延長尸體被發現的時間,于是將小雯拖入臥室內后連刺數十刀后離去……

在臥室的梳妝臺上,痕跡技術員發現了一張帶有血指紋的商場收銀條,正是這張收銀條,成為了日后指認兇手最有力的證據。

在死者的電腦里,民警根據小雯的網頁瀏覽記錄了解到其曾在一家網站上發了一條招合租的帖子,是不是會是有人借著租房的名義上門劫財?然而經過現場清點,發現死者的貴重物品都在,唯獨丟失了一只手機。

兇手為什么單單要拿走手機?如果僅僅從劫財的角度來分析似乎根本無法成立,唯一的一個解釋就是手機里有與兇手有關的重要線索,那么看來是熟人作案的可能性便很大。

正當偵查員們認真推理尋找兇手的時候,來自刑偵總隊的法醫們和吳瑕正在解剖臺旁記錄著這個不幸殞命的女孩用身體向他們傳達的每一條線索。

殷紅的鮮血早已干涸,將衣服和身體緊緊地粘連在了一起。當吳瑕用力將衣服從身體上剝離,那具幾乎可以用千瘡百孔來形容的身體展現在法醫們面前時,現場的人都唏噓不已。小雯的身上一共中了32刀,而且幾乎刀刀致命。這樣的傷不可能是流竄作案的兇手所為,殺人者必定是與死者有過節的人。

偵查員的現場推理與法醫的判斷漸漸重合在了一起,他們沿著這條思路,很快發現了一個名叫程斌的男子有重大作案嫌疑。程斌是小雯同事的男友,就在小雯遇難后,程斌也失去了聯系……

民警很快通過各方力量查找到了程斌的行蹤。在一列開往程斌安徽老家的列車上,乘警推醒了正在座椅上睡覺的程斌……

法醫,這是一份忙碌且辛苦的職業,吳瑕常常拿自己的名字開玩笑說,法醫吳瑕就是“法醫無暇”。無暇的背后是家人的理解與支持,更是他們對于這份職業的熱愛和捍衛。(文中除民警外,其他人皆為化名)

發稿編輯/姬鴻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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