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點光都閃亮》片段

秦文君

蕉蕉·我們心里的秘密

那時，上海弄堂里的房子鱗次櫛比，空間很逼仄。獨門獨戶的人家很少，多數住所的廚房和衛生問是幾家合用的。

鄰里們夏天在室外的花園和天井里乘涼。冬天一齊聚在大廚房里，你家包湯圓，蒸糖糕，我家煲噴香的雞湯，做蛋餃。各家的小孩沒有一個不喜歡熱鬧的集體生活，早玩成了一堆，難舍難分。于是大人之間也格外親和起來。

大人聊家長里短，話語斷斷續續地刮進小孩的耳朵，小孩是人精，很快對各家的內情熟稔得很，好像誰家抽屜里藏了什么都能弄確鑿。

大人們私下議論最多的是蕉蕉家。她家事多，像一串飽滿的小果子，想摘的人能摘到好多。蕉蕉一家不和諧，蕉蕉爸和蕉蕉媽經常大吵大鬧。有人說蕉蕉“不像爸，不像媽，像隔壁的張皮匠”。

其實蕉蕉媽很好，長得苗條，嬌小，說一口吳儂軟語，很是精致。她唯一不好的地方是過于客套，每次我去找蕉蕉玩，蕉蕉媽都會陪在一邊，讓我們失卻了盡情玩耍的快樂。

蕉蕉媽會做松仁糖，喜歡把松仁糖“喂”到我們口中。有一陣我牙疼，雖吃不得甜食，但不好意思拒絕，只好將糖果胡亂吞下。蕉蕉媽看我吞食，以為我酷愛，“喂”糖到我口中的頻率便加快了。我只好逃離，牙齒疼，喉嚨被糖黏著，甜膩得難受。

蕉蕉爸也不錯，威風凜凜的一個人，長得像運動員，巨大的身坯，大拳頭是力量的象征。他很少說話，笑容憨厚。奇怪的是，這對夫婦分開都是絕好的人，對外人禮數周到，但他們對自家人不禮讓，吵架激烈的時候，會乒乒乓乓地摔東西。

蕉蕉習慣了。爸媽吵架了，她趕緊躲出去，等風平浪靜了再溜回去，好像是個旁觀者。她的長相和脾性不像她爸媽，是另一種風格：矮墩墩的，厚身板，有可愛的、卷卷的睫毛：小嘴愛說話，愛評論。整天閑不?。核龝Ｅ⒌男⌒宰?，一會兒高興，一會兒不高興。

有一天，蕉蕉突然問我：“你說，你爸媽喜歡你嗎？”

我如實回答：“爸爸有時嚴厲，媽媽是喜歡我的?！?/p>

蕉蕉說：“我覺得你爸媽不是你親生爸媽。我爸媽也不是親的。很多小孩是領養的，這是秘密，一般人不知道?！?/p>

我原來以為長大后才會知道秘密，現在提前有秘密來了，只是這樣的秘密讓人惶恐。

我懷著心事去問媽媽：“你說我是撿來的，你為什么要那么說呢？”

媽媽笑了，說：“這有什么奇怪的，你是撿來的。我小時候你外婆也是這么說我的?！币训酵泶?，我被身世之謎折磨著，做可怕的夢，掉進深不可測的山谷里；還變得怕冷，要把手放在唇邊呵著熱氣。我老想：我親生父母是遠方的國王和王后嗎？什么時候來接我呢？如果沒有那么好，我希望他們是體面人。

有時，我看見在煙紙店門口喧嘩的婦女，邊說話邊嗑瓜子的聲音讓人生厭。弄堂口住街面房子的男人，把小桌子搬在馬路邊大聲喝粥，吃飽老酒后吹牛皮。他們的模樣讓我頭皮發緊，像頭發被人揪住，心想：這些人千萬不要是我親生父母。

爸爸天天讓我練寫字，在格子里寫：大小多少，上下來去。我更喜歡畫圖，在本子上畫仙女和白云，畫星星和皇冠。

爸爸說：“我再給你買個畫圖的新本子。老本子你一定要練字，字像人的第二張臉，體現一個人的修養?！彼职咽值亟涛覍憽坝馈?，說中國字中，這個“永”字是最難寫好的。

我不懂人為什么會要“第二張臉”，說：“一張臉足夠了?！?/p>

爸爸說我不懂事。我的心里話脫口而出：“我要找親生父母?！?/p>

爸媽露出驚訝的表情，等我道出那個秘密后，爸爸大笑起來。

蕉蕉媽聽說后大哭了一場，比誰都傷心。后來我媽出面告訴蕉蕉，她親眼看見蕉蕉媽懷孕，生下蕉蕉的。

身世的秘密，在折磨了我一番后，很快被遺忘。周圍的大人又議論，說蕉蕉的家庭不和睦，讓她沒有安全感，從小就學會猜疑，還影響了我。

爸媽沒有責怪蕉蕉，只說兒童需要心理歷險，在體驗中克服恐懼。其實有關身世的猜想，很多小孩都會經歷。誰的成長都不會是平平淡淡的。

中學·遺失的美好

坦率地說，我曾非常不喜歡我就讀的中學。首先是因為那會兒時興就近人學，即住在哪里就劃進附近的中學里。當時的我一直向往上一個偏遠的學校，這樣每日風塵仆仆地趕來趕去，帶點學子求學的清高；最主要的是，那所我愛的中學是名校，那個大操場大得像小型廣場，進進出出的師生都顯得氣度不凡。

我上的那所中學離家門太近了些，神秘感全無，更何況它坐落在繁華的商業街，左右都是百貨店，就在弄口豎一塊中學的牌子，而且看門的老頭還是駝背，這些都是令人害羞的。

班里的女生雖然都還本分，但是也有幾個伶牙俐齒的，喜歡評頭論足，她們與我時有紛爭。有一次，老師布置大家回去準備道具參加文藝演出。那種道具是一種用紙糊在竹篾上扎起來的花環。我盡了最大的力量做成一只，可待我捧著它來學校時，卻受到那些同學的奚落。她們說我手笨，花環做得可笑。我看她們的，果然個個都好，一時間無地自容，恨不得逃回家去。

更難對付的是班主任，他教數學，數學是我的弱項。每次監考他都特別嚴格，在教室里不停地兜圈子，像跳探戈舞；有幾次我剛想找些竅門應付難題，他都恰巧一個旋步站在我跟前，險些把我嚇出心臟病。

至于班里的男生更是不值一提：給女生起綽號，體育課把女生的那份籃球也搶了去，沒頭沒腦的起哄都是他們干的……。我天天穿行在校園，心里又暗暗地抗拒它，一晃，幾年過去了，要離開了，從這個停棲過的枝頭飛走了。

直到臨畢業時，我們對學校的感情才倏地涌上心頭。男生們再三要求與女生們在校園的樹下合影，他們背著相機跑前跑后，重情義的樣子讓人難忘。女生們互留贈言，其中兩個嘲笑過我做的花環的女生在贈言中提及：那時她們的花環都是母親幫著做的，因而她們至今佩服我，因為本事是自己的才會心安理得。

我們看到班主任在那兒忙碌，忽然想起只因他的嚴厲，我們的數學才學得最扎實，因為無空子可鉆?？删驮谖覀儙讉€想推開辦公室門對他說聲謝謝時，聽到他正在張羅著下學期招新學生的事。我們全跑了，帶點心酸和失落，直到跑到校園僻靜處，悄悄地在一塊舊墻上鐫刻上自己的姓名，這才舒了一口氣，仿佛終于在此留下了一份愛和眷戀。

也就從那時起，我再也不覺得別人的中學比我的好，別人的家庭比我的溫馨，別人的國家比我的美麗。那都是別人的，而實際上，我們的情感和回憶只留在“自己的”之上，永遠如此。

離開中學校園后我去了與家相隔數千里的北疆。在那兒想起校園和同學心就發軟，有一種美好溫馨的情感徐徐襲上心頭，點點滴滴，余音裊裊。

多年后我路過校園，那天天已黑了，只有傳達室還亮著燈光。我悄聲走過去，不料仍然驚動了看門人，他駝著背，朝我微笑，并且毫不含糊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是個不輕易落淚的人，那晚卻淚雨滂沱……

（節選部分略有改動。全國各地新華書店及網上書店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