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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意地棲居”:大城市的小鎮之夢

2016-09-21 17:02
南風窗 2016年19期
關鍵詞:廣州小鎮特色

李少威

通過對廣州城市特點的分析,可以感知這是一座對人文價值有比較普遍的共識的城市,那么它對特色小鎮所表現出來的主動性,就很容易理解—它正試圖在城市“規模擠壓”集中爆發之前,實現一種平順的人文接續。

到2020年,廣州將培育30個各具風情、富有活力的特色小鎮,具體實施已有政策支撐。這既是廣州的自主選擇,也是全國城鎮化棋局中的重要一環。

“特色小鎮”這一概念,肇源于浙江,烏鎮互聯網小鎮、夢想小鎮、云棲小鎮等榜樣的成功,讓人們看到了其模式的優越性,從而在2016年得到了全國性的推崇。

客觀地說,中國早已過了對所謂“成功經驗”爭先恐后地進行同質化、復制式發展的時代,“因地制宜”已經是一種理性自覺。在此背景下,特色小鎮仍能得到舉國重視,除了它在新型城鎮化、新經濟增長點、生態文明建設等方面已經表現出來的能力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恐怕在于,它在一個合適的時間點上、以一種被認可的方式回應了人們壓抑已久的內在需求。

廣州從化流溪湖的白鷺。

這個“時間點”,是工業化后期,而這種內在需求,是重建人與城市的關系。作為站在工業化、現代化浪潮前端的廣州,更有回應的主動性。

城市的“規模擠壓”

網絡空間里,經常有人提出這樣的問題:在一線城市生活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

提出這種問題,往往實際面對著“要不要進入一線城市”這一選擇。許多人可能是一邊提問,一邊已經在收拾行囊,準備去壯大一線城市的規模。

一線城市只是一個極端代表,事實上,中國城市序列里的“大城市”、“特大城市”和“超大城市”都面臨共同的問題:幾乎每個城市都在快速膨脹。

數十年的人口單向度流動,使得城市體量不斷增大,城市人的個體異化趨勢不斷加深,生活舒適度下降,但因為機會和資源的集中,城市仍然在人的猶疑中持續增大。

那么,生活在一些超級都市里究竟是什么感覺?

科學史上,從日心說被驗證到大爆炸、宇宙膨脹理論提出,人類的宇宙中心意識逐步瓦解,不得不正視和接受自己的渺小。同理,城市的快速鋪展,也會給生活在其中的人造成一種壓縮感,感覺自我在日益縮小,個體重要性被不斷地稀釋。

許多城市已經呈現出單一功能化的特點,經濟特色或者某一優勢產業成為了一整座城市的招貼,比如“制造業名城”、“世界鞋都”、“紡織之都”、“五金之都”、“稀土之都”,不勝枚舉。這些稱號代表著一座城市在現代社會化大生產方面取得的成就,從經濟角度看無疑是積極的,但一聽到這些名詞,人們腦海里浮現的形象就是數量巨大的產品和一條條的流水線,人的形象非常模糊,人的生活狀態更是缺乏想象空間,人是城市的工具。

城市就像一個有自主生命的系統,它可以脫離任何一個人而運轉,任何人在其中都處于從屬地位,被某種匿名的力量支配著去完成某一項碎片化的功能。人就像一個元器件,被插入了一臺巨大的、無法停止的機器,重復著一個制式動作,比如斷路器,它的職責就是斷開、閉合、斷開……

通勤半徑不斷拉長、無效時間不斷增加、生活成本不斷提升、不確定性不斷增多,人們用來進行內心觀照的時間就不斷被擠壓。

一篇民國時期經典的小文章寫道:“三只牛吃草,一只羊也吃草,一只羊不吃草,它看著花?!?/p>

在一個快速自我長大的城市里,看花的“羊”會越來越少,還在看花的“羊”花在看花上的時間也會越來越少。人們甚至無法面對一個價值設問:是城市為人而存在,還是人為城市而存在?

這是工業社會中個體異化的共同趨勢,心理學家弗洛姆將之概括為“人和自己失聯”,就像和其他人失聯一樣。

當城市規模和人的承受能力都觸及某個閾值時,人們就會有一種“找回自己”的內在需要,從精神根源上說,“特色小鎮”其實正是對這種需要的反應。

“北上廣”的“廣”

在城市的“規模擠壓”下,人們必須找到一個理由,來說服自己這種“為工作而工作”的狀態是值得堅持的。

一個被普遍采用的理由就是“大城市優越感”—直接用邏輯上的循環論證來平衡那些完全由城市本身造成的自我迷失。

比如不計其數的“北漂”,過著機械而困厄的生活,長途奔襲般的通勤事實上已經讓城市變得抽象而遠離自身,但民間流行的“帝都”稱謂就是他們堅持下去的理由。又比如在上海,“魔都”這一百年現代化前沿的概念,也被底層乃至中產作為心理自療的“萬金油”。

這類理由雖不充分,但在需要的時候卻往往很有效。其“療效”是從比較中產生的,一線城市以二線城市為比較對象,二線以三線為參照系,一直比回鄉鎮、農村,從中獲得自我肯定。

在北京、上海、廣州三座具有悠久建城歷史的一線城市中,只有廣州沒有“某都”的稱號,人們在指代上還是沿用“羊城”、“花城”等價值中性的名稱。這表明廣州并沒有一種顯著的地位優越感—可能和它在地理上離國家政治中心最遠有關。其結果就是,這座大城市并沒有從社會心理角度提供給人們一種用來進行自我暗示、自我“打雞血”的無形資源。

那么,面對同樣巨大的城市,生活在廣州的人是如何在心理上對沖城市的“規模擠壓”的呢?

客觀而論,在三者之中,廣州的城市“規模擠壓”來得要晚一些,這可以分三個層次來打量。

第一個層次是最直觀的—通勤半徑。

今年上半年,一線城市的房價飆漲引起舉國關注,人們發現,廣州的房價表現在其中最為溫和,結果上看,目前廣州也是一線城市中房價最低的一個“另類”,均價甚至低于部分二線城市。房價直接決定著城市底層及中產的通勤半徑,而通勤半徑則和人在城市中的個體感、現實感和“看花”的可能性成反比。

幾年前,廣州還是一個在城市核心區域存在大規模的城中村的一線城市,人們可以在其中以低廉的價格租到住所。這對于白領階層尤其是處于職業起步階段者而言非常重要,一般白領工作在城市中心,但只能承受近郊乃至遠郊的居住成本,核心區城中村的存在,縮小了每天鐘擺式生活的振幅。

第二個層次是廣州傳統的市民文化仍然有強韌的生命力。

這種市民文化的總體特點是對“國是”、“世界和平”等大問題興味索然,而更加關注生活細節上的享受度。當一個地方的人們熱衷于議論自身不能參與、無法直接感受、更左右不了的“大命題”的時候,自我其實是消失于話題之中的,因為“大命題”里不會裝著具體的個人。

早茶、美食和花是廣州的標志性意象,這其實是市民生活厚度的體現,經驗告訴人們,一個城市的食物越美味,花越受歡迎,反映的是這個城市的人們越懂得如何感受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市民文化的強韌度,和廣州在城市發展必須的拆遷中沒有把本地人士趕出核心區有關,而在某些城市,本地人迅速被邊緣化、底層化,這一點備受詬病,甚至引發社會情緒。

第三個層次是“上層建筑”的廣州特色。

珠三角城市群在改革開放中得以快速發展,地利因素毫無疑問,然而最重要的,是交易費用低,尤其是與制度相關聯的那一部分時間、經濟和精神成本很低,而廣州是其中的集大成者。

這座城市的治理開明度是獨一無二的,許多大學課堂都以之作為研究比對的標本。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的敢言,行政部門主動追求或被前者“倒逼”出來的效率和風氣,都走在國內前列。行政效率與風氣深入到最基層,在廣州辦事的人們會發現,形象刻板的“居委會大媽”,在廣州很難找到相對應的人。這些觀念、事實通過個體感受以及高質量的媒體傳遞出來,讓社會個體間接得到一種被城市所尊重的感覺。

總體而言,廣州在經濟、政治、文化上,都更具人文色彩。

當然,“規模擠壓”來得是慢一點,但終究無法阻擋,問題必須面對。8月4日,在廣州市委十屆九次全會第一次全體會議上,市委書記任學鋒表示,廣州“要提高新型城鎮化水平,塑造城市特色風貌,解決城市病等突出問題,營造干凈整潔平安有序的城市環境,提升適宜居住、適宜創新創業創造的城市品質,讓人民群眾生活更安全、更便捷、更舒適、更幸?!?。

透過密集的“關鍵詞”,人們發現,這正是在決策層面對“人如何在一座超級城市里完整而健全地生活”的回答。

特色小鎮的回應

規模最大的那一批中國城市,都或多或少地采取過一些人口控制措施,但制造了進入的門檻,不等于消滅了進入的欲望。

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似乎是不可能的,比中國的工業化早發百年以上的國家,至今也沒有徹底的應對措施。比如紐約、東京、巴黎、倫敦等超級城市,雖然在規模上已經比較穩定,但也不可能通過在現有基礎上的萎縮來遷就人的內在價值的實現。只不過在中國,因為區域發展不平衡,城市規模擴張幾乎處于失控狀態,才越發顯出緩解的迫切性。

緩解的出路在于引導人口的均衡分布,這是一個常識。然而知易行難,人口是圍繞經濟的指揮棒流動的,前提在于找到一種能夠有效引導經濟功能均衡分布的辦法。

不要忘記,我們是從人的內在價值的實現的角度來考量新時代下的城鎮化的合理性的,即便已經可以有效地對經濟資源進行區域布置,還要深究一點:人的內在價值怎樣才能實現?

對快樂、和諧、愛與自由的需求,內在于人的本性,這四大方面,是對人的內在價值的概括,也漸漸得到了社會主流的潛意識的公認。

這些價值,都要通過互動來實現,包括人與人、人與社群、人與城市、人與自然的互動。一座巨大的以陌生人社會為特征的城市,削弱甚至取消了互動的可能性,人們不得不將大部分時間花費在競爭性的環境中(權力競爭、職場生存競爭、公共資源競爭、心理資源競爭等),而很少能夠進入一種彼此利益無涉的、純粹發自內心需求的善意互動情境。

要建立互動的可能性,就要讓人們認知中的城市不再抽象。當人們談及自己的城市的時候,不再是它的標簽性特征(如時尚、大氣、現代、華麗、整飭),不再是在數出一些知名地點的同時卻沒有實際進入過;而是一種細微體驗(如鄰居家的花園、某個小吃店多年前的味道、路邊那棵慢慢長大的樹),對每一個地方都有感性認識,城市在意識里是一個具體而完整的存在。

人們要長期關心這種細節,一個必要的條件是,他們工作和生活的物理空間是規模適度的。他們不得不移動的距離不會超過感性認知的極限;工作和生活在空間上有一體感,這個空間在經濟上足以支撐他們穩定地生活;長時間逗留下,他們對空間內的公共事務有發言的興趣,而且發言是會得到回應的。

這看上去很難,但在農業社會里,人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在城市規??焖黉亸堉?,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的“原住民”,也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在后工業化時代,就沒有回歸的可能性了嗎?

特色小鎮就在這樣的社會心理訴求背景下出現了。同時,時代也提供了一系列的客觀條件,包括互聯網解除了市場的地理限制、外部規模經濟效應出現了轉折點、與自然的親近在社會上有了更高的價值位置。瑞士達沃斯、法國普羅旺斯、德國梅爾斯堡等先行者的經驗被廣為崇奉,人們從中看到,現代經濟的強大效應未必要通過巨大的城市才能實現,還存在另一條路,它在一種盡力保持社會精神健全的條件下讓人發展。

在國家對特色小鎮的功能描述中,除了經濟、生態功能外,還強調了其文化傳承和社區生活功能,這其實就是對人的內在需求的回應。已經成功的烏鎮,除了互聯網經濟功能之外,人們愿意在那里生活,本質上是因為身在其中,能夠擺脫大城市“規模擠壓”并感受到自我的完整。

通過前面對廣州城市特點的分析,可以感知這是一座對人文價值有比較普遍的共識的城市,那么它對特色小鎮所表現出來的主動性,就很容易理解—它正試圖在城市“規模擠壓”集中爆發之前,實現一種平順的人文接續。

廣式“鄉愁”

過去30多年的的城鎮化路徑,本質上是勞動力和智力作為發展資源,被從廣大農村地區選擇性抽取的過程。近年來中國社會涌現出的蓬勃“鄉愁”,其實是對這一路徑制造的一片心靈廢墟的憑吊。

故鄉的破壞是雙向的,城市和農村都未能幸免。正向看,農民進城,農村凋敝,鄉村在欲望上與城市一致,而發展上只能撿拾城市遺漏的“面包渣”,使得離開者的故鄉變得面目全非;反向看,大量外來人口涌入城市,也徹底推倒了原有的城市生態,城市“原住民”記憶中的故鄉也已不復存在。

人的城市化,其實是被動接受了一種高樓生活,“鄰居”的密度幾何級數增大,但人情的濃度則被無限稀釋。大部分城市人的生活都可以抽象為“在A點和B點之間以日為單位反復移動”,無心也無從感受外部的風景。

人從自然中來,曾經是自然的一部分,最大的“鄉愁”其實就是自然。人類社會的發展,是人離自然越來越遠的過程,自然的面目不斷變化,從野蠻狀態下“野性自然”,到農業時代“疊加了文明的自然”,再到工業時代“被從城市中隔離出去的自然”。當代背景下的“鄉愁”是一種折衷,即力圖尋回“疊加了文明的自然”。

廣州在現代化過程中一直強調的“生態文明”,就是一種“尋回”的努力。廣州人對自然的情感從來不曾淡化,一有機會就會本能反應般地把自然拉進生活,為此甚至不惜“掛羊頭賣狗肉”。其中一個案例是,2010年亞運會舉辦之前,這座城市里許多與亞運沒有實質性關聯的地方都以亞運之名進行了生態重建。如“東濠涌”,從一條典型的工業污河迅速變得澄清,園林式的植物介入恢復了其生態自凈功能,沿河鳥語花香;又如新荔枝灣,被整飭一新,成為了廣府文化與自然景觀結合的休閑去處,人們徜徉其中得到身心休憩、情感互動。

而在今天,人們似乎找到了一個綜合性解決方案—特色小鎮,從戰略上看它是城鎮化的一個新方向,而對個體的意義,則是對“鄉愁”的實體性滿足。

這就不得不提到費孝通先生在1980年代對城鎮化的理想描繪:讓人們“洗腳上田”,“離土不離鄉”,而不是簡單的“農民進城”。過去的城市化,是單向度的,從農村到城市,從小城市到大城市,而在未來,這個向度還會持續,但出現了另外幾條線索。一是農民就地進入自己家鄉的城鎮;二是農民進入異地的城鎮;三是農民從農村進入大中城市,又從大中城市折返城鎮。歸根到底,特色小鎮最值得期待的一面是它可能以一種集體轉向的方式,來呼應海德格爾、荷爾德林共同提出的“詩意地棲居”的人性需求。

而廣州具備最大程度完成這一轉向的條件,一方面轄區內發展水平相對均衡,因而有更大的騰挪空間;另一方面,一線城市對資源、人才的吸引力依然存在,有資質在全國范圍內去引導比例不高的兼具人文情懷和現代技能的人口向這里富集。

未來,讓人心動。

LINKAGE鏈接

2016年1月,廣州市委十屆八次全會提出,要把特色小鎮作為今年工作的重點,科學規劃建設一批“產業特色鮮明、人文氣息濃厚、生態環境優美”的特色小鎮。

4月25日,廣州市政府常務會議原則通過了《廣州市美麗鄉村建設三年行動計劃》,提出2020年前建成30個以上“特色鮮明、產城整合、惠及群眾”的特色小鎮。

6月24日,廣州市城市更新局正式發布了《廣州市2016年城市更新項目和資金計劃》,其中包括啟動5個特色小鎮“從化溫泉小鎮、番禺沙灣古鎮、白云航空小鎮、花都花山小鎮、增城文旅小鎮”的計劃。

8月4日-5日召開的廣州市委十屆九次全會上,市委書記任學鋒提出,有農村的區要著力推動城鄉產業融合發展,推進新型城鎮化試點,強化中心鎮產業集聚功能,因地制宜規劃建設特色小鎮。

從化溫泉小鎮:東至溫泉村上圍社,南至溫泉鎮景泉大道,西至流溪河,北至流溪河,共84.5公頃。

番禺沙灣古鎮:北至西蘿路,南至市良路,東至西環路,西至滴水巖公園,共65公頃。

白云航空小鎮:北至白云國際機場,南至106國道,西至機場高速,東至方華公路,共393公頃。

花都花山小鎮:銅鼓坑以東,樂廣高速以西,坪山大道以南,物流大道以北,共15.27公頃。

增城文旅小鎮:北至蒙花布村,南至南溪路口,東至九峰山森林公園,西至月亮灣公園,共600公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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