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張作文紙

楊家辰

張家住一樓，門前植棵石榴樹，石榴樹的枝丫伸展到了二樓的陽臺。二樓是令狐家。

這株石榴樹第一次開花時，恰好張家生了個女孩，大院里的人叫她“榴丫丫”。半年后，二樓令狐家的婉丫丫也出生了。樓上樓下的兩個丫丫常常一起玩耍。

長大了，婉丫丫就叫令狐婉，榴丫丫就成了張流蘇。令狐婉和張流蘇上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兩個人依舊很要好。

1

放學鈴響起，令狐婉和張流蘇手挽著手，出了校門，一起回家去。

正走著，就聽見有人喊張流蘇的名字。

不用回頭，令狐婉和張流蘇就知道那人是楊姿。

楊姿是語文科代表，學習成績很好，不免有些驕傲，人一驕傲勢必會被孤立。于是，楊姿就想給自己找一個伙伴，而目標就瞄準了張流蘇。其原因是，楊姿認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老話。

她們學校的作文課上似乎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對于大部分學生，寫一次作文發三張作文紙，而對于個別作文寫得好的學生可以破例多發兩張作文紙，以鼓勵他們擴大篇幅。五張作文紙代表了一種榮譽。在他們班比較固定地擁有這種榮譽的就是楊姿、張流蘇，還有就是男生童昭。

張流蘇不是很喜歡楊姿，但也不想讓她面子上抹不開，所以敷衍著她。令狐婉則是很露骨地把楊姿視為一個友誼的侵入者。然而楊姿也是一個不愿意輕易放棄的人。

楊姿趕了過來，很親熱地問張流蘇：“好熱，明天一起穿裙子好嗎？”

張流蘇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楊姿又說：“周末一起去回民街喝酸梅湯吧，我知道有一家的味道特別正宗?！?/p>

張流蘇就說：“我們家都是自己做?！?/p>

楊姿問：“自己做？需要什么材料？”

起了話頭，張流蘇和楊姿就不咸不淡地說起了閑話。

楊姿家近，走了十來分鐘，就到了。

楊姿走了，張流蘇才發現令狐婉已經在一邊沉默半天了。

張流蘇感覺有點兒冷落了她，就朝她嘿嘿地笑。

令狐婉不笑，突然發問：“這次發了幾張作文紙？”

張流蘇很輕很快地說了一句：“我五張啊?！?/p>

張流蘇從小就習慣享受祝福和褒揚，話語中有掩飾不住的得意。

走到兩家樓下時，令狐婉冷不丁說了一句“我也是五張”，然后咚咚咚小跑著上樓去了。

怎么她也是五張？平日里，令狐婉可從來沒有在作文課上出過風頭。本來應該替她高興，可今天不過和楊姿多說了幾句話，令狐婉就借著機會要討伐自己，要在作文上和自己一爭高下了，張流蘇心里隱隱有些不快。

2

張流蘇隱隱不快的時候令狐婉也在隱隱不安。

吃過晚飯，本來應該動筆寫作文了，令狐婉心里卻雜草叢生，一片荒蕪。

令狐婉沒想到好事會落到自己頭上，自己上次寫的那篇《我的笑話》似乎也沒有什么過人之處啊。為什么這次老師會發給她五張作文紙呢？奇怪！

令狐婉不想和張流蘇競爭，本來自己就不是愛出風頭的人。本來應該向張流蘇說清楚，最好用輕松和調侃的語氣說自己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想必雙方都會舒服坦蕩。但因為楊姿，她反而丟下一句含意不清的“我也是五張”就走了，仿佛是在挑釁了，但愿張流蘇別亂猜疑。

如果是平常，張流蘇肯定跑來找令狐婉一起寫作文。

但今天，張流蘇沒有來。

陽臺上的令狐婉心里就閃過一個念頭：“榴丫丫生我氣了，今后不會再理睬我了?！?/p>

這個念頭讓她傷心。

結果到上床前，她的作文也沒動一個字。

第二天，張流蘇照例來喊令狐婉一起上學。令狐婉聽到樓下張流蘇的喊聲，心里一熱，抓了書包就往樓下跑。

“她沒生氣！”令狐婉仿佛是失而復得了一件珍寶。她抓住張流蘇的手，狠狠地搖。

不用什么言語，兩人就心意相通了。

上學路上，兩個人絞著胳膊一起走，好得不得了。

張流蘇問令狐婉作文寫的什么內容。

令狐婉就老實告訴張流蘇，她還沒動筆呢。

張流蘇忍不住數落起她：“婉丫丫！看你怎么交差！虧你還是領了五張紙的人！”

說起“五張紙”，令狐婉嘿嘿地笑。

3

到了學校，令狐婉交不出作文，楊姿借機不耐煩地催促、奚落，最后給令狐婉定下交作文的最后期限：午飯之前。

第三節課是體育課，體育老師剛說了一句“哪位女生不方便運動的可以回教室休息”，令狐婉忙按著肚子舉手回教室了。

作文的內容是寫樹，令狐婉寫的就是那株石榴樹。寫那是兩個小女孩的樹，那石榴樹開花、結果都是為了這兩個小女孩。令狐婉在文中沒有明說兩個小女孩是誰，但她想張流蘇看了，必定知曉。

五頁稿紙的作文在一節體育課的時間里一揮而就，令狐婉感到酣暢淋漓的痛快。

下了體育課，令狐婉忙招呼張流蘇來看她的作文。

楊姿卻走上來一把奪了作文紙，白了令狐婉一眼，說：“耽擱我的時間，送晚了皮老師要怪我的！”

沒看到作文的張流蘇問令狐婉：“寫了什么？”

令狐婉這才喜滋滋地說：“石榴樹！”

張流蘇也歡喜，拍手道：“巧了，我也是?！?/p>

楊姿剛捧著一摞作文紙出了教室，一轉眼又折了回來，問令狐婉：“奇怪！你怎么交了五張作文紙？”

令狐婉馬上硬邦邦地回她：“為什么？你是科代表你去問皮老師呀？”

楊姿嘟囔一句：“問就問，兇什么兇？”又出去了。

童昭等幾個男生圍了過來，童昭說：“令狐婉，看不出，你還挺厲害呢?！?/p>

令狐婉的臉有點兒紅了。

4

一個禮拜后，又是作文課了。就在眾人亂猜想上次作文中最好的一篇是童昭、張流蘇還是楊姿的時候，皮老師揭曉答案了，這次的作文狀元是令狐婉。endprint

皮老師朗朗地讀了令狐婉的那篇《我們的石榴樹》。人人心里都驚訝。

張流蘇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可她的心里卻有口大鐘被狠狠地撞擊著。

下課了，令狐婉有些害羞，也有些歡喜，扭捏著跑到張流蘇面前，一吐舌頭。

張流蘇笑了笑，想說“你真棒”，卻懶懶的，沒說出口。

楊姿過來了，突然對令狐婉發問：“你是張流蘇的朋友嗎？”

令狐婉感覺楊姿的話語咄咄逼人，不由冷下臉來，說：“當然是了！”

楊姿顯然是有備而來：“好！上次作文紙發你五張你知道為什么嗎？就因為你和張流蘇老在一起，皮老師一走神就搞混了，把你當張流蘇啦！順手也給你發了五張。這是皮老師親口告訴我的?！?/p>

令狐婉說：“哦，是這樣??！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說這個？”

楊姿加重語氣：“因為你對不起張流蘇！你不配做張流蘇的朋友?！?/p>

令狐婉吸了口冷氣：“你說什么？”

張流蘇在一旁也瞪大了眼睛。有人唏噓。

楊姿說：“老師發了你五張紙后 ，你自己寫不出作文，等上體育課的時候，你撒謊裝肚子疼，跑到教室去翻我收上來的作文，特別是張流蘇的。然后你就抄襲張流蘇的作文?！?/p>

令狐婉急了：“沒有！我沒有！”

楊姿白了她一眼：“也許你不認為是抄襲。但你必須承認你的作文就是在張流蘇作文的基礎上發揮的。你和張流蘇的作文從內容到結構，以及語言，都相似極了。今天老師把你的作文當范文，你都不羞愧？你對得起你的好朋友嗎？”

是童昭的一句話結束了楊姿的喋喋不休。

童昭說：“說話要負責任！楊姿，你適可而止！”

童昭沖著楊姿說話，眼睛卻死死地盯著悄然無聲一副身在事外模樣的張流蘇。

令狐婉鼻翼微張，眼圈紅腫，想哭。她想哭不是因為被楊姿冤枉，而是張流蘇的沉默。

沉默有時候比詆毀更令人感到傷心。

上課鈴響，上第二節作文課了。

發作文紙的時候，皮老師說：“以后每個人都發五張作文紙吧。因為我相信每個人都能寫出最好的作文。令狐婉同學就是一個好例子?！?/p>

于是，每個人的桌子上都放了五張作文紙。

令狐婉閉上眼睛，不去看桌子上的作文紙，可一閉上眼睛，眼淚就要滾出來了啊。

放學了，張流蘇第一個沖了出去，楊姿馬上跟了出去。令狐婉坐在座位上沒有動。幾分鐘以后，令狐婉想起什么似的站起來，跑到教室窗戶邊向樓下看。她果然看見張流蘇和楊姿并排走出校門。

令狐婉的作文再也沒有出現過優秀之作，甚至比以前還糟糕了，那次作文課上的閃光如曇花一現。

張流蘇和楊姿成了好朋友，有說有笑的。其實她們的友誼所具有的表演性質一望而知。她們的親昵就是做給令狐婉看的。

令狐婉變得很沉默，令狐婉上學放學一個人走，走回家看到院子里的石榴樹，腦子里就閃出了兩個小丫丫快樂的歌“……提花簍，到檐口，打開院門摘石榴……”遙遠得就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