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曉林：我是農民工代表

□本刊記者 胡志強/文 彭程/攝

巨曉林：我是農民工代表

□本刊記者 胡志強/文 彭程/攝

2015年，根據中共中央部署，中華全國總工會進行試點改革，具體改革措施中重要一條就是“在本屆全總執委會委員及主席團成員中，分別提高勞模和一線職工比例，全總領導班子中增設農民工兼職副主席和掛職書記處書記”。

2016年1月17日上午，中華全國總工會第十六屆執行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在北京閉幕，會議選舉陜西籍農民工巨曉林為中華全國總工會副主席，這成為中國工會組織建設中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將載入中國工運發展史冊。

和工友研討新工法

據國家統計局抽樣調查結果顯示，中國農民工數量增速持續下降，但總量還在增長，2015年為2.7747億人。巨曉林對本刊記者談及自己當選為全總農民工兼職副主席時說：“我覺得，其實自己就是中國農民工在全總的一個代表?！逼鋵?，在當選全總兼職副主席之前已經是全國人大和黨的十八大代表的巨曉林，他對自己就有了一個新的判斷，面對這個新的判斷，他將改變自己。

一本尚未印行的巨曉林傳記文學的作者說，中國中鐵電氣化局集團的一位領導告訴他，從一個農民工成長為全國黨代會的代表、全國勞模和全國技能大師，巨曉林的“跨度是一個傳奇”。那時，巨曉林尚未當選中華全國總工會兼職副主席。

一個載入史冊的農民工

被選為全總副主席，對巨曉林來說很突然。

2015年12月初，在填了一張公司給他的列席全總會議的推薦表后，2016年1月16日上午，巨曉林列席了全總的全體會。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二天，也就是17號的全總十六屆四次執委會議選舉結束后，自己被選為兼職副主席。

“拿到推薦表的時候，我和公司的人都不相信我能當選全總兼職副主席?！闭娴漠斶x以后，巨曉林開始擔心自己不能勝任這個職務。擔任這個級別的領導職務，哪怕是兼職的，中組部也會派人進行專題談話。中組部的領導找他談話時說，你把自己在工作上創新的勁頭用在這個職位上，肯定就能干好，還說：“我們會大力幫助你?！秉h的最高組織機構領導給他這樣打氣，他踏實了下來。同時他被告知，沒有副部長級待遇，無獨立辦公室、無專車、無秘書，而且要做好這項工作，他今后還需要在原單位和全總兩頭跑。

巨曉林從此就在“黨和職工群眾橋梁和紐帶作用”方面，擔負起了聯絡中國億萬農民工的歷史使命。而以他擔任這個職務為標志，農民工問題開始成為國家發展方略中，在第一時間要做出研判的極其重要的一個方面，中國農民工的社會政治地位開始提升到一個新的歷史高度。

巨曉林有做好相關工作的優勢——幾十年在一線工作和來自農民工的經歷，他可將一線職工、農民工的聲音和訴求，更準確、更直接、更及時地送達國家高層。他說：“我會把農民工的心聲、訴求反映上來，為農民工做好服務，維護好他們的合法權益?！?/p>

在接觸網放線現場，巨曉林向年輕的群安員傳授人員安全防護、設備安全操作、線路施工安全等工作經驗

擔任兼職副主席后，巨曉林和自己的兩個勞模偶像分到了一間辦公室辦公，他們是郭明義、許振超。作為工人群眾自己的組織，在全總15個副主席中，8個是兼職的，這樣的配置極大地方便了職工群眾發生權益問題時的上傳、下達。到全總任職之后，巨曉林對這點體會深刻，他可以看到許多包括農民工問題的文件，這把他黨的十八大代表和全國人大代表身份，更具體實在地落實到了國家政治的高層結構當中。

他講了一件事。

在全總他看到了一個文件，反映的是安徽一個公司建了一個大樓之后，開發商沒有給施工隊結算農民工工資，老板卷款跑路了。知道被騙的農民工找過去之后才知道，跑路的開發商老板已經把樓賣掉。他們只有找到法院去告狀，可當地法院回復，項目易主，開發商權益已經轉移，你們只能去找樓的買方，建設方不再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赐赀@個文件，巨曉林立刻以全總兼職副主席的身份找律師去咨詢“這個責任應該誰負責”？律師分析說，可以假設那個項目的買賣雙方有可能就是為惡意欠薪做下的一個局，甚至不排除買賣雙方就是一個人。所以，可以考慮就這個買賣的合法性問題提出法律訴訟，先將雙方牽扯出來，再進行其它的延伸訴訟。帶著律師的意見，巨曉林把這個案子轉到了全總的法律部門。這是他擔任兼職副主席后所做工作的中的一件。

到全總之后，巨曉林愈發了解到農民工問題的嚴峻性，因為工會組織特有的維權職能，這里涉及職工合法權益維護的相關文件、告狀材料、信件之多讓他驚訝。同為兼職副主席的郭明義、許振超和他交換了很多信息和意見后，三人有了一個共識，即，辦這些案件不僅需要法律支持，也需要國家政策的到位，“那樣才能在各個層面做到有理有據，能夠解決得及時、有效?！?/p>

與全總兼職副主席巨曉林交談，記者發現他思考問題的思路和層次不時在宏觀與微觀之間進行著轉換，他開始顯露出更高的政治智慧，看問題更全面，也更謹慎，不再簡單地感情用事。很顯然，這個把自己只是看做身在全總的近3億中國農民工代表的普通職工，在國家政治最高層面參政的能力開始養成。中國共產黨做出全國工會系統改革的決定，并直接點明要有一名農民工身份的全總兼職副主席，是一個極其嚴肅、認真且深思熟慮的政治決定。在這個制度框架下，巨曉林作為農民工代表，可以第一時間向最高層反映數億農民工的意見，提出他們的訴求，這與當前國家政治體制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密切相關，其潛在和顯在的現實與歷史價值難以估量，他也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具備相應的能力。

在巨曉林心里，農民工素質問題絕不能成為侵犯農民工權益的理由。因此，近幾年“農民工的全方位教育問題”就成了他向最高層建議最多的問題，他要盡快教會農民工自己依法維權的本事。

55歲的巨曉林在現場施工中仍然是一把好手

還是那個“巨師傅”

采訪已然忙碌得難以分身的巨曉林需要預約。

8月中旬，巨曉林的助手告訴我們：“巨師傅不在北京，在衡水的大師工作站。他是站長，最近有新的工法項目在研究，他不能不在現場?！?/p>

我們驅車往返500多公里，專程從北京去中鐵電氣化局集團有限公司位于河北省衡水市的工作站。工作站位于衡水石濟客專四電系統集成項目部院內。巨曉林的意外離京，給了我們更全面了解他的機會，我們當然希望采訪的是大師工作站站長巨曉林和中華全國總工會兼職副主席巨曉林的合體。

路很好走。因為要采訪巨曉林，所以一路上頻繁經過的高鐵動車線路、普通的電氣化鐵路，在記者的眼里有了新意，覺得它們都和巨曉林有關，似乎都有他和工友們工作的痕跡。剛出北京就遇到了不時出現降雨路段，記者想，如果為了保證施工進度，巨曉林他們要冒雨作業的話，這工作該有多么的辛苦呢？

助手是巨曉林在擔任了全總兼職副主席之后，中鐵電氣化局給他派來的，原因是當選兼職副主席之后，他的工作量和工作內容增加太多，日常事務多個幫手，他會輕松一些。曾經有不少網友在互聯網上問：“巨曉林當了全總的兼職副主席，有秘書嗎？”他的助手告訴記者，自己不是巨師傅的秘書，“當了副主席，巨師傅也沒有秘書?！笨偮犓Q呼巨曉林為“巨師傅”，記者問“為什么不叫‘副主席’？”他說，這么多年習慣了，曾經試著改口叫“副主席”，可不僅叫的人別扭，連巨曉林自己都反應不過來，聽到這個稱呼的第一時間，他總是詫異地看看人家“在叫誰？”

果然，我們在工作站采訪的兩天里，聽到所有人對巨曉林的稱呼都是“巨師傅”。

在大師工作站里的巨曉林，穿著工裝，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他自己畫的新工法設計草圖。他把我們帶到了新工法工具研制的房間，向我們講解每件工具創制的原因和工作原理。有了這些新創制的工具，電氣化鐵路接觸網的鋪設、安裝會在很多技術細節上更規范，也更省時、省力。離開中華全國總工會兼職副主席辦公室的巨曉林，平時工作的基本狀態就是這樣，近30年來，他也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最后成了數億農民工的代表。

我們看看他的成長軌跡：

1987年至2001年鐵道部電化局一處三段二隊接觸網工（農民工）；2001年至2010年中國中鐵電氣化局集團第一工程有限公司接觸網六段二隊接觸網工；2010年獲評高級技師；2015年至2016年任技術員；2016年1月17日，以企業技術員身份，獲選全國總工會兼職副主席。此前，是中共十八大和十二屆全國人大代表。期間，因創新施工方法43項，創造經濟效益600多萬元，主編《接觸網施工經驗和方法》，配發給數千名接觸網工作者作為工具書，被北京市總工會授予“知識型職工先進個人”；中華全國總工會授予“全國五一勞動獎章”。2010年被評為中央企業優秀共產黨員、北京市勞動模范，榮獲全總火車頭獎章；2011年榮獲第十屆中華技能大獎；2012年成為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首批命名的國家級技能大師工作室（接觸網專業）核心成員；2015年4月，巨曉林被評為全國勞動模范。他的工作歷程：參加工作23年，先后參加了北同蒲線、鷹廈線、大秦線、京鄭線、哈大線、遷曹線、京滬線等十幾條國家重點電氣化鐵路工程的施工。

巨曉林就是一個在平凡的崗位上干出不平凡事業的農民工。

中午，我們在衡水石濟客專四電系統集成項目部的職工食堂吃飯，因為記者遠道而來，沒有快餐盤，食堂特意為我們單獨盛出幾個菜來。我們坐下，卻發現巨曉林走到了食堂的窗口，排在工人的后面等著打飯，一會兒他端著一盤炒餅坐在了職工的餐桌上。記者請他一起吃，他說，你們吃，我吃飯很簡單也很快，“你們慢慢吃啊，一路上辛苦了正好休息一會兒?！蔽顼埦瓦@樣處理了。

巨曉林告訴記者，公司農民工的初級工稅后工資為3200多元，到了他這樣的高級技師后，扣除各種保險和所得稅，能拿到5000元以上，他自己的工資每月在6000元左右，因為他總有創新獎和高級技師津貼，“就這些?！彼f。

在這個大師工作站里搞發明的氣場很強大，采訪期間不時有人會過來和巨曉林商量點事，都是有關新工法試驗的。

巨曉林“最大的樂趣”就深深藏在每一個課題的長考中……

離不開農桑之本

巨曉林說自己的生日差不多就是國慶日，所以，當年父母差點給他起名“巨國慶”。54歲的巨曉林和農民工的聯系水乳交融。

2016年1月17日剛當選為全總兼職副主席后，巨曉林回了一次家，并在家鄉做了一個農民工養老保險現狀的統計調查。他的家鄉陜西省岐山縣私營企業很多，雇傭了大量的農民工?，F在調查已經形成報告，被他以全國人大代表的身份交給了全國人大常委會。由農民工自己的代表，不假他手直接把農民工的問題反映到中國政治權力的最高層，這種機會以前不多?！熬迺粤帧眹艺沃卫淼囊饬x已經顯現出來。

作業現場

和工友探討施工方案

為工友講解安全知識

采訪中記者和巨曉林探討了中國的農民工現象，他說，中國的發展離不開農民工。記者說，“農民工”這個提法有問題，他認為，處于歷史發展的某個階段時，對這個“農民工”的稱呼也不必苛求。他說自己很深刻地思考過這個問題，所謂農民工，是指“戶口不進城，在家鄉還有責任田和宅基地”的人?！坝修r村戶口和宅基地這點很重要，現在中國正在加大減少城鄉二元體制差別的工作力度，農村戶口和宅基地使用權日益顯出了物權優勢，這是城市工沒有的?！彼榻B，自己有兩個孩子，只有他在成為技能大師之后，北京以特殊人才引進的方式把他的戶口落到了北京，愛人和孩子的戶口至今還沒有遷進北京的計劃，還在家鄉。在家鄉巨曉林家就有4分3的宅基地，大約280平方米的樣子。

巨曉林不是同村最早離家外出打工的人。他說，同村一家“于”姓人家離開的更早，靠著熱補輪胎的手藝，好像在全國第一個搞了紅外線機器補胎，“掙了很多錢，后來他的設備在全國都有推廣?！?/p>

他的家鄉三面環山，當年靠著吃政府的返銷糧，那里生活還不算最苦。改革開放后到了上世紀90年代，他給孩子們講自己的童年，說吃的主要是高粱面，做成黑色的高粱餅。孩子回答他：“你們那時候吃的都是健康食品，沒有化肥，真幸福?！迸盟扌Σ坏?。他說，當年住的都是土坯房，房子的主體老了，拆掉后蓋房的土墻就是很好的農家肥，5年的土墻、2年的土炕都是很好的肥料。1979年包產到戶開始，他也高中畢了業，因為沒有參加高考，只能真正當上了農民。

但巨曉林似乎生來就不是一個安分的農民。

在農村時巨曉林干過三件事都沒有干得太長。先是干了一個多月的瓦工，在砌了20多間小房子之后，他離開了。后來又學習油漆工，20多天之后因為過敏太厲害又放棄了。1983年至1987年，他干了4年的鄉村電影放映員。這4年，顯出了他與別人的不同。那時候還是人民公社階段，他發現鄉下人做什么大事都喜歡請一場電影，放電影更掙錢。當時農村的電力保障不足，他自己看書想辦法把電動機改造成了能夠發出三相電的發電機，此后又改造了放映機光源，一下子就比別人強多了，成了全縣里放映員里的佼佼者。他記得，當年放《人生》的時候，一晚三場掙了100元錢。那時候城里人的工資一個月也就是30元左右。他感覺到了自己和城市之間原來還有一條很文化的關系，所以，1987年3月8日他堅決要求自己姐夫的朋友把自己帶進了城。

巨曉林的家里現在已經沒有了生活負擔。自己家里有核桃園、莊稼地，每年農忙的時候，他一定會回家幫助愛人處理農事。他的一兒一女都在大專畢業后留在了西安工作，家里農業收入每年一萬多元，因為農村搞了農業合作社，從種、收到賣糧，打個電話就有人到家里來解決，勞動強度大大減輕?！安贿^今年秋天可能夠嗆，因為在北京開會、在各地搞農民工工作調研不能回老家幫媳婦了?！彼f。果然，現在巨曉林就在國內的幾個地方在做農民工問題調研，不能回家去幫助愛人收秋了。

他家里現在是兩棟大瓦房，一共8間房，他愛人和母親、兒子一起住在那里。

巨曉林經常和大家熱情高漲地參加競賽活動

不會離開基層和群眾

今天的巨曉林，參加企業、地方及中央及各類會議的證件非常多。有人給他統計了一下，2014年他參加了58次會議，每次會議以三天計算，就將近180天了，還不算基層那些小的會議，那時他尚未擔任全總的領導職務。所以，他更珍惜回到企業工作的時間，更珍惜到基層的調研活動。

向記者介紹創新成果

34年前的工作證

他的身份也越來越復雜，不僅是全總兼職副主席，還是黨代會代表、全國人大代表、集團公司工會副主席、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聘請的“北京法院特邀監督員”等等。

但巨曉林一直堅守著自己來自農民工群體的那顆平常心。

當選為全國人大代表后，他和新代表接受了代表素質的教育培訓。他們被告知，當選人大代表后“你們個人沒有任何特權，代表證只是參會證件?！眳⒓狱h的十八大，他最擔心的是會議發言的時候怎樣組織好自己講話時的語言，不能違反會議紀律。公司領導對他的囑咐是，一定要讓人知道你是咱們公司的人；在代表團的會議上講話，還是他最熟悉的農村話題，講了化肥和植樹造林……

在第一次見到習近平總書記的十八大報告“教育部分征求意見會”上，他的發言內容是“企業人才培訓及其結構問題”。他開始親歷高層政治管理、研究、討論過程中的自由與開放。那天的會議上，大家發言非常熱烈，北京的一位代表因為講了10多分鐘，還遭到了大家的反對。后來主持會議的領導說，沒關系大家都發言，咱們延長會議的時間，結果，那次會議開到了夜里10點多。

反思參加黨的十八大的體會，他說：“在‘依法治國’方面我的體會是，立法僅是為社會行為畫了一個圓，有了這個圓，執法是關鍵，不執法是不行的。必須依法治國，社會生活才能圓滿。自由是在一定的條件下實現的，民主也有前提，要有規矩。民主是個目標，也是方法，這也就是把權力裝進籠子的意思?！币驗閰⒓恿耸舜笮v，又是全國人大代表，他被北京市高院聘為特邀監督員，所以“依法治國”在他的心里地位越來越高。2015年，北京市高院試點速審制度，他們被邀請參與開庭，到現場調研。庭審結束后，他對北京高法建議說：“速審制度不能簡單地一概而論，比如，銀行卡犯罪這類，就不宜實行速審判案，速審案件只適用于犯罪事實非常清楚的案件?！?/p>

巨曉林強調說：“我關心的，依然是首先要解決農民工的工作問題，那是解決問題的牛鼻子?！爆F在他把農民工問題根據輕重緩急分解為幾個層面，開始進行思考，并會利用自己不同的身份，分門別類地進行調查研究。

今天，即便我們不對巨曉林個人身份的變化在國家政治層面進行宏大的敘述，僅就他能在農民工這個身份下為全國近3億農民工的服務而言，巨曉林這個人，也是中國農民工未來福祉的一個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