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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土司國家權力應對與明清“眾建”改流策略

2016-11-05 20:10彭福榮翟文
廣西民族研究 2016年4期
關鍵詞:秀山土司國家

彭福榮 翟文

【摘 要】元明清等朝續遞國家治統,在“大一統”歷史框架和地方行省管理體制下,土司制度裹挾的國家權力是影響元明清等朝與各族土司關系的根本性因素。秀山楊氏土司的軍征表明,受國家權力左右和統治利益驅動,職銜較低、實力較弱的土司較職銜越高、實力越強者越不具備悖逆國家、對抗中央的實力,更有利于實現王朝國家“大一統”目標和鞏固民族地區安定,明清等朝采取“眾建”“削弱”舉措“改土歸流”,最大程度鞏固王朝統治、擴張國家權威和消解土司影響。

【關鍵詞】土司;國家;秀山;軍征

【作 者】彭福榮,長江師范學院教授、烏江流域社會經濟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翟文,長江師范學院政治與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重慶涪陵,408100

【中圖分類號】K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 - 454X(2016)04 - 0128 - 007

作為階級斗爭和階級壓迫的工具,國家通過政治支配權力、經濟支配權力、人身支配權力、立法權力、司法權力、行政權力等控制人類社會,[1 ]是體現國家存在并貫徹統治者意圖的強制性力量,在協調各種社會權力關系中具有主導作用,全國性政權和地方民族政權的建立和鞏固都需通過戰爭途徑來實現,或以軍事實力作為后盾,故軍征是觀察國家權力影響和作用的最直接窗口。元明清等朝續遞秦漢至唐宋的國家治統,在“大一統”歷史框架和地方行省管理體制下,通過土司制度把西南等地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整合到王朝國家政治共同體中,實現間接的國家統治。土司制度自在云南始創并取得實效后,成為元明清等朝對我國中南、西南和西北等地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實施統治和管控的重要制度[2 ]4,是一種“國家在場”的制度,“體現了國家政治的強制性控制”,標志著王朝國家在土司地區始終占據主導地位,是國家權力在土司地區鄉村社會的延伸。[3 ]各族土司是軍政一體的地方民族政權,被元明清等朝允準擁有規模不等的土兵,除保境安民外,還能強化王朝疆域開拓與邊疆穩定、維持國家統治與王朝社稷、管控社會危機與治理地方事務,能免除中央政府因遣發官吏、駐防軍隊帶來的巨額成本,有助于實現國家“天下一統”和朝廷“以夷制夷”的目標?;诮y治利益的博弈,土司國家認同是指我國西南等地少數民族首領在“家國同構”“朝廷即國家”的基點上,歸附順服元明清等朝,在“大一統”歷史框架和地方行省管理體制下,對封建王朝的權威體制、法律制度及意識形態持肯定、一致的歸屬性意識并表現在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等領域的實踐性行為,土兵征調是土司表達國家認同、履行王臣義務和維系地方統治的重要方面,從中可以觀察王朝國家與各族土司的互動關系。

重慶秀山等地是我國土家族、苗族聚居并與漢族等雜居之地,人文底蘊較為深厚,經歷近五百年的土官土司統治,邑梅、平茶和石耶等楊氏土司為保有統治利益而被整合到王朝國家政治共同體中,土兵征調是楊氏土司換取元明清等朝確認其地方統治權力合法性的方式;“國家也以此考量土司的忠順程度”,中央政府獎勸其率軍效命,體現國家權力在民族地區的滲延及對地方民族政權的影響。[4 ]秀山楊氏土司“既有土兵勤王的愛國戰爭,也有被征調參與鎮壓各地農民起義和少數民族反抗的戰爭”,[5 ]但專家學者較少從國家認同角度看待各族土司的軍事征調,是為筆者撰文研討的動因。① 秀山楊氏土司的反復軍征總體顯示國家權力與各族土司的互動關系,既有對國家權力的順服尊崇,也侵損國家而挾私廢公。

一、順附國家,奉調與征

秀山楊氏土司認同元明清等朝續遞的國家治統,為鞏固地方統治地位和保有統治利益而尊崇順附國家權力,率領土兵奉調參與“援遼”“征蠻”和“征賊”等軍事行動,是拱衛王朝社稷和國家統治的力量之一,不斷深化國家權威對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的影響。

(一)“援遼”

北方后金政權逐漸威脅到明朝統治,各族土司軍隊被調往遼東之地拱衛邊疆,史稱“援遼”。秀山楊氏土司作為“王臣”,順附國家權威,率領麾下土兵奉詔出征,是其服從國家權威、維系朝廷統治的行為。萬歷二十七年(1599),邑梅土司楊光斗承檄率領邑梅兵馳援遼陽,被授京營參將、左軍都督僉事。[6 ]卷13平茶土司楊再顯、楊光祖等于明末“征遼東”,楊再顯以戰功加封武略將軍、奉政大夫,甚至傳說還得到真武神顯靈助戰。楊光祖襲父職,奉詔征討松潘、馬湖及遼東、播州等,以功封授明威將軍、忠順大夫。對此,《酉陽直隸州總志·土官志二》亦載:楊再顯“初從征遼東”,以戰功加封武略將軍、奉政大夫。楊“光斗于天啟元年(1621)奉調援遼,以功授參將都督僉事?!盵7 ]卷15

由此可見,秀山楊氏土司盡管位在偏遠和軍力有限,即使在國勢衰頹敗亡之際其也順附國家權威,麾下土兵被明朝調防要地以維系社稷,顯其對國家權力的順附和朝廷權威的尊崇。永歷二年(1648),石耶長官司楊昌統在明清鼎革之際,麾下土兵仍調防守狼山,被南明政權封授江南狼山鎮總兵官,加太子少保、都督同知銜。

(二)“征蠻”

我國封建王朝不斷推進國家政治共同體整合,軍事征調是中央政府實現天下一統的慣常手段之一。因此,中華民族經歷漫長“多元一體”和中國“多元同創”的進程,華夏—漢民族與中原王朝和其他民族與地區形成同心圓差序結構。由于自然人文環境偏遠封閉、中央集權統治能力有限、國家軍政管控成本高昂及民族地區發展滯后,歷代王朝根據“以夷制夷”的策略,總結秦漢而唐宋土官羈縻統治的經驗教訓,創設和實踐“齊政修教、不易其俗”的土司制度。在利益博弈中,元明清等朝憑借國家權力,強制要求各族土司履行職位承襲、朝貢納賦、軍事征調和崇儒興學等王臣義務;各族土司認同元明清等朝續遞的國家治統,以履行王臣義務換取國家權威確認其地方統治的合法性,服從中央政府調征少數民族,維系王朝社稷和拱衛國家統治。因此,土兵軍征是各族土司順附元明清等朝、尊崇國家權威的行為,也充當封建王朝拱衛社稷、鎮壓少數民族反抗的打手,史稱“征蠻”。作為元明清等朝的王臣和民族地區的統治者,“在秀山楊氏土司的軍事征伐史上,既有奉調東征湖廣苗亂的記載,也有長途跋涉西征參加平定黔西北‘奢安之亂的記載?!盵5 ]

1. 鎮壓少數民族的反抗。秀山楊氏土司位在武陵地區,有多民族聚居雜居,控扼交通咽喉,是王朝國家長期“以夷制夷”和“羈縻統治”的區域之一,中央政府為削弱地方民族勢力和降低管控成本,調用土司軍隊鎮壓少數民族針對王朝國家統治的反抗,故秀山楊氏土司軍隊被元明清等朝屢次調征周鄰甚至更遠地區的少數民族?!稐钍献遄V》記載:邑梅長官司的宋代先祖楊光輔于淳祐十二年(1252)“奉詔平蠻,開辟邑梅地方,授土知府職”。土司楊昌談于元延祐初年“以平蠻功,升授邑梅宣化軍民土知府”。土司楊再萼于元文宗戊辰歲(1328)“從征九絲有功,改授沿邊溪洞軍民都元帥”。[7 ]因貴州苗亂,秀山楊氏土司以鎮壓少數民族的軍功而授勛加銜。石耶長官司的宋代先祖楊光隆本宋八乜盂溪土同知楊通晟第三子,追隨父兄平定石耶等地的苗亂,被敕授石耶順德軍民土知府;元延祐二年(1315),土司楊昌安“以平諸蠻功加授忠順大夫”;明嘉靖年間,土司楊正魁“以勘定亂苗功加都司銜”;楊光郁從征貴州三山紅苗,于明崇禎九年(1623)奏凱,被“授援黔副總管,加宣慰使銜”;另楊光郁子楊昌統“被檄征兵”以“鎮溪苗叛”。此外,《楊氏家譜》記載:秀山楊正榮以征“湖蠻”功,授指揮使且被撥鎮湖北施州衛大田所,任絞婁土千戶職并世襲;寨婁千戶楊昌牧以功授酉陽司寨樓土千戶并世襲,馬蹄溪千戶楊通廣以功授酉陽司馬蹄溪土千戶并世襲,楊昌奇以功授酉陽司絞乜土千戶并世襲。[7 ]

2. 征討悖逆的叛亂土司。作為西南等地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的首領,各族土司同是元明清等朝的王臣,麾下土兵是維系國家統治和領地秩序的力量之一。因統治利益的驅動,“土司內部扶持又沖突,土司之間聯合且攻伐,為國家權力向民族地區和各族土民滲延提供了契機”[8 ]。因此,土兵軍征是元明清等朝維護國家權威、討定土司叛亂的舉措之一。秀山楊氏土司認同元明清等朝的國家權威,將國家利益和自身利益統一起來,調征叛亂的土司,“揀選精兵,自備行糧,隨官兵征討”[7 ],先后參與平定播州土司楊應龍、四川永寧土司奢崇明及貴州水西土目安邦彥等戰爭,顯示反對國家分裂動蕩、維護朝廷社稷穩定的意志和決心。

播州土司楊應龍雄猜嗜殺而悖逆國家,被邢玠、李化龍等率領的明軍討定。萬歷二十五年(1597)五月癸已,邢玠議調邑梅、平茶等土司軍隊,與酉陽、石柱、永順、保靖、馬湖等土司協同進剿楊應龍。萬歷二十七年(1599),秀山楊氏土司奉調參加“平播之役”:邑梅長官楊光斗、平茶長官楊光祖等隸從總兵官馬孔英以討叛軍。明李化龍《預行整備精兵聽調》指出:總督李化龍“責令各土官逐一揀選年力技藝精強衣甲器械堅利一可當十堪以沖鋒破敵者”,“平茶長官司土兵三千名”,“邑梅長官司土兵一千名”,由“土官親自統領管押,即日起程至重慶一帶聽令分布。毋容以老弱不堪者充數糜餉”,“嚴令各兵各備腦包絮被,鋒利器械,束裝以待。行糧聽給。毋得遲違未便?!?[9 ]263—265總兵馬孔英赴討楊應龍,與石砫宣撫馬千乘、酉陽宣撫冉御龍等會合,“平茶、邑梅兵亦集,軍容甚壯”。[10 ]8846李化龍《報進兵日期疏》指出:萬歷二十八年(1600)“平播”,秀山楊氏平茶、邑梅等土司追隨總兵馬孔英作戰,“長官楊光祖、楊光斗等隸之”[9 ]69,“軍容甚壯”;“留守桑木關”時,曾幫助保衛餉道的王之翰部擺脫叛軍劫殺并有所建樹。[10 ]8846李化龍《克桑木關烏江關三報捷音疏》指出:明軍“征播大勝”,萬歷二十八年(1600)二月初七日辰時,“酉兵、石兵、邑梅兵、河南毛兵合勢大殺一陣”;克定桑木關等役,“邑梅司長官楊正韶、楊通榮部斬級一十八顆,俘獲婦女三口,輕重殺傷我兵不等,奪獲賊仗甚多?!盵9 ]79—80李化龍《敘功疏》指出:“平茶司長官楊光祖,邑梅司領兵目把劉世懋”“共圖報效,各率戎行。執銳披堅,自奮前驅之勇;畏威懷德,誰甘后至之誅。俱應賞赍,以勸土司?!盵9 ]186對此,石耶長官司楊光郁隨李化龍征播凱回,邑梅長官司楊光斗“晉封散官一階,賞穿二品服”,平茶長官司楊光祖以軍功獎授明威將軍、忠順大夫。

秀山楊氏土司等對朝廷社稷和國家統治具有屏障和穩固的意義,平茶、邑梅等土司與石柱、酉陽土司等是保障明朝下川東地區政治統治、社會安穩的柱石。除萬歷平播外,秀山楊氏土司的土兵奉調鎮壓“奢安之亂”。天啟元年(1621),四川永寧土司奢崇明悖逆明朝,叛將樊龍等據占重慶,被秀山楊氏土司等率先出兵應急。明沈國元《兩朝從信錄》卷10《十二月》指出:四川藺酋倡亂,遵義城陷,“蒙本省撫院憲牌,先發永寧、平茶、邑梅三處軍隊應急?!盵11 ]275-277因此,明徐如珂《攻渝諸將總傳》總結明軍平復“渝城之變”,“其首倡而邑梅,石砫其接武矣”。[12 ]656—657明劉時俊《渝城功罪紀略》指出:天啟元年(1621)九月,四川永寧土司悖逆明朝,兵備副使徐如珂赴川“提調平茶、邑梅、石耶三長官司土兵”等土漢官兵二萬。[13 ]卷4根據徐如珂《重慶府同知余新民督餉同知管墊江縣事劉國藩忠州判官升保寧府推官胡平表小傳》,秀山平茶、邑梅、石耶等楊氏土司軍隊被明朝征調平叛,系余新民、胡平表、劉國藩等人的“墊江議也”,[12 ]629—630平定“奢安之亂”是其尊崇國家權力、順服王朝權威的反映,在克復重慶和解除成都圍困中做出了貢獻。明文震孟《念陽徐公定蜀紀》指出:天啟紀元之歲,四川永寧土司奢崇明父子作亂,頭目樊龍、張彤等進據重慶城。徐如珂“單騎至夔州,借篆請餉于楚,乞源于黔,檄調土司兵為固守下流計”“密令邑梅、石耶、平茶三土司馘樊龍”。[14 ]399天啟二年(1622),平茶土司楊昌允隨從明軍征討叛軍,連有戰功,被授龍驤將軍。對此,明虞山遺民《平蜀紀事》亦載:天啟二年(1622)“正月朔日誓師,初六日合圍。十六日,邑梅、石耶兵間道走關下,斬首數百級,軍聲大振,而成都以晦日解圍矣?!盵15 ]400—401對此,徐如珂《攻渝紀事》強調:天啟元年奢崇明兵變之時,黔蜀兵餉人皆無,“如邑梅、平茶、石柱陳同知亦相繼聽調至……元宵次日,邑梅、石耶走間道,擊賊斬首百余級,已奪佛圖關也?!盵16 ]325于世窮時亂中顯其忠順,自覺尊崇國家權力和維系朝廷社稷。徐如珂《上川東道徐憲副攻渝小傳》亦稱邑梅、平茶、石耶等土司軍隊聽調而至,有功于明軍奪取佛圖關和振奮軍心,對牽制土司叛軍、解除成都圍困有直接作用。[12 ]623—624對秀山楊氏土司軍隊奉調平叛、克復重慶的戰役細節,徐如珂《邑梅司領兵官楊光斗小傳扎通遠門》亦載:“邑梅司楊光斗者,三司中領袖也……奢酋初發難,光斗即督兵坐鎮涪州……壬戌元旦,分布通遠門……元宵次日,與石耶約,銜枚疾走,直沖佛圖關。賊眾大潰……二司兵不支,旋左次。然殺傷過多,軍聲落賊膽矣……(二月)二十日,賊用間,平茶兵先卻,光斗亦退三舍,賴兵有紀,得不潰。三月參將秦明屏來自省。光斗恚曰:“吾輩血戰數月,未綰半通綸。而新來者,皆號上將軍,何面目事之乎?”乃請之三院。[12 ]649徐如珂《石耶司領兵官楊光郁小傳扎通遠門》載稱“石耶司楊光郁性質直,頗知大體……(天啟)二月十六日,邀擊梅賊于中途,虜獲無算。十八日,再奪佛圖關,斬級有差,以賊人用間,旋退舍,語在邑梅司傳中。是時,師久不克,人言籍籍,謂宜用眾。而諸無賴以土司為名,往往報兵百千,實無其半。光郁密啟曰:‘諸報兵者,非以情求,則以分挾也。宜勿聽之。便從之,冒兵衰止,所省餉甚多。諸司以秦將相形,各觖望不懌,光郁獨坦然自若,進止分布,益奉令惟謹。及加參將銜,喜出望外,益用奮勵。四月二十四日,三奪佛圖關,光郁與邑梅司先登”[12 ]650—651。受土司領兵平叛的影響,秀山土司領隸的土目土民亦平叛建功。平茶洞楊光謙“從大軍攻討,屢有斬獲”。邑梅洞萬歷舉人楊通沾從征水西土司叛亂有功,得職柏楊營總兵。

3. 抵御進犯領地的敵人。我國少數民族與民族地區位在偏遠而環境封閉,秦漢至明清等朝因其發展滯后而施以土官土司的羈縻統治,利用少數民族首領管領的土兵維系統治,降低朝廷遣發流官、駐防軍隊的成本。由于領地周鄰土司環立,秀山楊氏土司利用土兵保境安民,是元明清等朝維系地方秩序和防范敵人進犯領地的倚重力量?!队详栔彪`州總志·土官志二》指出:平茶洞長官楊昌允率領土兵防御貴州少數民族擾及領地,“置太平、新營、龍頭、百占、革回五營,據險自守”[7 ]?!缎闵娇h志·土官志》記載:明正德三年(1508),邑梅土司楊秀璿率領土兵與湖廣鎮溪諸苗作戰。[6 ]永樂八年(1410),邑梅長官楊通賢襲職,其族裔一家九十三命為酉陽宣撫司冉興邦擅兵殺害。萬歷二十一年(1593),邑梅土司領兵與貴州紅苗作戰,“貴州紅苗為亂,率眾來犯,(楊)光斗督兵擊卻之”[6 ]。天啟六年(1626),貴州紅苗寇滋釁思南、銅仁等府,軼犯平茶。

(三)“征賊”

我國封建統治者長期以為少數民族開化不足而視以“蠻夷”,民族地區位在偏遠而非富庶之地,但為“天下一統”和“以文化民”而著力推進王朝國家政治共同體整合。為保有統治利益,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的首領認同秦漢至明清等朝續遞的治統,尊崇國家權力和順附王朝權威,土兵征調是土官土司衛護朝廷社稷的義務和職能,元明清時期土司鎮壓農民起義的軍事行動就是史料所稱的“征賊”。

我國封建社會的制度性缺陷和結構性矛盾使階級沖突難以避免甚至激化,歷史時期的農民起義成為王朝社稷和國家統治的巨大威脅,甚至成為顛覆政權的直接原因。秀山楊氏土司順附元明清等朝,土兵被征調鎮壓農民起義,是土司尊崇國家權力、履行王臣義務的行為,成為王朝國家階級壓迫和階級斗爭的工具,部分軍征甚至具有阻滯歷史演進的消極影響。平茶土司楊昌允“后奉調援蜀、援黔、援楚,授龍驤將軍。又奉調從都院熊征河南、湖廣流寇,于承天府斬賊首七十余級”。其子楊勝吉“隨父征剿流寇,兵至承天府,授忠貞報國旗號,以功授參將職,復題授漢羌等處總兵。又敕授思沿都總管、平夷將軍?!盵7 ]對此,《秀山縣志·土官志》亦載:“(楊)勝吉從父剿流寇于承天府,以驍敢聞,授京營參將?!盵6 ]

二、侵損國家,挾私廢公

在統治利益博弈中,我國元明清時期西南等地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的首領被土司制度整合到王朝國家政治共同體中。各族土司通過履行職位承襲、朝貢納賦、軍事征調和崇儒興學等義務,換取國家對其地方統治權力的確認。當自身利益與王朝統治形成沖突甚至無法調和時,各族土司可能有意無意地忽視國家權力,時有程度不同、影響有別的侵損國家的言行事件。秀山楊氏土司僻處一隅,順附元明清等朝的權威,不斷深化國家權力對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的影響,也為保有自身利益而損及國家利益,軍征方面表現為受賄不前,或利用土兵仇殺火拼,影響國家統治及民族地區穩定。

(一)受賄不前,爭功搶利

各族土司認同元明清等朝續遞的國家治統,順附王朝權威,但由于國勢消長、時事變幻和人格個性、境界追求等因素的影響,部分土司罔顧國家權威和利益,發生有損國家利益的行為。明末國勢衰頹,秀山楊氏土司尊崇國家權力,統領土兵奉調平叛,但也曾棄置王臣義務,其受賄不前和爭功搶利的行為具有侵損國家利益的性質。

明末“奢安之亂”爆發,秀山楊氏土司尊崇國家權力,順服國家權威而奉調與征,曾為私利而受賄不前。徐如珂《石柱司領兵同知陳思虞小傳扎南紀門》指出:四川永寧土司部將樊龍等僭據重慶,呼應奢崇明圍困成都,秀山楊氏土司與石柱土司陳思虞等率領土兵“聽令攻渝”。天啟二年(1622)二月十八日,明軍再奪佛圖關,陳思虞率眾“斬首二百余級功,與邑梅、石耶等”,其五月廿七日夜殺敵“所獲功級反在邑梅、石耶之右”。據徐如珂所稱“諸司爭餉之多寡,而思虞得少以為多;諸司爭爵之高下,而思虞退然有以自下者”等語視之,秀山楊氏土司是役或就在爭餉搶爵的土司之列 [12 ]656—657,因其與石柱馬氏、酉陽冉氏等土司軍隊奉調協同平叛。此事雖屬“野史”且未被確指,若聯系其軍征受賄事視之,① 秀山楊氏土司或許存在侵損國家的行事瑕疵?!睹魇犯濉で亓加駛鳌酚涊d:天啟“奢安之亂”,四川永寧宣撫司奢崇明父子指揮叛軍進圍成都,“賊賄諸土司厚利,諸土司若平茶、邑梅皆逗遛,獨(秦)良玉鼓行而西?!盵17 ]427—429

(二)火拼仇殺,制造動亂

我國西南等地多有民族聚居雜居,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的首領被秦漢至明清等朝以土官土司制度整合到國家政治共同體中,長期推進國家權力滲延和深受國家權威影響。雖同為元明清等朝的王臣,秀山楊氏土司自有其統治利益,代表國家間接統治領地的過程中,由于地處偏遠而高度自治,利用土兵仇殺,爭奪地方統治利益。秀山楊氏土司毗鄰酉陽冉氏土司,長期共處卻有利益沖突。

作為西南等邊疆民族的國家制度和治理方式,元明清等朝的土司制度推進國家權力滲延,不斷強化國家治理、邊疆穩定和民族交往,要求各族土司恪盡臣職,土司彼此的沖突和矛盾不得私相火拼,需由中央政府調處?!睹魇贰ぢ毠僦疚濉酚涊d:明朝治理西南等地的少數民族是“踵元故事”,各族土司“多因元官授之,稍與約束,定征徭差發之法”,讓其因俗而治,“附輯諸蠻,謹守疆土,修職貢,供征調,無相攜貳”,土司“有相仇者,疏上,聽命于天子”。[18 ]7980秀山楊氏土司與酉陽土司毗鄰,彼此仍有軍事沖突?!队详栔彪`州總志·土官志二》記載:元代平茶長官楊勝都為酉陽土司所殺,幼子楊秀留被乳母抱匿樓下得以幸免。明弘治七年(1494),保靖、永順二宣慰司奏告“邑梅副長官楊勝剛謀據酉陽,俊倍洞長官楊廣震等號召宋農、后溪諸蠻聚兵殺掠”,請求允準出兵討定。[7 ]《秀山縣志·土官志》記載:邑梅長官楊通賢以司治無城而發役興筑,與酉陽宣撫使構隙,導致土司冉興邦潛兵襲城,殺害其家族人口近百。[6 ]卷13在上述事件中,酉陽冉氏和秀山楊氏等土司利用土兵,罔顧土司“有相仇者,疏上,聽命于天子”的規定,不受國家權力的約束而彼此爭斗,成為民族地區維系國家統治和管控社會危機的隱患性因素。

三、討 論

由于時事變幻和國勢消長,歷史時期社會成員的國家認同建構存在強弱、背離等可能性變化,影響到國家權威的建立鞏固和國家利益的維系保全。在統治利益博弈、國家權力滲延中,各族土司與元明清等朝之間存在地方分權與中央集權、順附王權與悖逆國家的沖突與調適,能夠反映各族土司對王朝國家的態度。

重慶秀山位于渝東南,與湖南、湖北、貴州毗鄰,歷史時期楊氏土司主政平茶、邑梅、石耶和地壩等土司,因位在偏遠、職銜較低和影響有限而得以數百年延續土司政治,除履行職位承襲、崇儒興學和朝貢納賦義務外,軍事征調也是觀察秀山土司與王朝國家關系和態度的窗口。秀山楊氏土司的職銜較為低下,軍征大多是其尊崇國家權力、順附國家權威的結果,總體屬于順附王朝權威、維系國家統治的行為,但也有侵損國家、挾私廢公的舉動,既有王朝國家整合的影響,也受限于自身實力不足、不敢公開悖逆國家。事實上,秀山楊氏土司實力羸弱,長期掩于酉陽土司權勢之下。因雍正十三年(1735)酉陽冉氏土司改流,石耶長官楊再鎮、邑梅長官楊再相、平茶長官楊正欒、地壩長官楊勝均等“自請繳印獻土”,秀山楊氏土司領地被改歸流官治理。[7 ]

秀山土司軍征的個案可見:受國家權力左右和統治利益驅動,職銜較低、實力較弱的土司較職銜越高、實力越強者越不具備悖逆國家權威、對抗中央政府的實力,更有利于實現王朝國家“大一統”目標和鞏固民族地區的長治久安。因此,明清等朝對在各族土司除裁革改流中,還因客觀歷史條件的限制,采取“眾建”“削弱”等措施,最大程度地鞏固王朝統治、擴張國家權威和消解土司影響?!睹魇贰ぶ燠圃獋鳌酚涊d:崇禎十年(1637),水西土司安位死而無嗣,朝廷因其族屬爭立而有郡縣其地之議。盡管“諸蠻爭納土,獻重器”,朱燮元也分裂水西土司領地并“眾建諸蠻”,其理由是“夫西南之境,皆荒服也。楊氏反播,奢氏反藺,安氏反水西。滇之定番,小州耳,為長官司者十有七,數百年來未有反者。非他苗好叛逆,而定番性忠順也。地大者,跋扈之資。勢弱者,保世之策。今臣分水西地,授之酋長及有功漢人,咸俾世守。虐政苛斂,一切蠲除,參用漢法,可為長久計?!盵19 ]8470明末清初,中央政府為完成天下一統,主要剪除阻礙國家正統建立、不順清朝統治的土司,仍用土司制度羈縻統治西南等地的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經順治、康熙等朝,清朝國勢漸趨鼎盛,疆域基本穩定,集權政治勢能較為充分而開始改流。雍正末年,我國云、貴、桂三省土司勢力較大者基本被改流,余下的土司勢微力弱,成為流官治理的支撐,無力對抗國家而長期存在,至清末民國甚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才徹底根除土司政治的影響。水西彝族土司至清康熙初年改流,但流官難以控制局勢,不得不仰賴彝族土目管控當地鄉村社會?!百F州之水西倮人更甚,本朝初年已改流矣,而其四十八支子孫為頭目如故。凡有征徭,必使頭目簽派,輒頃刻集事。流官號令,不如頭目之傳呼也”。[20 ]68—69盡管水西彝族土目勢力強大而影響不菲,至此則只能在王朝國家流官體制下殘存其勢,水西安氏土司大規模、深程度地悖逆國家成為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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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Under the historical framework of great unification and the local provincial managerial institution in the period from the Yuan dynasty to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hen the state domination was in succession, the state power taken along with the Tusi system became an essential element affecting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central governments of the Yua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nd the Tusi of various ethnic groups. The military requisition of the Yang family of Tusi in Xiushan county revealed that the lower ranking and less powerful Tusi were more unlikely to revolt against the reign of the central government in comparison with those higher ranking and more powerful Tusi, both of which were manipulated by the state power and motivated by interest of rule. This was favorable to achieve the objective of great unification of the state and to consolidate the stabilization in minority areas. The integration policies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on the basis of mass construction and with the purpose of weakening local power, can best strengthen the rule of the dynasties, expand the state authorities and cripple Tusi influence to a great extend.

Key Words: Tusi; country; Xiushan county;military requisition

﹝責任編輯:袁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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