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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雪豹

2016-11-22 16:51劉敏
三聯生活周刊 2016年46期
關鍵詞:雪豹荒野牧民

劉敏

那天傍晚,邢睿和朋友正在峽谷里徒步,遇到一只母雪豹迎面走來,雙方當時相距不到30米,這只母豹還帶了兩個孩子——三年后邢睿依然記得,看見雪豹的瞬間,那是一種幸福到要窒息的感覺。

城郊的荒原

坐在海拔2319米的半山腰,我看不出這里有任何雪豹的跡象。

來新疆之前我就知道,這次采訪注定是看不到雪豹的。很多研究者終其一生,也沒能在野外看到活體。就連最著名的喬治·夏勒,一位享譽世界的美國野生動物學家,在中國也沒見過野生的雪豹(夏勒1971年在尼泊爾拍攝了世界上第一張野生雪豹的照片,也在那里跟一只雌性雪豹遙遙對望過一夜。但是在中國,抱歉,從上世紀70年代到現在,都沒有)。

我與“荒野新疆”的志愿者們坐在山腰的一塊巨石下,這里距離烏魯木齊有80公里,山路不太好走,單程要兩個小時,但也沒崎嶇到想象中的程度。廣義上講,這片叫“南山”的區域算是烏魯木齊的郊區,旁邊就有一座南山滑雪場。在20分鐘之前,我們才路過了一個今年剛剛搬走的石膏礦、一個水泥廠和一個修建得很整潔的林業站。山腳下,我們能清晰地看到烏魯木齊河的河谷,奔流的河水一路向北,很快就要變成400萬烏魯木齊市民的飲用水源。南山離烏魯木齊太近了,盛夏時,徒步愛好者、野餐采蘑菇的家庭和放牧的牧民,會把這里變得熱鬧非凡。

此刻是10月下旬,來往的人已經變少了,除了我們的三輛越野車,兩個小時內只有一輛轎車經過。氣溫正在逐日下降,夜晚會降到零攝氏度以下。牧民在8月末就陸陸續續把羊群趕下山,向冬牧場遷移。一旦開始下雪,這座山會變成一片清寂的世界,無人打擾?!氨鄙窖驎u漸下山尋找食物,跟著它們下來的,就是雪豹?!毙项Uf。

邢睿此刻正在聞一塊巖壁,他是“荒野新疆”的負責人,兩年前他發起了找天山雪豹的項目。趕在今年冬天之前,“荒野新疆”要在南山的項目地和其他天山片區安裝一些新紅外相機。

我們坐著的不到20厘米寬的小土路,其實就是一條獸道。剛剛隊員巖蜥就在上面發現了一個雪豹的腳印——梅花狀,不到人的拳頭大;還在巖壁上揪下來一撮豬鬃,看來是路過的野豬蹭上去的。很多動物都有在巖壁上留下氣味兒的習慣,雪豹的方式是從肛門腺噴射一種液體或直接留下尿液,運氣好的話,能聞到那種像麝香一樣的氣味。

在新志愿者的眼中,面前的一切平平如常,山頂有幾只高山兀鷲在無聲地盤旋,深秋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射在巨石上,荒野此刻一片寂靜。也許等我們離開,午夜的獸道將變成一個“羊來豹往”的交通要道,動物們在這里交換各自的氣味信息——獵捕與反獵捕,廝殺、藏匿與偷竊。

所有的謎團,都會被剛剛夾在角落里的新紅外相機一一揭開:一旦有動物經過相機,無論白天黑夜,都會觸發照片和視頻的拍攝,三個月后回收儲存卡就能知道獸道的秘密。從2014年開始,過去的兩個冬天里,同樣的紅外相機在這周圍83平方公里內拍到了22只雪豹,其中有4個雪豹家庭。

山地幽靈

“典型的雪豹眼睛雪白,皮毛是淺淺的霧灰色,有黑色薔薇形小花,因為毛多又深,所以看不清楚。成豹的體重很少超過100磅(45.3公斤),身長包括長尾巴很少超過6英尺(1.82米),尾梢粗粗的,可能為了平衡和保暖,但它可以輕易殺死體型有它三倍大的動物。它的腳掌奇大,臉短短的,腦袋有紋章,像神話中的靈豹;出獵時大膽又靈活,而且善跳;雖然常以巖羊為獵物,有時也吃牲畜,包括重達數百磅的小牦牛。這表示人也可能成為它的好獵物,只是還沒聽過攻擊人的報道?!?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6/11/22/slzk201646slzk20164621-1-l.jpg" style="">

1973年,美國自然學者、作家彼得·馬修森跟著喬治·夏勒一起到尼泊爾考察喜馬拉雅巖羊,整個過程寫成了《雪豹》一書。旅途中馬修森一直期待著遇見一只野生雪豹。書里的描述已經很準確了:這種大型貓科動物有著漂亮的、毛茸茸的外貌,只在海拔2700~6000米的高山、高原地點生活?!坝砂⒏缓沟呐d都庫什山,沿著喜馬拉雅山脈東越中國西南部,北達中俄接壤的山區,直到俄蒙邊界的薩彥嶺都出現過?!?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6/11/22/slzk201646slzk20164621-2-l.jpg" style="">

“貓科大動物就數雪豹最神秘?!?0多年后,馬修森的這句判斷依然適用。今年夏天,迪士尼紀錄片《我們誕生在中國》上映后,雪豹變成了新的網紅動物。片中的雌雪豹達娃受傷后死去,很多觀眾到網上指責片方:為什么不救這只雪豹?

事后證明,真正的達娃并沒有死,那個悲慘的故事只不過是電影拼接出的一條故事線。然而爭論本身顯示出雪豹與城市觀眾中間存在巨大的誤解:人們習慣了寵物,習慣了在動物園里逛超市一樣的輕松觀看,卻對真正的野生動物一無所知——它們不是家寵,并不能如探囊取物一般到野外隨意搜尋。

中國對雪豹的研究并不多。國內從1956年開始飼養展覽雪豹,真正的研究到了70年代才開始。西寧人民公園的專家廖炎發在1985年發表論文,粗略統計了青海雪豹的分布、生活環境、食物和繁殖期。同時期喬治·夏勒也在青海、新疆、甘肅、西藏等地做過調查,雪豹方面收獲不大,但掀起了中國藏羚羊保護的序幕。

90年代幾乎沒有新進展。直到2005年,中國科學院新疆生態與地理研究所的馬鳴研究員等人在與國際雪豹基金會的合作中,在新疆托木爾峰用紅外相機拍攝到32張雪豹照片,中國人至此才首次拍攝到野生雪豹。

為什么過去中國人不關心雪豹?

“過去中國科學界做動物研究,更注重的是應用層面。像研究老鼠、麻雀,就是要防治它們傳播的鼠疫、布氏桿菌病、腦膜炎、禽流感等疾病,也研究怎樣防止這些小動物吃糧食?!瘪R鳴如今已臨近退休,他其實是一名鳥類學研究者,十幾年前參與雪豹研究,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國內很少有學者能做這方面調查。

馬鳴慶幸的是,雪豹喜歡生活的高海拔山地,人類活動并不頻繁?!爸袊暮芏啻笮拓埧苿游?,比如華南虎、金錢豹現在都很難找到了,都是因為跟人關系太密切,棲息地被徹底破壞。反而雪豹的狀況還算好的?!?/p>

中國擁有世界大約60%的雪豹潛在棲息地,是世界雪豹分布的核心區域。2008年之后,北京林業大學、山水自然保護中心等科研機構和組織開始陸續加入雪豹研究,又因為網絡、智能手機和紅外相機的普及,雪豹這種被稱為“山地幽靈”的大貓,迅速知名起來。

生存環境

“你見過野居力嗎?”

“什么?”

“以利斯?!秉S亞慧換了蒙語的說法,牧民寶力代還是不明白。

“就是雪豹?!蔽也辶艘蛔?。寶力代恍然大悟:啊,是這個東西,我們這沒有。

幾天后,跟著邢睿和“荒野新疆”的成員黃亞慧,我們到了和靜縣阿拉溝鄉的阿拉溝村。這里是烏魯木齊南山片區的背面,只是分屬天山的南北面,山勢就有明顯的不同,這里的山相對海拔更低,走勢更平坦,深秋金黃色的枯草沿著曠野蔓延,一切看起來都毛茸茸的。

南山后峽地區22只雪豹的數量有點太高了。這當然是真實的,青海的玉樹和煙瘴掛大峽谷都在小范圍內發現過大規模的雪豹群體。雪豹習慣獨居,后峽也許是它們各自活動片區的交叉區域,但這個數據無法用來計算真正天山雪豹的密度,就像在旱季的非洲草原,不能用水塘邊的動物數量做推論一樣。換到南山片區的背面是為了更科學地計算整片山區的雪豹數據。

我一直驚訝于后峽離城市的距離,這看起來實在太近了,想象中的新疆雪豹應該在最深的天山里,做伴的是冰雪和巖石,而不是廠礦和林業站。這跟“荒野新疆”的調查方式有關系——邢睿創立的是一個獨立的非政府組織,只有他和黃亞慧是全職人員,其他長期合作伙伴都是義務志愿者。所有出野外、買紅外相機的經費都來自募款,組織設在烏魯木齊,當然是從身邊開始找雪豹更現實。

雪豹也確實離人很近?,F代社會已經沒有絕對的荒野了,尤其在新疆這樣有大量游牧牧民的自治區,山野的荒涼與否,只是一年里行人、探險者多寡的區別而已。雪豹跟人的關系是動態變化的,正常的年份誰也不打擾誰。南山很多牧民甚至不知道這一帶有雪豹,但架了紅外相機還是拍到了22只。今年牧民的反饋突然增多了,因為雪豹正在吃他們的家畜。

我們在南山遇到了一位騎摩托車上山放牛的哈薩克族牧民,他家今年就有5只羊被雪豹吃了?!拔屹I了畜牧險,保險公司說了,完整的尸體才給賠,吃了三分之二的就不管了?!泵恐谎蛘J蹆r是五六百元,保險公司能賠上兩三百塊錢,就是起一個心理補償的作用。邢睿給我看了一段夏天拍的視頻,一個牧民對著鏡頭說,他知道雪豹是保護動物,但如果再這么吃下去,“我兩個兒子說了,實在不行就要去下毒了”。

以前雪豹也吃牧民的羊,今年這么頻繁是因為北山羊少了?!叭珖荚趽屇辖难?,這幾年南疆的羊肉從十幾塊錢暴漲到50多塊,覺得是天然放牧,味道好。南疆那點羊哪喂得了全國人民???都是從附近省份拉羊過來,過一道手再賣出去。這種流通多了,動物的疫病也進來了,野生北山羊傳染上瘟疫又沒人給治,大片大片都死了?!毙项Uf。

寶力代是我們在牧場上遇到的蒙古族牧民。他的小房子矗立在曠野中央,周邊望不到邊的草場都是他和維吾爾族朋友玉山放牧的地方,兩個人合養了五六百頭牦牛,每年6月份趕到這里,等到來年2月份,地上的干草吃沒了,山下開始下羊羔子的時候,他們再挪到下面去。

40多歲的寶力代也沒見過雪豹,他見過狼,昨天放牛的時候剛剛趕跑了7只野狼?!袄锹?,一天能跑好幾座山頭,今天早就不見了?!睂毩Υ洺D芸吹奖镜匾吧谋鄙窖蚝捅P羊,這些年大家不怎么打獵了,野羊都不怕人,有時候離著幾十米也不跑?!包S羊(即北山羊)去年死得最多,身上長癬,最后皮都硬了,走不動了,倒在路邊就死了?!睂毩Υf。

寶力代的家里燒著火爐,我們進來后又加了一爐子煤,房間里烤得暖暖和和的。這是一座政府支援建造的水泥房子,大窗戶、火墻、鐵架子床、沙發、茶幾和大衣柜,除了他靦腆的妻子不會說漢語,這跟內地任何一個漢人家庭沒什么區別。

邢睿從一見面開始,就跟寶力代打聽放牧時間、牦牛數量等各種問題,兩個人聊了十幾分鐘,邢睿才介紹自己是做野生動物保護的,寶力代“嗯”了一聲,沒表現出任何驚奇。一路上我們遇到了很多牧民,跟內地不一樣,即便是路上偶遇的陌生人,邢睿下車打個招呼“兄弟你對這熟悉嗎?”就能拉拉雜雜地聊上半天,從來沒有人警惕地問我們是誰,說起話來也沒有任何隱瞞。

聊到雪豹,牧民們的態度很難單純地用少數民族、邊疆等身份做推測?!盎囊靶陆币晃痪S吾爾族的志愿者告訴我,維吾爾族人不吃食肉動物,所以不會抓雪豹來吃;他們也不吃未經阿訇超度過的肉,所以也不會吃被雪豹攻擊過的羊。但是哈薩克族、維吾爾族等當地牧民都有穿皮毛衣服的習慣,像雪豹這樣有柔軟毛發的動物因此并不安全。志愿者巖蜥過去一直在烏魯木齊二道橋為馬鳴老師做雪豹皮張調查,10年前二道橋的市場里總能遇到雪豹皮做的大衣、帽子,能清晰地數出一件皮襖是由四五條雪豹皮拼接制成,蜂擁而入的內地游客又抬高了這些“新疆特產”的價格。

“就算像《我們誕生在中國》這種電影火了,也未必是好事。認識雪豹的人多了,興許想要雪豹皮的人也多了?!睅r蜥說,二道橋市場經過幾輪打擊,現在已經見不到公然販售野生動物皮張的商家,新的陣地已經轉移到微信朋友圈、淘寶閑魚、百度貼吧等網絡社區,更加隱匿了。

寶力代的維吾爾族伙伴玉山一句漢語也不會講,他一直在興致勃勃地玩邢睿的望遠鏡,他這是第一次站在家門口清晰地看見自己的牛群。玉山有一個便攜式DVD,跟很多內地電視觀眾一樣,他也在看歷史電視劇。小屏幕上,毛主席正用維語流暢地宣講革命綱領,中間夾雜了很多漢語單詞,如延安、項英、新四軍等。網絡、智能手機、高速公路、快遞等現代產品,正在不停地調整著邊疆與內地、雪豹與普通人的關系。

紅外相機

我們在阿拉溝運氣很好,黃亞慧先是在河谷里看到14只盤羊,又在山頂上看見了超過80只的北山羊大群體。棕黃色的北山羊陸陸續續從山頂翻下來,游蕩著跳下巖石,公羊在一起抵角打鬧,每一次進攻都惹得羊群一陣混亂。

“說不定附近就有雪豹!”黃亞慧興奮起來。大家各自持著望遠鏡、長焦鏡頭,對著車窗外一動不動,大氣不敢喘,看著北山羊群從巖石上魚貫而下。我們距離這群北山羊有至少一公里的距離,鏡頭下羊群的畫面真切,又有些許空氣抖動的擾流,如同直播版的《動物世界》。雪豹是跟著食物活動的,這是邢睿、黃亞慧今年見到的最大的北山羊群,也許后面會有更驚人的發現。

端了一分鐘望遠鏡,看著羊群沒有絲毫緊張的跡象,我放棄了,不會有雪豹了。

黃亞慧和邢睿反而決定上山,這個北山羊群極大地鼓舞了他們,附近能拍到雪豹的概率更大了。

花了40分鐘,我們爬上了鄰近的一座山頂。這里看上去一片荒涼,腳下的曠野延展到遠方看不見盡頭,遠方的半空中是連綿的、帶著冰川的雪山。此時此刻,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我們三個人。

仔細觀察還是能發現很多生物活動的痕跡:地面覆蓋著一層被牛羊啃過的、只剩下一厘米高的干草茬,遍地都是顆粒狀的羊糞。巖石上的地衣長得很茂盛,兩只紅嘴烏鴉一直圍著我們飛來飛去,在空中依靠氣流上下,完全不怕人。旱獺在這個季節已經開始冬眠了,我發現了一個松軟的土堆,踢開上面的浮土,里面還是濕潤的,旁邊看來是一個剛剛打的田鼠洞。

雪豹會從這里經過嗎?

這里沒有任何外界的信息可以提供幫助。雪豹是夜行動物,毛色與山石相近,很難被發現,一些牧民描述的雪豹情況也有真假難辨的傳說成分:“哈布蘭(哈薩克語,意為雪豹)嘛,把羊這么樣子一甩嘛,背著就走了!”“雪豹尾巴豎起來像響尾蛇一樣搖擺,把北山羊吸引過來,一口咬住了嘛!”

除了放紅外相機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觀測方法,趴在雪窩子里等著拍雪豹當然是不現實的:誰知道哪年哪月才會真的等到一只?放紅外相機像是一種現代捕獵方式,用數據來獵捕雪豹的蹤跡。

放相機也是個反復權衡的過程:一臺相機2000塊錢,放在荒郊野外,放下去就有丟失的危險;去架設點單程就要40分鐘,要徒步爬到海拔3500米的地方,幾個月后必然沿路都是積雪,迎著大風上山換儲存卡,這個過程可沒那么有趣。邢睿今天本沒有放相機的計劃,但是那群北山羊給了他足夠的理由。

這片山野已經進入冬牧場的狀態了,除了寶力代等幾戶牧民之外,其他人不大可能從這里經過。幾年前,邢睿也擔心牧民會拿走野外的相機,他們曾在一個冰溝旁架了一部相機,第二次去就丟了。志愿者們跟牧民打聽了一圈,都沒人知道,后來在附近發現了冰爪、冰鎬的痕跡,大家猜測是被戶外愛好者撬走了?!俺抢锶藙偟揭巴?,看到任何東西第一反應就是要拿走。他認為這都是大自然的,可以隨便拿?!?/p>

幾年下來,反而越是在少數民族的放牧地相機越安全?!斑@些牧民的文化是路不拾遺。他們的牛羊有時候放在山里一個月都沒人管,其實很容易去偷一頭出來,但這在他們眼里是極其道德敗壞的事情,只有大家都堅守原則才能節省每個人的放牧成本?!毙项k娔X里有很多牧民的視頻片段,他們發現了紅外相機,好奇地轉來轉去。有兩個哈薩克牧民干脆一屁股坐下來,一人點上一根煙歇歇腳,對著鏡頭招手,開心地嘻嘻笑。

雖然架設相機、回收數據的過程如此繁瑣,如此反互聯網,“但是如果遇到一個好的地理點,真是恨不得隔幾天就去收數據,等得都要蹦起來了”。邢睿每隔一兩個月就帶著志愿者上山換一批儲存卡和電池,所有收回來的視頻和照片,都需要他找個大塊的時間密集觀看,好把紛擾無序的數據梳理、編號,還要找出一條邏輯線。這個工作很痛苦,但常常有意料之外的迷人之處。

去年12月在南山的一號高地,紅外相機拍到了一只帶著幼崽的母雪豹,邢睿給它起名叫“大媽”,一直到今年2月,這對母子被拍到了幾次都是一起出現,小雪豹在鏡頭下明顯地長大了一圈。

到了3月,新收回的視頻里,邢睿突然發現幼崽不見了。兩部相機都放在一個山崖的必經之路,附近沒有其他通路可走,來來回回“大媽”都是形單影只,連著兩個月時間再沒有幼崽的蹤影。

大家都很擔心幼崽的下落,即便雪豹是山林的頂級獵食者,它們的幼崽也并不安全。志愿者巖蜥是做標本的高手,去年他就收到過一個雪豹幼崽的頭,當地人告訴他是在金雕的巢穴下撿到的,身體已經不見了,解剖發現,雪豹頭骨的臉頰部位都已經骨折破碎——小雪豹應該是被金雕吃掉了。

此前從沒有人錄下過野外雪豹的叫聲,3月的視頻卻意外錄下了“大媽”的嘶吼。雪豹沒有喉頭,無法像其他貓科動物那樣發出咆哮,只能發出低啞的嘶鳴。那聲長嘯聽上去有一種哀鳴的意味,雪豹只在一二月求偶季才會嘶吼以吸引異性,邢睿認為“大媽”的吼叫應該就是在召喚自己8個月大的孩子。

揪心的日子一直持續到6月。又一次回收儲存卡,在5月18日的視頻里,“大媽”的身影后又出現了另一只雪豹。這只雪豹看起來體型不小,大家緊緊盯著屏幕,眼看著“大媽”在巖壁上磨蹭,噴射出液體做標記,第二只雪豹什么都沒做,跟在“大媽”的身后一起離開了——年輕的、不到一歲、沒有領地的小雪豹,都不會出現標記行為。6天后,兩只雪豹再次結對出現在這部紅外相機的鏡頭前,雖然屏幕上這只雪豹體型已經很大了,但是邢睿終于放心,這就是“大媽”失而復得的孩子。

雪豹守望者

這次野外巡護本來計劃是6天時間,第四天途經一個鄉鎮加油,手機終于有了信號,天氣預報明后天烏魯木齊有中雪。剛出加油站,邢睿就改了計劃,直接開車回烏魯木齊。

出發前邢睿給一位經常來和靜縣的老司機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咨詢了每段路不同天氣狀況的危險性,被告知翻山回烏魯木齊的這段路一到下雪就容易翻車?!斑^一個月我們再來一趟,沒必要為了裝兩部相機冒這么大的危險?!毙项?0年前開始在新疆從事戶外行業,先是做登山助理,然后做觀鳥向導、開戶外旅行咨詢公司,2010年開始做現在的“荒野新疆”。

做登山領隊時,邢睿爬過慕士塔格峰等多座6000米以上的雪山。我問他最危險的一段是哪里,他想了半天說:“真沒什么危險的?!睅状瘟奶熘?,他唯一提到一次后怕是2003年登5445米的天山博格達峰,這座山海拔不高,但斜坡角坡在70°至80°之間,攀登難度極高,1981年才首次有日本人登頂。

邢睿爬過海拔5000米之后,身體適應得不太好,最后一夜隊員的小帳篷就搭在懸崖邊上。登頂前他迷迷糊糊地坐在帳篷外面換鞋子?!艾F在想來,就是這個時候挺危險的?!毙项Uf,登山最危險的地方反而很少有人出事,往往是精神懈怠的小地方容易致命?!爱敃r如果一不小心鞋子掉下去了,我就下不來了?!?/p>

這些經驗放到“荒野新疆”的活動里,就讓邢睿對下雪這樣的天氣變化格外敏感?!皼]必要冒任何風險,這不是競賽,光靠一腦子熱血是不行的。以前玩戶外,大家總喜歡各種自虐性行為,徒步時背個大西瓜爬到山頂上吃?,F在做環保組織一切都要現實,我現在到哪里能開車就絕對不徒步,紅外相機都盡量放在交通方便的地方,否則為了一部相機進山、出山花一天時間,這個數據的性價比就太低了?!?/p>

邢睿不是一個容易自來熟的采訪對象,他會在見面的第一天在爬山時催促記者:“你怎么動作這么慢?”在烏魯木齊街市里邊開車邊回答問題,邢睿常常在紅燈前急剎車,或者下錯高架路口,盡管他在這里已經生活了十幾年,看起來還是像一個不小心闖入都市的外鄉人。

國內觀測雪豹的組織大多有學術或官方背景,以研究為主要導向。也有“荒野新疆”和“中國貓科動物保護聯盟”這樣純粹的民間組織,主要用紅外相機做觀測,出具觀測報告。這個報告有什么用?很多人都不能理解邢睿的工作?!盎囊靶陆苯衲甑慕涃M一部分來自公眾募款(20萬元用以購買100臺紅外相機及支付野外食宿),一部分來自山水保護中心、阿拉善SEE生態協會每家5萬元的支援基金。邢睿和黃亞慧今年開始有固定工資,每個月1000多塊錢,看起來只是一個象征性意義。

從盈利的角度看,“荒野新疆”的雪豹報告毫無用處,并不會有任何企業來購買,目前“荒野新疆”與政府組織也只是剛剛開始接觸,所調查的片區距離變成保護區、生態旅游區域還有遙遠的距離。這是一個完全超前的工作,還有公眾的另一個疑問:連烏魯木齊周邊都有這么多雪豹,雪豹還有保護的價值嗎?

“越是生存狀態良好,越需要保護。等到一個物種已經變成絕對珍稀狀態,再去做保護就來不及了?!毙项Uf?!盎囊靶陆痹谘┍?,也在做白頭硬尾鴨、天山絹蝶兩個物種的保護,再之前,一個成功的例子是保護黃喉蜂虎。新疆130兵團有一片閑置的綠地,近年變成了黃喉蜂虎的棲息地。這種在城市邊緣的綠地很容易在新的規劃建設中被推平,或者周圍農家樂的老板哪天一時興起,都可能將其挪作他用。

“荒野新疆”這樣的組織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沒有任何發言權,黃亞慧和邢睿的辦法,是借自己做觀鳥旅行的機會,帶全國的觀鳥愛好者去看黃喉蜂虎——這種小鳥身上有6種顏色,是觀鳥愛好者最愛觀賞的鳥種之一。大量外地人來到附近住宿、餐飲,很快引起了當地人注意,這時候再去宣傳黃喉蜂虎棲息地的重要性就水到渠成了。黃亞慧很得意:“當地人能借這黃喉蜂虎做旅游,當然就把那塊綠地保留下來了。他們還問我黃喉蜂虎都喜歡哪些棲息環境,比如電線、草坪這些,還要自己去擴大綠地面積?!?/p>

“你要說我們起到了多大的學術研究作用,無論雪豹還是白頭硬尾鴨,我們都不寫學術論文,進入不了研究的圈子?!毙项0炎约憾x為“體會大自然的人”,與科學家不是一個行業,是野生動物保護地建設的另一種推動者。今年8月,烏魯木齊召開了國際雪豹論壇,“荒野新疆”的觀測成果借著大會向公眾通報,并讓林業管理單位知道了天山雪豹的現狀。前幾天南山后峽的林業站剛剛掛上了“荒野新疆”的牌子,邢睿認為這也是做保護的一個重要進展。

越野車開到了山頂,四周已經變成大片的雪嶺云杉和積雪的山峰?!拔业谝淮卧谇嗪R姷窖┍?,周圍就是這個地貌?!毙项Uf。那是2013年在三江源自然保護區,一天傍晚,邢睿和朋友正在峽谷里徒步,恰與一只母雪豹迎面碰上,雙方當時相距不到30米,這只母豹還帶了兩個孩子。

邢睿和朋友立刻趴下不動,母豹并未害怕,反而帶著孩子玩耍起來。邢??粗矍暗娜粋髡f中的雪豹,只感覺自己的心跳突然加速,熱血僨張,頭皮都在發麻。雪豹幼崽還好奇地接近這群人類,直到20分鐘后峽谷下起了暴雨,雪豹一家才爬上山崖離開。邢睿至今記得那種幸福到幾乎要窒息的感覺。

此刻天山的山頂正堆積著大片的烏云,我們跟在重型卡車的后面緩緩盤山。氣溫降到了個位數,越野車謹慎地壓過路邊的冰凌,漆黑一片的云杉樹林從積雪中穿出,將近10米高的樹干筆直地伸向天空。山峰壓迫著道路,然而跟幾天前相比,這冷酷的冰雪世界已經有了不同的意味,我想起喬治·夏勒的那句話:“除了探索群山的愉悅,哪怕只是和雪豹待在一個地方,都足以讓周圍的一切變得煥然一新:我想象著眼睛看不到的東西?!?/p>

(感謝實習生項文虎對本文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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