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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碟記

2016-11-26 05:18布谷
太湖 2016年3期
關鍵詞:馬可侯孝賢樟柯

布谷

讀碟記

布谷

《三輪車夫》——不動聲色的暴力

看了布努艾爾的 《無糧的土地》后,曾寫下一句 “沖擊力最大的效果,是讓人突然地感到寒冷起來”??戳岁愑⑿鄣?《三輪車夫》后,又寫下一句 “不動聲色是可以掀起巨大風浪的,直擊內心深處”。

這張臉曾在陳英雄的另一部 《夏天的滋味》中見到過的,溫婉、慈祥以及安靜并不動聲色,在 《夏天的滋味》中飾老大,三姐妹中的老大。自然而到位,舒服極了,過目難忘。在 《三輪車夫》中飾女老板,似乎做得不小,其中一個是三輪車行,滿城跑的三輪車幾乎都是從她這里租出去的。是越南的一個城市,或是河內,或是西貢,覺得沒有必要去考證,一處城市便足夠了,嘈雜、混亂、喧囂、無序、潮濕、幽暗、曖昧、聲色、垃圾、汗水、陽光、三輪車等等……不一而足,構成了這座越南城市的關鍵味道。

陳英雄無視以上眾多味道。

味道依然存在,只是浮現在城市的上空,那就浮現著。而有意將其推開了,這些味道的背后,是這座城市的柔軟部位。比如一條河流,拐彎處即是河流的柔軟部位,而河流的拐彎處,即是河流的絕佳處。

陳英雄緩慢地行走在絕佳處,不動聲色地解構著這座城市。這座城市在陳英雄的眼里,似一條河流,匆匆地朝前流動著,鏡頭中的河水是無序與混濁的。陳英雄沒有按套路出牌,打出的卻是一張王牌。

開始安靜地聽著那位三輪車行女老板哼唱的歌謠,臉上出現的依然是溫婉與慈祥,她有一個弱智的兒子,依靠在母親的懷里,臉上是天真的。歌謠傳來,歌謠是天真的,悠揚,似天籟:

斌有一把棕櫚寶扇

富人說:我向你買

用三只牛,九只水牛

斌說:我不要你的牛

富人說:我給你滿池的魚

斌說:我不要你的魚

富人說:我會給你用珍木造的筏

我不要你的筏

那我就給你一只鳥……

母親不動聲色的哼唱,卻有著綿長的穿透力,進入觀眾的內心深處。出乎意想的是,這位母親卻是這座城市黑社會的頭。手下有成群的打手,操控著三輪車行、地下妓院、制毒工廠、賭場、販毒網絡等等,黑社會有的她手下都有。

她在哼唱著歌謠,柔美的手,撫摸著兒子的頭,一邊施出狠招。

為了生計,年輕的三輪車夫,向她租賃了一輛三輪車,或許是看中了這個年輕人的單純與誠實,欲拉其下水,為我所用。竟策劃了一出兇暴的雙簧,指使手下的打手,搶走了這位年輕人的三輪車,為了償債,只好俯首聽任女老板派遣,替她干活。

一筆是帶不過的。搶三輪車的這段需要回放,不然,無法反證暴力的沒有底線。

這一段特別暴力。一群打手不但搶走了三輪車,并集體暴打年輕人,下手兇狠,直至被害人蜷縮街頭為止。這時的陽光是好的,街上的人流依然如故,暴力過程中,還是暴力過后,沒有人伸出援手,自行車、摩托車組成的人流與己無關地一晃而過,也沒有憐憫。不可思議的是,蜷縮在地下的年輕人,竟一臉冷酷,沒有求助,不見反抗,只是顯得有些憂郁地撿起了散在地上的兩只拖鞋??吹竭@里,感覺是找到了陳英雄及其 《三輪車夫》的整個節奏與內涵。

接下去的這段,同樣對此作出了詮釋。

鼻青臉腫的年輕人,拎著拖鞋,來到了女老板面前,臉上靜而冷峻,他似乎也知道了這是老板設計的一場暴力。這是一間有些幽暗的房間,她連看都不看一眼,一直在撫慰著自己那個弱智兒子,嘴上在輕輕地哼唱著,兒子臉上是天真的……

這一段以為是關鍵的,承上而啟下。年輕人實施了轉身,黑社會的女老板,按自己的設計完成了最狠的一招。鏡頭在不動聲色與隱忍中朝向走著。這座城市的故事似乎可以朝著預期發展了,主線似乎也明確了,是城市中潛行著的暗流。

這座城市的強大暗流竟源于此,源于這樣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看上去是溫婉、安靜并不動聲色。陳英雄主觀的美學指向便有些清晰了。

一個做了十數年刑警隊長的朋友,曾多次說過,特別兇狠的殺手,大多是精瘦,寡言,不動聲色并獨來獨往,輕易不出手,一旦出手,則刀刀見血,見血封喉。

詩人的出現是必然的。不要以為是寫詩的詩人,詩人只是一個人名,長得清瘦,看上去似有些雅氣,穿著也干凈清爽,素色,臉上沒什么表情,他會不會寫詩,陳英雄沒有作出交待。詩人從出現到自焚只保持同一種表情,那就是不動聲色或者是沒表情,也不易的。話不多,半天不說一句,整部片子中,詩人的戲不少,話加起來沒幾句,說起來也是細聲慢氣的,如果光看外形舉止,還以為真的是一個寫詩的詩人。梁朝偉對詩人的把握是精準的。這種樣子的詩人還是存在的。想起了一位詩人說過,太像詩人的詩人就不一定是詩人。

陳英雄 《三輪車夫》中的詩人,是黑社會打手的頭目,是黑社會女老大手下的得力干將,并彼此情色曖昧,活色生香。女老大在不動聲色中將旨意傳授給詩人,詩人在不動聲色中糾集打手,在街頭行色匆匆,做著殺人越貨的勾當,再血氣沖天,臉上竟是不動聲色、沒有表情,平靜得真像一位剛寫好一首得意之作的詩人。以為,導演陳英雄的象征意味與美學指向是顯而易見的,描述暴力與血腥的片子,在詩的節奏中前行……

有這樣的話外音在作奸犯科的過程中響起,充滿詩意:

沒名字的河流/我出生時,暗自嗚咽/藍天大地/溪水幽暗/長年累月下,我逐漸成長/沒人對我細加垂顧/沒名字的人/沒名字的是河流/沒顏色的是鮮花/芳香撲鼻,萬籟無聲/噢!河流!噢!過客!/在那三輪車的生涯里/度過年年月月/我虧欠祖先的恩德,難以忘懷/我舉目猶豫/能否穿州過省/重返家鄉……

甚至,殺手在下手之前,片中響起的竟是催眠曲:

秋風吹,我兒睡

長夜漫漫

我會守著你

守到夜的盡頭,

睡吧,我心愛的孩子

我的孩子。

片子在前行中,內心會涌起無法言說的一些東西,最是黑暗的地方,也有其柔軟的部位,陳英雄站在這座城市的拐彎處,解構著潛行于城市下面的若干細節,解構是鋒利的,暴露出來的包括了人性中柔軟的東西。

詩人似乎便是這種東西的一個符號。

詩人樣子的男人還是很受到女生喜歡的。那個被詩人拖下水的年輕三輪車夫的姐姐愛上了詩人。姐姐是溫柔的,清麗并溫雅、善良,似出水芙蓉。姐姐似乎從一開始便知道詩人的角色,卻依然對其言聽計從,竟在詩人的授意下,姐姐甘愿流入黑社會操控的地下妓院……

詩人替三輪車夫姐姐洗頭的場景,以為是陳英雄的神來之筆。這是一個安靜的場景,背景自然是嘈雜的,似乎更能突顯人物內心的東西。詩人著素色的西服,姐姐卻是一襲深色長裙,還有烏黑的長發,飄逸并驛動,與詩人形成絕妙的黑白對比與反差。如此效果,應該是陳英雄刻意而為之的。清水從詩人手間無聲灑下,流經長發,并從發端滴下,滴入泥土。清水還在清冽下滴,詩人無言地轉身,抽煙。寓意顯而易見。

然而,詩人竟亮出了鋒利的刀刃,詩人手中握著的鋒利刀刃在陽光下,寒光逼人,刺向了在妓院中非禮姐姐的男子。詩人在追殺這個男子時,片子是無聲的,追殺是在樓頂的一個平臺間展開的,過程很簡單,詩人絕對壓倒一切,出手堅決,毫無懸念,刀刀見血,刺中要穴,依然不動聲色,卻見森森冷意。詩人的兇狠、殘暴之性,無出其右。鏡頭很快便投向了樓下的街道,街道只能是混亂并嘈雜著的,像是一條骯臟、無序的河流。依然有話畫音,詩般的話外音,平靜并安詳的:

塵埃的味,龍眼的皮,是偷來的/用一只手,溫暖無比,洗著我的臉/爸爸/綠色的光,來自活生生的河蝦/菜市場收市了,媽媽回家了/挨冷飯,是一種懲罰/在晚上,秘密地,媽媽喂我/教人窒息的熱浪來自悶熱的下午/凋謝的楊桃發出惡臭/在雨中,我瑟縮/煎魚、麥片粥/檸檬葉、柚皮/乳白色的水,洗我棕色的皮……

詩人的內心終究是幽遠而復雜的。

詩人鼻子又出血了,有些恰如其分地滴了下來,在詩人將鋒刃刺進對手的腹部時。片中,詩人的鼻血出現多次,每當暴力發生或即將發生時。陳英雄的象征手法,頗具匠心,逆著滴下的鼻血,那是暴力與血腥的源頭,源自于身體內部,包括骨頭、肌肉、神經及其縫隙……

還有那個裸露著的電燈開關盒。這顯然是陳英雄設計的一個道具,這樣的道具似乎顯得有些刁鉆,放在通常習慣的那個位置,觸手可及,防不勝防,出乎意想,突如其來,往往是在不經意間,被無情的電光擊打。片中,那個年輕的三輪車夫,還有黑社會中的打手,甚至黑社會的女老板等等,均遭到過電擊。

意外,總是在不經意間無情地發生……危險,觸手可及!

在詩意的節奏中,《三輪車夫》走到了尾聲。

黑社會女老板那位弱智的兒子,在突如其來的車禍中喪身?;蛟S厭世?或許自我救贖?接著,詩人自焚棄世,葬身火海,火燒得很旺,照亮了整條街道,混亂的人群集體張望著那片火海,火海中是詩人的那團火有些張牙舞爪……

年輕的三輪車夫,脫離了黑社會,姐姐也同時離開了地下妓院,全家相聚,與妹妹還有爺爺,一起坐在三輪車上,臉上都是安靜的,三輪車朝前走著,前面似乎有亮麗的陽光照過來……。

這樣的結局,是出乎我的意料的。

自黑社會女老板弱智的兒子車禍身亡后,尤其詩人葬身火場后,片子前后的節奏似乎顯得有些脫節,主旨也不甚相吻,有些快了,味道也有了變化,由冷而漸趨暖色,不動聲色至此停滯了下來。詩人不在了……風生水起,動起了生色。

陳英雄站在河流的絕佳處,解構著這座熟悉的城市。詩人不在了,陳英雄難道只能按套路出牌?按套路出的牌,不是一張王牌!

馬可、賈樟柯及其 《無用》

說是看 《無用》,來了好幾位朋友,看了近二十多分鐘,走的都是很悶的鏡頭,馬可也沒有出鏡,幾位朋友便顯得有些坐不住了,他們是沖著馬可來的。

我對賈樟柯是熟悉的,并喜歡得很。他執導的電影都看過,有的看了還不止一遍。賈樟柯的風格就是有些悶,攝影機常常處在一個較為固定的位置,可以是幾分鐘甚至是十幾分鐘的固定不變,只有鏡頭前的人與物在客觀移動著。這是考驗著觀眾的耐心或承受力?!缎∪丶摇分芯陀幸粋€鏡頭幾乎超過了十分鐘,居然成為了賈樟柯的一個經典鏡頭。

很悶的鏡頭后面,隱含著賈樟柯想表達的思想,或者是在為后面發生的故事做著鋪墊。對賈樟柯而言,鋪墊是重要的,鋪墊是為后面將出現的主題做好服務。

《無用》也是如此。

鋪墊自然是長的。經濟特區的服裝企業,寬大的廠房與車間,密集型工業化流水線作業,作業工人重復著同一種機械動作,神情木然,讓人想起卓別林的 《摩登時代》。成品像水一樣地朝前流放著,不絕如縷。工人們的生活情狀也是機械與枯燥,甚至木然。整個鋪墊幾乎沒有對話,鏡頭很安靜并客觀地地朝前走著,像是早期的默電影片,背景音樂也十分吝嗇,機位即使在移動,也是相當的緩慢。

很純的紀錄片風格,想起了臺灣侯孝賢的風格,有點冷。

馬可出現在鏡頭前,鋪墊結束了。風格與畫面似乎也有了變化。

第一次看到馬可,看得有些認真,作為品牌服裝設計師,關注的重點自然是服飾。很清純的形象,年輕、素雅,質樸的服飾與搭配,居然顯得內斂、淡定與低姿態,沒有聚光燈下的夸張意味,折射出的是由內而外的一種張力。感覺是品牌服裝設計師中的一個例外。

品牌便出現了?!袄狻北闶邱R可工作室在1996年設計創立的第一個服裝品牌。按照馬可的說法,是出于不滿,出于對目前國內大眾化服裝的不滿。原本是具有內在文化品質的服裝,竟成了一種流水線作業的機械產品。我國是世界上服裝出口量最大的國家之一,因為沒有在世界上得到認可的品牌,服裝業竟成了出賣勞動力的一種產業。

因為有了鋪墊,進入主題便顯得得容易了?!袄狻钡暮x便迎刃而解了。這是否就是賈樟柯的杰出之處?

衣服是不是要這么膚淺的。

“例外”十年后,2006年,馬可獨立設計的 “無用”品牌問世。賈樟柯的鏡頭似乎沒有更多對于品牌的渲染,要說的是,品牌以及服裝背后的內含。依然是一貫的冷手法,波瀾不驚地朝前走著。

冷的東西往往具有更為鋒利的滲透性與穿透力,冷不防的東西總是讓人心頭一熱??此坡唤浺獾鼐従徛舆^的鏡頭,其實隱含著豐富的與主題相關的內在意味。比如櫥窗模特、壁掛、裸露的皮膚、行人行走的姿態、被服飾包裹著的肢體動作等等。從服裝以及品牌的表層不由自主地進入到了品牌的核心部位,也可以說是服裝的靈魂。

在馬可的眼里,服裝是與人的生命貼得最近的物件,直接參與并呵護生命的律動。馬可說:“衣服就是皮膚之外,跟皮膚最親近的一層東西,它的價值在于情感的傳遞和表達,在這個意義上,所謂的流行、時尚都是不重要的?!痹谀承┘毠澤?,馬可恢復了傳統手工縫紉,一針一線的縫紉過程,便是彼此情感交流的過程。手工的東西傳遞一種情懷。馬可是深諳手中線與身上衣的古老詩意的。

想起了老子。思緒跟著賈樟柯的鏡頭走著,會看到老子的一些思想與智慧閃爍其中。在整部片子里,沒有提到老子的片言只語,道卻貫穿始終,在發揮著作用。

其實,賈樟柯是深諳此道的,老子是不需要言說的。廣州郊外的 “馬可工作室”,一襲布衣,素面,馬可行走在植物叢中,植物豐茂,靜綠,身邊伴行著的是一條狗,同樣是散淡的步子……

看到這里,覺得有點認識馬可了。馬可曾經說過這樣的話:“無用的創作,對于我意味著從現在開始,我將只聽從心靈的聲音……我只是向人們敞開自己的心靈。這不僅是創作,這也是我的一種生存方式?!?/p>

馬可給服裝賦予了新的更多的價值取向?!皟r值從不在物件本身,而在使用的人?!保R可語)。同一種服裝或者是品牌,穿在模特身上與穿在普通人身上,價值是不能等量齊觀的。馬可作為品牌服裝設計師,似乎是在改變著什么……

馬可想要改變的是服裝的狀態,而且要用時間來改變,要讓服裝具有經歷。便把手工制成的 “無用”系列,埋進了冰冷泥土中,讓服裝接受時間的考驗。馬可以為,物件一旦有了經歷,便具有了魅力,同時也具有歷史的意味,服裝也是如此。時間給予了經歷。

應該說,馬可的理念是成功了。正如她自己所說,不能傳遞一種更本質的內涵的話,設計就毫無意義。

2007年巴黎秋冬時裝周上,“無用”系列服裝登場,當展示大廳的燈光漸次打開,“無用”系列服裝以 “出土”與 “傭”的形式呈現,剎那,大放異彩,全場驚艷,掌聲雷動,破“傭”成蝶。他們從中看到了悠久的東方文明在服裝中的閃現,看到了傳統服裝理念以外的一些東西。馬可從觀眾席上站起,揮手,依然淡定,素面朝天,散淡的的神情,甚至顯得有點冷。

到了山西汾陽。眼前出現了很熟悉的場景,裸露的山地,深褐色的泥土,街頭嘈雜,天空中彌漫著飛揚的塵埃,還有一群群戴著柳藤帽提著礦燈的挖煤工人,皮膚黝黑……。

這樣的場景,是熟悉的,賈樟柯離不開這塊土地。這里是賈樟柯的老家,是賈樟柯電影藝術生涯的發祥地。經典的 《故鄉三部曲》,說的就是這里的事情。

賈樟柯似乎更喜歡這里的泥土與顏色,喜歡這塊土地上發生的事情。

從廣州到山西汾陽,沒有過度,反差是巨大的。明顯“糙”了,再加入了侯孝賢的“冷”,機位的移動似乎也更加緩慢了,我更喜歡這樣的紀錄片風格。

主題卻是延續著的。賈樟柯似乎是在繼續詮釋馬可的服裝理念,以電影的元素,賦予服裝更多的經歷與內容,使其得以豐腴。

鏡頭是以一個煤礦工人的身影切入的。孤單的身影,一臉老皮,行走在起伏的山地上,披著一件深色的外衣,手里拎著一只塑料袋,在行走的過程中,塑料袋在晃蕩著,鏡頭似乎特別青睞這只很普通的塑料袋,一直跟著,使得原本不起眼的塑料袋,不得不讓觀眾關注起來??磥?,賈樟柯要以此說事了。

果然,進入嘈雜的街頭,走進了一家裁縫小鋪,裁縫是位中年婦女,坐在縫紉機前,有些端莊。煤礦工人解開了一直拎在手里的那只塑料袋,原來里面裝著一件衣裳,斷了線,衣服裂了。走了這么長的路,是為了在這家縫紉小鋪縫補這件裂了的衣裳。很快便縫補好了,女裁縫說了二塊,礦工說,要不要三元。裁縫說,不要。一個要多給一元,一個不肯多收。很有意思。用汾陽方言一來一往說著,聽上去很有味道,其中似乎包含著一種有些曖昧的意味。

這件裂了的衣服,有了些許經歷,經歷是財富,是可以演繹的源頭。是否可以這樣說,馬可關于品牌服裝的理念,賈樟柯通過電影手段予以了詮釋,并且延伸和伸展到了更為廣闊的領域,延續了服裝與人的事情。

繼續演繹著。

城市工業化的流水線服裝作業,也在沖擊著偏遠內地的裁縫小手工業。街頭的裁縫鋪生存維艱,難以為繼。流水線的產品充塞了商場,手工一套西裝,成本就要四十元。超市買一套西裝,三十元。所以,一些民間裁縫失業,改行去了地下,當了挖煤工人。其實,消失的并非是裁縫鋪,消失的是傳統的民間裁縫及其民間傳統服飾文化。

汾陽這一段很有意思。品牌服裝設計師與電影藝術家在此獲得了理念上的和諧與統一。馬可 “無用”的主題找到了知音。并且讓觀眾超出了對服裝的認識。

一次,賈樟柯在接受媒體的采訪時說:“她 (馬可)的作品超出了我對服裝的認識,并且驚奇地發現,馬可的 ‘無用’竟然能使我們從服裝的角度去關照中國的現實,并引發出對歷史、記憶、消費主義、人際關系、行業興衰等一系列問題的思考。也讓我有機會以服裝為主題,在對整個服裝經濟鏈條進行觀察時,面對了不同的生命存在狀態?!?/p>

馬可說的是:“衣服是不是要這么膚淺的?!?/p>

侯孝賢的好時光

朱天文走上明星咖啡館三樓時,侯孝賢已經坐在一張大理石圓桌旁,桌上放著一杯蕃茄汁,朱天文落座后,要了一杯紅茶。

是第一次見面,朱天文難免顯得有些拘謹,出門前還特意挑了一襲灰色套裝,并將長發盤成一髻,故意顯些老。當時,朱天文還是一位學生,而侯孝賢則已是一位頗有成就的導演了??Х瑞^有些幽暗,陽光被窗棚遮蔽了,窗棚是橘色的,屋內的幽暗便夾雜著了些橙色。朱天文后來在文字中有寫到當時的心境,走在上三樓的樓梯上,好像是向了黃昏的斜陽里走去。

令朱天文心動的是,侯導竟喜歡看散文,竟還說鐘曉陽甚是了得,十八歲就寫得了一部《停車暫借問》。便開始喝著蕃茄汁,喝著紅茶,很快就談成了 《小畢的故事》。當時,或許侯孝賢和朱天文沒有想到,《小畢的故事》上映后,臺灣影界反響很大,也賣座。從此便開始了二人悠長的金牌合作。

這一天,注定是要寫進臺灣電影史的。

接著,侯孝賢開始了三級跳,尤其 《風柜來的人》出來后,感覺一下子從一樓直接跳到了八樓。是吳念真的感覺。

《風柜來的人》帶來了電影的新浪潮,其影響力是巨大而綿長的。多年后,賈樟柯還以為,侯孝賢完成于1983年的 《風柜來的人》,對自己有 “救命之恩”。并在其 《侯導:孝賢》一文中寫到:“坐在黑暗中看 《風柜來的人》,起初我連 ‘風柜’到底是一只柜子,還是一個地名都搞不清楚。但銀幕上出現的臺灣青年竟然長著跟我山西老家的朋友一樣的臉,看張世演的漁村青年,他們一大群人跑到海邊背對著洶涌的海浪跳著騷動的舞蹈,我一下子覺得離他們好近。侯導攝影機前的這幾個臺灣年輕人,似乎就是我縣城里面的那些兄弟……原來在中國人的世界里,只有侯孝賢才能這樣準確地拍出我們的今生?!?/p>

接著,有了后來長長的一串:《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海上花》、《戀戀風塵》、《戲夢人生》、《悲情城市》、《好男好女》、《咖啡時光》等風靡影壇的名片。

暮春的一個下午,看 《侯孝賢畫像》,一部訪談式的紀錄片。侯孝賢很隨意,在鏡頭前晃來晃去,說著一些質樸的話,節奏是慢的,一如侯導的片子。侯導回到了小時候生活的地方,是高雄一個叫鳳山的小鎮,站在一些老建筑面前,有城隍廟,侯導回憶著往事,有少時的伙伴在幫著回憶,七嘴八舌的。片子是安靜的,我喝著茶,安靜地看著片子朝前走著,天空下起了細雨,春水從屋檐滴下……

期待著咖啡館的出現,果然出現了,而且有一個女聲先從鏡頭后面出來,聲音有些沙啞,磁,說了一會,吸引著觀眾,果然是朱天文,優雅得很,似乎還有些傳統,一襲深色對襟中裝,說話時,很安靜,只有眼光隨著談吐在流動著,眼光是清純的……鏡頭面前,做了一個調皮的動作,好像是多說了一句什么話,很快地伸了一下舌頭,很天真的樣子。

后來,咖啡館多次出現在鏡頭里,據朱天文在文字里的敘述,這是一個叫明星的咖啡館,侯孝賢的很多電影是在這里醞釀出來的,你一句他一句,便有了一個框架,然后,便把相關的東西往里面丟,丟滿了,電影便出來了。第一次聽說,電影是幾個人坐在咖啡館里丟出來的。

鄰窗的桌子,放著一壺茶,侯孝賢安靜地坐著,桌上還鋪著一疊稿子,寫得密密碼碼,鏡頭推近,是 《海上花》的電影腳本。時光在咖啡館里蕩漾著,臺灣電影流竄成長于咖啡時光中,從童年到青蔥歲月。

鳳山小鎮城隍廟前,老鄰居一個一個地走過來,圍著侯孝賢,童年往事便像電影膠片一樣地一段一段出現,直接抵達侯孝賢內心深處的童年情結。

有風吹過,村口大樹的枝葉在侯孝賢的心扉里蕩漾著。侯孝賢四個月大時,父親來到了高雄工作,舉家便從大陸來到臺灣,當時,以為很快便可以回大陸故鄉的,買的家具,都是竹子做的,廉價的,一切都是臨時觀念。居然回不去了。老人在臺灣漸漸老去,島上也就埋有了祖墳,島便成為了自己的故鄉。

接著,就有了 《童年往事》,沒有任何設計、臆造的痕跡,甚至舍棄了自我風格與先前一切感覺良好的東西,保持了粗糙、原始、本質的童年原生態,從童年開始,漸漸成長。如朱天文所說那樣,只是選擇原料跟事實,“相信事件的原貌最具說服力,才能夠是充實動人的?!北热纾盒坌允澜绲臓幎?、追逐、好勝,甚至像狗一樣相互嘶咬、相互斷裂與追殺?!锻晖隆凡唤浺忾g或者自然流露出了少年俠的意度與氣象,展示了強大的空間與時間,像一條河流,從中流露出了蒼涼與悲傷的氣氛。

侯孝賢曾說過:“其實是我們在童年,在成長的過程中,面對這個世界已經有了一個眼光,是逃不掉的,不自覺的?!眰€人史成為了臺灣史,個人童年成為了臺灣童年,具有了史詩意義。臺灣作家劉大任說過:“民族文化人格,童年人格的創造是個底子?!钡鬃雍苤匾?,有了堅強的底子,一切變得順理成章。多年前,吳念真曾經說過,迄今為止,臺灣電影還沒有一部能夠超越侯孝賢的 《童年往事》。

叫了幾個朋友,一起看侯孝賢的 《海上花》,看了后,都說喜歡。問,喜歡什么?又都一下子說不出來。后來,獨自又看了幾遍,還是喜歡里面的氣氛與味道。其實這是一部好電影的底子。

《海上花》的生活環境,在那個社會時期,是日常的,是安穩的,卻往往容易流于浮華。侯孝賢深諳其中奧義,功夫下在了環境中的器物擺放、人物的舉手投足、還有燭光光線的明暗深淺等等最為日常的元素中。而且,一些容易被人遺忘或者是不被人們所看重的東西,或者是認為沒有用的東西,是其中最為重要的,最是能夠呈現日常生活的況味的。如:吹水煙紙火的聲音與動作,吸鴉片時的睡姿,睡帳懸掛的高度,還有說話時的聲調與音調,還有彌漫著的曖昧的色澤等等。

張愛玲喜歡小說 《海上花》,曾對其進行過詳細的疏證與箋注。她在 《憶胡適之》一文中寫及關于《海上花》的意味:“暗寫、白描,又都輕描淡寫不落痕跡,織成了一般人的生活質地,粗疏、灰撲撲的……雖然題材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并無艷異之感,在我所看過的書里最有日常生活的況味?!?/p>

作家阿城曾經參與了 《海上花》的拍攝,在參與道具設計與置辦時,盡量要求弄些看似沒有用的東西。一個煙花女子的房間里,有用的東西只是陳設,沒有用的東西才會留下生活的痕跡。什么是真實生活的質感,這就是。朱天文說,想要拍的就是這個,日常生活的痕跡。后來,阿城也撰文寫出了這層意思,是這樣寫的:“電影場景是質感,人物就是在不同的有質感的環境下活動來活動去……無數小零碎件鋪排出密度,鋪排出人物日常性格……因此,設計 《海上花》的環境是世俗的洛可可式,是燭光的絢爛,是租界的拼湊,可觸及的情欲和閃爍的閑適?!?/p>

以為這就是底子。

長鏡頭是侯孝賢經典的拍攝風格,不得不說,就拿 《海上花》說事。

在 《海上花》的開頭,侯孝賢便給了觀眾一個下馬威,考驗觀眾的耐心,用了約九分鐘的長度,只拍了一個鏡頭,機位固室,背景像是畫框,有些抽象的器物掛在畫框里,人物在畫框里日常地做著動作,基本沒有背景音樂,時間朝前走著,聽到的是進入內心的流水的聲音……侯孝賢呈現的是這個場景里的客觀狀態,在熬過了漫長的九分鐘后,觀眾進入了侯孝賢的 《海上花》。

不但觀眾,演員同樣經受著煎熬,這類長鏡頭對演員的考驗顯而易見。場景里堆滿了日常生活的底子,看上去顯得有些繁復,竟是冷的,是蒼涼的。膠片靜靜地朝前流著,公正客觀地流著,侯孝賢竟不置一詞,給了觀眾更多的想象與空間,一似中國畫大塊大塊的留白,只是,潛行于鏡頭底下的張力,在發揮著作用,氣息彌漫于畫面之中。同時,拉開了一定的距離,給觀眾一個不同的視角,使生活的底子更顯本色。這樣的經典呈現,在侯孝賢的電影里出現得很頻繁,如 《戲夢人生》、《悲情城市》、《戀戀風塵》等等名片。

尤其 《戲夢人生》,清瘦的李天祿在鏡頭里就坐著,紋絲不動,一坐就是數分鐘甚至十數分鐘,鏡頭不動,李天祿不動,只是李天祿的嘴皮子在動著,動得也慢,是一個老人的嘴在動,就這個節奏。老人嘴不動的時候,整個是一幅靜物畫。底層的生活,說穿了就是一幅靜物畫。

因為長鏡頭,逼近于高度真實性的紀錄片風格,體現一種樸素的魅力。伊朗導演阿巴斯在看了侯孝賢的 《戲夢人生》后,有高度評價,對媒體說,看完覺得好,回去再想想,豈止好,簡直是厲害。

還有 《悲情城市》,其中老四文清在監獄,只用了兩個鏡頭,有點長,對著牢房的小門,只見牢房里的人在動作,蹲下,全身,站起來,只是個半身或一截。這是否是監獄生活的寫照!

后來,賈樟柯的影片中,也時常出現了類似的長鏡頭。

按侯孝賢的說法,好導演,只要把日常生活的底子做出來就可以了,生活便可以在此基礎上隆重地展開,展開是觀眾的事。不要以自己所謂的一點點經驗,便去隨意左右生活,妄加評論生活。侯孝賢面對日常生活,反復強調著冷點,再冷點,對生活對社會對人的認識,冷靜比什么都重要,什么都可以動,但不能動感情。凡喜歡侯孝賢 《海上花》的觀眾,都會有一個同樣的感受,開頭的九分鐘,奠定了全片的基調與節奏,由此而漸入佳境,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說一段很有意思的花絮。

在拍 《悲情城市》前,已經選定梁朝偉飾演老四文清,然而,梁的臺灣方言口音說不好,再是仿學,也達不到侯孝賢的要求,這個角色又非梁莫屬。畢竟是侯導,智慧得很,竟臨時將老四文清設計為一個聾啞人,通部下來,沒有一句臺詞,靠筆寫字交流,啞語用的也少,這下好了,梁全身是戲,尤其眼神布滿了憂傷與無奈,老四的角色塑造完成得相當出色。

在 《海上花》中,也是同樣的情況,同樣發生在梁朝偉身上,說大陸的上海話或江南話,香港的梁是有困難的,為此,侯孝賢竟將梁飾演的王蓮生一角,弄成了個悶騷男,還弄成了外省人,話特別的少,也聽不明白說哪方方言,就時常傻傻悶悶地坐著,眼睛和表情在演著戲,戲到深處氣自華,特別出彩。

可見,侯孝賢對語言是相當敏感的。語言是最為敏感的反射。

還有音響。

還是在 《悲情城市》中,老大林文雄突然遭到槍擊的一瞬,突然畫面無聲了,靜默了。畫面里的人物以及觀眾,突然一下子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擊給怔住了,似乎連氣息都迸住了。膠片再是無聲地往前走了一會,又是一個突然,黑屏了。燈光再起時,已經是林文雄出殯的鏡頭了。尤其喜歡這靜默的音響處理,太冷了,寒意深重,令人哆嗦,然而,沖擊力太強了,直接抵達內心深處。侯孝賢冷靜的呈現,讓觀眾給出自己的判別與是非曲直。厲害極了!

還有 《悲情城市》的主打音樂,尤其喜歡。節奏與音響跟著劇情走著,時強時弱,時緊時緩,打擊樂與吹奏樂完美結合,金屬的聲音與委蜿的心緒此起彼伏,撼人心魄,將電影中深沉、無以言表的無奈與悲傷的情緒演繹到了極致。

《戀戀風塵》的音樂就不需要多說了,是拿了1987年法國南特影展最佳音樂獎的。

從人開始。

侯孝賢的思維是跟著人走的,或者說是被人牽著走的,即使是與已無關的人,竟是無條件的,甚至顯得有些盲目,按他自己的說法是“無從名之,難以歸類”。如果馬路邊站著一個人,在吸著煙,侯孝賢便會想象這個人怎么會站在路邊的?在路邊等什么人?準備去做什么?如果看一個人不停地在抽煙,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問號會一個一個地冒出來,刨根問底,會不斷地追問下去,甚至很想進入他們的內心深處與精神領域,冒出來的往往是下意識的東西,下意識的東西也往往是最為真實或者是最接近真實的東西。

帶著這些問號,侯孝賢進入電影的拍攝現場。

侯孝賢十分看重自己的第一感,或是條件反射。

甚至很少重拍,一遍而過,過不去的,就不過,或是天意,干脆放棄,直接進入了下一段,段與段間,沒有橋段也行,即使沒有因果關系,靠的也是蕩漾于鏡頭底下的張力,相信張力是可以改變一切的。侯孝賢有足夠的自信。

說好戲后,往往直接開始拍攝,也不要求演員背臺詞,不彩排,下意識的東西便紛至沓來,按照侯導的說法,這樣反射出來的片斷或碎片最真實,離生活最接近,是謂最好的時光。侯孝賢在一篇文字中對此有侯孝賢式的詮釋:“生命中許多吉光片羽,無從名之,難以歸類,也構成不了什么重要意義,但它們在我心中縈繞不去……這些東西在那里太久了,變成像是我欠的,必須償還,于是我只有把它們拍出來。我稱它們是,最好的時光?!?/p>

布谷本名周明。業余喜歡讀書、讀樂、讀碟。每有興會便信筆涂鴉,時有文字散見于各地報刊。2006年出版讀書隨筆集 《布谷讀書》,2015年出版文化散文集 《花開水流:民國煙云中江南文事》和 《老蓮小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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