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榮和小晴

今世未央

1

小晴是家里的老二，她出生的機會，是姐姐大榮給她爭取來的。

大榮有先天性心臟病，那病的名字很長，小晴一直都沒記住。但她從小就清楚地記得，每隔一段時間，姐姐就得到醫院住些日子，有一年的大年三十，他們一家四口都是在醫院里度過的。

大榮過10歲生日那天，一家人陪她去了游樂園。大榮能玩的最刺激的項目只能是旋轉木馬了，她連坐了好幾輪，依然緊繃著小臉不高興，眼睛瞅著遠處的過山車。小晴看看姐姐眼神中的渴望，再轉頭看看媽媽堅決不允許又不忍心的表情，她在猶豫著。小晴從很小的時候，爸媽就叮囑她要照顧好姐姐，她也很自覺地擔下這項特殊任務。她小心翼翼地提議，“要不，我替你坐一趟過山車？”媽媽明顯松了一口氣，忙夸小晴是個懂事的乖孩子。大榮看了看爸媽，她的眼神也亮了一下。

那天，在姐姐的期待下，小晴把公園里最刺激的項目都玩了一遍：海盜船，流星錘，跳樓機。玩到最后，小晴都暈得站不起來了。大榮卻興奮極了，她一直為自己的行動受到身體的束縛而苦悶，現在，看到小晴坐在過山車里大聲尖叫時，她仿佛找到了新的生存方式。

小晴沒想到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姐姐的替身，而且，她做得越多，大榮的要求就提得越高。幾年下來，她學了很多東西，跆拳道，跳水，滑冰，當然，這些都是大榮想學的。為了實現大榮的夢想，她放棄了自己最愛的芭蕾。

小晴最怕姐姐過生日了，每次大榮到了許愿環節，她就心里直慌，不知道自己又要面對什么了。有時，小晴會惡狠狠地想，大榮一定是孫悟空投胎到了林黛玉的身子，明明拖著病弱的身軀，卻有著一顆上天入地的心?？墒?，每當看到發病的大榮一臉虛弱的樣子，小晴就心軟了。下暴雨的晚上，爸媽都去加夜班了，閃電加上打雷的巨響嚇壞了小晴，她抱著枕頭跑進姐姐屋里。大榮正趴在床上，抱緊被子睡覺，看到小晴跑進來，她用不耐煩的語調沖她喊“出去”。

這時候，小晴才明白，原來，姐妹情深只是她的一廂情愿。她有點委屈，她也想過自己的生活，她才不愿意一直做姐姐的替身。

2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小晴拼命學習，只要她能考上省城的高中，就能遠離大榮，離開家去住校了。小晴一個人去省城參加自主招生，爸媽要工作，還要照顧大榮，根本不可能有時間陪她來考試。即便小晴明白這些，即便是這些年她已經鍛煉得很獨立了，當她看到別的考生都是由爸爸媽媽陪著，心里還是有點不是滋味。

小晴自我感覺考得還不錯，她迫不及待地回到家報告好消息，卻發現一家人都不在。她打聽到消息跑到醫院時，大榮還在重癥監護室里，爸媽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很憔悴的樣子。

原來，大榮偷偷參加了畢業生運動會的800米跑，之前，這樣的事情都是小晴替她做的，這幾天小晴不在，她硬是瞞著所有人，自己去參加比賽了。小晴根本不敢想象大榮在跑道上的模樣，她捂著心臟大口吸氣，她蒼白著臉抵抗著體內的撕裂感，那得多疼啊。小晴越想越恍惚，有點喘不上氣來的感覺，她深深吸了口氣，自己的左胸也似乎疼了一下，真真切切地。第二天，大榮終于從重癥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晚上，大榮偷偷把小晴叫到床邊，交待給她一個帳號和密碼，讓她發誓，要把里面的好友都當成自己的好友。

小晴從中體會出些許“遺言”的味道，她拼命忍著眼淚，想說點什么，大榮不耐煩地揮揮手，制止了她，又小聲加了一句，“記得明天早點喊我起床?！?/p>

這話每次大榮住院時都會跟小晴說，小晴不明白，明明醫生讓她多休息的，大榮皺皺眉，不想聽她啰嗦，“一定要喊醒我?！贝髽s的要求小晴一直沒法拒絕，她不能替大榮難受，至少，她還能滿足她的這些小要求。小晴一貫成績很好，順利地被省城的高中錄取了。離開家的那天早上，她來到大榮的臥室里，抱了抱還躺在床上的姐姐。一向不喜歡跟她磨嘰的大榮竟沒有拒絕，小晴能感覺到，大榮在努力保持面色平常，小晴甚至還能感受到，大榮眼眶里的濕潤。大榮看了她半天，張了張嘴，小晴趕緊把頭伸過去。

“把你那個小熊抱枕給我留下?！毙∏鐩]想到，大榮想跟她說的竟是這個，那個小熊抱枕是她從小抱到大的，是她離開家的日子唯一的慰藉。小晴第一次拒絕了大榮的要求，“讓媽再給你買個新的吧?！薄安恍?，我就要你那一個?！弊詈?，小晴只得把抱枕從箱子里抽出來，那一刻，她心里的溫情消失得一干二凈。

3

高考那年，小晴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績被醫科大學錄取了。全家人都很高興，請了好多親戚朋友，在最好的酒店給小晴慶祝。那天，大榮也喝了點果酒，臉色有些紅，話也開始多起來。她問小晴，“你不是外語成績很好嗎，為什么選醫科大？”小晴明白她想說什么，立刻打斷她，“很多醫學著作都是外文的，我的外語不會浪費的，而且，我喜歡學醫?！彼D了頓，“我不想在你犯病的時候，只能在一邊手足無措地看著，什么也做不了?！?/p>

大榮避開了小晴看過來的眼神，“你為什么總是那么優秀？是為了成心顯得我這個姐姐很差的嗎？”小晴的回答出乎了她的意料，“這都是你的功勞呀！如果沒有病魔的糾纏，你一定會比我更優秀的，所以，我愿意替你完成你這一生都無法實現的夢想。如果不是姐姐的病，也許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還能有那么大的潛能?！?/p>

那天晚上，小晴也意外地知道一個秘密，大榮這些年對她不冷不熱的，是因為，她覺得小晴是來代替她的。很小的時候，大榮就知道自己得了很嚴重的病，她也知道，正因為她隨時有可能病死，家里才有了妹妹小晴。小晴從小就那么懂事，乖巧，這從爸媽的眼神中都可以看出來了。雖然爸媽的關注還在大榮身上，雖然小晴一直被教育要對姐姐好，雖然大榮依然是全家人照顧的焦點，她還是很害怕，終有一天，小晴會取代她在這個家的角色。

每次生日時大榮許的那些心愿，都被小晴拿去實現了，雖然那并不是小晴所熱愛的，但她每樣都做得很好。小晴越優秀，大榮就越覺得自己沒有了存在的價值，就想提出更離譜的事情來要求她。每次大榮的心臟疼起來，她都覺得自己像在過人生的最后一天，說不定哪一刻，她就伴隨著疼痛感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特別是夜晚來臨的時候，大榮會恐慌無比，雖然睡著了能好受一點，但她都要叮囑小晴第二天要早早叫醒她，她很害怕自己一睡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

小晴從不知道，做大榮的替身這件事，不止自己委屈，竟會讓大榮害怕。她哭笑不得，第一次調侃大榮，“姐，你的高冷女神范兒，原來都是因為害怕??？”

4

醫生曾經斷言，大榮的病活不到成年。倔強的大榮一再修改了醫生的判決書，她發病的時間越來越少，不但成了年，還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而且順利地談了戀愛，準備要結婚了。

小晴想送大榮一件最特別的結婚禮物。她們一起去做了紋身，都在胸口的位置，都是彼岸花的圖案。那驚艷的色澤和完美的線條，剛好遮住了大榮做心臟手術時的那道疤。小晴看著鏡子里的大榮，“姐， 你會是最美的新娘?！贝髽s握住小晴的手，“小晴，謝謝你做我的妹妹?！毙∏缭趲痛髽s往新家里搬運嫁妝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她當年那個小熊抱枕?！敖?，你還留著這個呢？”“是啊，我妹嫌我煩了，離開家遠遠的了，我只能搶了她的抱枕，才能每天都能聞到她的味道?！?/p>

小晴愣了愣，她從沒聽過大榮說這么煽情的話，有點不適應，嘴里不由自主地開始反駁?！罢f得像你多愛我似的，我害怕打雷的時候，也沒見你有多么姐妹情深??！”大榮笑了笑沒說什么，其實，她也最怕打雷了，那響雷聲幾乎能把她的心臟打碎，讓她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了，她只能抱緊被子，死死護住左胸口才能安心點。爸媽不在家，她不想讓小晴更害怕。

又到了大榮過生日的時候，大榮許完愿后，故意挑釁似的看著小晴，小晴有點條件反射的心慌，忙問她許了什么愿。大榮笑著不說，讓她猜。蹦極？跳傘？翼裝飛行？小晴按照以往的慣例，使勁往離譜的方向猜，猜了好幾個，也沒猜中?？此蔷o張的樣子，大榮笑了，輕輕湊到她耳邊，“我許的愿望是，希望你以后能過自己想要的人生?！?/p>

小晴怔了怔，摟住大榮的肩膀，“姐，現在就是我想要的人生?！?/p>

這些年，小晴原本以為自己的人生只是大榮的替身，但在每項任務堅持的過程中，她依然得到了樂趣，享受到了成功。如果不是為了大榮，或許她會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但那樣就是她想要的人生了嗎，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喜歡現在的人生。

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