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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

2016-12-17 10:12曹多勇
山花 2016年18期
關鍵詞:二弟兩口子山頭

曹多勇

我假裝他是一頭大象。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

——雷蒙德·卡佛《大象》

晌午十二點多鐘的樣子,父親往我家打電話。一打不通,等一等再打,依舊不通。父親年近八十歲,眼花耳聾,老家沒有安裝電話,打電話去村里的煙酒店,報上號碼,讓店主打,找什么人,說什么話,讓店主說。電話打的是我家座機,“嘟——嘟——”聽聲音像通的樣子,就是沒人接。店主說,你大兒子家沒有人!

父親扔下五毛錢離開煙酒店。煙酒店有規矩,打不通電話照樣收五毛錢。父親離開煙酒店的時候,臉朝家的方向走幾步路停下來,想一想轉過身,快速地朝村里的十字路心走過去。那地場停有拉客的三輪車,上車三塊錢,五里路到達畢家崗公交車站。父親乘坐上20路公交車至蔡家崗,再換乘3路公交車就能到我家。

這一次,父親往我家打電話是有急事有大事。一件心急如焚的急事。一件老天那么大的大事??蓮耐獗砩蟻砜?,父親想穩住氣,告誡自己遇事不能慌亂,不能讓村人看出他有一絲一毫大難臨頭的樣子。我父親一邊走一邊嘴里念叨說,不能慌亂,千萬不能慌亂,我這就去找我家的大兒子。

父親往我家打電話的時候,不是我家沒有人,我跟妻子都在家。偏生就蹊蹺,電話前一天就不通了。我察覺電話打不出去,上報電信局,他們說派人來我家查線路,一天過去還是沒有查。父親在那邊打不通我家電話著急,我在這邊電話打不出去著急。父親著急親自來我家,我著急再去找電信局催一催。就在我快要走出小區大門的一瞬間,我看見父親風風火火地朝著小區大門走過來。這一刻,父親不再穩得住腳,不再沉得住氣,恨不得三步并作兩步,即刻到我家,即刻見到他的大兒子,即刻說出老家發生的急事大事。

我上前攔住父親。父親停下腳步,不相信地上下看一看,才確信站在他面前的真的是我。

父親氣喘吁吁地跟我說出第一句話:你快一點跟我回家。

父親哆哆嗦嗦地跟我說出第二句話:你二弟在家瘋掉了。

父親說完這么兩句話,一屁股癱坐在馬路牙子上,似乎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有那么一段時間,我沒有回老家了。我不回老家,不是沒空閑,是不愿意回。不愿意回老家,更不是老家遠,舟車勞頓。其實老家離得很近,四十華里路程,轉一趟公交車,前后個把小時就能到。我家在市區,老家在郊區,想回一趟老家,只是抬一抬腿、磨一磨屁股的小事??稍谀敲匆欢螘r間里,我就是不愿回老家。若是回老家一趟,心情能亂糟糟地連續好多天,看天不是天,看地不是地,看老婆孩子不是老婆孩子。說一說老婆,說一說孩子,成家常便飯。說孩子,孩子不吭聲,忍受著。說老婆,老婆要是不忍受,就頂嘴,就吵架,日子過的就不安寧,就不順當。妻子說,那個家你不能不回嗎?我說,我的家我不回,你回?妻子說,你改變不了那個家的現狀,你回去一趟只有心煩一趟,回頭看我跟孩子不順眼,沒完沒了地吵架。妻子一下子說到問題的本質上,我沒有辦法去反駁。

老家的現狀是一個什么樣子呢?

那一年,父親七十七八歲了吧,還在老家一刻不放松地喂牛種地。老家的幾畝地是分到一家一戶的責任田,父親舍不得讓別人去種,一直忙著自己種。喂養兩頭牛,是父親新生出來的主意,多余出來的忙碌。二弟兩口子外出去浙江金華那一邊打工,把兩個孩子丟下來跟我父親一起在老家讀書,迫不得已父親才喂養的兩頭牛。父親喂養這么兩頭牛的目的,是想多掙一點錢,是為了二弟跟前的兩個孩子上學繳學費書本費。在浙江金華那一邊,二弟在一家農民工子弟學校教書,課時多,工資少,少到只能勉強顧自己。二弟媳婦在一家企業食堂燒飯,活不算重,工資更少,少到說出來都不能算做一個工資。說白了,二弟兩口子外出打工,只能算是自己替自己找一份飯碗子,根本顧及不到丟在老家里的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吃飯穿衣,二弟兩口子顧及不到。兩個孩子上學需要費用,二弟兩口子更是顧及不到。二弟兩口子顧及不到的一份責任,結結實實地落在我父親身上。父親沉默無語地承攬著,只能沉默無語地承攬著。

父親這樣帶著兩個孩子在老家讀書,二弟兩口子沒有意見,不代表我和妻子沒有意見。我和妻子有意見,不好打電話去說二弟兩口子,回老家說我父親。我妻子質問我父親說,二弟兩口子憑什么一拍屁股,丟下兩個孩子說一聲走掉就走掉?我跟著敲邊鼓打幫腔說,他倆這樣做是一點家庭責任感都沒有!妻子說,你都這么一大把年歲了,還能帶得動他們的兩個孩子嗎?我說,你累到哪里,急到哪里,我們不是跟著一樣有事。父親先是埋頭不說話,被我們兩口子輪番說急了,會嘆上一口氣說,要怨就怨我沒能生下一個有本事的兒子。

父親一語雙關,說二弟,也說我。

我是家里的大兒子,要是我“有本事”,手心里攥著大把大把的錢,手指頭稍微松一松,幫襯二弟他們一下子,我父親還至于在老家種地喂牛嗎?偏偏我是個掙不著大錢的人,不是官不是長,沒有權沒有勢,在市直單位做一名小公務員,表面上有頭有臉很風光,要想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鈔票,內心和口袋一樣空虛,甚至連一句底氣很足的硬朗話都說不出口?;蛟S我能掏出一個三千五千的支援老家緩一緩急。我跟妻子商議,妻子不同意。妻子說,父親在老家種地是為了二弟一家子,父親在老家喂牛更是為了二弟一家子。真要是父親一個人在老家,老了累不動,喝不上,吃不上,該我們家拿好多錢,我兩眼不眨一下子。

我知道妻子害怕自己的家被拖進老家的泥坑里。我更知道妻子在不少問題的看法上與我父親有分歧。父親是我和二弟兩個人的父親,他一碗水不端平,一心只想二弟一家子,一心只為二弟家的兩個孩子,我妻子的心理就是不平衡有意見。妻子問我父親,我家孩子,你家的大孫女上學,你管不管?妻子問我父親,你種地賺的錢貼給二弟家的兩個孩子吃飯,你喂牛賺的錢貼給二弟家的兩個孩子上學,你貼給我們家的孩子好多錢?父親說,你們二弟兩口子過日子困難一點,我不幫襯他們一下怎么辦?妻子不是真的想問我父親要錢,她要的是公平。是一個父親對待兩個兒子的公平。是一個祖父對待三個孫子孫女的公平。這種公平在這個世界上存在嗎?我跟妻子生活在城市里,就算靠工資吃飯,橫著比,豎著比,都比二弟一家強不少。我不想夫妻間為了錢爭吵,只能狠下一條心來,經濟各自獨立,他們過他們的,我們過我們的,像是我與老家一點相干不存在。我覺得幫不上老家錢的忙,說些其他的或做些其他的,都是虛頭巴腦的。

就是從妻子與父親爭吵開始,我心腸一硬,一趟老家不回了。老家的根本問題我解決不了。妻子與父親的矛盾我解決不了?;厝ナ且粋€心煩,不回去是一個心煩,反正是一個心煩,就心煩去吧。

老家的院子圍滿人,有左鄰右舍的村人,有我們家里的家人。兩扇大鐵門敞開,房屋門半開半掩。二弟媳婦坐在門檻邊攔著村人,二弟顯然在里屋。我甩下父親,擠過人群,疾步朝房屋門走過去。二弟媳婦止住我說,大哥你等一等。我問等什么?二弟媳婦說,靈鳳請的大仙在屋里。靈鳳是四叔家的兒子媳婦,平常神神道道的,說自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別人看不見的什么東西呢?無非是神呀鬼呀怪的。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靈鳳認識不少四鄰八村這樣的神神道道人。我知道靈鳳跟大仙一起在屋里做法術,驅趕或降捉依附在二弟身上的妖魔鬼怪。我壓一壓心里的火氣,跟二弟媳婦說,你進屋把靈鳳喊出來,我有話跟她說。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去評說這件事。我不知道見到靈鳳該跟她說些什么話。我只想快點結束屋里的法術。我只想快點見到瘋傻的二弟。半路上我問父親,怎么不快一點把二弟送醫院里看???父親吞吞吐吐地說,這不是喊你回家拿主意嘛。父親這樣說話,我就知道沒有這么簡單。果真還沒等我回家拿主意,家里人自作主張都把大仙請來家。這個自作主張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家的二弟媳婦。二弟媳婦進屋里,停一停走出來,說靈鳳她們就算好了,馬上咱就出來。一小會靈鳳從屋里走出來,緊跟著是大仙。大仙是位中年婦女,邊走邊往一只大包里塞一件棗紅色的披風,一副白色的假發,一把棗木刻的寶劍。我站在二弟媳婦旁邊。靈鳳見著我,像是沒見著。大仙見著我,兩眼虛晃,快速地往房屋外面走。靈鳳跟大仙說,你先回家,錢過一會我送過去。大仙驅鬼捉妖,一場收費好多錢是有價碼的。大仙不接靈鳳的話茬,直直地朝著大門走。我一步跨進房屋門,走進里屋間。二弟坐床上,兩眼空茫,滿臉呆滯,嘴里“咕咕嚕?!?,聽不清說些什么話。二弟媳婦扯拉一下二弟,伸手指一指我說,大哥回來家看你了。二弟轉過頭,輕飄飄地看我一眼,臉上沒有一點變化的表情,沒有認出我。我上前一把抱住二弟,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

走在半路上,父親簡單說了一下二弟生病的來龍去脈。父親只說一個大概,真實情況他也說不清。半個月前二弟從浙江金華那一邊回來家。說是回來家,并沒有真正地回老家,而是跟著二弟媳婦一起待在離家十幾里路遠的一處租來房屋里。那里附近有一所中學,二弟家的兩個孩子上中學就在那里上。村里只有小學,上中學跑這么遠,不能來來回回往老家跑。二弟媳婦就早一年從金華回頭,專門租一間房屋伺候兩個孩子上學。父親自責說,我要是攬著你二弟在家跟著我一起種地就不得出這件事,我要是攬著你二弟在家跟著我一起喂牛就不得出這件事。學校院墻西邊有一座山,山腳山坡有一大片亂墳場。解放前那里是墳場,解放后那里是刑場,文革期間那里是武斗場。父親說你二弟就是去那里,招惹上什么不好的東西,得了這種邪病。正是按照這種邏輯,靈鳳才想著把大仙請到我家來。正是按照這種邏輯,二弟媳婦才自作主張答應大仙做法術。老家不算偏僻,離城市五里路。老家不算落后,村人有個頭疼腦熱的,村里醫生看不好,就去城里的大醫院。但這種邏輯根深蒂固上千年,影響村里所有的村人,如果有村人像二弟這樣子,首先想到的不是去城里醫院,而是請大仙驅鬼捉妖做法術。

我回老家的當務之急,就是說服家人帶二弟去城里的正規醫院看病。

我走出房門,讓村人各回各的家。我呆寒一張臉說,大爺大媽們,侄子侄女們,你們先回去忙自己家的事,我家需要你們來幫忙,我會一家一戶上門喊。村人聽我這么一說話,知道是下逐客令,紅一紅臉,動一動腳,一個挨著一個往大門外面退。有動作遲疑的,有不想回家的,我就去他們面前,眼神冷冷地逼。老家的村人有惡習,喜歡趕熱鬧,喜歡看笑話。遇見別人家有災有難,心里就樂呵。我痛恨村人的這種惡習,厭惡吵吵嚷嚷看熱鬧的村人。只有趕走這些吵嚷的村人,我才能安靜地跟家人商議去城里醫院替二弟看病。靈鳳是什么時候偷偷溜走的,我沒有看見。但她從我的態度上,應該知道我不喜歡她把大仙帶到家里來。這一點二弟媳婦也看出來。大仙一走,像是僅存的一點希望破滅掉。我走出里屋,二弟媳婦留下來,就勢一屁股拍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說,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呀,怎么會攤上這么一戶人家呀,怎么會攤上這么一個男人呀。啊啊啊。啊啊啊。聽見二弟媳婦持續的哭聲,不斷地數落,我心煩意亂,怒火中燒,卻不能跟她去動怒,去說理。待村人走得一個不剩下,我手上使出一點力氣,“哐當”一聲很響地關上院落的兩扇大鐵門。

二弟媳婦停下哭泣,停下數落。整個院落陡然間安靜下來了。

二弟的岳父什么時候過來的,我沒有看見。父親陪他一起坐在院落的拐角處,悶頭抽煙,兩個人一句話不說。我走過去跟他打一聲招呼。二弟的岳父長嘆一口氣,說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他說,我只聽說一個女人家會這樣子,沒有聽說一個大男人家會這樣子。二弟媳婦的哭聲,他肯定聽見了。他擔心萬一二弟就這么瘋瘋傻傻下去怎么辦?他家的閨女帶著兩個孩子怎么過日子? 我跟父親也擔心,只是眼前最要緊的是去給二弟看病。

我提出來要帶二弟去城里的大醫院看病。

二弟的老岳父警覺地問,是不是去平山頭醫院?

平山頭醫院,就是市第四人民醫院,就是市精神病醫院。我帶二弟看病肯定去那里。二弟的岳父聽人亂說話,瞎猜測。二弟的岳父說,你可要想好了,聽說人進去,鐵門一關就不給出來了。

我說,他們不會隨便關人,再說你不辦住院手續,不交錢,你讓人家關你,人家都不愿關你。

我跟二弟的岳父說不明白話,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說一說。我說去那里聽一聽醫生的意見,就帶著二弟回來家。

二弟的岳父一甩手說,人是你們家的人,去不去平山頭醫院,你們自己家人拿主張。

二弟的岳父說話一松動,父親堅定地說,現在我就去找一輛車去平山頭。

平山頭離家三十里路遠,需要花錢找一輛三輪車送過去。

我早已經向父親說出我的想法。不管二弟得的什么病,一定要經過大醫院,不能看小醫院,更不能看江湖野醫生。半路上,我就擔心家里請大仙做法術,解決不了實質問題是一個方面,更主要的是耽誤二弟看病。父親同意我的想法,說回到家一切聽你的。我是家里的長子,早些年老家遇見大事小事,父親就想聽一聽我的想法,問一問我的意見。只是我離開老家,工作在城市里,客觀上跟父親不住在一塊,不好去問老家的大事小事,但在主觀上我也不想去多問。問好了好,問不好,多擔一份責任,多落一份抱怨。老家的事,不光是父親一個人的事,牽扯到二弟和二弟媳婦一大家子。早早地我在心里就抱定這么一個原則,老家的大事小事,父親當家拿主意,我自己的小家,我當家拿主意。他們過他們的日子,我過我小家的日子,相互各自獨立開來。

我們三人說話的地點靠近一扇窗戶。窗戶里邊就是二弟和二弟媳婦的房間。二弟媳婦聽見我說要送二弟去平山頭醫院,聽見父親說現在就去找三輪車,趕緊丟下二弟走出來,說話跟他的老子一個腔調。

二弟媳婦說,我不同意去平山頭醫院。

我問為什么?

二弟媳婦說,人去那里遭電擊,電壞人的頭腦不說,還電壞人的身體。

我問,你這是聽誰說的?

二弟媳婦說,反正我知道,大哥你要當家去那里,出事你負責。

二弟媳婦這樣不論理,我壓不住火氣。我說,我帶二弟去醫院我負責,你在家喊大仙負了什么責?

父親說二弟媳婦,這一回聽你大哥的不會錯。

二弟媳婦拿眼去看他的老子,希望他幫她說一句話。二弟的岳父不想參與我家的家事,把說過的話重新說一遍:人是你們家的人,去不去平山頭醫院,你們自己家人拿主張。

二弟媳婦說,去平山頭那里真要是電壞人,你說兩個孩子誰去養活?

二弟媳婦說的這句話是關鍵,就算二弟不去平山頭醫院,在家里要是一直這樣子,二弟媳婦怎么去養活兩個孩子,怎么去把日子一天接著一天往下過?二弟媳婦現在想得最多的、最現實的就是這么一個問題。至于二弟去哪里治病,怎么治病,恐怕都要放在其次了。

這個時候,我父親說話了。我父親說,兩個孩子是我曹家的后人,你們沒有能力養活,我來養活。

父親說的這么一句話,其中包含的內容很多。二弟要是真的這樣子下去,二弟媳婦一個女人沒有辦法去養活兩個孩子,我又不愿伸手去養活兩個孩子,只有落在父親的身上。這是一件誰都能預料到的現實。我不能去說,二弟的岳父不能去說,只有父親自己說出來。

二弟媳婦不罷休,繼續把父親往死胡同里逼。二弟媳婦鼻子里“哼“一聲說,你望望你那一把老骨頭,還能活幾年?

父親的嘴里像是被塞進一大塊饃,咽咽嗓子,晃晃脖子。父親說二弟媳婦,你要是嫌棄這個家,現在就離開,我們家里人都沒有二話說。

父親出門去找三輪車。二弟媳婦回屋里接著哭。我瞎了八輩子眼啦,我倒了八輩子霉啦,找到這么一戶人家,攤上這么一個男人。啊啊??!啊啊??!二弟的岳父低頭不說話。我低頭不說話。我感覺像是走進一片荒蕪的沙漠中,內心一片蒼涼。

父親過日子樂觀,種起地來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喂起牛來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經管起二弟家的兩個孩子來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父親一生經歷的磨難太多了,跨過的溝溝坎坎太多了。在父親的眼里,目前的艱難困苦都不算一個艱難困苦了。父親在家里種上幾畝地,喂養兩頭牛,再加上煤礦占地按年賠償的青苗費,手頭緊一緊,咬一咬牙,跺一跺腳,一年一年就挺過來了。再說二弟跟前的兩個孩子一天一天長大,父親看在眼里,心里有盼頭,覺得家里的日子一天一天往艱難困苦的邊緣走,眼見著就會走進一片光明的新天地。這個時候,父親想不到二弟會橫腰里來這么一下子。父親想不到異常,只想到慣常。父親前思后想,左思右想,想到的都一如既往、流水般的慣常日子。

父親跟我說,過一過,兩個孩子長大,不要我操心,我就操心蓋上家里的樓房。

父親說這話我才知道,把二弟家的兩個孩子拉扯大是他的小目標,把家里的四間瓦房扒倒蓋起兩層樓房才是他的大目標。

眼下村里四鄰人家,家家戶戶都蓋上樓房,唯獨我家是四間瓦房,像是沉在谷底里。在這個谷底里,父親的兩眼一直朝上,看見的是頭上的陽光;我的兩眼一直朝下,看見的是黑黑的無底洞。這就是我與父親的差距,看問題的差距,過日子的差距。我看見的是悲觀,父親看見的是樂觀。我看見的是陰暗,父親看見的是光明。父親掐指跟我算一筆賬,蓋上兩層樓房,磚頭要得好多錢,鋼筋要得好多錢,水泥要得好多錢,砂子要得好多錢,其他人工材料費用要得好多錢,關鍵是人工費用一年一年往上漲。最后父親大略地跟我說出一個總錢數。這個總錢數,相對我想在城市里買一套商品房不算一個大價錢,相對父親加上二弟一家人的年收入,就算一個天文數字了。面對這么一個龐大的天文數字,父親不灰心不喪氣,很樂觀地一樣一樣告訴我,他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和方式。比如說,蓋樓房的鋼筋,他說前些年就準備一部分堆放在家里了,就算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又比如說,手工錢給一部分,欠一部分,緩一緩手里有錢再給不算遲。再比如說,磚場上的磚頭,找一個有頭有臉的熟人去擔保一下子,也是可以緩一緩付清的。按照父親的方法和方式,好像眼下就著手蓋樓房都是一點問題沒有的。

我問父親,欠的錢總是一分不少要給吧?

父親說,村里別人家都是這樣蓋樓房的。

我說,就算這樣蓋樓房也是二弟兩口子的事,不該你操心。

父親說,指望他們兩口子蓋樓房怕是要蓋到猴年馬月去。

我說,就算蓋到猴年馬月去,也該二弟兩口子操心蓋,不是你操心蓋。

從表面上來看,父親操心蓋樓房與二弟兩口子操心蓋樓房區別不大??勺屑毜叵胍幌?,區別就大了。父親伸手蓋,操心是父親操,債務是父親擔,東家西家要債找父親要。要是二弟兩口子伸手蓋樓房,操心是二弟兩口子操,債務是二弟兩口子擔,東家西家要債是找二弟兩口子要。父親年歲大,精力差,少操一份心是一回事,不得不防著父親的生命會突然斷裂開。父親不在,債務落在父親頭上,就得我和二弟共同承擔。父親不在,債務落在二弟兩口子頭上,就是二弟兩口子獨自承擔。方正樓房是二弟兩口子的,蓋樓房發生債務留在二弟兩口子頭上是理所當然的。我需要跟父親早早地說清楚這個道理。

父親大包大攬地說,你二弟兩口子不會耍這個賴,就算我倒頭不在,他們一分錢都不會賴在你頭上。

我問父親,村里長輩人死后,后輩人鬧家窩子的,不是一家兩家吧?

父親依舊大包大攬地說,就算我伸手蓋樓房,也會向你二弟兩口子把話說清楚。

這些年一直是這樣,老家的大事小事,都是父親一個人說話算數。父親想做一件事,我想去反對,反對不了;二弟兩口子想去反對,反對不了。在蓋樓房這件事上,我跟他這樣說一說,只能說明我心孬怕擔債務,父親該怎么樣去做還會怎么樣去做。眼下父親不是不想蓋樓房,是蓋樓房的時機不到。他等待二弟家的兩個孩子往大里長一長,他等待手里多少積攢一些活便錢。

二弟家的兩個孩子,大的一個是閨女,小的一個是男孩。兩個孩子挨肩生,上下差不到一歲半,進學校上學差一個年級。先是二弟家的閨女在村里小學畢業去城里上中學。二弟家的閨女能吃苦,一個人單獨住校,禮拜五下午放學坐車回家,幫著我父親燒鍋刷碗做家務,禮拜天下午從我父親手里拿上一點錢,帶上一瓶子咸菜,一個人坐車回學校。隔一年,二弟家的男孩小學畢業上中學,和他姐姐上同一所學校,住同一棟宿舍,就是周末不愿意回家。二弟家的男孩生性貪玩,喜歡結交城里的同學,周末不回家留在城里玩。玩什么?無非就是去同學家一起做作業,留下來吃一頓飯。要不就是有同學過生日,一群同學熱熱鬧鬧地玩半天。再不就是跟同學一起上網吧打游戲。二弟家的男孩成績不好,我父親不擔心。二弟家的男孩周末不回家上同學家玩一玩吃一頓飯,我父親不擔心。我父親最擔心的就是二弟家的男孩上網吧打游戲。上網吧打游戲是個什么東西?我父親不清楚。我父親卻清楚,上網吧打游戲比抽煙喝酒厲害。抽煙喝酒養成不良嗜好是小事,上網吧打游戲可能是毀掉一生的大事。我父親跟前就這么一個孫子。俗話說,一塊饅頭也要蒸熟吃。我父親打電話找二弟,要二弟媳婦回來家。

父親說,我經管不了你們家的兩個孩子了,還是你們自己回來家經管吧。

二弟媳婦回來家帶兩個孩子在學校附近租房屋上學,從表面上來看,我父親確實少操一份心??蓪嶋H上,我父親身上的擔子更重了。二弟媳婦回來家原本就少一份工資收入,帶著閨女兒子一起吃住在城里,又多一份支出。這一少一多的虧空,二弟一個人的工資補不上。補不上的虧空,父親就得去補。到周末,二弟媳婦不回老家要錢,派閨女回老家要錢。我父親要是口袋里有錢,就會隨手掏出來。我父親要是口袋里沒錢,就會出門去鄰居家張嘴磨錢。磨錢就是借錢。我父親不會說口袋里沒錢,這樣說等于把困難轉交給二弟兩口子,等于把一個家往絕境處推一把。半夜里,我父親躺在床上能聽見一把老骨頭“咯啪啪”地響,像是要斷裂,像是要造反。我父親不管不顧,咬緊牙關,隔天照樣早早地起床,該喂牛時喂牛,該下地時下地。

一年后,二弟從浙江金華跟著回來家。金華那一邊農民工學校撤并,二弟所在的學校存在還存在,只是易主了。二弟回頭不回老家幫著父親一起種地一起喂牛,跟老婆孩子一起擁擠在那間租來房屋里。二弟在出租房待不住,就去山上山下亂轉悠。二弟想找工作,兩手空空沒有技術,兩眼空空不認識人,去哪里找?二弟整天無所事事,表面悠閑,內心著急。前一天傍晚,二弟從山上回到出租房,就胡言亂語開。二弟媳婦覺得二弟不對勁,隔天一大早趕緊地回老家找我父親。我父親覺得二弟這樣子我應該知道,就趕緊地來找我。

一轉眼有一年半時間,我沒有走進老家大門了。我一直竭力地躲避著老家,能躲避得開嗎?

下午四點鐘,三輪車載著二弟來到平山頭醫院。

我跟著一起在車上。父親跟著一起在車上。二弟的岳父跟著一起在車上。二弟媳婦最應該在車上卻不在。在老家大門口臨上車,二弟媳婦不愿跟著去,說兩個孩子丟在學校不放心。兩個孩子丟在學校算是一件事,二弟看病顯然更重要。二弟的岳父看出我對二弟媳婦有看法,只好說他跟著一起去。他說在家沒事干,跟著去需要幫忙時算是一個人手。我進屋手牽手,把二弟拉出來。在我的記憶中,我從來沒有這么親密地拉過二弟的手。二弟的手干瘦發涼,摸上去皮包骨頭。此刻二弟很溫順,我說跟我一起走,他就站起身跟著我一起走。我說去大門外,他就跟著我一起去大門外。我說跟著我一起上三輪車,他就跟著我一起上三輪車。

二弟像一頭羊,被我牽上車。

我說我們一起去平山頭,二弟嘴里輕聲地“噢”一下。

要是二弟頭腦稍微有點清醒的話,對平山頭這個地方是會不陌生的。三年高中,二弟就是在那里上的。平山頭醫院不遠處,是市第五中學。那個時候,我在一家企業工作,二弟跟著我住單身宿舍,騎一輛腳踏車去上五中,來來回回不算遠。平山頭醫院在路的前面,市五中在路的里邊。三年間,二弟無數次經過平山頭醫院的大門前面。只是不會想得到,有一天他會在這里停下來走進去。二弟高中畢業沒能考上大學,復讀一年吃不下一份苦,受不得一份罪,就回家種地務農,緊接著就娶妻生子,家庭的生活重擔就早早地無形地壓在身上。二弟兩口子一直跟父親一塊過日子,除去幫著種幾畝地,不生意不買賣,白吃白喝好多年。兩個孩子漸漸地長大上學,我父親一個人支撐不住這個家,二弟開始外出打工,二弟媳婦后來跟著一起外出打工。父親留在老家帶著兩個孩子上學,實際上一點不輕松。輕松不輕松,日子一天一天都過來了。沒想到會走到二弟瘋傻這一步。

我說平山頭到了,我們一起下車。

二弟說我不去平山頭。

我問二弟,你知道平山頭在哪里?

二弟搖搖頭。我心里一陣暗喜。二弟知道搖頭,會說“我不去平山頭”,能否說明他混沌的頭腦還有一絲光亮。

我緊接著問,你知道不知道這里就是平山頭?

二弟不答話不搖頭,兩眼空茫,滿臉呆滯,依舊是一副老樣子。

平山頭醫院真跟別的醫院不一樣,里邊的大門緊鎖,外面的大門緊鎖,里里外外三四道大鐵門都緊閉上鎖。有兩個身穿保安制服的粗壯男人,坐在最外面一道大鐵門里邊,我上前說明情況,其中一個保安“咔嚓”一聲打開門,另一個保安走進一間房屋打電話,通知里邊的醫生有人要進去看病。保安領著我,我領著二弟,一齊走向第二道大鐵門。父親和二弟的岳父留在大門外面,想進進不來。一道門,二道門,一共需要走進三道門。這里安靜,這里恐怖,這里陰森,這里詭異。我兩腿打顫,心生膽怯,好像我領著二弟走進的是一道鬼門關,好像我和二弟不可能再活著走出去。想象中,真的有一張電床,像電影里一樣,待我和二弟走進去,幾個彪形大漢一涌而上,強行地把我和二弟捆綁在床上,接通電流,我和二弟失聲大叫,電壓漸漸地增高,電流漸漸地增強,直到我和二弟失去知覺,走進死亡的邊緣地帶。這一刻我后悔帶二弟來這里。我應該領二弟去別家醫院,一家絕對不會有電床存在的醫院。保安在前面走得快,我和二弟跟在后面走得慢。我緊緊地攥著二弟的一只手。我的手心里都是汗水,二弟的手心里都是汗水。我手里的汗水是嚇出來的。二弟手心里的汗水是我浸染上去的。

好在這里的醫生辦公室跟別家醫院一樣,白色的墻壁,白色的桌子,白色的椅子和凳子。好在這里的看病醫生跟別家醫院差不多,身上穿白大褂,臉上戴白口罩,手上戴白手套。醫生坐在桌子的前面,二弟坐在桌子的后面,我站在二弟身邊,保安站在醫生身邊。保安兩眼警覺,手指撈著腰間的警棍,隨時預防不測發生。我改變策略,先不去說二弟的病因,忙著介紹自己。說我在市里的某機關工作,市衛生局某副局長是我的朋友。其實我與某副局長只是開會見過兩次面,稱作朋友很勉強。我為什么要這樣去說呢?是擔心我和二弟真的出不了醫院大門,真的害怕遭遇想象中的電擊。醫生奇怪地沖我笑一笑,好像來這里看病的是我,不是二弟。好像嘴里咕咕叨叨一片胡言亂語的是我,不是二弟。接下來,我說出二弟的病因,說出二弟生病的前前后后。醫生站起身走過二弟那一邊,翻一翻二弟的兩只眼皮,掐一掐二弟的左右手虎口,問我,你們家有沒有精神病家史。我說,家里沒人得過精神病。醫生說,回去觀察觀察再說吧。我問,不用住院啦?醫生說,這里哪能隨便地收治病人,暫時打一針,吃點藥,看一看情況。我問,打什么針,吃什么藥?醫生說,打鎮靜針,吃安眠藥。二弟從昨晚至現在,嘴里一直咕咕嚕嚕的,就是不睡覺。我問,二弟怎么會這樣的?醫生說,十有八九是心理壓力大,遇事著急造成的。

二弟從金華回來家,報名參加一個廚師培訓班。他的最初想法是好的,學會廚師手藝,可以找一家小飯館打工,也可以兩口子找一間門面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小飯館。學校附近大大小小有不少家小飯館,多開一家不算多。別人能掙著錢,他們就能掙著錢。但二弟還是把學廚師看得太簡單了,或者說把自己的能耐估計得太高了。八百塊錢學費交過去,前后學三天就回來家。三天師傅只教一個顛勺動作,每人手里端一把鐵勺,鐵勺里盛半勺砂子,慢慢地顛去吧。三天過去,二弟的手脖子顛酸了,顛硬了,顛紅了,顛腫了,就是顛不起鐵勺里的砂子?;蛘哒f鐵勺里的砂子顛是顛起來了,就是撒的多,留的少。顛勺的一門技巧,二弟怎么都掌握不住。二弟天生是一個左撇子,別人右手掌勺,他左手掌勺,師傅看著就不順眼。師傅看著不順眼,就盯瞧二弟的時間多,就批評二弟的次數多。二弟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花錢挨批評哪能受得了。二弟一氣扔下鐵勺回來家,八百塊錢就這樣打水漂。二弟從廚師培訓班回家就上山去轉悠,轉悠半天回頭,依舊釋懷不下,就坐在家里自責埋怨。二弟媳婦在家里,看見二弟這樣子,不去勸說二弟,跟著一起埋怨,說二弟是個百事不成的沒本事男人。二弟“啪啪”照自己臉抽打兩耳刮子,說我就是個一無是處的男人,說我就是個什么都學不成的男人,說我就是個養活不了老婆孩子的男人。二弟自己打自己的耳刮子,二弟媳婦不去拉,負氣走出門,再回頭就看見二弟嘴里“咕咕嚕?!辈粚?。

這些年,二弟生法子做過不少事,沒有做成一件事,一件事挨著一件事都失敗。二弟在家里開雜貨店,半年關門,左鄰右舍賒賬要了一年多。有一年大冬天,二弟去蚌埠市批發上百件線衣線褲回來,去畢家崗擺地攤賣,剩下兩大袋子,至今仍扔在家里。又一年,二弟種一畝地大棚草莓,搭架子,買秧苗,打機井,花費不少錢。第一年,缺乏管理經驗,沒有賣著錢。第二年,草莓結的不算多,賣錢也就不算多。第三年,淮河發一場大水,連大棚的竹竿架子都沖走。說到底,二弟依舊是一介書生,看不透復雜的社會關系,理不清復雜的人際關系,理想地去做事,簡單地去為人,自然地只能失敗,不能成功。面對失敗,二弟不能去怪怨社會,不能去怪怨別人,只能怪怨自己,自己跟自己慪氣。久而久之,二弟的身體虛弱起來。二弟身體不好,喜歡練各種各樣的氣功武術。二弟思想苦惱,喜歡看各種各樣的宗教書籍。二弟越來越走向自己的內心深處,越來越把自己緊緊地封閉起來??謶诌@個社會,不善與人交往……

在醫院打上一針,我領上二弟就準備回頭了。醫院里打過一支鎮靜針,我口袋還有幾粒安眠藥,回家讓二弟吃下去睡一覺。而后我就等著二弟醒過來。醒過來的二弟要是頭腦清醒,就說明沒有多大的毛病。醒過來的二弟要是還是老樣子,就說明二弟的頭腦真的有問題。我會領著二弟再去平山頭,或許二弟真的要在那里待上一段時間了。

這個晚上,我要在老家過一夜,我要守候在二弟身邊,等候著二弟醒過來。

我和二弟走出醫生辦公室,才察覺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第三道大鐵門里邊是病房區域,隱隱約約地看見有不少病人在那里慢吞吞地散步,或坐在那里慢悠悠地曬太陽。那里是另一個世界,是一個正常人恐懼的世界。二弟現在腳踏兩界,要是往里再走進一道大鐵門,就是那個世界的人。我領上二弟朝向大門外面走,我的兩眼充滿莫名的淚水。我跟二弟說,我們回家。二弟像是沒有聽見我說的話,什么反應都沒有。打上一針過后,二弟嘴里咕咕嚕嚕的話語確實少多了。鎮靜藥是鎮靜二弟的頭腦,是抑制二弟頭腦里的胡思亂想。我沒有去牽二弟的手,而是伸出一只胳膊緊緊地摟住二弟的肩膀。這是我的二弟。這是此時此刻,在這個世界上,相對于我來說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弟你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和一副健全的頭腦。

有時候我想,我想要一個什么樣的老家呢?一個新鮮光亮的老家,一個不用我憂不用我愁的老家,一個父母親及兄弟妹姐都不健在、都不牽掛的老家,一個空空蕩蕩的老家 ,一個名存實亡的老家,一個能給予我金錢、名譽、地位的老家。若果真是這樣一個老家,那這個老家還是老家嗎?

醫院大門越來越近。三輪車停在大門外的路邊等候著。二弟的岳父背靠門垛坐在地上打瞌睡。父親兩手扒著大門縫隙,緊緊地盯著我和二弟一步一步走過來。那一瞬間,父親的眼里充滿喜悅與恐懼,充滿絕望與期盼。那一時刻,父親像是一個關進監獄里的囚徒,大門另一邊是他的新生與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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