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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經皆史料”:“六經皆史”論的近代詮釋及其意蘊

2016-12-22 11:20朱發建
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 2016年5期
關鍵詞:詮釋近代意蘊

朱發建

摘要:近代許多中國史家以“六經皆史料”來詮釋中國傳統的“六經皆史”論,徹底破除“六經載道”的傳統觀念,消解儒家“六經”中所含的意識形態權威;不僅將被神化的“六經”還原為古史書,而且進一步將其看作待證而后信的“史料”,動搖其“信史”的地位。傳統“六經皆史”論的近代詮釋過程,既是對“六經”不斷“祛魅”的過程,也是傳統經學向現代史學轉化在史學觀念上的體現。

關鍵詞:六經皆史;六經皆史料;近代;詮釋;意蘊

“六經皆史”論是中國傳統學術理論中的一個重要觀念?!傲浗允贰闭撝猿蔀橐粋€重要的學術論題,在于它不僅涉及到如何看待儒家經書的性質、與史書的關系,還涉及如何認識中國傳統學術中“經學”與“史學”的關系、“經學”和“史學”的學術品格、學術地位的問題,因此,幾乎從儒家經學形成起,歷代眾多經學家、史學家都對此提出過自己的看法,意見分歧很大,成為中國學術史上一個千年聚訟的重大論題。近年來,學術界對此問題有過許多富有啟發性的研究,并曾引起過激烈的學術爭論。實際上,歷代學者在倡言“六經皆史”(或“五經皆史”)論時,都是在不同的語境下,出于不同目的而提出,因而具有不同的學術內涵。尤其是近代史家通過對傳統“六經皆史”論的重新詮釋,祛除“六經載道”的觀念,大倡“六經皆史料”論,這一觀念的出現,并非傳統“六經皆史”論的老調重彈,而是在新的時代背景和學術視野下的重新闡釋,其中蘊涵著新的時代內涵及學術意蘊。

一、“夷六藝于古史”:經典意識形態權威的消解

在經學時代,“經”不是一般的權威性文獻,而是被看作記載古代“圣人之法”、“載道之言”的經典,因而,“經學”便不是一般的古典學術文化,而是一切真理的淵藪,具有絕對的思想權威。自漢武帝時代起,“六經之道”就是中國封建王朝官方認可的正統意識形態,“六經載道”也成為歷代經、史學家的共識。在經學形成的漢代,班固解釋“經”的含義時便說:“經,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經”。南朝劉勰也說:“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蓖怀鰪娬{儒家經典的權威性與神圣性,“六經”成為承載“天地之道”、“圣王之法”的不朽經典,高踞意識形態權威之位,中國傳統社會要求人們的思想、行為都以“六經之道”為準則。在經學意識形態籠罩下,中國傳統學術皆依附于經學,“文以載道”、“史以明道”,文史之學不過“羽翼經訓”,成為經學的附庸,“考信于六藝、折中于夫子”,是中國傳統史家考史的基本準則。而“六經皆史”論的提出,在觀念上將經、史平等看待,從而松動了“六經”高踞意識形態權威的地位,在中國學術思想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六經皆史”之論淵源甚早,而以清代學者章學誠所倡最為著名,如何理解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論及其意義,現代學者也是聚訟紛紜、歧見迭出。范文瀾在20世紀40年代就提出:章氏“六經皆史”論,“把經從神圣的地位上拉下來與史平列,這是有意義的?!焙钔鈴]指出:章學誠“大膽地把中國封建社會所崇拜的六經教條,從神圣的寶座拉下來,依據歷史觀點,作為古代的典章制度的源流演進來處理”。皆肯定其具有反封建的思想意義。倉修良也認為:明清時期的“六經皆史”論,是“降經為史”,具有“否定獨尊儒術”的反封建意義。但后來的學者認為,如此評價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論有拔高之嫌。從章學誠提出這一命題的背景看,章氏根本沒有貶低“六經”之意,更談不上要“把中國封建社會所崇拜的封建教條,從神圣的寶座上拉下來”。如史家柴德賡說:“學誠心目中不止以為六經是古代史書,而且是最高標準的史書,為后世所不能及,其精意在此。名為尊史,實則尊經”,“他的意圖不是抑經以尊史,實際還是為了尊經”。揆之史實與情理,在經學時代,經典的權威性不可動搖,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論,并不在于挑戰“六經”權威,至多是“尊史為經”,旨在為“史”爭得與“經”同等地位,并非要“貶經為史”,因而,有學者認為章氏“六經皆史”論實即“史皆六經”。近年臺灣學者汪榮祖明確提出: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論,并沒有真正動搖“六經”所承載的意識形態之“道”的權威地位,應是較切實情。

伴隨著封建政治統治的衰落,作為維系封建統治秩序的儒家經學,也面臨其意識形態地位被挑戰的命運。到民國成立,學校廢止讀經,經學從學科體制上失去合法性,其權威才受到真正的挑戰。近代經、史學家接過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論進行發揮,祛除“六經”中內含的宗教圣學因素,只認“六經”為上古三代之史,章太炎提出“夷六藝于古史”的新“六經皆史”論,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觀念。

章太炎提出“六經皆史”論,無疑是受到同鄉前輩學者章學誠“六經皆史”論的影響,他說:“百年前有個章學誠,說‘六經皆史,意思就是說六經都是歷史。這句話,真是撥云霧見青天!”但他比章學誠更進一步,力圖消解“六經載道”的觀念,祛除“六經”的神圣性,將“六經”還原為“古史”。其具體做法是:

第一,揭示“六經”的本來面目只是上古王官所記“官書”,消解“六經”的權威意識。章太炎根據《漢書·藝文志》“古之學者,多出王官”之說,從“六經”的源流上論證了“六經”為“官書”。首先,他從“經”之得名上,說明古人稱“經”并無經典之義,“經”初為勒簡之絲線,以絲線聯綴成的簡冊即稱“經”,因此,“所謂經書只是一種線裝書罷了”。其次,從經書的來源上,論證儒家弟子尊崇孔子刪定的“六經”,其實皆出于周代官府中“王官”所記之官書,他說:“什么叫經?本來只是官書的名目”?!傲浗怨贂北臼钦聦W誠已提出的命題,但章太炎認為:章學誠以“六經”皆“官書”,不可私人撰述,尚不脫“崇圣”、“衛道”觀念,因此,章太炎指出:“鞔世有章學誠,以經皆官書,不宜以庶士擬,故深非揚雄、王通”。他進一步消解章學誠認“六經”為“官學”的意識,提出“經不悉官書,官書亦不悉稱經?!兑住?、《詩》、《書》、《禮》、《樂》、《春秋》者,本官書,又得經名”。章太炎認為“六經”出于上古王官之書,后世儒家弟子尊稱為“經”,與先秦諸子中墨家弟子尊稱的《墨經》、道家弟子尊奉的《道德經》同倫,并非傳統儒家所謂的“圣經”。

第二,從經書流變及所載內容上,論證“六經”為古史官所記的歷史,與后世“史書”無別。章太炎從經史的流變上論述道:“春秋而上,則有六經,固孔氏歷史之學也。春秋而下,則有《史記》、《漢書》,以至歷代書志、紀傳,亦孔氏歷史之學也?!睆摹傲洝彼d內容上而言,與后世《史記》《漢書》一樣,皆可當作史書看待。他說:“六經皆史這句話詳細考察起來,實在很不錯。在六經里面,《尚書》《春秋》都是記事的典籍,我們當然可以說它是史?!对娊洝反蟀攵际菫閲露?,……也可以說是史?!抖Y經》是記載古代典章制度的,在后世本是史的一部分?!稑方洝冯m是失去,想是記載樂譜和制度的典籍,也含史的性狀。只有《易經》一書,看起來像是和史沒關,但實際上卻也是史?!洞呵铩肥秋@明的史,《易經》是蘊著史的精華。由此可見,六經無一非史,后人于史之外,別立為經,推尊過甚,更有些近于宗教?!边@樣,就撕開了從前籠罩在“六經”上的宗教神學面紗,從根本上消解了經書的神圣性,將儒家“六經”還原為“古史”的本來面目。

第三,揭示孔子的本來面目,將其還原為古史學家?!傲洝钡纳袷バ耘c孔子的“圣人”身份相關聯。晚清今文經學講孔子改制,以孔子為政治家,認為“六經”是孔子為“明道救世”目的而假托古人而“作”,故“六經”中所載的上古史事都是“茫昧無稽”;古文經學則視“六經”為周公之“舊典”,孔子只是刪定“六經”,“述而不作”,“六經”都是古代史事的記錄。章太炎尊信古文經學,正以“古史”看待儒家“六經”。他以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言,推定孔子刪定“六經”決非憑空臆造,只能“因當官之文”,依據史官所記舊籍刪訂而成,決非孔子“制作”六經,反對神化孔子刪定的“六經”。他說:“六籍者,道、墨所周聞,故墨子稱《詩》、《書》、《春秋》多太史中秘書?!彼麑憽恶g皮錫瑞三書》,專攻“孔子作《易》”、“孔子制《禮》”之論,駁斥了“六經”是孔子為后王“制法”的觀念,認為“六經”即是上古史書,“經外并沒有史,經就是古人的史,史就是后人的經。古代撰他當代的史,豈是為漢朝,所說治國的法度,也只是當時現用,并不說后世必定用得著”。由此,他得出結論:“仲尼,古良史也”。

“六經”既然皆為古史,所以當作史書看待,治經之法是從經籍中考見古代史跡,而不是尋求其中的“義理”。章太炎說:“今之經典,古之官書,其用在考跡異同,而不在尋求義理。故孔子刪定六經,與太史公、班孟堅輩初無高下,其書既為記事之書,其學惟為客觀之學?!彼?,今人治經學,就應該“把經當作古代的歷史,用以參考后世種種的變遷,于其中看明白古今變遷的中心,那么,經學家最忌的武斷、瑣屑二病,都可免除了”。因此,他對“以經術明治亂”、“以陰陽斷人事”、“以宗教蔽六藝”,借說經而言政的今文經學,斥為“夸誕”、“怪妄”,主張治經要“斷之人道,夷六藝于古史”。

“六經之道”在中國封建社會被推崇為萬古不易的絕對真理,儒家“六經”是封建政治思想、倫理道德、綱常名教等幾乎一切意識形態的主要載體,神圣不可動搖。章太炎立于史家立場提出“夷六藝于古史”,祛除“六經載道”的神圣性后,將“六經”還原為古史書,并論證孔子刪定“六經”是“述而不作”,而非孔圣人創作的“言道”之書,六經所載即為上古史官所記之史,徹底消解了經典中的意識形態權威,將儒家“六經”還原為“古史”。章太炎“夷六藝于古史”論,是傳統“六經皆史”到近代“六經皆史料”論的重要過渡。

二、“六經皆史料”:經典“信史”地位的動搖

章太炎高倡“六經皆史”論的重要意義主要在于:徹底消解了“六經”的意識形態權威,將傳統經、史學者認為“載道”的六經還原為“古史”,比章學誠已大進了一步,但在史學意義上仍未能破除“六經皆信史”的觀念。他在看待“六經”的史料價值時,是確信“六經”為古代的“信史”,六經既然是上古三代的歷史記載,故后世史家應“尊信”經書中所載史事,因而,他反對近人因“輕經”而走向“疑古”的態度。他早年所作的《征信論》、《信史》諸文,主要針對康有為的“疑經”、“惑古”而發,“中年以后,古文經典篤信如故,至詆孔則絕口不談”。對自己早年非詆孔子、“妄疑圣哲”之論痛加反省,嚴斥康有為、胡適的“六經非信史”之論:“長素之為是說,本以成立孔教;胡適之為是說,則在抹殺歷史”。1935年,他在蘇州“國學講習會”講學,專門發表過《論讀經有利而無弊》、《論經史實錄不應無故懷疑》的講演,還在強調要“尊信”經典所載的古史。

到新文化運動之后,受思想解放風潮所賜,新一代文史學者們徹底掙脫了經學意識的羈絆,他們不再從儒家經籍中去尋找治國理政的理論依據,也不再以“六經”所載古史為可信的史事,而是把“六經”作為學術研究的對象,儒家經書成為“待證而后信”的古史研究材料,于是有“六經皆史料”的觀點出現。

“六經皆史料”論,是“五四”后一代學者對傳統“六經皆史”論的重新詮釋。與章太炎不同的是,胡適最早將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論解釋為“六經皆史料”。1921年,胡適在撰寫《章實齋先生年譜》時發現,前人對章學誠“六經皆史”論理解有誤,他認為章學誠所言“六經皆史”:“其實先生的本意只是說‘一切著作,都是史料。如此說法,便不難懂得了。先生的主張以為六經皆先王的政典;因為是政典,故皆有史料的價值?!宰蛹瘍刹客浦?,則先生所說‘六經皆史也,其實只是說經部中有許多史料。此種區別似甚微細,而實甚重要,故我不得不為之辨正”。胡適將章學誠“六經皆史”論詮釋為“六經皆史料”,其實并不符合章學誠的原意,當時錢玄同即提出異議:“(胡適)此說我不以為然,不但有增字解釋之失,實在和《文史通義》全書都不相合”。為胡適增補《章實齋先生年譜》的姚名達,也并不以胡適的解釋為然,曾致信何炳松討論此事,何炳松雖承認胡適將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論詮釋為“六經皆史料”并不符合章學誠的本意,但他站在新時代史家的立場上,贊同胡適“六經皆史料”的新說,他在回復姚名達的信函中說:“承示足下對于適之先生解釋章實齋‘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一語之未當,具徵細心。唯不佞之意則頗以適之先生之解釋為無誤。劉知幾嘗譏史遷以下,皆系整齊故事之作,難擬《春秋》。章實齋對于《史記》雖視同圓而神之專門著述,而對于班漢即視為方而智之比次事業。誠如劉氏之言,則一部二十四史,皆系整齊故事之書,即吾人所謂史料是也?!R骕《繹史》序中所言經、子、集等皆屬史材,正可與章氏此言互相發明,故適之先生之解釋,不能謂其誤會”。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章太炎的弟子中。章太炎的“六經皆史”論,不過指出“六經”并非“載道”之書,只是古代王官所記之史,并未有“六經皆史料”的觀念,但其弟子朱希祖說:“然先師之意,以為古代史料,具于六經,六經即史,故治經必以史學治之,此實先師之所以異乎前賢者。且推先師之意,即四部書籍,亦皆可以史視之,即亦皆可以史料視之,與鄙意實相同也”。朱希祖也將章太炎的“六經皆史”之“史”字解釋為“史料”。

胡適、朱希祖、何炳松等人將章學誠、章太炎的“六經皆史”論推衍為“六經皆史料”,這種解釋其實并不符合原作者的本意,只是后來者站在新史家的立場對前人觀點的一種新詮釋,其中滲進了新的時代觀念。關于這一點,1923年,梁啟超在東南大學演講《治國學的兩條大路》時說得很明確:“章實齋說‘六經皆史,這句話我原不敢贊成,但從歷史家的立腳點看,說‘六經皆史料,那便通了。既如此說,則何只六經皆史,也可以說諸子皆史、詩文集皆史、小說皆史,因為里頭一字一句都藏有極可寶貴的史料,和史部書同一價值”。周予同也指出:“在清代末年,章學誠叫出‘六經皆史的口號,確是比較前進的意識;但現在,這口號落伍了,我們現在只能說‘六經皆史料,而不能說‘六經皆史了?!放c‘史料是不同的:‘史料只是一大堆預備史家選擇的原料,而‘史卻是透過史家的意識而記錄下來的人類社會?!绷簡⒊?、周予同的說法證明:以“六經皆史料”詮釋傳統的“六經皆史”論,已成為“五四”后一代新史家的共識,且與章學誠、章太炎的“六經皆史”論劃清了界限。

“六經皆史料”論與“六經皆史”論最大的區別,在于如何看待“六經”史料價值上的分歧,也即是將“六經”當作可靠的“信史”,還是待“證而后信”的“史料”。無論是章學誠,還是章太炎的“六經皆史”論,都是以“六經”為信史,這與“五四”后史家的“六經皆史料”論存在重大差別;后者“六經皆史”論中的“史”指“史料”,即有待“考而后信”的歷史材料,而非不可懷疑的“信史”。章門弟子錢玄同即認為,“六經”的確只是一些史料,而非信史,“過去的學術界,是被‘宗經的思想支配的?!驗樾湃谓浀木壒?,于是認為經中所有的一定是最真實的史料,一定可以采用的?!秩缰螝v史的,什么伏羲八卦呀,什么堯舜禪讓啊,什么禹治洪水呀,認為是古代的真歷史了”。并批評“現在治古史的人仍舊不脫二千年來‘考信于六藝的傳統見解。他們認經是最可信任的史料,我以為不然。我現在且不談我的‘離經叛道非圣無法的六經論,姑且照舊說講,也不能說經是最可信任的史料。舊時說經,有今文家、古文家、宋儒三派,雖彼此立說不同,但總不出‘受命改制、‘王道圣功這些話的范圍,沒有說到它在史料上的價值。到了近代,章學誠和章炳麟師都主張‘六經皆史,就是說孔丘作六經是修史。這話本有許多講不通的地方,現在且不論。但我們即使完全讓步,承認二章之說,我們又應該知道,這幾部歷史之信實的價值,遠在《史記》和《新唐書》之下”。因此,“我們對于六經更應當持‘置疑、‘糾謬的態度,斷不可無條件的信任它的”。由此可見,新一代學者的“六經皆史料”論與“六經皆史”論在看待“六經”是否“信史”上的觀念差異。

在看待孔子與“六經”的關系問題上,新一代學者不僅否認孔子作“六經”的說法,主張“六經”源出于古代歷史文獻資料,還進一步否定孔子與“六經”的關系。顧頡剛說:“我以為孔子只與《詩經》有關系,但也只是勸人學《詩》,并沒有自己刪《詩》,至于《易》、《書》、《禮》、《春秋》,可以說是與他沒關系,即使認有關系,也在‘用上,不在‘作上?!睆亩摿斯盼膶W家的孔子“述而不作”說,也脫出了今文經學家的孔子“作六經”之說。他從文獻記載上說:“六經自是周代通行的幾部書,《論語》上見不到一句刪述的話,到孟子,才說他作《春秋》;到《史記》,才說他贊《易》、序《書》、刪《詩》;到《尚書緯》,才說他刪《書》;到清代的今文家,才說他作《易經》、作《儀禮》?!浗灾芄f典一句話,已經給今文家推翻;‘六經皆孔子之作品一個觀念,現在也可駁倒了?!倍X玄同根本否認孔子與六經有任何關系,他說:“六經固非姬旦底政典,亦非孔丘底‘托古的著作。六經底大部分固無信史的價值,亦無哲理和政論的價值”。這樣,“六經”不僅連“信史”的地位都沒有了,而成為待“證而后信”、“考而后信”的“史料”,而且與孔子無關,“六經”并非“圣人載道”之書,只是上古王官所記載的“史料”。

三、余論:意義及其局限

“六經皆史”論是中國傳統學術中的一個重要觀念,以清代中期學者章學誠所倡“六經皆史”論最為著名。當近代中國史學家重新“發現”章學誠的史學思想之后,章太炎以“六經皆史書”詮釋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論,目的在于消解傳統“六經皆史”論中的意識形態權威,通過“夷六藝為古史”,將承載“圣人之道”的六經,與記載古代歷史的史書同等看待,只認“六經”所載內容為中國上古可信的歷史,從而開啟了中國近代“經學史學化”和“由經入史”轉化的新歷程。

“五四”后出現的“六經皆史料”論,是對章學誠、章太炎“六經皆史”論的更新詮釋,因而具有新的時代意義。從思想意義而言,“六經皆史料論”徹底摧毀了經書“載道”的神圣性,撕破了幾千年來籠罩在經書上的神圣面紗,使封建社會賴以維持的意識形態威信掃地,具有反封建的思想意義。關于此點,時人論述已多,此不贅述。從學術意義而言,與章太炎等前輩學者不同的是,“五四”后一代學者胡適、錢玄同、顧頡剛、朱希祖、何炳松等史家,進一步否定“六經”的“信史”價值,“嚴格的不信任一切沒有證據的東西”?!傲浗允妨稀闭摰奶岢?,不僅徹底消解了“六經載道”的神圣性,進一步動搖了“六經”作為“信史”的地位,把儒家經典當作待“證而后信”、“考而后信”的古史材料,而不是無可懷疑的“信史”,從而消解了經書中所載古史的權威性,經書所載“古史”轉化為古史學研究“史料”,至此,“六經皆史”論最終完成了它的現代轉型。

“五四”后出現的“六經皆史料”論,成為此后中國史學變革的理論基礎之一。胡適、錢玄同、顧頡剛等人發起的“古史辨”運動,就是要揭出“六經”所載“靠不住”的古史,他們通過對“六經”所載古史的考辨,揭示出“古史層累造成”的真相,正反映了新史家與傳統經學家對經典研究的區別,將經書作為古史研究的材料,由其考見古代歷史。顧頡剛說:“我們現在既沒有‘經書即信史的成見,所以我們要辨明古史,看史跡的整理還輕,而看傳說的經歷卻重?!彼芯俊兑捉洝?、《春秋》,“其中心思想是破壞《周易》原來的伏羲、神農的圣經地位,而恢復它原來的卜筮書的面貌;破壞《詩經》中文、武、周公的圣經地位,恢復它原來的樂歌面貌”。由此,他們否定“六經”所構造的古史系統的合法性。長期以來,人們迷信于儒家經典中記載的古史,尊信經書中構造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傳統古史系統,“考信于六藝”、“折中于夫子”,對經典中記述的古史體系深信不疑,而“古史辨”運動中,新史家以“疑古”、“辨偽”、“考信”為職志,撕開經書“萬世之至論”的神圣外衣,揭露出經典中“靠不住的上古史”,立志要“從圣道王功的空氣中奪出真正的古籍”。顧頡剛提出研究古史要“打破”的四個觀念,即打破經書所載的“民族一元”、“地域一統”、“神話人化”、“黃金古代”觀念,即源于此。此后,“疑古史學”風起云涌,徹底掃蕩了經學在史學界的余威,抹去了籠罩在古史上的經學神秘色彩,中國史學徹底擺脫了儒家經學意識的羈絆而走上獨立發展之途。

但是,我們也應當看到,從“六經皆史”到“六經皆史書”、再到“六經皆史料”這一觀念的轉換過程,不僅有其積極意義,同時也對中國現代史學發展產生了消極影響:一是過分懷疑“六經”所載古史的史料價值,助長“疑古之過”的風氣,以至于當今學者還在呼吁要走出“疑古時代”;二是隨著解構“六經載道”觀念,通過祛除經典中所載之“道”,還原“六經”作為古代史料的屬性,中國史學不再以“載道”的《春秋》為撰史標準,走向重視史實考據的“實證”史學,造成近代中國考據史學獨大之局,從而失落了章學誠“六經皆史”論倡導“史亦載道”的“史義”精神。經典“意義”的失落對近現代中國史學的影響,是中國史學史研究的重大問題,擬另文詳論。

(責任編校:文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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