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熹文
一
王女士是不請自來的。
她直截了當地說:“我想當你的經紀人?!?/p>
王女士看上去50歲左右,眼角堆了褶皺,身子卻健康又健壯,走路帶風,紅光滿面,說一口沖鋒槍般的土話,口音出賣了她的家鄉和爽朗的性格。
我說:“我們這兒招助理?!?/p>
她說:“現在都興叫經紀人!”
我問她:“您會電腦嗎?”
她點點頭:“會打字,一分鐘可以打十好幾個字呢?!?/p>
我問她:“您對文字的敏感度高嗎?”
她點點頭:“咋不敏感?每天都看報紙,你說,這叫不叫敏感?”
我問她:“您溝通能力怎么樣?”
她點點頭:“放心吧,昨天還和菜販子舌戰三百回合一決高下,以我勝出為結束?!?/p>
我問她:“說說您想應聘此職位的理由吧?!?/p>
她瞪圓了眼:“我是你媽!”
王女士是我媽,一個年輕時在鍋碗瓢盆間叱咤風云的女人,年老時依舊囂張不減的老太太。
她就這樣把所有來應聘的年輕姑娘擋在了門外,自顧自地給自己戴上了經紀人的頭銜。
她在和我相隔一萬多公里的自己家中辦公,負責的業務范圍很廣,從讀網友留言到去郵局取稿費,辦事效率高,無怨言,且隨叫隨到。
二
在王女士成為我的經紀人之后,發生的很多事情都把我弄到哭笑不得。
王女士脾氣急躁,性格馬虎,沉不住氣。
在我剛剛開始寫文章的時候,她興奮地告訴我:“有一本書收錄了你的文章!”
我的喜悅瞬間達到沸點,卻聽見王女士說:“哎呀,看錯了……”
王女士記憶力很差,又常常在一知半解的時候,無所畏懼地把事情說出口。
她對我說:“你也可以寫一寫熱點,比如傅桂園?”
我問:“你是說碧桂園?”
她急了:“不,游泳的呀!”
我說:“是傅園慧嗎?”
王女士心理承受能力很差,缺乏剛性的氣概。
她一個晚上無眠,告訴我:“有人在微博上說了對你不好的話,我覺得可能是誤解,你去看看,解釋一下也好呀!”
我對待反對的聲音一向隨意:“沒事的,人不可能被所有的人喜歡?!?/p>
她表示同意,幾天后這樣的事情卻再次上演,她又是一夜無眠,擔憂地對我說:“哎呀,看到一條激烈的留言,你去解釋一下吧……”
我經常跟寫作的朋友說:“當你們的助理在為你們排著版、談著事、走著心時,我的經紀人王女士正在給我搗著亂、添著堵、瞎操心?!?/p>
但我一點都不排斥這樣的王女士,只要她開心就好。
三
平心而論,王女士也是很有責任感的經紀人。
王女士每天早上看一遍我微博所有的留言,把重要的詢問和請求記錄下來并轉交給我。
有一次,編輯因為申請文章授權而著急聯絡我,我正在沒有網的世界里逍遙,王女士比編輯還著急,等我從花花世界里回家后,發現我的微信、公眾號后臺、微博、郵箱,每一處都有王女士瘋狂找我的痕跡。
王女士也特別重視讀者的反饋,比如有讀者留言說“買了你的書,封面卻臟兮兮的”,王女士便會催著我趕快再去郵寄一本;而如果有讀者幫我指出錯別字和用錯的標點,王女士就會千叮嚀萬囑咐:“用心點,不能對不住別人?!?/p>
我一直覺得王女士是個平凡的婦人,卻在這一年看到了她的智慧和偉大。
她對我說的許多話,現在想來竟別有一番意義。
當年遠行時她對我說:“出門在外,能幫上別人的地方就別推托,能不麻煩別人的時候就不要讓人家為難。凡事多用點心,認真點,這樣才能走得遠?!?/p>
那些年我過于痛恨她身上的抑郁基因,卻忽略了那些美好的品質。
長大后才發現,王女士是多么“善良”“本分”“真誠”,而人就是靠這樣樸實的品質走天下的。
四
我的經紀人王女士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我的個性。
我是個非常隨性的人,不喜歡人性的制約,但凡是需要站在風口浪尖上的時刻,都有萬分的抵觸。然而走上了寫作這條路才發現,我獲得的每一點細小的成就,都成為王女士莫大的歡喜。于是,我也開始坦然地接受并爭取各式的成就和贊美,因為我知道,王女士在我的夢想里,又重活了一次自己的人生。
一直沒有夢想的王女士,甚至興沖沖地和我分享對于未來的憧憬。她說:“我想開個小餐館,擺七八把椅子的那種,就賣家常菜?!?/p>
盡管幾天后,此生多擔憂的王女士又改口說:“我還是再考慮考慮吧?!钡乙残牢克松械钠谂蔚谝淮味噙^了煎熬。
王女士曾經和我吐露過多年抑郁下的人生,她說自己一直是個自卑的人,又常年活在沒有金錢也沒有自尊的生活里,在富足又瀟灑的親戚朋友的身邊,做足了一個沉默又悲傷的影子。
她說我開始寫文章這件事,對她的意義非常大,在她把女兒的書送給親戚朋友的那一刻,終于感受到了久違的存在感,她從沒有想到自己老去之后,也能幸運地擁有這樣的驕傲。
王女士鄭重地對我說:“孩子,謝謝你讓我在別人面前終于可以挺直腰板走路了?!?/p>
現在,王女士整天都很忙,她忙著練習打字,忙著讀地方報紙,忙著提高溝通能力。
她忙著做一個盡職盡責的王牌經紀人,而我知道沒有人可以替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