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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之死

2017-01-11 17:12李晁
天涯 2016年6期
關鍵詞:老蘇王小姐書房

房間泛出潮氣,很久沒有人來過,又是一年春雨季節,外面雷聲轟轟,下了幾場細雨,不知是窗未關嚴實還是墻體問題,書房窗下唯一的一塊壁紙冒出了黃色斑點,壁紙是日式花卉,淡雅的,那幾朵黃斑就像人臉上的痤瘡一樣,王小姐想到這個不好的詞,跟著啞然一笑。

王小姐很想對老蘇說,干脆將這里改造一下,改成她的工作室,門口釘一塊銘牌,反正老蘇也正冷落這里,不如讓給王小姐,王小姐還能重操舊業。

上一次來,王小姐還記得,那是小顧來的時候,上個冬天的初雪日,小顧非要來書房看看,王小姐推托不過。小顧算得上故地重游,房間和此前自然有了天壤之別,可小顧無心看,一路去了書房,還問一句,王姐,你是做什么的?一句遲到太久的話。

你猜?王小姐說。

小顧不急于回答,目光只是掃過這四壁墻的書,又湊近瞧,目光在幾本書上流連,這才下了結論,你是前輩!

王小姐心里一樂,把我當成老蘇啦。王小姐沒有當面點破,任小顧看個夠,小顧也像身旁沒這個人似的,認真翻閱起來,目光一下凝固,那樣子,王小姐從未見過,就是老蘇在書房工作時,也沒有如此神情,短短功夫就已入了神。

王小姐悄聲退出去,泡茶,再進來時,聽見小顧的囁嚅,聲音微弱,卻抑揚頓挫的。王小姐問,看什么呢,這么認真?小顧抬頭,向王小姐亮了亮手中的書,一冊北歐詩選。

王小姐撇撇嘴,沒見過你這樣的書呆子。

小顧陶醉的樣子,讓王小姐心中一動。這個時候,王小姐倒想知道一些小顧的事情,比如緣何干了眼下的工作,日后有什么打算之類的。王小姐問出來,可小顧就像沒聽見,直到合上書,將書準確又小心翼翼地插回原來的位置,再問一句,這么多書,你都看過?

王小姐就咯咯笑起來,傻瓜,哪里看得完啊,你以為我是老蘇。

老蘇,老蘇是誰?小顧困惑起來。

王小姐這才懊惱,這個時候提什么老蘇呢,真是哪壺不開!可小顧已經問出口,王小姐也不得不回答,我丈夫。三個字脫口而出之后,見到小顧詫異的神色,王小姐瞬間有了不祥的預感。小顧果然陷入沉默,好像重新審視起這間屋子來,屋內的擺設也實在和一個女人不搭界,書桌上的煙灰缸,隨意散開的名片、紫砂壺、一疊書稿,雜亂的樣子,一看就知道,這原本是個男人的書房。

兩人就此尷尬,好像各懷心事。王小姐腦子一片空白,直到小顧提出告辭,王小姐才從出神狀態抽離,你要走了嗎?原本王小姐還想讓小顧挑幾本書帶走,可眼下王小姐只是說不出來,似乎紊亂的心跳擾亂了她的行動,并非故意,王小姐身子一斜,向小顧倒去。小顧反應迅速,卻也只是用手托了一下王小姐,力道恰到好處,沒有一絲逾越。

王小姐是好幾天之后才想到要去問一問小顧的,短信發過去,以一種輕松的口吻,類似問候,但沒有回音。王小姐就尋思開來,種種事情在心里過一遍,依然沒有答案。王小姐忍耐一時,又發去一條,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不該結婚的人?

認識小顧是在上個春天。

小顧是個裝修工,年紀輕輕,和叔叔搭伙在城里接活,貼地面和墻面瓷磚,刮瓷粉,為一切下水道做防水,兼顧木工活。反正名片上是這么寫的。但主要是小顧的叔叔做,小顧在一旁打下手,因為是新手的緣故,王小姐時常來看現場,不放心似的,有些監督的意味。小顧就是那時認識王小姐的。

原本小顧和王小姐談不上有交道,王小姐來,小顧只是悶著頭,神情里還頗多冷色,倒像王小姐虧欠了工錢。那時王小姐也沒多注意這個陰郁的少年,留一頭貼頭皮的短發,青澀里透著倔強,一看就知道是小地方來的人。倆人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新房要打書柜,四壁墻,滿滿當當,當打書柜要用的杉木板被陸續運進來,安裝的人在比對位置和圖紙之后,小顧的態度好像才跟著轉變,他沒想到這個家和別的家不一樣,多了別樣的氣息。一次王小姐來,小顧一改不與她說話的姿態,貿然問了一句,你家很有錢吧?這句話讓王小姐一愣,她追究小顧的眼神,不像是有什么企圖的樣子,微微鎮定之后說,有什么錢,有很多書還差不多。小顧就跟著講一句,有錢有什么了不起的。說完一閃身從書房里退了出去,留下王小姐不明所以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這個年輕人,倒還有些見識。

書柜打好之后,小顧便時常待在里面,王小姐幾次來,都發現小顧在書房的身影,一個人對著空空的書柜發呆,王小姐還在背后說過一句,你倒像逛書店來了。小顧埋著腦袋,只是不響,像被撞見了什么。

再一次王小姐來,小顧不計前嫌,主動問,你家都有什么書?王小姐說,怎么,你也喜歡讀書嗎?小顧就不講話了,看得出欲言又止,王小姐一時來了興致,接著又問,小顧只好坦言自己寫詩。他認真的樣子讓王小姐詫異,你說什么?你寫詩?再看小顧的神情,有了鄙夷的神色,好像王小姐立刻成了以貌取人的俗人。王小姐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跟著找補說,改天把你的詩給我看看吧。

王小姐是好幾天之后才對老蘇提到小顧的,她說,你曉得么,我們家那個裝修工,小顧,竟然寫詩。語氣里有驚喜的成分。老蘇是出版社的資深編輯,對王小姐的這一發現無動于衷,沒有表態,王小姐就不高興了,你什么態度,興許是個天才呢。

說到這里,老蘇才不免一笑,神情里的淡漠跟晚餐時的菜湯差不多,哪來這么多天才,誰又沒有天才?老蘇的話一語雙關,否定又肯定,一下堵住了王小姐的嘴,王小姐也不知道老蘇到底是什么意思。

轉天,王小姐再去看現場,小顧也在,王小姐卻忘了詩的事,公事公辦地各個房間巡視一圈,挑一些慣常的瑕疵。小顧的叔叔從來不說話,你說什么,他只是一旁站著,呆瓜一樣回視你。小顧呢,只是躲著王小姐,王小姐還奇怪,怎么今天像做了賊似的?臨到走,王小姐才找到小顧講,你家叔叔怎么回事兒,我跟他講話,他像沒聽見一樣,你們一家都是木頭嗎……

小顧聽了竟也不惱,只是回答,我叔叔是干活的人。

王小姐跟著冷笑一聲,嘁,誰不是干活的人,不干活,難道要等天上掉餡餅?

小顧不再接話,只從兜里掏出一疊紙來,你上次說要看的。

小顧鄭重的樣子讓王小姐不得不收起此前的情緒,接過來,竟是詩稿,滿滿四頁紙,手寫而成,看得出精心眷寫的痕跡。小顧遞上詩作的神情談不上靦腆或驕傲,有些不咸不淡,是一種你看著辦的意味。輪到王小姐不好意思了,心說,還真帶了啊。王小姐還想,看幾行詩豈在話下??删椭挛绲幕璋倒饩€讀完,王小姐卻有些把不準了,或許小顧在,她壓根兒就沒有心思去讀那些詩,隔壁房間又響起了刺耳的電鉆聲,王小姐就在那攆人的聲音中說,我能帶回去嗎?

小顧目光如炬,一針見血,你不是讀完了嗎?

王小姐就跟著講,這種環境怎么好讀詩的。

王小姐把詩稿帶走,其實是想給老蘇看看,這方面他是專家,王小姐信任老蘇的眼光,除了為數不多的作家之外,老蘇對誰的評價都不高,但這也是王小姐的擔憂之一。

可一連幾天,詩稿都擺在老蘇書房的桌子上,王小姐每每想問又忍住,她想老蘇自己說出來。等待的過程有些漫長,王小姐已經開始想象從老蘇嘴里冒出的各式批評了,從他掌握的任何角度,但只要老蘇一天不親口對她講,王小姐連裝修現場也不敢去了,怕無法給小顧一個交代。

王小姐也不知道為何如此掛念此事,好像她就是小顧的母親,可她才比小顧大多少呀。小顧今年也就二十歲,這是小顧自己說的,但看樣子,要說三十也可信,王小姐自己才二十八呀,可看著卻比小顧還小。小顧唯一年輕的是他的眼睛,不經世事的,眸子里透出桀驁的光,冷冷的,就那么無畏地看著你,倒讓你退卻了。

王小姐再次來見老蘇已是一個禮拜之后的事,王小姐仍住在父母家,老蘇的房子,王小姐從來不過夜,總是蜻蜓點水般停留,那是老蘇和前妻生活了十多年的老房子,里里外外,哪怕一株花草身上都透著另一個女人的味道,那味道陰魂不散,哪怕王小姐身上的香水味再濃郁,也敵不過那從墻壁縫隙里散發出的屢屢潮氣,那是一只冰涼的手,在你皮膚上一撫而過,陰氣森然。

來之前,老蘇讓王小姐在街邊買一份報紙,當天的都市報,王小姐心里還嘀咕一下,老蘇可從來不看報的,做了二十年編輯,最討厭的卻是那股油墨味,也算咄咄怪事。王小姐將報紙攏進手提袋里,瞄一眼頭版,也沒什么大事嘛。

王小姐進門,老蘇在書房看稿,臺扇呼啦啦地轉,王小姐發現書桌上小顧的詩稿不見了,此前她還特意用老蘇的茶杯鎮著,一來不會被風刮跑,二來老蘇容易看見。她將手中的報紙遞給老蘇,老蘇卻不接,說,你那個小顧,他的詩登出來了。

王小姐一時怔忡,直到老蘇點明,你手里——報紙。

王小姐這才明白過來,有了驚喜一樣,也就懶得計較老蘇語氣里的揶揄之詞了。果然,在報紙B7版上王小姐發現了小顧的名字和那組題為《冬天之死》的詩。王小姐佯怒地擰一記老蘇的胳膊,死鬼,難怪一直沒講,原來早有打算。老蘇這才伸過一只手來,回應似的,在王小姐腰上厚厚地撫了一把,這下你滿意了吧。

詩,王小姐自然早已讀過,可登出來,效果當然不同,王小姐似乎也品咂出了一些滋味,想和老蘇討論一番,探一下他的口風,又怕他潑涼水,只好不去管他。

再去新房時,卻不見小顧的身影,只有小顧的叔叔在,王小姐小心地趟過一地的裝修材料,對那個木訥的男人說,小顧呢,他沒有來嗎?

男人看一眼雇主,眼眶里一道游移的光,說不出來的冷漠,看得王小姐心里發毛。男人操一口霧水方言說,他沒來。

男人的話讓王小姐一愣,這算什么回答!可王小姐忍住,想著這個男人畢竟和小顧不同,他甚至還不知道吧,小顧會寫詩,這一點就夠得上王小姐寬容了,也就懶得再對男人的工作挑刺,只是將那份報紙掏出來,喏,你給他,這里面有他的東西。

不等男人發問,王小姐逃也似的走了,走得心里欠欠的。

王小姐是幾天之后接到小顧的短信的,王小姐的號碼就貼在客廳墻上的施工牌上,業主那一欄里。

小顧說,謝謝王姐。

王小姐就知道是小顧了,于是回,你倒客氣起來了,難得啊。

又是沉默,半天沒有動靜,王小姐就想,這個人怎么回事兒?會不會聊天?

王小姐是晚間接到回復的短信的,只一句話,復制了開頭的內容,謝謝王姐。

王小姐心里就長長地“咦”了一聲,這個人,到底什么意思?事后王小姐感嘆,覺得小顧這個人真是耐人尋味,這感覺讓王小姐想起點什么。

這之后,王小姐幾乎逢人就說起小顧,說,我家那個裝修工竟然是個詩人,你說巧不巧?說得多了,連老蘇也厭了,揶揄她說,你可是個大伯樂??!

因為這個,王小姐還真不好意思起來,不敢輕易去裝修現場了??珊迷谑逯秱z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新接手的師傅快要入場。王小姐去辦理交接時,沒有見到小顧,只有老顧坐在客廳的水泥袋上抽煙,不安的樣子,好像急于離開。王小姐隱隱有些失落,這個小顧,要走了,也不來說一聲的。

房間換了師傅,王小姐倒不大去了,對新房的期待少了一半。那是兩個本地師傅,干活不見麻利,話卻多,王小姐一去就提各種意見,對上一撥人的活兒評頭論足,說王小姐這里那里被坑了,這里那里又可以補救,言外之意,就是加錢了。王小姐被他們的意見弄得心煩意亂,只應過一句,你們先把自己的活兒干好,免得別人又來說你們!這下才堵住新來的人的嘴,但從此王小姐來,他們只是不吭聲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我真是要被他們氣死了。王小姐向老蘇發泄,以前嘛話多,現在倒好,一個個跟啞巴跟吊死鬼似的……老蘇還是慢反應,滿是同情地望著氣急敗壞的王小姐,話出口卻陡然變了味道,不如你那個小顧吧。王小姐沒想到老蘇看上去那么敦厚,心眼竟也這么小,于是氣更不打一處來,是呀是呀,小顧不知比他們強多少倍!

怎么個強了?老蘇的目光在眼鏡片后閃爍,老狐貍一般。

王小姐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回答眼前的男人了。

不是老蘇真假莫辨的醋意,王小姐倒還忘了小顧,想起來時卻變得模糊,覺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個小顧,如今又在哪里,在哪戶人家進出呢?他的號碼還留在手機里,王小姐卻從未想過要撥打,只是想起,覺得小顧那么孱弱一個人,如果不寫詩,會活得更開心吧。

有一次王小姐要去看演出,老蘇單位發的票,《卡門》,西班牙來的弗拉明戈舞團,有多余的票,位置靠前。王小姐就想起小顧來,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機會??伤剂苛税胩?,王小姐也沒想好要不要撥那個號碼,座位連排,如果小顧跟著他們去,不知老蘇會怎么想,但要放棄,王小姐又覺得可惜,劇團遠道而來,在全國巡演,只在本城停留兩日,過了就沒了。

直到開演前一天,王小姐才決定暫不顧及老蘇的感受,這么貴的票價,浪費簡直暴殄天物。王小姐給小顧打電話,此前王小姐還擔心,小顧可別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她希望他還在這城里,可等撳下那串號碼,就像應驗似的,電話里傳來,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王小姐有一瞬的悵然,但轉念一想,也是,這么久不見,興許別人早忘了她,她算什么呢,一個雇主而已,充其量算一個熱心的雇主,除此之外,她和小顧就什么都不是了。面對這個結果,王小姐多少有些死心。

緊接著,王小姐也不是王小姐了,她在這個秋天成為了蘇夫人、蘇太太,新名號是老蘇圈子里的人給的,似乎轉天大家的稱謂就變了,商量好似的。王小姐卻不大樂意,想起聚會上好幾道耐人尋味的眼神,便對老蘇抱怨,蘇夫人蘇太太,好像我有多老你有多大的官似的,再說,我這個蘇夫人也是個二手的,誰不知道他們也這么叫上一任……

婚后的日子,不見波瀾,只是老蘇難得地陪王小姐去了一趟日本。去的時候是年前,天寒地坼,沒什么玩頭,至少老蘇興致不高,有時看見他尋一處吸煙處急得跟什么似的,王小姐也跟著提不起勁兒來。而等匆匆回到家,老蘇就跟虛脫了一樣,好幾天打不起精神,整個人松懈下來,王小姐上去膩味,老蘇也像沒了胃口。這哪像從前的老蘇啊。王小姐想。那時的老蘇真是魅力無限,在咖啡館露臺上抽煙的樣子,那么優雅從容,與眾人對談更是獨到敏銳又不乏幽默,雖然王小姐對很多事物漠不關心,卻也常常聽得悲喜交集,血液在周身急速循環。這樣的老蘇,符合王小姐心中一貫理想丈夫的模樣,儒雅又不失血性。他們的結合自然不順利,但老蘇從不抱怨,哪怕前一秒還在屋里冒著炮火前進,但來見王小姐,發型照舊是一絲不茍的,一如往常談笑風生??赊D眼,一切風光都變了。開始王小姐還覺得老蘇定是累了,人生變故,接二連三,就是塊鐵也不免變形,可好些日子過去,老蘇還是那樣,王小姐心情難免郁結,也才知道老蘇這么懶的,回家來,公文包一扔,躺上沙發,連啤酒罐都恨不得讓王小姐拉開遞到跟前,襪子更是能持續穿上一個禮拜,直到屋里飄散出一股濃郁的汗酸味,也不加察覺。王小姐讓他自己聞,老蘇卻說一句,你怎么不早講。這倒成了王小姐的不是了??蛇@都還是小事,接著的是話語,明顯變少,你和他說點什么,他總是半天沒有反應。王小姐將自己的設計作品再拿給老蘇看時,老蘇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更別提家里的一應事物,從不過問,反而嫌王小姐拿些小事來煩他。從前老蘇還做得一手好菜,招待王小姐時,連她主動折菜也不讓,一個人咣當咣當,菜就上了桌,講起吃來,也是頭頭是道,可如今連廚房在哪兒都不曉得了。有時剛坐上飯桌就哈欠連天,這讓王小姐詫異,問老蘇是否不舒服,要不要去看看?老蘇也只是搖頭,甚至有些不高興。晚上生活更是草草收場,王小姐興致還沒來呢,老蘇已經快要睡著了。早上王小姐起來,總發現浴室里結成團的發絲,與日俱增。

王小姐當然無法接受這樣的老蘇,如此疲態,床上床下竟一種模樣。王小姐還試著和老蘇分房睡了幾晚,老蘇也像沒意見似的,照常相待,目光里流露出寬容一類的意思,開始王小姐還覺得這是老蘇身上難得的優點,可以用來傲視其他姐妹了,可如今看來,竟是另一番況味。王小姐連找個抱怨的人也不能。

也許該有個孩子了。王小姐想。

可結婚前,老蘇就約法一章,明確說過,不要孩子。對孩子的態度就像《黃金時代》里的魯迅,“孩子偶然看看是有趣的,但養起來,整天在一起,真是麻煩得很?!蹦菚r的王小姐聽老蘇的話總是左右有理,覺得那里頭充滿著對生活的超然見解(她也是可以不做母親的呀,做母親多麻煩,操不完的心),可這時王小姐才體會到那超然背后的力量,也不過是淡,毫無生機近乎厭世的淡,淡如涼水,就好像她和老蘇一結合,中間許多年的歲月也跟著提前度完了。

王小姐竟覺得自己成了上一任蘇太太。

很明顯的例子,老蘇從前愛待在書房,吃茶午休甚至做愛,都在里面完成,而如今換了新的房間,老蘇倒不大進了,像買了半生的水果,要放一放的。王小姐呢,卻一反不進書房的習慣,開始頻繁進出了。王小姐來也不為了看書,這么多書,又從何看起呢?王小姐來只是覺得這里不像是家,隔絕了家庭的味道,有些像辦公室或者咖啡館。王小姐喜歡上這樣的感覺。書房的視野不錯,午后的陽光能瞬間鋪滿整間屋子,王小姐就時常躺在靠窗的藤椅上,手邊隨時合著一本書,看滿室的光線和飛舞的灰塵,發呆般度過一個個老蘇不在家的下午。

這樣的時刻,王小姐倒想起一個人來,想翻一張舊報紙,卻發現早已不在手邊。那個人讓王小姐想起另一個人來,也是那樣的古怪性格,一徑癡傻,不知拐彎,說話間就能嗆著人。王小姐那時年輕呵,心高氣傲,倆人分分合合,最終那人留下一句,我走了。就真的走了,遠赴日本,再也沒有消息。

王小姐沉湎在回憶中,電話卻冷不丁進來,一串陌生號碼,王小姐不大接這類電話,何況是這時候。王小姐伸手想摁掉這個惱人的電話,卻不想誤摁到接聽鍵,屏幕上的秒表即時轉動,開始計時,王小姐只好恨恨地將耳朵靠上去。電話里是個年輕的聲音,帶些方言,王小姐有幾分熟悉,她一時想不起對方是誰,也就全然不顧對方的開場白,只是莽撞地問,你哪位?

一個聲音幽幽地傳來,王姐,我是小顧啊。

王小姐愣怔一下,不敢相信,掐一把自己,千真萬確。王小姐激動起來,是你啊,你聲音怎么變了?王小姐記得小顧是說普通話的,還蠻標準,這讓他在那撥裝修工里卓爾不群??蛇@么久沒聽到他的聲音,王小姐一時也不敢相認。

你還好么?王小姐跟著問。

小顧就是這樣,從不回答這類客套問題,有問題只是明說,能請你吃飯嗎?上次沒來得及感謝你。

感謝我?感謝我什么?王小姐確實忘記了很多事情,尤其在這懨懨的冬日午后。

詩,那些詩。提到詩,對方口氣開始變得柔軟。

王小姐想了起來,跟著莫名一笑,聲音在不大的書房里回旋,王小姐說,你還記得啊。王小姐還想說,有什么可感謝的呢??尚☆櫧又f,我在你家樓下。

王小姐就順著窗口往下望,可樓層太高,加上天氣的緣故,王小姐看不真切。這時,王小姐也才發現,外間竟飄起了雪霰。

這個小顧,冒冒失失的,請什么客呢?王小姐皺起了眉,想起此前與小顧的交往,多少有些隔膜,說到底,她又了解他多少呢?

王小姐在房間不動,拿不準該如何行動,小顧的短信就又了鉆進來,不好意思啊,王姐,突然請您——

王小姐這才被打動,對方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王小姐決定大度一點,見一面又何妨?

王小姐兵荒馬亂起來,匆忙照鏡子,快速化妝,王小姐太久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手竟變得生疏,然后反復看,從各種角度,確保鏡中人依然儀態萬方。此前電話里小顧說什么也不上來,王小姐只好去見他。電梯下行時,王小姐還想,這是怎么了,明明心情不美,可小顧一來,整個人竟興奮起來!王小姐還在心里叮囑自己,就見一面,堅決不吃飯,再說,哪有雇工請雇主吃飯的,成何體統嘛!

王小姐看見小顧,果然就站在單元門前的花壇旁,這么冷的天氣,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臉上的氣色和他的衣服一樣單薄。王小姐剎那間將他認作了那個人,也是這樣的天氣,如此這般的背景里,那人站在王小姐宿舍門前,一個沉郁的影子,那時王小姐保研成功,正風光無限,而他卻帶著一個暗影和一個比暗影還要深沉的消息出現。

見王小姐癡癡地站在那里,用一種迷離的目光打量自己,小顧不知所措,漲紅了臉,率先打破這沉寂,說,王姐,我拿到稿費了。那樣子,倒像稿費是施舍來的。

王小姐這才回過神來,嘀咕一句,怎么才拿到?能有多少!后一句王小姐話到嘴邊,沒有講出來。

這樣的天氣,王小姐是真的不愿出門,心情郁結,就像當年她的那個決定,你走吧。王小姐想起這是她對他說出的最后一句話。

王小姐剛想擺出拒絕的姿態,小顧的臉色就驟然改變,像涼水潑在熱鐵上,嗤的一聲,有了回響。倆人沉默一時,杵在那里,像極了風雪中一對雕塑。王小姐見小顧局促的模樣,心里有了片刻不忍,盯著一言不發的小顧,說算了算了,我請你吧。

小顧只是搖頭,許久不見,他的頭發又冒出了半寸長,上面掛著細碎的雪霰,看上去倒像個小老頭了。王小姐一下覺得棲惶,好像虧欠了對方,王小姐終于點點頭,好吧好吧,隨你了。

王小姐跟著小顧出了小區后門。眼前是一片老舊居民區,從前是紡織廠的宿舍,王小姐的一個姨媽就住在這里。王小姐還記得這里叫謝橋路,從前老蘇陪她來時,喜不自禁,念過一句“夢也何曾到謝橋”,美滋滋的,毫不為周圍環境所動。福苑小區一式的園林建筑,可隔了一道黑鐵柵欄,這邊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象,黑乎乎一片,放眼望去,一棵樹也沒有。路邊低矮的門臉里經營著不起眼的營生,賣炒貨的、破爛的書報攤、污跡斑駁的五金店、更加污跡斑駁的早餐鋪和一眼望去連把剪子也沒有的理頭屋,雞飛狗跳,烏煙瘴氣,就連這路上的地磚也是東一塊西一塊的,凹凸不平,王小姐的高跟鞋踏上去就像踩著了一條船,王小姐要時刻提防地磚邊緣涌出的污水。王小姐不免嘴角一動,說,吃飯選這里,也真是個好地方——

小顧不好意思似的,只顧直沖沖往前走,并不理會身后不情不愿的王小姐。說來也怪,小顧不在時,王小姐想到他算得上心平氣和,可一見到真人了,王小姐的脾氣只是忍不住,怎么遮掩也沒有用,總要爆發出來,就像,就像對那個人。

王小姐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王小姐一路蹙著眉,短短一截路走得十分辛苦,小顧卻早已在巷子轉角處站定,正用愛莫能助的眼神望著身后一搖一擺走得嬌氣襲人的王小姐,王小姐再抬眼看時,“天作之合”幾個大字就在燈箱里亮了起來。

就是這里了?

小顧點頭。

王小姐就說,小飯館叫這么個名字,也算莫名其妙——

“天作之合”是家快餐店,類似蒸菜館的館子,十來只鋁合金盆一字排開,里面盛著仍冒著熱氣的湯菜。小顧沒有顧及王小姐的議論,進門便問,想吃什么?王小姐心里就好笑起來,想,就吃這個,跟食堂似的,哪來這么大氣勢?可話出口卻變成,隨你好了,我只要湯。王小姐看了看幾只沙罐里的湯,竟也有四樣之多,看上去還像那么回事兒。

店里已有一些食客,有兩位竟還和小顧打了聲招呼,但見王小姐在,一些話就顯而易見的未出口。直到坐定,王小姐才沒話找話講,你常來這里吃?

小顧點頭。

因為環境,或許還因為彼此身份,這頓飯多少吃得沉悶。王小姐試著喝了兩調羹冬瓜湯,湯里滿滿的味精味讓她皺眉,小顧也吃得不緊不慢,王小姐知道這是因為她的緣故,她在,他怎么好狼吞虎咽的?再說看他的模樣,也不像有一副好胃口的樣子。王小姐知趣地沒有打擾他,只將目光丟得遠遠的。外間雪已經名正言順下了起來,天更暗了,但王小姐依然從小飯館的窗口望見了自己在二十八層的家,陽臺裸露出來,黑洞洞的,也像在進食。王小姐這才想到,小顧常來這里吃飯,也會看見的吧,想到小顧的目光偶爾會望向這里,王小姐的心就莫名抽動起來。

見女人心事重重的樣子,小顧也無心吃什么,更不敢問,只是完成任務一般,刨兩口飯,跟著雙手一攤,抹一把嘴,說,吃好了。王小姐這才把目光收束回來,瞧眼時間,不過一刻鐘,這頓飯倒也吃得快,太快了一些。見桌上還剩著大半的飯菜,王小姐又抓住機會,撇撇嘴說,就你這飯量,還干活呢,我看你——倒像個女人。說著王小姐自己吃吃笑起來。小顧卻全然沒有反應,整個人又癡傻起來,半天才惶惶然冒出一句,以后再請王姐去好地方。

好地方?怎么個好法?王小姐故作認真地問。

小顧果然講不出來,臉開始潮紅,跟著才憋出一句,能去你家看看嗎?

王小姐沒想到小顧竟會提這么個要求,剛才她讓他上樓,他還不去。王小姐這么表示之后,小顧就又說,我想去看看書房。王小姐跟著身體一顫,太多事在心中閃回??杀砻嫔?,王小姐還是說,書房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書嘛,書店還多呢——

小顧就接著說,那不一樣的。

王小姐后來回憶自己竟應允了小顧,想起他那句,那不一樣的??傻降自趺床灰粯?,王小姐想不明白。王小姐還對老蘇說到了小顧的到來,可老蘇還是那樣,推一推眼鏡,依舊慢吞吞一句,哦,是嗎,他怎么樣?

李晁,作家,現居貴州。主要著作有小說集《朝南朝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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