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帕姊妹:明清江南地區娼妓結拜習俗研究*

2017-01-28 19:53崔若男
文化遺產 2017年2期
關鍵詞:姊妹手帕盒子

崔若男

手帕姊妹:明清江南地區娼妓結拜習俗研究*

崔若男

我國下層女性間一直存在著結拜行為,這在娼妓間體現得尤為明顯。通過分析明清以來江南地區的娼妓結拜習俗可以發現,娼妓間結拜而成的“手帕姊妹”是一種女性自發的互助行為,它有助于女性間“姐妹情誼”的形成。而娼妓間特有的習俗——“盒子會”則可以看成是娼妓在城市公共空間的自我“展演”。娼妓是擁有能動性的“主體”,而非“他者”話語里被欣賞或被玩弄的“商品”。從娼妓主體的視角來解讀其結拜習俗,有助于打破娼妓研究中“高雅”與“卑賤”的二元對立視角,也有助于從一個新的角度重新審視古代娼妓的生活。

娼妓 女性結拜 手帕姊妹 盒子會

前言

結拜可以說是中國社會一種很普遍的文化現象。一般來講,現有的對于“結拜”行為的研究,其潛臺詞多是指向男性之間的結拜行為,“結拜”被認為是在宗族“血緣關系”之外創造的一種“擬制血親”。*馮爾康:《擬制血親與宗族》,《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68本第4分冊,1997年12月。通過建立“擬血親”的關系,結拜雙方將這種身份關系納入社會認可的家庭倫常秩序之中,進而以實現某種目的,或滿足某種需要。*李祥文:《結拜風俗研究》,《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

事實上,梳理歷史可以發現,不僅男性之間存在結拜行為,女性(尤其是底層女性)之間的結拜也是自古至今皆有。唐代有教坊女的“香火兄弟”*“坊中諸女,以氣類相似,約為香火兄弟,每多至十四五人,少不下八九輩?!痹斠?唐)崔令欽《教坊記》,見中國戲曲研究院編?!吨袊诺鋺蚯撝伞?一),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版,第159頁。,宋代有娼妓的“香火姊妹”*(宋)羅燁《醉翁談錄·潘瓊兒家最繁盛》:“兒家凡遇新郎君輩訪蓬舍,曲中香火姊妹則必醵金來賀,此物粗足以為夜來佐樽利市之費?!眳⒁?宋)金盈之《新編醉翁談錄》,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版,第52頁。,明代有舊院里的“手帕姊妹”,清末至民初閩、粵一帶有“金蘭會”*(清)梁紹壬的《兩般秋雨庵隨筆》中記載了廣東順德蠶女組成的“金蘭會”:“廣東順德村落女子,多以拜盟結姐妹,名金蘭。女出嫁后歸寧,恒不返夫家,至有未成夫妻禮,必俟同盟姊妹嫁畢,然后各返夫家。若促之過甚,則眾姐妹相約自盡,此等弊習,雖賢有司弗能禁也。李鐵橋廉使令順德時,素知此風,凡女子不返夫家者,以朱涂父兄,且鳴金號眾,親押女歸以辱之,有自盡者,悉置不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22頁。)清代張心泰的《粵游小志》中也有廣州婦女結成金蘭的記載,“廣州女子多以結盟拜姊妹,名‘金蘭會’。女出嫁后歸寧恒不返夫家,至有未成夫妻禮,必俟同盟姊妹嫁畢,然后各返夫家。若促之過甚,則眾姐妹相約自盡,此等弊習為他省所無。近十余年,風氣又復一變,則竟以姊妹花為連理枝矣。且二女同居,必有一女儼若藁砧者。然此風起自順德村落,后漸染至番禺、沙茭一帶,效之則甚,即省會中亦不能免,又謂之“拜相知”,凡婦女訂交后,情好綢繆,逾于琴瑟,競可終身不嫁,風氣極壞矣?!?陳建華、曹淳亮主編:《廣州大典》第三十四輯史部地理類第二十二冊,廣州:廣州出版社2015年版。),近代上海有娼妓的“十姊妹”*“十姊妹”是女性結拜組織的一種,多流行于下層社會,特別盛行在娼妓之間。上海娼妓尤其流行結拜“十姊妹”?!笆忝谩辈⒎嵌际桥?,而是九個妓女加一個男的,或十個妓女加一個男的,而且這個男的必定是黑社會中有勢力的人物。妓女與其結拜,就是為了求得他們的一些庇護,而不至于受到嫖客的欺負,作為回報她們對結拜的兄弟是白玩不收錢。見云中鶴《黑道教父杜月笙》,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1年版。、當代還有廣東客家婦女的“香煙姊妹”*參見徐霄鷹,《歌唱與敬神——村鎮視野中的客家婦女生活》,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1頁。等等。尤為值得一提的是,在女性結拜里,身處社會下層的娼妓之間更易產生結拜的行為。本文擬以“手帕姊妹”為例,探討娼妓間的結拜行為及其背后的心理、社會意義。

一、“手帕姊妹”命名的深意

“手帕姊妹”的記載多源出于清人的文學創作與傷懷憶舊的筆記之中,如清代孔尚任的《桃花扇》有言:

這院中名妓,結為手帕姊妹,就像香火兄弟一般,每遇時節,便做盛會?!Y羅帕,煙花雁行,逢令節,齊門新妝?!袢涨迕骷压?,故此皆去赴會……赴會之日,各攜一副盒兒,都是鮮物異品,有海錯、江瑤、玉液漿。會期……大家比較技藝,撥琴阮,笙簫嘹亮。*(清)孔尚任:《桃花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37頁。

周亮工的《書影》卷一稱:

聞古老言:南京舊院有色藝俱優者,或二十、三十姓,結為手帕姊妹,每上元節,以春檠具殽核相賽,名盒子會……今日院鞠為茂草,風流云散,菁華歇絕,稍負色藝者,皆為武人挾之去,此會不可復觀矣。*(清)周亮工:《書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頁。

相較于把女性結拜看作是對男性結拜行為的模仿,是對男性社會秩序的復制*諸如廖珮蕓、岳永逸對“香火兄弟”的研究。詳見廖珮蕓《從〈教坊記〉之“香火兄弟”則探討唐代特殊的婚姻關系與性別意義》,《東海中文學報》第22期,第27-52頁;岳永逸《眼淚與歡笑:唐代教坊藝人的生活》,《民俗研究》2009年第3期。這種觀點,筆者認為,明代娼妓以“手帕姊妹”自我命名,正好提出了相反的佐證,即此種命名是娼妓作為女性的獨立意識的體現。

手帕,又有手絹、絲帕、手捏子、尺素、紅綃等說法。在我國,手帕是從“巾”發展而來的,它本來只是一種男女通用的日常生活用品,后來逐漸演變成了人們寄托相思之情、友愛之情的物件,被賦予了與女性相關的意義,成為了一種文化意象。

《禮記·內則》中:“子生,男子設弧于門左,女子設帨于門右?!编嵶ⅲ骸氨砟信?,弧者,示有事于武也。帨,事人之佩巾也?!薄皫湣睆囊婚_始就成為了女子的象征物?!秲x禮·士昏禮》中:“母施衿結帨曰:‘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宮事?!被槎Y上,母親會把“帨”給女兒系上,并叮嚀囑咐一番?!皫湣币虼艘渤闪思迠y的一部分,“結帨”也成為了婚禮的別稱。但是,“帨”作為隨身的佩物,并不是像今天的手帕一樣拿在手里,而是有點類似于今天女子做家務時系在身上的“圍腰”?!抖Y記·內則》:“進盥,少者奉盤,長者奉水,請沃盥。盥卒,授巾?!编嵶ⅲ骸敖硪詭準??!薄夺屛摹防铩皫?,拭手也。本作捝?!敝T家注《說文》者皆以帨為做家事時婦女拭手、拭物的佩巾?!对姟ふ倌稀ひ坝兴利帯酚醒裕骸笆娑撁撡?!無感我帨兮,無使尨(“尨”,指多毛的狗)也吠?!泵珎鳎骸皫?,佩巾也?!薄对娊洝防锏墓媚飳χ』镒右巹竦剑骸拜p輕慢慢別著忙!別動圍裙別魯莽!別惹狗兒叫汪汪!”*程俊英:《詩經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7頁。程俊英在這里將“帨”譯為“圍裙”并非沒有道理的。

漢朝以后,詩文中所涉及的“巾”,實則已經分化為佩巾和頭巾了。在男子多指頭巾,在女子則指手巾。作為頭巾的“巾”與冠、弁、幘成為男子的重要飾物之一。而作為手巾的“巾”,其用途也有所擴大。這時,已經有了專門的“手巾”的說法,而且平時流淚時也多以“手巾”揩拭。漢樂府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中有“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之句,指的就是擦眼淚的手帕。

到了唐代,興起了“手帕”的名稱。以描寫宮廷生活著名的唐代詩人王建在《宮詞》之四寫道:“緶便紅羅手帕子,中心細畫一雙蟬?!薄熬湣奔词蔷幙椢?,放在這里來講,可以理解為“絞邊”。也就是說,“手帕子”不僅有絞的花邊,還有繪畫刺繡。無疑這時的手帕已經可以稱為裝飾品或者工藝品了,它已超出了生活日用品的范圍。

從“事人之佩巾”的“帨”到“拭淚”的“帕”,手帕成了女性生活的一部分。尤其是手帕的“拭淚”之用,使得“手帕”逐漸作為一種意象,與女性的情感生活緊密相連。手帕是女性的貼身之物,它既是女性的美好象征,也是寄托相思之情、友愛之情的物件。在馮夢龍收集的《山歌·桐城時興歌》里有一首《素帕》對此描寫更為直接,“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這般心事有誰知!”在《紅樓夢》中,“手帕”更是屢屢出現,成為青年男女傳情達意的信物。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中,黛玉在得知寶玉與寶釵即將成婚的事后,將曾經提過詩的舊帕不僅撕毀,還要燒掉。作為寶黛愛情見證的絲帕,也隨著愛情的消亡,化為一片灰燼。

手帕,蘊含著少女情思,里面滿是女兒家的眼淚與心事。因此,才有了明朝中葉以來,一些關系親密、交往深厚的女性以“手帕”為名結為的“手帕姊妹”。相較于教坊女子以“香火兄弟”命名自己,“手帕姊妹”選取具有女性氣質的“手帕”來自我命名,更凸現出其作為女性的主體意識。

二、“手帕姊妹”的結拜

歷史上,結拜的原因有很多。一般來說,有兩個主要因素。一是結拜的人有著相同的志向、興趣,或相同的相處經歷,承擔著共同的社會壓力;二是追求功利的目的。*李祥文:《結拜風俗研究》。而對于“底邊社會”*參見喬健《底邊階級與底邊社會:一些概念、方法與理論的說明》,《石璋如院士百歲祝壽論文集——考古·歷史·文化》,臺北:南天書局2002年版,第429-439頁。的人來說,他們的結拜原因主要是前者——共同的生活經歷和共同承擔的社會壓力,使得他們為了求得生存,或減少生活壓力,而形成一種“擬血親”的互助關系。

如唐代教坊諸女,以“氣類相似”*(唐)崔令欽:《教坊記》,見中國戲曲研究院編?!吨袊诺鋺蚯撝伞?一),第159頁。,約為八九到十四五人的香火兄弟。香火兄弟之間不像那些出于政治、軍事、外交等目的的暫時“茍合”,而是教坊女藝人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而形成的生存策略。*岳永逸:《眼淚與歡笑:唐代教坊藝人的生活》。

再如清末的上海灘妓女流行結拜“十姐妹”。所謂“十姐妹”并非都是女的,而是九個妓女加一個男的或十個妓女加一個男的,并且這個男的必須是黑社會中有勢力的人物。妓女與他們結拜,就是為了求得他們的一些庇護,而不至于受到嫖客的欺負,妓女則以自己的身體回報“保護”她們的男人。聞名上海的“流氓大亨”杜月笙剛到上海時,就是靠結拜“十姐妹”,混在青樓里吃保護費起家的。*汪澄清主編:《反洗錢在行動》,北京: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07年版,第22頁。

明初期,南京作為明王朝的首都,“集中了封建國家的中央軍政機構及最大部分的物質財富,并集中了數量眾多的城市人口,尤其是官僚士紳猬集于此,從而造成了城市商業貿易發達的雄厚物質基礎和龐大的消費市場”,同時,政府還“從江浙等地將大量富戶遷入南京”,*陳忠平:《明代南京城市商業貿易的發展》,《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4期。這使得江南地區的商品經濟得以迅速發展。隨之而興起的,同時還有各種服務業。娼妓就是這樣的一種職業。明清時,中國的娼妓業可謂是達到了鼎盛。尤其是明代中葉以后,官妓和私妓并盛,*《五雜俎》卷八就曾記載:“今時娼妓布滿天下,其大都會之地,動以千百計,其它偏州僻邑,往往有之。終日倚門賣笑,賣淫為活,生計至此,亦可憐矣!而京師教坊官收其稅錢,謂之脂粉錢。隸郡縣者,則為樂戶,聽使令而已。唐、宋皆以官妓佐酒,國初猶然。至宣德初始有禁,而縉紳家居者,不論也。故雖絕跡公庭,而常充牣里闬。又有不隸于官,家居而賣奸者,俗謂之‘私窠子’,蓋不勝數矣!”參見(明)謝肇淛:《五雜俎》卷八《人部四》,《續修四庫全書》本。娼妓事業也以南京為中心,*王書奴:《中國娼妓史》,北京: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247頁。秦淮河畔成了名聞天下的煙花盛地。中國幾千年的娼妓史,娼妓在各種力量中浮沉起落,但其社會地位和身份卻是大致沒有變化的——她們始終是“法外之人”、“化外之人”、“域外之人”的非良人身份*岳永逸:《眼淚與歡笑:唐代教坊藝人的生活》。。有關娼妓的悲苦生活的研究已多不勝數,筆者在此不作贅述,但需要明確的是,娼妓間相似的悲苦經歷使得娼妓間的結拜更是出于一種精神上的支持和慰藉,手帕姊妹亦如是。

一般來說,“姿貌相當、性情相契”*《記桐嚴妹近事》,《申報》1873年7月31日,總第386期。是娼妓們結拜的基本條件。并且,娼妓們多是與自己階層內的人結拜。娼妓之類的下層女子若是和男子結拜,有可能成為美談,但娼妓若是與良家女子結拜,則成了敗壞風氣?!陡∩洝防锷驈偷钠拮雨愂|就因為與娼妓之女憨園結拜,而被公婆驅逐:“汝婦不守閨訓,結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限,速自為計,遲必首汝逆矣!”*沈復:《浮生六記》,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8頁。

此外,結拜情誼在娼妓這里體現得尤為明顯。娼妓們的生活不同于一般的良家女性。對于大多數良家女性來說,無論是婚前還是婚后,都有可以依靠的娘家和婆家。也就是說,她們始終處于“家”文化(宗族文化)之中,良家女性的結拜只是她們家庭生活向外的一種延伸和擴展。即便她們婚后會從夫居,離開以前的團體,但她們進入新的環境后,還是可以與夫家女性親戚或鄰居另組成新的團體。雖然有斷裂,但是也可以說是進入了另一種延續的過程。*王智珉:《性別、差異與社會理想的承轉與維系南勢阿美的女性結拜》,濟慈大學人類學研究生碩士論文,2005年,第24頁。但“舊院女子”則不同,她們大多數一生都生活在妓院里,她們所處的特殊生活環境,使得她們之間更需要互相扶持,“姐妹情誼”(sisterhood)也得以長久地發揮作用。

由于相關文獻的缺乏,我們沒有直接的手帕姊妹關于其情誼的口述資料,但通過與其相同階層的人的結拜情誼來看,大致是一致的。

今天南勢阿美族的結拜姐妹在提到結拜情誼時就說:

結拜感情比姊妹還要深厚,兄弟姊妹結婚后有自己的家庭,關系比結拜復雜,結拜的感情很多是說不出來的,有事馬上幫忙,心是凝聚在一起的。*王智珉:《性別、差異與社會理想的承轉與維系南勢阿美的女性結拜》,第128頁。

而與娼妓同屬“底邊社會”*參見喬健《底邊階級與底邊社會:一些概念、方法與理論的說明》,《石璋如院士百歲祝壽論文集——考古·歷史·文化》,第429-439頁。的雜技藝人、說唱藝人,他們同是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相似的經歷使他們也擁有相似的“情誼”。今天的天橋老藝人杜三寶在談到自己的拜把兄弟時就如是說:

我們把兄弟好到什么程度呢?穿房過屋,妻子不避。就跟一家子親兄弟一樣,‘不能同生死也要同患難’,就是‘義氣’。把兄弟好像比親兄弟還要親一些。自己的親兄弟不一定在一塊兒待一輩子,可把兄弟同行同業,就很有可能在一塊兒待一輩子。*《同盟、聯盟與口盟——杜三寶訪談錄》,見岳永逸《老北京雜吧地—天橋的記憶與詮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版,第246頁。

跟天橋藝人一樣,娼妓之間的結拜,也可以說是出于業緣,即同行業內的結拜。同行業內的人朝夕相處,感情已經遠勝過血緣兄弟姐妹,何況娼妓一旦進入妓院,更是幾乎斷絕了與血緣親的來往,她們自是十分珍惜手帕姊妹間的“情感共同體”。

情感共同體的凝聚力十分強大,以致于能影響到團體內成員的價值觀念。諸如在順德地區的“女仔屋”,原本是一種提供少女結群的地方,但據葉漢明推斷,女仔屋的存在及少女們在其中的活動,不僅強化了姐妹之間的情感,而且增加了相互影響的程度,進而使她們選擇終身不婚。*葉漢明:《地方史與婦女/性別議題:一個研究案例的啟示》,劉詠聰主編《性別視野中的中國歷史新貌》,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38頁。因為有了“女仔屋”這樣一個實體空間,女性們得以進行情感和價值的交流。但共同體的締結不僅依托于實體空間,還可以以一種看不見的形式存在。江永女書就是這樣一種由女性主體自發自覺創造的看不見的“文化空間”。女性們聚在一起,一邊做女紅,一邊唱讀、傳授女書,交流著日常生活的種種經驗,充分展現了女性的主體性和創造性*駱曉戈:《從田野考察看明清江南才女詩歌對江永女書的影響》,《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08年第5期。。而娼妓們長期生活在“院中”這個相對獨立、與主流社會生活隔絕的實體空間里,同樣的生存境遇和朝夕相處的情感,不僅促成了她們通過結拜這一儀式性行為實現親密關系,而且,娼妓們還充分發揮主體性,打造屬于自己的精神文化生活,如“吊柳七”、“老郎會”、“冬至酒”等*詳見徐君等:《中國社會民俗史叢書:妓女史》,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昂凶訒本褪鞘峙伶⒚瞄g的一種特殊習俗。

三、“手帕姊妹”的特殊習俗:盒子會

除了上文《桃花扇》和《書影》記載的“盒子會”盛況之外,清代的筆記小說也描寫了“仿秦淮盒子會”。通過這些文獻,大略也能知曉“盒子會”一二:

清江、淮城相距三十里,為河、漕、鹽三處官商薈萃之所,冶游最盛,殆千百人,分蘇幫、揚幫。有湖北熊司馬隨官河上,甫逾冠,美豐姿,多文采,尤擅音律,絲竹諸藝,靡不冠場。家雄于資,千金一笑不吝也。一時目為璧人,羊車入市,爭擲果焉。春日,群艷廿四人,仿秦淮盒子會,設于淮城之荻莊。其地水木明瑟,廳事在孤諸中,窗欞四達,繞檻皆垂楊桃杏,渺然具江湖之思。乃相聚謀曰,是日不可無善歌者侑觴,僉曰必約熊郎來。君欣然就之。挾琵琶箏笛先期往,歡讌竟日,執壺觴遍酬群艷,轉喉作諸曼聲,一坐為靡。臨河觀者數千人,皆以為神遷高會也。酒罷,各出一玩好為纏頭,或珠、或玉、或披霞、或漢璧,皆人世罕有而精巧絕倫物,二十四人無一雷同者。蓋皆預以重價購覓于數百里外,備此日之用,計其值殆萬金,為千古未有之豪舉。計熊君所結好于諸人者,殆已十倍過之矣。此為嘉慶中事。數十年,淮人猶能道之。*(清)歐陽兆熊、金安清撰,謝光堯 點校:《水窗春囈》,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84年版,第37頁。

《儒林外史》第五十三回中,也描寫了南京娼妓的“盒子會”:

每到春三二月天氣,那些姊妹們都勻脂抹粉,站在前門花柳之下,彼此邀伴頑耍。又有一個盒子會,邀集多人,治備極精巧的時樣飲饌,都要一家賽過一家。那有幾分顏色的,也不肯胡亂接人。又有那一宗老幫閑,專到這些人家來替他燒香,擦爐,安排花盆,揩抹桌椅,教琴棋書畫。那些妓女們相與的孤老多了,卻也要幾個名士來往,覺得破破俗。

《香艷叢書》第十九集《花國劇談》中也有記載:

一日若濤告生曰:“明晨花朝,妾等姊妹為盒子會,畫船簫鼓,當于虎邱山塘間作竟日清游,各奏一技,琴棋書畫,但須惟其所能。君盍同往一游,繪圖以志勝會何如?”翌日,生與若濤偕往,眾美畢集,或拈毫覓句,或對局彈棋,或撫氷絃,或摹晉帖。*(清)淞北玉魫生《花國劇談》,收入蟲天子編《香艷叢書》十九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版。

綜合上述文獻,關于“盒子會”我們至少可以知道以下幾點:

(1)盒子會是明清時江南地區,尤其是南京娼妓間的習俗。

(2)盒子會的時間是在春天,文獻里有上元節(農歷正月十五)、花朝節(農歷二月初二、二月十二或二月十五)、上巳節(農歷三月初三)、清明節前后等幾種說法,地點多是選在室外人多、風景好的地方,因此盒子會也有踏青、游春的意思。

(3)盒子會得名于娼妓們提著食盒前來赴會。裝滿美食佳肴的盒子,起初是娼妓間聯絡感情的一種活動,后來逐漸發展為廚藝和吃食比拼,再后來就直接成為娼妓們爭奇、斗艷、炫技的秀場。娼妓們不僅各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帶上自家的珍玩巧物來赴會,會上還要“琴棋書畫,惟其所能”。

(4)盒子會并不僅僅是娼妓群體間的活動,文人名士也構成了盒子會的另一性別主體。

(5)盒子會所產生的影響重大,以致于“臨河觀者數千人”,盒子會被稱為“神遷高會”、“勝會”。

聶紺弩曾在《蛇與塔》這部雜文集中多次提到中國古代的娼妓及娼妓制度,他認為“娼妓制度是人類社會最大的污點,是舊世界一切人壓迫人,人剝削人,人吃人的制度的最丑惡,最不合理,最高度,最尖端,最集中的表現?!倍郊藙t是“不被允許有節操的圣潔者”、“被風化妨害者”、“被社會秩序、幸福家庭所坑害者”。*分別見《論娼妓》、《談鴇母》,收入聶紺弩《蛇與塔》,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年版??梢哉f,聶紺弩的幾句話,使得娼妓的“受害者”形象躍然紙上。然而,在盒子會上,我們卻看到別樣的畫面:娼妓既不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也不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她們公然在城市公共空間之中行動,展示自己的美貌與才情。而且她們選取的還不是一般的城市空間,而是“官商薈萃之所”、商賈往來頻繁的秦淮河兩岸,尤其成為娼妓的首選。她們這樣“明目張膽”的活動,不僅沒有受到主流社會的蔑視,反而讓無數的觀者賞心悅目。這與傳統風化中對娼妓的抵觸和排斥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娼妓及其盒子會成為了秦淮河畔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對娼妓來說,最好的出路,大致是以下三條:“一是由于偶然的機遇,得到皇帝的寵幸,但這畢竟是少數,甚至是極個別的例子。二是結交名公或名士,從中選擇一人,做人之妾。三是尋覓富商大賈,作為自己一生最后的歸宿?!?陳寶良:《中國婦女通史·明代卷》,杭州:杭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171頁。從歷代的文學作品來看,后兩者無疑是大部分娼妓的選擇,但這也并非她們最好的“歸宿”。但相比起孤老在院中,她們還是很樂意為這種改變命運的機會一搏的。

因此,藉由盒子會,娼妓們在公共空間中通過對身體、物品和技藝的展演,扮演自己的角色,滿足大眾對其身份的想象。在表演者(娼妓)、觀眾(主要指赴會的其他男性)和表演場合(城市公共空間)的同時作用下,一場“香艷”的演出被制造出來,在互動中不同的人得以實現各自的目的。

在這場“演出”中,娼妓最主要的目的,并不僅僅是手帕姊妹間的感情交流,而是通過盒子會張其艷名,為自己作一次免費的廣告,為日后的“美好生活”(不管是贏得更多“客人”的青睞還是嫁于良人)積累資本。用娼妓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作面子”*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志》下編,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33頁。。娼妓是一個備受屈辱的群體,而在盒子會上,她們樂于被欣賞。誰的盒子會若能吸引到更多人的關注,對她們來說無疑是十分巨大的光彩,是一件足夠有面子的活動。反之,如果誰的盒子會沒有人來捧場,那簡直是奇恥大辱。

此外,手帕姊妹們在公共空間的活動,還間接成為社會時尚。就以最初盒子會中的“飲饌”來說,妓女們的食品講究“精巧”二字,名酒好茶、荷花細餅,加上絲竹裊裊,“盒子會”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飲食韻味。妓女們連帶著也推動了飲食文化的發展。*劉鴻伏:《文物古董傳奇》,廣州: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20頁。同樣,藉由晚清名妓“四大金剛”對服飾時尚的引領,我們也可以大膽推測盒子會中的手帕姊妹對服飾審美的影響。1899年的春季上海賽馬盛事詳細報道了“四大金剛”在賽馬場上的著裝與風姿:

昨日為賽馬第二日,游人較第一日為盛,而各校書尤無不靚裝艷服馳騁于洋場十里間,足以游目騁懷,洵足樂也。

計是日林黛玉藍緞珠邊衫,坐四輪黑馬車,馬夫灰色縐紗短襖黑邊草帽。陸蘭芬湖色珠邊衫,坐黑皮篷,馬夫竹布號衣黑背心草帽。金小寶白地黑蝶華衣,坐黃色紅輪馬車,馬夫湖色綢號衣黑邊草帽。張書玉藍珠邊衫坐黑皮篷馬車,同坐者為顧庽,穿月白珠邊衣,馬夫各戴黑線涼帽穿鴨蛋色號衣。*參見《靚裝照眼》,《游戲報》1899年5月4日第2版。轉引自葉凱蒂《上?!郏好?、知識分子和娛樂文化(1850—1910)》,北京:三聯書店2013年版,第2頁。

按照朱國昌對晚清娼妓的分析,“上海妓女喜歡驅車兜風,喜歡出風頭,她們知道和感受到市民對自己接納的態度并同時給她們帶來了心理的體驗,被欣賞的快感和滿足感。在當時還沒有電影明星的時候,她們充當了電影明星的作用,豐富了都市的娛樂內容,補充了市民的獵奇、獵艷心理,加強了社會的風化意識?!?朱國昌:《晚清狹邪小說與都市敘述》,上海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第74頁。這段話同樣可以用于明清娼妓的身上。在盒子會上,娼妓們不僅是被欣賞的“商品”,她們更是能動的主體,她們知道如何利用大眾的期待,來完成自我的彰顯。

余論

相較于一般的女性,娼妓在中國古代文化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但現有的與娼妓有關的研究中,無論古今,不外乎幾種視角:一是欣賞介紹,二是維護道德,三是意識形態指導(階級批判與階級教育),四是法律評判(罪與非罪,合法與非法)。*劉平:《近代娼妓的信仰及其神靈》,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社會史研究中心《近代中國社會與民間文化——首屆中國近代社會史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社會史研究中心2005年版,第14頁。就中國古代娼妓的研究來說,主要集中于前兩種視角。一方面,她們在中國文化史上占據了重要的地位,從文學、藝術、娛樂等多方面影響了中國古代社會;另一方面,她們也身處在社會的最底層,與“樂戶、丐戶、墮戶”等非良人被認為是最卑賤的人,遭遇著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折磨?!案哐拧迸c“卑賤”的二元對立在娼妓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

這種由“局外人”或者“客位”的男性視角所塑造的娼妓形象,是造成這種二元對立認識論的主要原因。在“他者”的話語里,娼妓群體成為了被欣賞、被玩弄的對象。同普通的婦女一樣,沒有自主性與話語權。然而,通過本文對明清時期“手帕姊妹”的結拜行為及習俗的梳理,卻得以窺見另一面向的娼妓群體。她們有自己獨特的心理與生活,更重要的是,她們是具有能動性的主體。

引申開來,下層婦女間的結拜、結社、結群等行為,無論出于怎樣的原因,無論是制度性還是非制度性的,其本質都是一種女性主體意識的凸現。女性結拜(結社、結群)不僅可以幫助共同體內的成員解決生活困難,更難得的是使女性有了情感寄托,豐富了她們的精神生活,展現了女性的自主獨立與姐妹情誼。這一行為的最大貢獻就在于,在強勢的男性話語之外,建立了屬于女性自己的獨立空間。

[責任編輯]劉曉春

崔若男(1991-),女,陜西西安人,中山大學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廣東廣州,510275)

K890

A

1674-0890(2017)02-064-07

猜你喜歡
姊妹手帕盒子
花花草草染手帕
有趣的盒子
姊妹題比比看——三類臨界問題的變式
手帕游戲1、2、3
《Radio World》公布IBC 2019“最佳展品獎”名單
《上海詩葉》征稿啟事(大型詩集《黃浦江詩潮》姊妹集)
燒不壞的手帕
尋找神秘盒子
穿透杯子的手帕
肉盒子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