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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兵

2017-02-23 14:10劉不是
青春 2017年2期
關鍵詞:軍帽茅草屋軍魂

劉不是

1

秋衰時,黃葉粗暴地占領了山野,最后一批大雁離開紅石村。它們離開時,大姑父正躑躅在自家破敗的院落,偶爾抬頭,陡見雁陣橫斷天宇,心中一驚,感慨頓生。于是,大姑父收起凌亂的腳步,說該進山了。

我亦步亦趨地跟在大姑父的屁股后,好像他的一只小狗崽,滿懷希冀地去尋找新奇。幾年前,紅石村有個村民走了狗屎運,在山里撿到幾樣寶物,從而一夜暴富,逃到城里過起富人的生活。這件事對大姑父的打擊極大,他總是捶胸頓足地說他咋就沒撿到寶物呢,他呆在山里的時間比誰都多啊。我們穿過陰霾的村落,向村北那一片層巒疊嶂走去。走之前,我和大姑父探討了一下關于尋寶是否違法的事情。因為那個村民尋到的寶物明顯是文物,他是在一處古墓里發現的。但大姑父瞪眼說,要違法都違法,要不都不違法。

因為村民都在尋,我還能說什么。大姑父的身形足夠偉岸,但他在我這片落葉的眼里甚至比不上一棵野草。向北山進發的途中,有一處快要垮掉的茅草屋,它離進山的羊腸小道有十幾米遠,我們本可以直接上山,茅草屋又沒在路中間,我們沒有繞道的理由,但大姑父卻向那里繞去,我想問為什么,但想大姑父絕不會回答,因為他是一個頑固的人。

離茅草屋尚有一段距離時,一陣丁丁當當聲傳來。我以為那是一處無人居住的房屋,因為屋頂長滿了挺拔的野草和蒿子。我們走近時,一群野鳥慌亂飛起,攜老攜幼的,分明是把屋頂當老巢的??赡且唤匾唤氐亩‘斅暠磺镲L清晰送來。我感到奇怪,可鳥兒們對此并不感到奇怪,它們奇怪我們,并由此產生驚恐。我又想開口,想問是誰在鑿什么,可沒說出口,只沉悶地跟著大姑父向茅草屋那邊挪。

挪到屋前,我被眼前看到的景象驚住了。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巨型紀念碑的碑身和碑座。之所以說它是巨型的,是因為那個紀念碑的碑身足有十幾米高,碑座也有兩米多高。這兩樣物什給人一種壓迫感,使我半天緩不過氣來。

現在它們還都躺在衰草中,沒組合在一起。我奔過去細看。碑身是方形的,越往上越尖銳,最后形成一個劍尖狀,碑身上書三個紅色大字:軍魂碑。字的上面是個碩大的鑲嵌麥穗齒輪紅五星的志愿軍軍徽,碑的背面密密地刻滿大大小小的文字。碑座是圓形的,雕刻了很多浮雕。浮雕的上面是漫卷的紅旗,下面是麥浪(間隔一定距離有一個齒輪)。每個浮雕都是一個人物,和真人一般大小,雕刻得十分逼真,以至于我產生幻覺,以為他們要走出來,和我握手聊天,或只向我點點頭,從我身邊走過。我挨個看去,見他們的目光或深沉或堅毅或藏笑或靜思,個個不同。再看他們的表情,有的憤怒,有的平和,有的害羞,有的嬉笑……

繞到響聲處,一個枯瘦的古稀老頭兒正叮當作響地在刻浮雕。浮雕是一個志愿軍戰士,正咬手榴彈的弦兒打算投彈。老頭兒蹲在長凳上,鑿得異常專注,我們的到來絲毫沒引起他的注意。老頭兒的頭發亂如敗棕,上面沾滿石屑和枯草;身穿一件破舊棉軍衣,油黑锃亮,像穿了幾輩子似的,上面有很多破洞,露出破敗棉絮。走近,一股霉臭味道撲鼻而來。我趕忙捂住鼻子急退向碑身那邊,假裝欣賞他的作品。

大姑父諂笑說,石匠,這回可是真的快完工哩。老頭兒理都不理他。大姑父訕訕地瞅我說,看,快完工哩。我裝作沒聽見,跳上碑座上的平臺,想體驗一下在那樣一個碩大平臺上溜達是什么感覺。誰想老頭兒突然抬起頭,一道兇光從垂下的敗棕中射出,嚇得我一激靈,慌忙跳下來。

秋風從碑座上走過,遺下一路的枯枝敗葉,我不明白那上面為什么不能站人。我憋了一泡尿,也不敢在附近尿了,趕忙跑到茅草屋的另一側在老頭兒視線外找了一處地方。

荒天野地的,老頭兒是這荒野的一部分,和一片枯葉沒什么兩樣,秋風瘋狂地卷向他,想把他卷走。我有滿肚子的疑問。但我只問了一句。只一句話便點燃了大姑父心中的炸彈。

他在刻什么。

走上山間羊腸小路時我問,轉頭回望茅草屋。

他在刻魂。

我不得不接著問,刻什么魂。

刻軍魂。

哦,我知道,我看見了,碑上刻著軍魂碑三個字。誰讓他刻的,多少錢啊。

大姑父說,他自己要刻的,沒人給他錢。他刻魂是為了紀念他的戰友。

刻了多久了。

文化革命結束那年開始刻的,到現在有三十多年了吧。

啊,那么久,活人也刻死了。

他不刻,早就死了。

為什么。

大姑父看了一眼大天曠野,講訴了一段悲壯往事。這很意外,平時他是惜字如金的人。更奇異的是,他說時急匆匆的,像要表白什么一樣,在大姑父眼中,我不過是一棵野草,他在向誰表白呢,這大天曠野里有誰在聽嗎。

大姑父說了一路,我被他說得越來越渺小,卑微,乃至迷失。

2

大姑父像剛撕下一塊時空,貼在我面前的虛空里。我因此看到了一幅畫卷——一幅讓我想永遠溶化在那里的畫卷。

老頭兒是個石匠,從小就是,祖祖輩輩都是。他的手藝是這一帶最好的,二十歲以前就是最好的,現在依然是最好的。若沒有那場戰爭,老頭兒只是這一帶最好的石匠,娶妻生子,繁衍下一個這一帶最好的石匠??赡菆鰬馉?,使他的生命軌跡陡然轉折,折向壯烈的未來。他因此與眾不同,村民們給了他一個神圣的名字——老兵。

在那塊撕下來的時空里,我看見一個二十歲的新兵蛋子正扛著槍,意氣風發地行走在北朝鮮的曠野上。他頭上的天空晴朗無云,太陽紅紅亮亮,雪野靜謐安詳——槍械泛著新鮮光澤。新兵蛋子一路欣賞著北朝鮮的壯美河山,一路憧憬著美好未來。部隊像一群蟻,從鴨綠江邊一路向南爬,一直爬到三八線以南的漢城。到了那里部隊又開始往回爬,新兵蛋子聽戰友們議論說后勤保障跟不上了。新兵蛋子叫石匠,他所在的團擔負部隊北撤掩護任務。團長把該任務交給三營,三營長把任務交給九連。九連是全團的預備隊,齊裝滿員,只有連長在過三八線時犧牲了。連長是指揮部隊躲避飛機時犧牲的,那天天上突然出現一群敵機,連長站在路中間指揮大家隱蔽,結果被炸得稀爛,埋葬的時候挖了好大一個坑,大家站在坑邊,齊齊落淚。連長是個鐵塔樣的人,頃刻間變成一堆碎肉,石匠由此明白了什么是戰爭。

連里決定由指導員帶一個加強排擔負阻擊任務。領受任務時是中午,團長瞅了一眼明晃晃的太陽,說你們的任務是堅守陣地到天黑。天黑以后,敵人就無法追蹤到我們了,所以你們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都必須堅守到天黑,掩護全團乃至全軍撤退。團長下完命令后,面色凝重地說,你們的任務太艱巨了,希望你們能打好這一仗,都活著回來。指導員看了看刺眼的太陽,信心滿懷地說,保證完成任務,我一定把他們都活著帶回來。團長點點頭,重重地拍他的肩膀說,回來我給你們請功。說完決然轉身,帶領部隊向北開拔了。

冬日的陽光暖暖地照在硝煙彌漫的雪野上。石匠在指導員身邊賣力地挖掘工事,沒多久就汗流浹背了。石匠參軍后先是給連長當通訊兵,連長犧牲后,給指導員當通訊兵。石匠捶了捶腰,瞅瞅午后懶洋洋的太陽說,沒想到高麗的冬天竟然比我們老家還暖和,我還以為高麗這里冰天雪地冷得要死呢。指導員微笑說,你居然知道朝鮮古稱高句麗呀,讀過書啊。石匠說我們村里人都管朝鮮叫高麗。石匠又說,指導員,你看這太陽咋像不走路似的,照這樣下去,啥時候天能黑呀——守到天黑的命令,已經傳達到陣地上的每一個人,具體地說,是傳達到了陣地上的四十八個人。指導員笑說,你別看它,你一看它,它就不走了,你不看它,它就走。石匠疑惑地瞅瞅指導員,又瞅瞅太陽,低頭挖土。陣地上到處響著锨鎬撞地聲,沉悶、急迫。石匠有些透不過氣來,想這時若是有只野鳥路過,叫幾聲就好了。抬頭看看,天空空空蕩蕩,不但沒有鳥的影子,連一片云都沒有。石匠又向太陽那邊看,發現太陽下面居然有一大群烏鴉正向這邊飛來。

石匠驚喜地叫了一聲烏鴉欸。指導員抬頭看了一眼,驚叫起來,高呼快臥倒快臥倒,敵人打炮了敵人打炮了……說著一把把石匠按倒在地上。石匠聽到一陣劇烈的爆炸聲,感到自己像置身在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孤舟上。

戰斗開始了,我要把你們都活著帶回去。炮聲停息時,石匠聽到指導員堅定地對自己說。山下傳來坦克履帶碾地聲和咿咿呀呀的人語聲。石匠探出頭向山下望,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只見山下像遭了蝗災一樣,密密層層的敵人,正向山上蠕動。指導員高喊,同志們,沉住氣,等敵人靠近了再打。敵人的槍炮聲再起,子彈綿綿密密,帶著尖厲的哨音,從陣地上嗖嗖掠過。石匠被壓得抬不起頭,側過臉去看指導員,見指導員在屏息凝聽,嘴里不緊不慢地數數,一、二、三、四……當他數到五十時,突然躍起,架起機槍,向山下掃射,同時高喊,同志們,打呀,狠狠地打,把敵人壓下山去。石匠聽到整個陣地都在喊打打打,狠狠地打……槍炮聲混成一片。石匠剛抬起頭,一股勁風從耳畔嗖地掠過,隨即感到有液體流到臉上。此刻,石匠顧不得什么了,鉚足了勁兒,把手榴彈一顆接一顆地向山下扔。

敵人退去。石匠摸了一下臉,發現流在臉上的液體是血,再向上摸,摸到耳朵時,頓時驚叫起來。指導員扭頭看了一眼,啊地一聲驚叫,一個箭步躍過來,捂住石匠的耳朵,趕忙給他包扎。指導員邊包扎邊笑說,石匠,你的命可真大呀,子彈若再偏一點兒,你的命就沒了。命大有福啊,石匠,你一定能活著見到美帝滅亡共產主義在全世界實現……

指導員的話沒說完,槍炮聲再起,敵人又沖上來,指導員吼了一聲,媽的,還讓不讓人喘口氣啊。同志們,敵人上來了,狠狠地打啊。

敵人的攻勢一波接一波,一波比一波洶涌。陣地前躺滿了敵人的尸體。戰友們一個接一個地犧牲。每到間歇期,指導員就大喊,石匠,統計傷亡。每次報完數目,指導員就瘋了似的大罵。指導員平時文文靜靜的,這時卻像個潑皮破落戶似的,滿嘴臟話。罵完后,命令把犧牲的戰友一個一個背過來,整齊地擺放在一起,向他們敬禮,然后摘下他們的軍帽,含淚在上面寫下他們的名字,寫完后鄭重地放到自己懷里。

石匠好奇地問指導員為什么要摘下他們的軍帽。指導員低沉地說,人我帶不回去了,但總得帶回點兒什么,把他們扔在這異國他鄉,我對不起他們啊。我要把他們的軍帽帶回去,為他們哪怕建個衣冠冢呢。石匠傻傻地問指導員咱們再不回來了嗎。指導員說即便再回來,戰友們的遺骸也不知道被敵人怎么處理了。說到這里指導員眼眶潮濕,說他們都是英雄啊,我要把他們的軍帽帶回國去,他們的英魂都在這上面呢。石匠說我若是犧牲了,指導員,你要把我的軍帽也帶回國去,安葬在我老家紅石村。指導員說你會活著的。石匠仰望昏黃色天宇,見那顆白亮亮的太陽已變成紫紅色。他突然發現指導員說的話不對——太陽你看它它不走,你不看它它也不走。

熬到日暮時分,陣地上已經沒剩幾個人了。指導員帶著石匠和幾個戰士向后方轉移。此時,他的懷里塞滿了軍帽鼓脹如孕婦,石匠看了一眼就流下淚來。戰斗并未結束,暮色中,一群敵人悄悄圍上來。突圍中,指導員犧牲了,一梭子子彈打在他的腹部。指導員犧牲時指著懷里的軍帽著說,石匠,你一定要把這些軍帽帶回國去,我對不起戰友們,把他們扔給了敵人,記住,一定要帶回國去……

那些軍帽被子彈打穿,鮮血浸透過來,殷紅如鮮花。

石匠含淚摘下指導員的軍帽,在上面寫下他的名字,塞進自己的懷里……

北歸途中,石匠被一顆子彈擊中,滾下山崖。他被一個朝鮮老鄉救活,并把他送回部隊。團長見到那些帶著鮮血和彈孔的軍帽,熱淚滾滾,哭完后說要給他請功。石匠說他若有功,那些犧牲的戰友呢。團長凜然說當然都要請,一個都不會少。

部隊整補后,團長點名要石匠當九連連長。但石匠沒當成連長,他回來后就得病了,經常半夜驚叫,高喊指導員指導員,敵人上來了敵人上來了,打呀打呀……要不就喊軍帽軍帽,指導員,那是我的軍帽,你別搶你別搶啊……

團長知道他受了刺激,含淚決定讓他轉業。

石匠帶著那些軍帽回到紅石村,團長本想留下那些軍帽,但石匠像瘋了似的不肯撒手。團長無奈地揮揮手,讓他帶走了。

回來后,石匠的病并未減輕,相反卻一天比一天加重,到后來整日瘋瘋癲癲的,在村里游蕩。村里人都知道他的事跡,把他當英雄看,沒人嘲笑他。石匠老父過世后,村支書安排村里的婦女輪流給他做飯,照顧他的生活。

3

樹葉落光后,山野顯出空曠來,也顯出我們的渺小來。我跟隨大姑父翻過一座又一座山巔。大姑父的腦子里盤踞著石匠的故事,便忘了記路,當我們走到一處山谷的中心時,大姑父猛地驚醒,恐懼地大叫一聲迷路了。

其后,我們判斷著方向,胡亂地走。我們走了一夜,仍然徒勞地掙扎在山的海洋里。天亮時,我從驚恐中穩下心神來,頭腦頓時清明。我對大姑父說,咱們來時是向北山進發的,所以家應該在南面,只要一直向南走,就一定能走出去。這是我人生中少有的正確判斷。

向南走,一直向南走,我們翻過一座又一座高山,陡然見到一處山洞。大姑父振作起疲憊的精神,說洞里會不會有寶貝呢。我向洞內看了一眼,覺得很像一處被盜過的古墓。但洞子過于幽深,我不敢進去探秘。大姑父也不敢,他的體力快透支了。大姑父說,記住這個地方,咱們下次來探。我們出去后,大姑父真的帶人來尋過,但奇怪的是他們居然沒找到這個地方,自然沒探成洞子。

深秋的太陽還很溫暖,我走得汗流浹背,禁不住抬頭去瞅太陽——石匠在朝鮮挖掘工事的那個冬日的太陽應該和今天的一樣吧。我陡然想起石匠。那個故事從進山開始,慢慢滲透進我的靈魂,盤踞在那里。大姑父聽了我的話,漠然地看了一眼天宇,停下,大口喘氣。他無心回答我任何問題,但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唉,咱們呢,不過是一只只小麻雀啊。

再見到紅石村,大姑父像遠征回來的英雄般喜悅,仿佛所有的山石樹木野花野草都在向他歡呼致意。石匠的茅草屋上的野鳥再次被驚起,它們痛恨我們的再次出現。

大姑父見到石匠,面容再次肅穆起來。

大姑父那天的講述因迷失方向戛然而止,讓我悵然若失。我的心是喪家之犬,渴盼一個家園。

現在它終于可以不再凄惶,有了一個暫歇之地。

那個故事繼續著它的堅韌。

文化革命第三年,上面發配來一個右派反革命。其實他不過是個教書先生,枯瘦枯瘦的一個人,明顯缺乏熱量。支書安排他到村小學教書。有人異議說他會教壞孩子的。支書武斷地說他不會。支書后來說他一看見先生那憂郁但澄明的眼睛,就知道他不是壞人??缮霞墔s堅定地說他是一個頑固的現行反革命,證據確鑿。支書不相信地問先生。先生立刻虔誠認罪,再次交待了犯罪事實——偉大領袖說天下大亂才能達到天下大治,然而他卻沒能領會最高指示的深刻內涵,膚淺地批駁說,天下不能再亂了,都亂一百多年了,老百姓受夠了。支書問話那天天氣陰暗,聽了先生這話后,他抬頭去尋太陽,卻只見到一天烏云。

一天,石匠瘋癲到學校,支書知道了,趕來拉走他。先生打聽到石匠瘋癲的病因,激動得了不得,幾天都沒能站到講臺上講課。

這天,石匠又瘋癲到學校,支書再次趕來,拉住他正要往外走,卻陡然聽到嘹亮的志愿軍軍歌聲傳來——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緊,抗美援朝,打敗美國野心狼……

那歌聲劃破時空,撕裂迷惘。石匠聽到軍歌聲,頭腦登時清明,面色肅然地面向東北方向刷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支書的眼睛頓時濕潤起來。

先生從屋后轉出,臉上滿是淚痕。

先生對支書說,我有法子能治好他的病。支書問啥法子。先生沉默片刻,說刻一個紀念碑。然后問石匠是否見過人民英雄紀念碑。石匠搖頭。先生拾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畫了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大致樣子。問石匠,你能刻這樣的石碑嗎。石匠點頭。支書說,你要他刻一個志愿軍烈士的紀念碑嗎。先生點頭。支書眼中放出光來,說這樣好,建一個紀念碑,那些英烈的英魂就有了安息之地,石匠的病就會好了。

先生問石匠,那些戰友的模樣你還記得嗎。支書替石匠說那能忘么,一輩子都不能忘啊。先生瞅石匠。石匠痛苦地點頭。先生說好,咱們的紀念碑建成這個樣子。他在地上畫圖。畫完后說,碑身大約三米高,碑座一尺高,上面的浮雕就刻你那些戰友,把他們每一個都刻上去,刻完后把他們的軍帽一一安葬在他們腳下的碑座下面。石匠突然說,不,我要把他們刻成和真人一樣大小。支書大聲說好。先生卻搖頭說,不行,碑座大了,碑身也得跟著大。浮雕若跟真人一般大小,碑座就得有兩米多高;碑座兩米多高,那碑身還不得幾丈高啊,那么大的紀念碑根本不可能建成。

石匠堅定地說,必須建成。支書沉默半晌,說怕是真的不容易啊。先生說,這不是玩笑,那么大的紀念碑,咱們不可能建成的。他指著地上的草圖說,即便是這么小的一個紀念碑,怕是也得幾年甚至十幾年才能建成呢。石匠頑固地說,不管多少年,我都要刻完它,就要和真人一樣大小的。先生嘆息搖頭。支書說紀念碑的名字叫什么呢,叫中國人民志愿軍英烈之碑,可好?先生想了想說不好,咱們的紀念碑只是紀念石匠的戰友,不能叫這么大的名字。支書說叫志愿軍軍魂碑可好?先生沉吟片刻,說就叫軍魂碑吧。軍魂碑三個字的上面刻上志愿軍的軍徽,碑身的背面刻上英烈的名字和他們的簡歷以及犧牲經過。支書肅穆地點頭說,先生,我很有把握地說,你絕對不是一個反革命。先生聽了這話,熱淚盈眶,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紅石村北山中,盛產花崗巖,但要找到合適的石料卻也不容易。先生建議說石料可以不用整塊的,可以分成數塊,最后整合在一起。但石匠不同意。支書于是發動全村的人進山尋找。經過一個冬天的找尋,終于找到了兩塊合適的荒料??擅恳粔K荒料都有幾十噸重,紅石村人只能靠人力一寸寸向山下移。歷時數年,費勁周折,直到文化革命結束那年,兩塊巨大的石料荒料才弄到山下。先生見到那兩塊巨石,贊嘆不已,連連說奇跡,真是奇跡啊。

石料弄下山,剩下的事情,就只能靠石匠自己了。石匠早已把工具準備好。見到那兩塊巨石,他像見到久別的親人,熱烈地撲上去,再也不肯分開。支書見到這情景,知道石匠再也離不開石料半步了,于是組織村民在石料附近搭了一個茅草屋。

先生一直留在紅石村教書。偉大領袖辭世和文化革命結束后,先生的現行反革命罪行也跟著煙消云散,但他并沒有選擇離開,而是一直留在紅石村,激情勃發地領著一群娃娃修校舍、種果樹、養山雞、種草藥……硬是把一棟快倒塌的土坯房教室建成了一棟明亮結實的磚瓦房教室。

先生直到六十多歲兩鬢斑白染了一身病教不了學生了才離開。離開時,支書緊握著他的手,動情地說,先生,你是英雄。先生搖頭說,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在那里,他指著北山下的茅草屋方向說。支書點頭說你們都是英雄。先生喃喃自語說,唉,不知道我是辦了一件好事呢,還是辦了一件錯事,石匠怕是今生都刻不完了。說完眼眶潮濕連聲嘆息。支書決然說,他不刻這軍魂碑,怕是早就死了,軍魂碑就是他的魂啊。

走到村口,先生鄭重地對支書說,石匠刻完碑,假若我還活著,一定要告訴我。

4

對于紅石村人來說,石匠的茅草屋是個不可觸摸的地方,那叮叮當當的鑿刻聲,宛若來自天外。那天我們從北山里狼狽地鉆出來,大姑父也沒忘記到軍魂碑前靜靜地觀瞻一會兒。大姑父不過是紅石村一個粗鄙村民,卻有著讓我迷茫的虔誠——我被他支使給石匠送過幾次食物,都是他平時舍不得吃的,送之前,一再交待我要等到石匠吃了再回來,別被山里的野鳥野獸吃了。我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大姑父說,石匠干的活兒天地動容啊。

野鳥永遠都不歡迎人類,而石匠是長在荒草中的頑石。山風瑟瑟,似在警告著什么,這讓我尷尬,一個沒有理想信念的人的闖入,是踐踏。

隆冬過后,陰霾消散,山野里生機重現,我卻得了風寒,挺在床上。大姑風風火火地進來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石匠死了,累死了。

我穩定住心神后問她碑刻完了嗎。大姑找了一些冷飯,邊往嘴里扒拉邊說刻完了,刻完的時候,石匠大笑三聲,說戰友們我來了,噴出一大口血,倒在石碑上。大姑說石匠幾十年都沒說過話了,說話時的嗓音像夜貓子。

大姑急慌慌地吃完飯,說她要去幫著往北山頂運石碑,全村人都去。不等我問為什么,大姑說,這是大伙的主意,都說要把石碑建在北山最高的山頂上,面向東北方向。

我疑惑地說,那么高的山,那么重的石碑,能弄到山頂上去嗎。

大姑說,支書和大伙都說了,就是每天移一寸距離,也要把碑移到山頂上去。

大姑臨出門時還說,先生回來了,他一聽到消息,瘋了似的從病床上跳下來,拽都拽不住,出門時鞋子都沒穿。

后來我聽說,先生回城后,見到紅石村人,就像野火見到草原一樣,捉住便不放開,急惶惶地打聽刻魂的事情(日久天長,紅石村人把石匠刻軍魂碑的事情簡化成這兩個字)。打聽完后,總是哀嘆說,我錯了我錯了,我害了石匠啊……

我在沉沉的迷惘中,忍受著麻木的心靈帶來的巨大苦痛:遙望見硝煙彌漫的戰場上,炮聲隆隆,紅旗漫卷山岡,在一面最大的紅旗下,石匠手扶旗桿,目光堅毅,望向東北方向……

責任編輯◎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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