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記憶

衡德宏

韓東大學畢業后回到了本市工作，一切順風順水的，就在這時父親病了，病得很嚴重，醫生說要想動手術，先付押金五萬元。韓東一聽就傻了眼，自個讀完大學家中已是山窮水盡，現在要想拿出這么多錢，簡直是癡人說夢！

可是，父親的病不能不治，即使砸鍋賣鐵也要治！韓東立即求爺爺告奶奶地東挪西借，正焦頭爛額之時，經理打來了電話：“韓東，我有個朋友想買你老家的大銅鐘，他馬上到你家，你接待一下?！?/p>

很快就有個氣派不凡的人找上門來，自我介紹說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老板，日前偶然去到一座鄉村游玩，驚見村口一棵大槐樹的枝丫上吊著口大銅鐘，頓時大喜過望，因為他興建的小區名字就叫“銅鐘小區”，為了名副其實，就讓手下尋找一口大鐘，準備擺放在小區入口處作為標志物。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找工廠鑄造吧，新鐘一點意境也沒有，就像個暴發戶一樣俗不可耐。而眼前這口大銅鐘宏偉規整古色古香，整個鐘身呈現出美麗的褐色，底蘊無比深厚，內行人說這口鐘至少有上百年了。輕輕一撞，鐘聲渾厚響亮，回聲經久不絕，簡直就是銅鐘小區最合適不過的形象代表、吉祥物，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再一打聽，聽說大銅鐘的主人叫韓東，于是他便費盡周折地尋了來。

韓東一聽，這位老板去的鄉村正是他的家鄉。他家老宅就在村口，祖上是個大戶人家，太奶奶一心向佛，于是不惜巨資鑄造了這口大銅鐘，為自家也為全村人祈福。想不到現在派上用場了。

韓東心跳加速，問道：“這個嘛，就要看你出什么價錢了?！?/p>

那老板毫不含糊地豎起肥碩的右手，叉開五指說道：“五萬塊，怎么樣？”

韓東萬萬沒想到一口舊的大銅鐘值這么多錢，這下子原本愁死人的手術費將迎刃而解！一時間他的心跳更快了，但又故作鎮靜地說道：“這也太便宜了吧？是不是再加點？”

對方站起身，斬釘截鐵地說：“最多六萬，不能再加了，這個價格到哪都能買到類似的大鐘了。韓先生，你考慮一下，明天我等你的答復?！?/p>

那老板一走，韓東便再也忍不住，手舞足蹈地歡呼起來。天啊，六萬塊，簡直是及時雨??！

韓東當即直奔醫院，眉飛色舞地把喜訊告訴了父親。消瘦的老韓卻搖了搖頭，說：“不，東子，大銅鐘千萬不能賣！”

韓東一聽，狂熱的大腦好像被淋了一盆冰水似的，問道：“為什么？”

老韓嘆了口氣，幽幽說道：“你別忘了咱老家就叫銅鐘村，所以大銅鐘就是咱老家的根、老家的魂！東子，你知道大銅鐘在歷史上有過什么作用嗎？”

韓東說當然知道了，家鄉的光榮歷史能不知道嗎？那還是抗日戰爭那會兒，游擊隊員爬到高高的大槐樹上警戒，只要遠遠地發現鬼子來了，便立即撞響大銅鐘，大伙只要一聽到鐘聲就往后山里躲藏，從而無數次躲過鬼子的屠殺。有一次情形最危險，狡詐的鬼子在夜里來了個突襲，眼看就要進村了，就在這時韓東的爺爺起夜發現了情況，他立即撞響大銅鐘，惱羞成怒的鬼子開槍打死了韓東的爺爺，游擊隊員趁這當兒組織起來展開了英勇的反擊，并成功掩護大伙躲進深山?？梢哉f大銅鐘為保衛家鄉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再后來新中國成立了，只要大銅鐘一響，大伙便齊聚到大槐樹下開會、學習。時光流轉到了現在，大伙還是喜歡在大銅鐘邊乘涼、下棋、聊天，外出上學打工的人出發到村口時，總是依依不舍地跟大銅鐘合個影，而他們在外想念家人的同時也格外思念家鄉的大銅鐘……大銅鐘成了家鄉的驕傲、名片。

韓東一口氣說完大銅鐘的光榮歷史后，老韓滿意地點點頭，說：“不錯、不錯，你還沒有忘本，可有一件大事你沒有說，就是四年前你上大學時大伙集中在大銅鐘旁為你捐款的事?！?/p>

韓東一聽動情了，說：“爸，那件事我一輩子也不會忘??！”

四年前，也就是韓東考上大學的那個夏天，這本來是件喜事，可韓東愁死了，父親一直體弱多病，家里哪還有余錢??？正愁得不可開交，甚至連休學的念頭都有了，就在這時大銅鐘被撞響了。

大銅鐘一響就意味著有大事發生。大伙連忙聚集到大槐樹下，發現是村里的老長輩太叔公親自撞響的鐘。因為撞鐘用了力，太叔公氣喘吁吁地說：“各位老少爺們，今天把你們召集來是有大事協商，就是東子上大學的事，這是咱村的大喜事啊，可他家的情況大伙是曉得的，你們說怎么辦？”

大伙齊刷刷地說：“太叔公您拿主意，我們聽您的！”

太叔公一聽，銀須飄動，神情激昂地大聲說：“有錢出錢，沒錢出物，我們絕不能讓孩子上不起學！”

那一天幾乎全村人都來了，大家排成長隊捐錢捐物……

韓東想到這里心潮澎湃，說：“爸，家鄉的恩情我時時刻刻記著哩，可這跟賣鐘有什么關系呢？”

老韓一聽激動起來，叫道：“當然有關系了，大銅鐘雖是咱家的，可更屬于全村人，因為它跟家鄉的命運是連在一塊的，它是咱家鄉滄桑歲月的歷史見證，如果你把它賣了，就是挖了家鄉的根、丟了家鄉的魂、斷了家鄉的記憶，所以，東子，爸就是病死也不許賣鐘，無論多少錢都不賣！”

第二天，韓東像掉了魂似的沒了主意。手機響了，是經理打來的。韓東知道是經理施加壓力來了。不出所料，經理語氣生硬地問道：“韓東，賣鐘的事考慮得怎樣了？”

韓東低聲說道：“這個，我爸舍不得賣……”

經理提高了聲音：“這樣好了，我代我那朋友做個主，不玩虛的，一口價八萬，怎么樣？韓東，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你再考慮一下，明天你還不同意，那就算了，咱也不能強人所難是不是？對了，最近你的工作我準備給你調整一下，給你壓壓擔子。韓東，你還年輕，可不要錯過機會喲?！?/p>

關了手機韓東再次心動不已，經理的暗示再明顯不過了，工作上能提升一下可是他夢寐以求的大好事……可他又不敢做主，萬一父親發現大銅鐘被偷偷賣掉了，后果不堪設想，唯一的辦法就是說服父親。

在醫院里韓東還沒開口，父親先急急地開了腔：“東子，剛才我一連做了幾個噩夢，好像都跟大銅鐘有關，弄得我心里空落落的，你現在立即送我回一趟老家，我要好好再看看大銅鐘——只怕以后就看不到了?！?

韓東一聽心中既驚又痛，說：“爸您說什么嘛，我馬上就湊齊錢給您動手術，以后看大銅鐘的日子還長著哩，再說就您這身體，能經得起顛簸嗎？”

老韓一臉的堅毅，說：“咱是坐車子，不是步行，肯定能行的，你要是不送我，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韓東一聽沒辦法，只好扶著父親出了醫院，在醫院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風馳電掣般直奔家鄉而去。

車子開得飛快，很快就到老家了，老韓臉朝車窗外，一臉貪婪地看著，又打開車窗深深地呼吸著空氣，口中喃喃說道：“家鄉的空氣真新鮮啊……”

“當、當、當……”就在這時一陣雄渾之極的鐘聲突然響了起來，在天地間久久回蕩。因為只有村里發生大事時才能撞響大銅鐘，老韓驚叫道：“是鐘聲，發生什么事了？”

司機在老韓的催促下連忙加快速度，近了，更近了，可以看到亭亭如蓋、綠意盎然的大槐樹下聚集著好多人。他們在干什么？父子倆急急下車一看，只見越發蒼老的太叔公正端坐在大樹下，他面前擺著個箱子，大伙挨個走過來，把手中的錢丟進去。原來又在捐款了，這是為誰捐的呢？

太叔公一抬頭發現了老韓父子倆，忙高興地叫道：“東子，快攙著你爸過來。東子，大伙知道你才工作，手頭沒有多少錢，所以個個自發為你爸捐點錢，你不要嫌少……”

想不到家鄉人為他們家第二次捐款了！韓東和父親慌得直搖手，太叔公生氣了，說：“你不收下就拂了大伙的心意了?！?/p>

時光飛逝，不久后的一天，鐘聲再次響了起來，鄉親們連同太叔公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當大家攙扶著太叔公一起來到大槐樹下一看，只見韓東站在那里，他的左臂套著黑袖章。

韓東請太叔公坐下，然后聲調盡量平穩地說：“太叔公，我爸……走了，當醫生打開他的腹腔后發現已病變了，沒法治了……我今天敲響大銅鐘請大家來，是要說兩件事，這既是我爸的遺愿，也是我的意思。一、大家上次捐的錢沒用得上，現在還請大家收下，請萬勿推辭，不然我爸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的?！?/p>

大家靜靜地聽著，韓東把一包錢遞給太叔公，頓了頓又說：“第二件事，就是我要把大銅鐘捐了，捐給村里。我爸和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這大銅鐘必須世世代代留在咱村，讓我們的子子孫孫能永遠看到?！?/p>

韓東最后深情地仰望著大銅鐘，說：“有人預言鄉村遲早會消亡，可我堅決不相信，我爸說得對，大銅鐘就是咱家鄉的根、家鄉的魂，是咱家鄉的記憶，只要有根在，鄉村就永遠存在，只要有大銅鐘在，記憶就永不會消失！”

（發稿編輯/蘇 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