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白

寧新路

屠漢剛進院，“花白”就大叫?！盎ò住笔俏壹业姆守i，白里透紅，我叫它“花白” 。屠漢是沖“花白”來的，院外大鍋的開水在白浪翻滾，是殺豬水，為“花白”準備的。也不僅僅是屠漢進院時它就叫，自這鍋水冒汽，它就察覺到了兇氣，神慌亂，食不吃，不停轉圈。難道它真聞到了殺氣，看出屠漢是它的煞星？“花白”太聰明，屠漢身上的確殺氣太重。

屠漢當然是殺“花白”來的。他讓家人清早就作宰豬準備，院外架好了吊豬割肉的架子，也支好了剁肉的板子。大鍋燒得正歡，水早開了。半個鍋蓋上，擺好了大砍刀、長尖刀、鐵鉤子、鐵刮子、磨刀石。這些閃爍寒光的刀器，是殺和割豬肉用的。我看到這場面，頓感天要塌下來了。他們怎么會殺“花白”呢，“花白”怎么能殺呢？“花白”從一年前來我家時的貓那么大，長到現在的小牛般大，每天與我在一起，形影不離，怎么能殺它呢？它是多么聰明可愛??！它喜歡吃我給它打的食，喜歡跟著我撒歡，喜歡讓我抱它，喜歡我給它撓癢。它在家里進進出出，也跟著人東奔西跑，已成家里一員，更是我的玩伴和朋友。我離不開它，不能殺它！

我喊，不能殺 “花白” ！屠漢哪會聽我的。我對父親大嚷，不能殺“花白！”父親說，明天是小年，殺了“蓮花白”過小年，也過大年。我仍對父親急嚷，能不殺“花白”嗎？殺了“花白”我就不活了！父親厲聲說，不殺它拿什么過年？家里過年就指望它了！我的腿被屠漢的殺氣嚇軟了，也被父親的威力嚇得不敢吱聲。

他們動手殺“花白”了。手拿麻繩的屠漢和他徒弟，朝“花白”縮手縮腳走去?！盎ò住敝牢ｋy降臨，望著我大叫，恐懼地往墻角退縮。

屠漢和他徒弟是殺豬老手，他們有又快又準地把豬擒住的絕技。他們貓腰步步逼近“花白”，把“花白”逼到了墻角。正當“花白”驚跳時，屠漢手疾眼快抓住了“花白”的兩只后蹄，猛然一拉一翻，把它掀翻在地，并“唰唰”幾下捆綁了雙蹄。接著是他徒弟上手，一個撲上扭住“花白”的兩只耳朵，一個利索地捆住了前蹄?！盎ò住北凰麄儚氐追诺乖诘?，動彈不得，它尖叫，它的吼聲震得樹葉直落。

漢子在拴捆的蹄子間插上扁擔，即要抬走。我的心被揪了起來，揪出了嗓子眼兒，我喊：“‘花白快逃！”“花白”立刻驚跳起來?？伤唤壍锰?，即使它拼命用力，可麻繩粗大，捆得太牢，難以解脫。我幼稚的心在企盼他們抬不動“花白” ?！盎ò住贝笥址?，我看他們怎么抬得動！而屠漢和徒弟等幾個人居然把它抬了起來，不是抬起，而是拖地而拉?！盎ò住北潮焕?，大驚，發瘋跳躍，把個抬它的一干人，還有我父親，掄了個人仰馬翻。我興奮，我朝“花白”大喊：“花白”使勁！它便暴跳如雷般跳躍。屠漢卻有招，當他扭住它兩只耳朵，它的頭擺不動，身也擺不動了。他們接著抬，仍沒有抬起，還是邊抬邊拖般把它拉到了院外。

“花白”慘叫，淚水泉涌，彌漫雙眼，它在尋找我，我也在哭，我的心被揪得疼痛難忍，但我沒有辦法攔住屠漢，更不敢攔我父親 。我被屠漢的兇狠嚇得渾身哆嗦，只能盼望“花白”有掙脫捆綁的最后機會，但卻看不到它有一絲掙脫繩索的可能。

當“花白”在驚天動地般的嚎叫中，被拖到大鍋旁時，屠漢的長刀隨之捅進它的咽喉。刀入，“花白”暴怒、慘叫，又是慘痛哀鳴的長叫，是十里外都能聽得見的慘叫聲。我疼痛難忍的心，似被插進了長刀，似在噴血。刀出，一股鮮血隨刀噴射而出，噴在了屠漢的身上。我拼命喊：“花——白——！” “花白”暴怒，沒想到它掙脫了前后的捆綁，撞倒了屠漢，爬起就跑。它的脖子流著血，發瘋地躥向果園，轉眼看不見了。我大喊：“花白——快跑——快跑！”盼望它跑得遠遠的，跑到讓他們找不到的地方。

受傷的屠漢，惱羞成怒地叫嚷說，一年天天殺豬，也沒碰到一刀殺不死的豬，這豬怪事了！屠漢臉掛丟人的難堪，但我狂喜 。屠漢哪肯罷休，他叫上徒弟，還有我父親，跟著血跡很快找到了“花白” ，一路的草上都是血 ?！盎ò住钡乖谝粎膊堇?，刀口仍流著血，它喘著弱氣，顯然血快流光，無力動彈了。

屠漢把它綁了個結實，隨之又在咽喉要害處狠狠捅了兩刀。這兩刀，一刀比一刀深，一刀比一刀流出的血少。流干了血的“花白”，呼出一口長氣，四蹄抖動幾下，雙眼緊緊閉上了?！盎ò住辈粍恿?，它死了嗎？我被嚇得哆嗦。我的“花白”，給我帶來很多快樂的好朋友、好伙伴，也許真被殺死了。眼前的慘狀，讓我眼冒金星，天轉地旋。

屠漢幾個人把殺死的“花白”吃力地抬回，扔到開水翻騰的大鍋里，這是要燙毛。燙刮了毛，才能開膛破肚。我盼望“花白”沒有死，趕緊從鍋里跳出來，可毛正被刮去，“花白”一絲不動了?！盎ò住闭媸撬懒?！“花白”死了，我的心碎了。接下來肉體分解的一幕幕慘痛，與前面的慘痛加在一起，把我幻想的心摧毀了。我的魂魄被嚇走，我的心里盡是刀傷。我想念我的“花白”，我對無力救它而陷入痛苦。我連續幾天發高燒，燒退病好，小臉瘦成了猴子相。

我吃不下“花白”的肉。我不能吃“花白”的肉，我吃不下我豬朋友的肉，可鍋里的紅燒肉，香氣勾魂。數天后，餓極了的我，終于扛不住豬肉的誘惑，我吃了豬肉，含淚吃下了又肥又香的豬肉。我感到每口肉，嚼碎的是“花白”，胃里翻騰著油膩的東西。

從此以后，我家每年春節前，都要殺一頭豬。當然是我父親花錢請屠漢來殺的，不殺豬，沒錢沒肉，就過不了年。農村人過年，家家得殺豬，早成習俗。屠漢有的是殺豬活，他從早到晚都在忙，殺了村里的殺村外的，每天有殺不完的豬。請他殺豬，得提前個把月。約了也未必如約而來，還得去催，常常催了幾遍才能來。盡管是請他來殺的豬，但我憎恨屠漢。

每一頭豬都是母親和兄弟姐妹桶桶食料養大喂肥的，每頭豬都會成為家里難以離開的一員，可每頭豬都得被宰殺掉，每頭豬的離開都是人與豬的淚水永別，每頭豬都成了不得不吃的美餐，每口豬肉都讓人下咽時有疼痛的心酸。這難道就是人與豬的宿命嗎？我接受不了這個現實。

但有了“花白”刻骨銘心的離別傷痛，已知道宰殺是它們最終的歸宿，也是我沒法改變的現實。后來每逢宰殺，我都躲得遠遠的，免得經受難以接受的傷痛 。至于豬肉，不吃也是由不得我的，不吃也沒別的什么可吃的肉。紅燒肉那么誘人，肉夾饃那么誘人，豬肉臊子面那么誘人，擺在一個饑餓的孩子面前，還能有什么選擇呢？年年宰著、年年被留戀的豬，最終還是被吃了。至今吃掉了多少頭豬，連自己也說不清，不知懷念過多少頭心愛的豬朋友，他們那不同的可愛的神態，很難忘卻。真是肉吃在嘴里，與它們的情卻纏在心底。

村里常常都會宰殺豬的，常常會有凄慘的豬叫聲，每年春節臨近，村里村外成了屠宰場。我每當聽到豬的慘叫聲，心就顫抖，腿就發抖。我討厭屠漢，我討厭這慘叫聲。

我恨那個屠漢，他雖讓我吃到了香美的豬肉，可他每年殘暴地殺著我家心愛的豬，我不愿看到他?？稍讱⒇i，是我無法擺脫的現實，每當我吃下豬朋友的肉時，就為自己開脫，它們融入了我的身體，它們沒有死，而是化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這樣想來，對他們的悲慘命運，也就得到了幾許寬慰。

宰豬的慘叫聲，是無法拒絕的。久而久之，看到的宰殺越發頻繁，痛楚的神經漸漸沒感覺了，甚至不再恨屠漢，居然習慣了對它們隨時的宰殺和難聽的慘叫聲。我努力不恨屠漢了，是因為屠漢每當給我家殺豬都非常賣力，而且得到的只是一條豬尾巴、兩只豬耳朵，還有兩塊錢薄酬。他宰殺全村和村周邊十里內外的豬，都收這么少的酬勞。他非常辛苦，起早貪黑，雨天雪地的，還要面臨被豬咬的危險。他的腿和胳膊，被豬咬的疤痕一塊又一塊。每當我看到他身上的累累傷疤，我就恨不起他來了。

（標題書法：石定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