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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自芬芳(中篇)

2017-03-16 16:00趙宇
神劍 2017年1期

趙宇

自芳站在北溫泉度假酒店的大廳中間,像一堆摞得整整齊齊的米其林輪胎。抬腕看表,下午兩點零五分,離通知的開會時間還有二十五分鐘。

初春天氣,重慶已然回暖,酒店大廳的暖風仍開得呼呼響,吹到自芳臉上,辣乎乎的,像無形小火苗,燒得她有些睜不開眼睛,背上發稠,出汗了。自芳深深地吸口氣,掐到肉里的腰帶換取到片刻的輕松,中午吃得太撐,一桌子好菜,在家里可吃不到這么高的標準,那些年輕小姑娘們腰細得兩只手都能掐過來了,只輕描淡寫地動了幾筷子。政治部主任勸自芳,多吃,多吃,你回去還得奶孩子,女孩子們就掩著嘴嘻嘻笑,坐在旁邊的裘金金就使勁給自芳夾菜,索性按住自動旋轉桌,一氣給自芳夾了兩個大海參,花花姐,這東西最補,我懷孕的時候吃了很多,你現在吃也不遲。女孩子愈發笑得前仰后合了,一個個臉蛋發紅,花枝亂顫,自芳熟讀《紅樓夢》兩百遍,知道自己現在就是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就差頭插菊花臉抹胭脂拿銀套盅喝酒了。

自芳姓花,大名花自芳。自芳小時候覺得自己的姓土,有人打趣叫她花大姐,自芳知道就是傻大姐的意思了,又怨不得老祖宗,只得在心里恨,大一點讀了《紅樓夢》,知道了襲人也姓花,又是進了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的賈寶玉跟前一等一的丫頭,難得是有詩意有古義的姓氏,才釋然了,又覺得自己的名不好,自芳,孤芳自賞,顧影自憐,這就不是什么好運勢了,比如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晴雯,爹媽就給了個福薄的名字。自芳從小便有幾分多愁善感,嫌棄同齡的孩子混沌,加之學習好模樣秀氣,就有些傲氣,不太合群,尤其不喜歡和女生混在一起,孤孤單單地長大了,后來軍校畢業分到軍代室,軍代表幾乎是清一色的男人,每每有人感嘆女軍代表哪樣都好,就是身邊沒個女同事、事事孤單時,自芳總是淺笑不語,心想,省了聒噪不知道有多清凈。幾年以后,裘金金調到了自芳的軍代室,裘金金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一來就叫自芳“花花姐”,雖是早已釋懷的事,自芳仍然不爽,像眼睛里進了眼睫毛,為什么不叫“芳芳姐”,“自芳姐”?花花,像在喚一條狗,自芳每次聽到“花花姐”,就看見自己一頭雞窩亂發一臉傻笑地站在那里。那她是不是應該叫裘金金“球球妹”?

大廳里陸續有人出來了。三兩個女生踩著高跟鞋,砰砰砰地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像大口徑狙擊槍在點射,看見自芳一個人杵在空蕩蕩的大廳里,小女生有點詫異,花花姐,在這兒干嗎呢?自芳早就準備好了答案:這里太大,像迷宮一樣,我迎一迎大家。小女生指著自芳身后方的牌子說,這不是有指示牌嗎?“軍代局婦女座談會由此去”。另一個說,花花姐,我來過好幾次了,熟得很,放心吧,別站著了,怪累的。說著,砰砰砰地走遠了,敲得自芳的太陽穴突突跳。

兩點三十五分,電梯口空無一人,自芳第四十九次確定了自己是站在房間到會議室的必經之路上,自芳踩在制式高跟棉鞋里,腰酸,腿軟,腳底板疼,上面淌著,下面憋著,看上去站得筆直,內里卻有一條痛苦的蚯蚓擰著麻花,自芳冷不丁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后面傳來:“指示牌怎么扔在這里?”自芳轉過身,看見軍代室辦公室助理員驍勇提著指示牌的脖子,朝她走過來,自芳嗓子發干,好像驍勇攥著的是她的脖子,她不確定驍勇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是不是一直在暗處潛伏也未可知,自芳飛快地看了一眼服務臺,沒人,便低聲笑著說,就是啊,這個酒店,亂七八糟,我都差點走錯地方了。

不知怎的,自芳就有些喪氣,看著時間差不多了,低著頭進了會議室,找到自己的座位牌坐下。

自芳用余光掃了掃左右,塞塞率率地從口袋糖塊堆里摸出準備好的發言稿,輕輕地展開夾到筆記本里,像考試夾帶的小抄,自芳嘴上不時和裘金金應付幾句,心里默念著發言稿,想再熟悉一下。這發言稿自芳是下了功夫的。都說無欲則剛,進了副團職后備的自芳就像被暗處的眼睛拿著短,時時如臨深淵,處處仰人鼻息。自芳自認兢兢業業,臨產當天還挺著大肚子搞驗收,聽話乖巧,領導不喜歡的事不做,不喜歡聽的話不說,情商不低,文筆尚可,用全國人民都熟悉的表達方式說,還是蠻拼的,怎么上中級指揮軍官培訓班就老也輪不到她呢7軍代局是雄性的地盤,自芳看有的男副總,不是長得獐眉鼠目,就是說話嘴里含著個鳥蛋,自芳打心眼里瞧不起的。自芳在全局三百多個軍代表里顯不出來,在二十四個浪蹄子里還顯不出來嗎?自芳不服氣,自芳就要爭爭這口氣。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還是一條,難得的是第一印象,笨鳥先飛,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所以,自芳是無論如何也要寫好這篇發言稿的。

四點零五分。女代表們的八卦也擺得差不多了,大家紛紛掏出手機刷微信,會議室里的嘀嗒聲此起彼伏,“姐妹們,待會兒開會,大家都把手機調成振動,雖然是過節,也要講個紀律啊”。這一下,那些個炫耀輕佻的嘀嗒聲沒了,自芳很是舒坦,手摸到褲兜里按下了智能機的振動鍵。

自芳繼續默念稿子。反反復復,幾個容易磕巴的地方都背順了,順得都不用過腦子了,水管一開,嘩嘩就來。在這個百無聊賴的時候,自芳再一次以極大的耐心重新審視了發言稿的科學性和周密性。這篇至關重要的發言稿應該寫什么怎么寫7自芳再一次使用了排除法。匯報工作?否。一年驗了幾千萬的裝備,參加了60℃的高溫試驗-50℃的低溫試驗溫差100℃的溫度沖擊試驗?工作多么吃苦耐勞,加班加點?否。別的女軍代表會撇嘴,這有什么呀?我比你還艱苦呢!自芳記得她第一次參加婦女座談會這么說的時候,就看見楊水清撇嘴了,不過那會兒楊水清還是個小參謀。家長里短嗎?更否。主席臺上的男人們家里還有本難念的經呢,一個黃臉婆嘮叨還不夠?再沒耐心聽你噦唆。談愛情秀恩愛嗎?絕對否。且不說愛情是水中月鏡中花,早晚要幻滅,在你忘乎所以秀恩愛的刺激下,這二十四個嘻嘻哈哈的浪蹄子里難保沒有做個小人兒往上扎針的狠角色。

時間就是這么不禁過,自芳參加婦女座談會的次數得用兩只手來數了。一眨眼,花骨朵開到荼蘼了,從“小丫頭”變成了“花花姐”,七八年前走在大街上,就有初中生叫阿姨了?;仡欉^去三十多年的人生,說得宏大一點,是宇宙大爆炸以前的混沌洪荒,說得文藝一點,是詩里的人面桃花和畫里的莊周夢蝶,直截了當地說,就是無數個巨大的笑話,講笑話的人自己不笑,不是因為幽默,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是個笑話。

兒子就是自芳的蘋果,或者說是引誘自芳吃蘋果的蛇,兒子呱呱落地的一刻,自芳就嘗到了蘋果的滋味,眼睛一亮,才知道自己哪里是在什么伊甸園里,原來還是在人間,或者地獄也未可知。自芳以前看川端康成的時候,對一句話特別著迷:因為一個人的字寫得不那么漂亮,就從此斷了來往。自芳自己也寫一手貓抓字,倒不會從書法上嫌棄,作為文學青年,自芳是很會給這種矯情推波助瀾的,個子矮了、郊區口音了、當眾剔牙齒了……總之,二十幾歲以來,自芳一直遇不到簪花描眉琴瑟和諧的如意郎君,便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考了同等學力研究生,同齡女人戀愛生子結婚離婚的時候,自芳青燈伴古佛般,在辦公室背標準寫論文搞課題,一個人寫了一個軍代室的論文,得了科技進步獎,還立了三等功,不經意地就進了副團職后備。自芳咬著牙撐到了三十五歲,見了黃河撞了南墻,形成了只要不討厭,嫁誰都一樣的婚姻觀,亦是不想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和教育小姑娘的典型教材,和小公務員白干練結了婚,很快就懷上了兒子冬瓜。自芳還記得在婚禮宴席上,身穿搖搖欲墜的婚紗,挨桌敬酒時聞到的味道,一股低劣酒精混雜著葷腥油膩的味道,等同醉酒人嘔吐物的味道,令她空空如也的胃翻江倒海。托這味道的福,她還牢記著嘉賓們的祝福,說什么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什么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什么七仙女找到了董永,充滿酸氣的泡泡汩汩地往外冒,淹沒了整個婚宴現場,自芳只得一面咽著不斷涌到喉嚨的酸水,一面瞟著白干練的臉色,直到宴席散了一切停當了回到新婚套房的床上,自芳還賠著小心。

重回人間的自芳就不那么喜歡林黛玉了,反而覺得薛寶釵識大體有謀略,如果賈寶玉聽寶姐姐的話考取了功名,大觀園可能就不會呼啦啦似大廈傾了。重回人間的自芳第一次聽說,上幼兒園也是要給老師送禮的,月餅粽子土豬肉,不一而足,現金購物卡金項鏈,行情看漲,與通貨膨脹系數飆高和工資不漲不相關。幼兒園老師到底也屬于靈魂工程師序列,懂得禮尚往來之儀,不像有些官員們,送了禮不一定記得住沒送禮絕對記得住,老師對送了禮的孩子還是有慈愛之心的,孩子尿了褲子拉了粑粑,老師能把褲子換得快一點,吃完了第一碗飯要再添的時候,老師能在白面條里埋上兩片肉,就是唱歌跳舞做游戲不那么跟得上,也能經常得到小紅花,真正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也有不花錢受待見的,那就是領導的兒子孫子外孫女,上課坐頭排唱歌站中間,領操領舞當小旗手,對這些祖國的花朵、五六點鐘的太陽,幼兒園老師是當眼睛來呵護的,用殷勤來澆灌的。也有不花錢又能得到公平對待的。自芳家附近有一所希望幼兒園,每月只要四五百元,還不交贊助費,即使住得很遠的農民工也把孩子往那里送,自芳經常在路上遇見上下學的孩子,看到他們好像永遠也洗不干凈的衣服和黑黃的小臉,多少有些嫌棄,看他們背著“希望”字樣的小書包,又生出幾分憐惜,農民工的孩子背著“希望”書包上著希望幼兒園,這運用的是什么修辭手法?又或者,“希望”本身就是個含混曖昧的詞語,我們對他們的希望是什么?是長大了蓋高樓掃馬路在有毒的環境里制造有毒的產品,然后再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希望”幼兒園嗎?是嗎?還是說回自己的孩子吧。

“保教費每月七百八,贊助費一學年一萬,一次性交滿三年的打九折,二萬七,一次性交滿四年的打八折,三萬二,如果你的是雙胞胎,我還可以再打點折,你的孩子是要讀四年的。我們是重慶市重點幼兒園,這個收費是不貴的,而且,你去問問其他家長,我們這么多年是沒有漲價的……”

自芳到區實驗幼兒園咨詢的時候,招生辦的女老師告訴她,八月三十一號以后出生的孩子必須得第二年才能入小學,現在教委管理得很嚴,沒辦法突破。改年齡7想都別想!女老師說話有點含混,感覺像是門牙松了,咬字不敢使勁,但語氣毫不含糊,說完兩句話不自覺地摸摸嘴,許是看門牙還在不在?若是門牙沖口而出,豈不損毀教師形象?不是都說,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嗎?依自芳看,這不是孩子的起跑線,是爹媽的沖刺線,拼著老命累斷了氣也要撞的沖刺線。近來,自芳愈發覺得自己這些年的多愁善感浪費了很多時間,腳踏實地過好日子才是第一要緊的。

看著自己煞費苦心萬無一失的發言稿,自芳仿佛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嗞——嗞,擴音器尖利地響,嚇得自芳一哆嗦,抬頭一看,政委和主任已經就座了。

“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有點事來晚了,我們開始吧!”

這個政委倒是干脆。座談會開始了,照例是表彰軍代局巾幗建功先進個人,頒獎,獻花,自芳休了半年產假,自然沒她的份,看著一隊小蹄子扭著腰肢領獎下臺,心想,還是搞輪流坐莊嘛。再然后就是個人發言。

第一個是女總代表。是給全局女同志的倡議書,一是二是三是,建功立業,貢獻力量云云,格式刻板內容老套,還是照著稿子念的。倡議書?先倡議老公把孩子生出來再說吧,真把自己當大姐大了,這種水平也能夠干正團評高職對著副師流口水?不過如此嘛,自芳哼哼。然后是按照編制序列發言,自芳的軍代室因為是會務保障,她就排在最后發言。自芳一路聽過去,無非是感謝組織關心,認真工作,照顧好家庭,撫養好子女之類的,有的就幾句話、幾分鐘,平淡無奇,乏善可陳,越到后來,越有敷衍之勢,最后,話筒幾乎是以擊鼓傳花的速度遞到自芳手中,自芳心中的鼓點戛然而止。

自芳接過話筒,手心里全是汗,話筒一滑,咣當掉到桌上,又是嗞嗞的刺耳聲,周圍腰酸背痛交頭接耳的代表們安靜了下來。自芳心驚,嗓子發啞,“尊敬”的“尊”硬是沒發出聲來,遂清了清嗓子,豁出去了!自芳睜大眼睛盯著“短橫線”方向,其實坐在豎線盡頭的自芳除了三個人影什么都看不清。用手捂住眼睛從指縫里看,是自芳看恐怖片的法子,眼前的一片蒙朧是她最好的心理保護。自芳發揮了文學優長,用花比女代表,用太陽比首長,在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給婦女們以溫暖,自芳也不管嘴是左歪還是右歪了,連聲音里都帶著笑,不管這些小蹄子們買不買賬,首長受用就行了。接下來,自芳打著自我介紹的幌子,充分地開展了表揚與自我表揚,她要讓政委知道,自己曾經是全軍代局第一個女辦公室助理員,善于協調和處理各種復雜關系,和群眾打成一片,現在女助理員也多,難得的是第一個,她當過出納,會計常年出差,其實是出納會計一肩挑,哈,一肩挑,就是黨政一肩挑的那個一肩挑,膽大心細,賬里賬外不差一分一厘,關鍵是堅持原則,領導信任,絕不會犯原則性錯誤,寫過新聞,尤其善于寫典型人物報道,血液里的文學因子使她的新聞稿具備了特別的感染力,經常把被報道人看得臉紅耳熱心也跳,她蹲守一線,精通業務,成果差點等身,不把自己當女人看,舍小家,為大家,為了事業,犧牲家庭,見紅旗就搶,見榮譽就讓。完全具備了成為一名副總代表的思想品德和能力素質,就是給她個總代表的果子,她跳一跳,也夠得著,當然,這一句是在心里說的。最后,她表態要以三十年如一日、扎根山溝默默奉獻的老同志為楷模,愛黨愛國如愛母親,待裝備如待親子,感恩知足,在平凡的崗位上做出更大的貢獻!

因激動而略微顫抖沙啞的聲音,充滿激情抑揚頓挫的調子,炯炯有神包含著深情淚水的目光,如行云流水般,如驚濤拍岸般,最后是如癡如醉般,花自芳結束了自己的發言,一時間,會議室里鴉雀無聲,自芳耳邊一片轟鳴,隨即像進入了外太空,萬籟俱靜。自芳覺得自己做成了三十五年來第一件成功的事情。

只聽女總代表問,

“自芳,你是不是病了,臉這么紅,眼睛也紅,天哪,連脖子都紅了!”

砰!我的泡泡我的夢。自芳像發射失敗即將被炸掉的火箭,超光速墜落,耳邊陣陣尖嘯,齏粉坍塌。

“哦——晚上孩子鬧得厲害,著涼了,有點發燒?!弊苑家е?,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像吐出一嘴血水和碎牙,會議室里幾十道目光投向她,一群羅剎剝去了她的衣服,開膛破肚,攥住了那顆跳得倉皇的心,自芳只覺胸腔一陣劇痛,睜眼再看,那心竟已變成了一把玻璃眼淚,羅剎們一哄而散,它們只要新鮮的熱氣騰騰的滴著鮮血的人心。

“當媽媽就是辛苦!自芳注意身體??!”主任關切地露出老玉牙,“你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把娃兒帶好,工作嘛,讓別人多干點”。

座談會結束了,自芳收拾會議室,看到旁邊放著幾頁酒店的便箋紙,上面用鉛筆寫著“感謝”“工作”“關心”“家庭”“表態”等字,應該是份發言提綱,一手漂亮的連筆字,剛勁灑脫,再看座牌,田甜,哦,是那個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吧,那會兒自芳光惦記著自己的稿子,沒聽見田甜說了什么,都說字如其人,想是不差的。自芳只覺渾身無力,兩腿發軟,頹然倒在椅子上,伸手摸出口袋里的糖塊,剝了糖紙一塊接一塊地塞進嘴里,喜慶的糖紙落了一地,自芳想起婚禮現場打過彩蛋留在地上的碎紙,任人踩踏。

檢驗槍用瞄準鏡內部光學系統的清潔度和光學疵病情況,俗稱看玻璃??床AЭ赡苁亲顩]有技術含量的檢驗項目。軍代表檢驗驗收細則上規定得很清楚,檢驗工具:肉眼,檢驗方法:目測,最多再拿個放大鏡,就像老年人戴放大鏡看報紙,就像醫生用顯微鏡看大便樣本,再按照光學儀器專業標準,判斷該疵病是合格還是不合格,但在自芳看來,看玻璃卻是個修行悟道的漫長過程。舊時候,學門手藝得先當三年學徒,其實是管吃管住不發工錢的長工,掃地挑水端屎倒尿什么都學,就是不學手藝,等師傅師娘滿意了再教手藝,看玻璃也是學手藝,師傅不是別人,就是那一塊塊一組組圓的橢圓的楔斗形的玻璃,你要不下苦功夫,不消耗幾十瓶眼藥水,當牛做馬五年十年都學不會的。一塊玻璃兩個面,一個瞄準鏡十幾塊玻璃二十多個面,要合理利用一個一百瓦的臺燈,打出直射光折射光反射光,打出藍色黑色灰色白色等不同顏色的背景光源,以揪出二十幾個面上的疵病壞點,是不是比教手藝的師傅更刁鉆?

自芳剛開始學的時候,對著臺燈望進瞄準鏡,一片通透,一無所有,整個人都像進入了虛無,看得眼睛紅腫,也就看到了臺燈的燈絲,等到自芳漸漸看到夜空里星星一樣的氣泡、流星一樣的劃痕、火燒云一樣的膠合層脫落時,三年過去了。若干年后,自芳第五次爬上峨眉山舍身崖,在看到金頂佛光的一剎那,猛地想起當年看到了星星流星火燒云的一瞬間,胸中洞開,雙手合十,頓悟之感閃電般從頭直劈到腳底,在金色佛光的照映中流下了幸福通透的淚水,向往著從舍身崖上飛身而下,投入那無邊無際的虛空。

自芳正看得眼花,竟發現了一個玻璃炸裂。工廠成品檢驗一向對疵病控制得很嚴,就是剛學徒的“二把刀”也不會把玻璃炸裂這樣的疵病放過來,自芳查了產品履歷卡記錄,找到了2號檢驗,看到一張生臉,才想起老蘇師傅已經退休了。2號唇上一圈極重的汗毛,一頭短發一張圓臉,自芳一時拿不準是男是女,問,“你是從哪個車間調過來的?”檢驗工多是從光學車間、裝配車間轉崗來的,有基礎,上手快,自芳不記得軍品生產車間有這么一個不男不女的人。

檢驗班長忙說,是剛招進廠的新師傅,姓龔。自芳一樂,長成這樣,姓“公”也算貼切,又問,“你以前干什么工作?有上崗證嗎?”

龔師傅臉微微一紅,汗毛顯得越發黑了,答非所問,“學了一段時間了,現在班長帶我?!?/p>

自芳不樂意了,心想一段時間是多長時間?老娘學了三年呢,看你那個樣子也不像個悟性高的,遂對成檢班長說,“玻璃炸裂,嚴重缺陷啊,這批瞄準鏡批退了,你們拉回去好好剔一剔,再批退該停止驗收了?!?/p>

什么貨色都往成品檢驗塞。也是,成品檢驗雖說收入不高,工資系數只拿一線工人的0.8,但冬暖夏涼,一年四季有空調,不勞體力,不沾油污,是享受白領待遇的工人階級,唯一不好的就是費眼睛,但成檢班算有害崗位,男女都能辦理提前退休,在收入偏低的小型兵工企業里算是優質部門,沒點背景的也進不來。不知道這個“公師傅”又是誰的小姨妹舅母子街坊鄰居五服十族。自芳從她的長相推斷,應該不是軍代局軍代室哪個領導三代以內的血親,在解放軍光榮和大學生稀缺的年代,軍代表的老婆不是廠花就是?;?,就是已經退休的老蘇師傅,一個老副總代表的老婆,雖不漂亮,卻是比丈夫高出一個頭,五官端正,很好地為老副總家改善了家族基因。沒準兒,又是哪個領導的關系,管他呢7反正自芳與這個廠沒糾葛撇得清,關鍵時刻拉得下臉心不虛。

想著給冬瓜買奶粉,自芳下了個早班,好不容易擠上公交車,手機響了,是劉總,自芳嚇得胸中狂跳,怕車上的聲音暴露了行蹤,挨到第一個站跳下了車,找了個公廁回電話。劉總也不多問,讓自芳去他辦公室一趟,有任務。

半個月不見,軍代室變成了大工地,一幫裝修工人進進出出,叮叮當當,噬噬嘎嘎。自芳穿過嗆人的白灰找到了劉總,劉總關了門,坐在落滿灰塵的大班桌后面,扶了扶眼鏡,說,

“下個月,部里要在我們局開教育準備會,我們軍代室作為軍代表文化建設的試點單位,全體會議代表要來參觀,部里一號首長要來,局黨委非常重視,主任這一周就來了兩次,督促準備情況,政委指示,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要讓一號首長和兄弟單位的領導看到我們局各方面的工作,確實是跟得上,走前列?!?/p>

劉總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字正腔圓,自芳預感大事臨頭,雙手握得煞緊,身子坐得板直。劉總將一份資料遞到自芳跟前,說,

“這是文化建設展板的解說詞,你抓緊時間熟悉一下,準備擔任解說?!?/p>

自芳腦袋嗡的一聲,小腹一陣絞痛,只覺一股熱流直奔胯下,自芳夾緊雙腿,嗓子發干,聲音打戰,問,“我?解說?不行不行!絕對不行!”自芳給陌生人指路都要臉紅,更別說解說了,想象著面對一號首長,面對政委,面對烏泱泱的一片政委主任大校少將,自芳去坐馬航MH370的心都有了。

“本來是安排裘金金解說的,昨天剛接到裘金金的調令,要求下周就要到昆明地區軍代室報到?!濒媒鸾鹨{走了?自芳剛才還一鍋炒肝的腦子里瞬間成了一坨皮凍,轉不動了。

“裘金金自己倒是沒跟我提過困難,我是想她不容易,老公在云南某部,小孩兒又小,老媽老生病,我也是從年輕的時候過來的,推己及人嘛,女同志最要緊的還是照顧好家庭,我們軍代室雖然任務重,但大家咬咬牙就過去了,就找了個機會給政委匯報了,政委也很關心女同志,很快就上了常委會,通過了?!?/p>

自芳的皮凍,變成了三九天漠河城里邦邦硬的臟雪。

“本來我也想過找男同志解說,但按照各級的慣例,給首長們領導們解說的都是女同志,尊重自然規律嘛!”劉總嘿嘿一笑,看到自芳不語,就打氣說,“你也有你的優勢嘛,形象好,氣質好,普通話標準,往那一站,比軍博的解說員也不差嘛!”

當——當——當,門外的鏨子聲箭雨一般,鑿碎了自芳腦子里的凍雪,鑿穿了三八節座談會上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臟,剛才在五臟六腑里亂奔亂撞的血液,連帶著一直憋著的氣,從打成了篩子的胸口傾瀉而出,混雜到令人窒息的白灰中。自芳又看到裘金金落滿同情的不斷抽動的后背,她盯著坐在大班桌上的劉總,看到他趴在溫泉度假酒店的飯桌上一動不動,直到她面色蒼白目光游離,都沒有開口說話。

“本來我們也可以留裘金金一段時間,等完成了解說任務再到昆明報到,但這事兒肯定是沒完的,以后上面來了人少不得要往我們這邊帶的,不可能總是讓裘金金回來解說,我們必須得培養自己的人才,再說,局里調令都下了,軍代室老抓著不放,傳出去還以為我不近人情?!眲⒖傄詾樽苑歼€想推諉,就排除了最后的可能性,讓她死了這條心。

就在劉總快要失去耐性的時候,自芳的眼神總算活了過來,伸手拿過桌上的解說詞,撣撣上面的灰,說,“好?!?/p>

劉總松了口氣,又問了問孩子和檢驗點的情況,自芳一一答了,該說的差不多都說了,自芳正準備起身,劉總說,“劉發坤轉業了,老趙呢,只能算半個人,站里就由你負責吧,有什么困難就說,只有辛苦你了?!?/p>

近來產品交驗不順利,斷斷續續拒收了兩批瞄準鏡,就懸在停止驗收的邊緣,一查,新來的龔師傅功莫大焉,錯檢了好幾個戰技指標,自芳下了最后通牒。停止驗收就搞大了,上報上級機關,停止一切相關生產,查明原因,采取措施,措施經專家組評審驗證有效,才能恢復生產,這一折騰,幾個月就出去了,廠里折騰不起。工廠也知道現在軍檢站是自芳負責了,以前只圍著劉發坤轉悠的人現在見了自芳也畢恭畢敬了,負責這次問題整改的品質保證部的馬部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拿出了有史以來最詳盡的分析報告,以示決心,報告最后,還附了對檢驗員龔師傅的處理決定,問自芳,“給站長匯報一下,你看這樣處理龔南方行不行?”

“別說匯報,我不是領導,咱們是同事關系,也別叫站長,叫我花代表,我只是暫行站長職責?!弊苑茧m說不習慣,心里仍然受用,掃了一眼報告,不過是對龔南方、班長、分管副部長等人罰款扣績效工資之類的,便說,“我只管裝備質量,你們的員工怎么處理,是你們的事?!?/p>

“站長太謙虛了,我們廠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站長一個人忙上忙下,早就是頂了半邊天了,哦,不,頂了天了?!逼繁2块L云南人,“忙上忙下”就像“瞞上瞞下”。

自芳笑笑,站起來,作勢要送,馬部長忙說,“站長,沒什么事我先走了,有了情況再向站長匯報?!瘪R部長人高馬大,出了自芳辦公室,在走廊里走遠了,似乎又恢復了人高馬大的身影。

自芳冷笑著坐回到轉椅上,想,老祖宗真是聰慧過后人數倍,曾經看唐宋以遠人物畫,皇親大臣貴族,無一不是富貴碩大,竟比近景中的下人龐大數倍,原來,塑造畫中人物的大小標準從來都是尊卑貴賤,而非近大遠小的視覺比例,真正是生動傳神。然而,你所鄙視的未必不是你所追求的,俗話怎么說的?又要怎樣又要怎樣,那又怎樣!只不過是想要更多的直起腰板,更少的卑躬屈膝。自芳復又站起來,下了什么決心似的。

六月梅雨初歇,氣溫飆高,自芳時時覺得胸口憋悶,喘不過氣來,覺得好像有一只手攥著脖子,這莫名而來的窒息感讓自芳想起傳送帶上的雞。下半年中級班送學名單不知上常委會了沒有,自芳每見了消息人士老趙便覺忐忑,害怕他某一天脫口而出誰誰誰要去上中級班,誰誰誰再也沒戲了,抑或中級班的名單已經定了而沒有她,老趙何等聰明,自然不會親口告訴她這個噩耗,雖然她從未表現出對中級班的興趣和關心。自芳年底就三十六了,按照最近下來的一個鳥政策的規定,明年是她的最后一年,不是她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年,是她政治生命的最后一年,明年是她有資格參加副團職后備干部遴選的最后一年。最后一年,卻可能連最后的機會都沒有了,誰說得準呢?主任,驍勇,那些少爺姑爺師爺們,自芳每每想起這些貨色,便牙根癢癢,心里更像貓抓一樣,幾近癲狂。

挨到端午節最后一天的下午,自芳再也坐不住了,搜出所有的銀行卡,去了解放碑。解放碑街頭擁擠不堪,自芳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傻呵呵的笑容。端午節就是粽子節,中秋節就是月餅節,五一十一就是旅游節,元旦春節就是大吃大喝節,所有的節日都是大吃大喝節,大手大腳花錢節,中國人有什么傳統節日呢?中國人有什么傳統呢?解放碑商場林立,自芳心中憤世嫉俗,徑直走進臨江商場,以自芳對自己的了解,若想在商場打烊前辦成這件事情,現在就必須走進臨江商場,只能在臨江商場,這里是解放碑這個重慶首席購物中心定位最親民價格最實惠營業員最不會狗眼看人低的地方,最便宜,最接地氣,在這里,你雖不會得到上帝的待遇,但絕對會得到人的待遇,有尊嚴的人的待遇。

劉總如愿接上了總工的位子,副師職,局黨委常委,在首長參觀后不久。進了常委就是一票了,自芳也算是兢兢業業對得起他,會上為老部下說兩句好話也是順水人情,如果能夠再極力爭取一下,加上自芳近來在政委面前的表現,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劉總不抽煙不好酒,連公家的好酒都不喜歡喝。蛋白質粉西洋參沖劑倒是便宜,四五百塊一大盒,但花里胡哨的,有點傻氣,蟲草鹿茸倒是上檔次,論克賣的,自芳覺得良莠難辨,一小盒幾千塊,有點像向長江里扔錢,也有點傻氣。再到一樓,表是用不著看的,在“表哥”事件以前,自芳就知道男士表最多有二十分之一的功能是用來看時間的,不上十萬八萬元的表也是不用送的。自芳倒是在黃金飾物的柜臺花了不少時間,劉總上個月才搬了新的經濟適用房,師職房的面積,就是買一個小橋流水的假山水池也是裝得下的,自芳就想買個黃金擺件,高貴,小巧,便于攜帶。

現在的匠人真是聰明,現在的技術真是發達,現在的商家真是深諳人心,挺大的一個擺件,克數竟然很少,自芳很是興奮,只覺眼前一片光明,金子果然會發光。自芳對每一件都很滿意,最妙的是各種克數的都有,十克和二十克的放在一起,基本看不出差別,金價三百多一克,加上工費,每件不超過五千塊,自芳算著,心中自嘲,哪里需要帶上所有的銀行卡。

自芳聽老趙講過一些駭人的事情,那些數字是自芳不敢想的,自芳算過,那些錢足夠過上安穩富足令人羨慕的生活了,何苦拿去買官?老趙就說,你不懂,領導們都是見過大世面的,豈不是一眼就識破你的小把戲,看輕了你的東西,更是看輕了你的人,原來孤芳自賞喜歡寫點傷感文章的花自芳也未能免俗啊,女人到底小家子氣!

常委有七個,單送給劉總行嗎?就算都送,其他領導家的門往哪個方向開你花自芳知道嗎?人家認識你是誰嗎?能叫出你花自芳的名字嗎?大街上一個人突然攔住你要送你一個金豬金狗,你敢要嗎7

自芳心里百轉千回,腦子里已是混沌一片,再看剛剛還中意的金像金馬金虎,只覺得張牙舞爪面目可憎,黃得狗屎一般,覺得自己俗不可耐,愚不可及,心中惱羞成怒,看見玻璃窗里映出自己漲紅的面孔,十分厭惡。這當,營業員唰唰填好了收銀小票,只等自芳拍板,填上克數便做成一筆大單,不料,卻見這人低頭發了一陣呆,一言不發,失神走了。遂把收銀小票揉成一團扔進字紙簍,低聲罵,“神經??!沒錢裝什么瘋!”

自芳走出商場,黃昏前的陽光十分柔和,自芳深深吸了口氣,覺得胸中開闊,到負一樓超市買了媽媽和自己都愛吃的鹵鵪鶉蛋。在車站等車的時候,再望向臨江商場,總覺得句號沒畫圓滿,便又返回去,一層一層地逛上去,在五樓文具柜臺買了一支派克鋼筆,細心地用深咖啡色的紙包好,另買了一本淺咖啡色小便箋本,撕下一頁寫道:

愿書寫出更精彩的人生。

近來,自芳天天加班。瞄準鏡斷斷續續退了好幾個批次,卻又不是同一故障反復批退,夠不上停止驗收條件。批退故障層出不窮,花樣翻新,這批是光學疵病超差,上一批是高低溫試驗密封性破壞,下一批是光學性能指標不合格,簡直就是按下了葫蘆浮起了瓢,翻查廠檢人員,2號,2號,2號……2號就是龔南方,龔南方就是2號!根據軍品檢驗計數抽樣方案的要求,連續非同一故障批退,軍檢樣本量必須增加,原來每批抽取32個樣本檢驗,現在要抽50個,老趙還是飛來飛去,最近似乎飛得更勤了,自芳又要完成驗收任務,又要跟摸底試驗,忙得就剩下喘氣的時間了,晚上加到八九點已經十好幾天了。

六點,自芳吃完飯坐上檢驗臺,準備開干,只覺得肚子里嘰嘰咕咕晃晃蕩蕩,一股子氣四處亂躥。工廠欠著食堂老板的飯錢,老板的臉色都寫在飯菜上,今天晚上竟然是菜燙飯!中午剩下的槍子飯、切得和小指頭一樣粗的土豆絲、咬不動的回鍋肉,和著湯湯水水,一鍋煮,說得好聽一點是菜燙飯,其實和豬潲水沒什么區別。食堂師傅認得自芳是軍代表,菜都給自芳多打一點,今天的豬潲水也不例外。正難受著,門輕輕一響,自芳望去,開了一條縫,伸進來一個圓圓的腦袋,四下看了看,龔南方!自芳心中厭惡,低聲問,“什么事?”圓臉龐也不答話,從門縫里擠進來,關了門,走到自芳跟前,白白的臉上兩團紅暈,帶著笑,伸手不打笑臉人,自芳深吸一口氣,心里說,誰讓你進來的!嘴邊也擠出一絲笑容,瞬間即逝,問,“龔師傅,找我?”

龔南方咧咧嘴,本想來一個更真誠自然的笑容,看自芳面色不佳,低了頭說,“花站長,不好意思,你這么辛苦,每天加班加班,都是我害的,娃兒那么小,奶也吃不到?!饼從戏揭粴庹f,也不看自芳,“我真的每個瞄準鏡都認真看了,所有的指標都背了,都抄在小本子上了,背不住就拿出來看,不知怎么就看不出毛病來,我——我——”。

盡管龔南方沒抬頭,自芳還是聽出了聲音中的哽咽,心想,也是一把年紀了,按理該叫一聲姐的,現在卻像小學生一樣給自己認錯,多有不忍,說,“龔師傅,坐下說?!闭f著拉出旁邊的椅子,示意她坐。

龔南方趕緊擺手,說,“不坐,不坐,我整天坐的?!笨此龍桃獠蛔?,自芳也站起來,反正肚子脹得難受??醋苑颊酒饋?,龔南方本能地往后縮了縮身子,倒退一小步,這才看自芳的臉,自芳亦看清了她,白白的臉,臉頰和鼻梁上落著淡淡的斑,自芳在她注視自己的大眼睛中看到變了形的自己,還有她謙卑的眼神,腦子一熱,再開口,已是寬厚如山溫和如水的口氣,說,“你也不用過于自責,產品退修是正常的質量規律,熟悉產品肯定需要一段時間,”又帶著笑聲說,“我當時學看玻璃還學了三年呢!別著急,慢慢來?!?/p>

龔南方的大眼睛里跳動著驚喜,說,“是,是,我一定努力學習,你不怪我就好,就好!”說著,將手里提著的一個裝衣服的塑料袋子放在檢驗臺上,從中拿出一個徐福記糖罐子,里面不知是什么東西,黑乎乎的,滿滿一罐子。

不知是不是巧合,龔南方送了油醪糟以后,產品故障似乎在一夜之間消失殆盡,連續幾批順利通關,抽樣方案很快轉為正常,自芳身體輕松了,精神卻緊張了,她的確是害怕自己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疏忽大意了,特別細細地檢查,不放過任何可疑疵病,仍然沒有斬獲,便問馬部長施了什么魔法,一切順得沒道理。馬部長自是得意,說,“吃一塹長一智,我們也不能老犯錯??!前期該暴露的問題都暴露出來了,波谷過了自然是波峰了嘛,哈哈哈……”

一切正常,平安無事,自芳漸漸放下心來,每當看到冬瓜胖嘟嘟的小臉,自芳就想起龔南方,很是感激,后來婆婆寄來小米紅棗,真的給龔南方拿了一袋子,兩人關系更近些了,但兩人似有默契一般,在眾人場合,相視一笑,并不多話。

一天,自芳沒事,到成檢班溜達,見龔南方一個人對著臺燈看玻璃,便問,“人呢?”

龔南方抬起頭,說,“她們今天輪休,她們看得快,都完任務了,我看得慢,還差點?!敝灰娨浑p紅腫的眼睛,布滿了血絲,又見她拿起抽屜里一瓶眼藥水點了,眨巴著眼睛。自芳突然有點心疼,想起自己當初學看玻璃的樣子,便說,“我那有眼藥水,也是你們部買的,以后別花錢買了?!?/p>

龔南方連聲道謝,自芳在她旁邊坐下,翻看檢驗原始記錄單,不時瞥一瞥龔南方,覺得她紅腫的眼睛把那張臉襯托得更白了。龔南方不時問上兩句,孩子怎么樣?奶好不好?自芳一一答了。自芳翻了半晌,最后合上本子,說,“龔師傅,其實你不必這樣辛苦?!?/p>

龔南方也沒停下手里的活兒,說,“習慣了,師傅們都這樣過來的?!?/p>

自芳又說,“你跟她們不一樣,她們干了一輩子了,有基礎,不費勁?!币婟從戏酵O聛磙D過身子看著她,便說,“我不是說你干得不好,你干得很好,你已經盡力了,這個大家都知道?!辈恢醯?,自芳看見那雙眼睛楚楚可憐地看著自己,就想起自己受過的種種不待見,心里發酸,頓了頓,下定決心似的,“包裝檢驗的曾師傅馬上要內退了,那個崗位專業性不強,上手容易,工作也單純很多,你肯定能干好?!?/p>

龔南方顯然沒想到自芳會對自己說這個,張著嘴,吃驚地看著自芳。

自芳說,“你也知道,包裝檢驗除了多聞聞酒精、乙醚和油漆的味道,其他待遇和這里是一樣的,”說著,用手往地上指了指,“而且比你們這里再提前五年退休?!?/p>

龔南方這下完全聽懂了,幸福來得太突然的樣子,臉都紅了,嘴里嘟囔著,“這個——這——”

自芳說,“這樣,你先跟你們馬部長申請一下,說你眼睛有病,不適合干成品檢驗的工作,申請調到包裝檢驗,看他什么態度,如果他不同意,你再來找我?!?/p>

龔南方忙不迭謝了,把自芳送到門口。自芳回到軍檢室,才發現手心里全是汗,她對自己說,這算不得以權謀私,你那點權力可能還輪不到為龔南方謀私呢,咱們拭目以待吧。

沒過兩天,自芳一個人在軍檢室里正寫記錄,龔南方蹦著跳著就進來了,自芳一看就明白了,故意問,“南方姐,什么事這么高興???”

龔南方又提了罐油醪糟,這次光明正大地放在桌子上,盡管屋里再沒有第三人,還是壓低了聲音,顫抖著嗓子說,“站長,成了!成了!我跟馬部長說了,他第二天就答應我了,這兩天就交接工作了?!?/p>

自芳看著那罐油醪糟,卻有點高興不起來,堆著笑說,“南方姐,祝賀你??!你干工作這么認真,大家都很認可,照顧一下也是應該的,再說,對質量有利的事情,我們——我和馬部長——肯定會支持的?!?/p>

龔南方趕緊拍拍油醪糟,說,“站長,謝謝你!謝謝你!要不是你出主意,要不是你幫助我,說不定哪天眼睛就看瞎了。這個,拿去吃,吃完了我再做!”

自芳忙接過油醪糟,說,“南方姐,咱們年齡差不多,你就別叫站長了,太別扭了,再說——”自芳盯著龔南方的眼睛說,“再說,叫站長就太見外了,叫我芳芳就行了?!弊苑伎匆婟從戏矫黠@一愣,隨即又笑了,龔南方竟拉起自芳的手,說,“好,就叫芳芳,就叫芳芳。芳芳好聽著呢!”

自芳被一雙粗糙的同性的手握著,多少有點不自在,卻沒有抽出來,反而伸出另一只手緊緊地握上去,四只手扭在了一起,自芳嘿嘿一笑,傻乎乎的樣子,說,“叫我花花也行?!?/p>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便是勞其筋骨

考體能,天天練,每周考,軍代表們簡直有進了陸軍學院的要命感覺,自芳下班時間自定的美好時代徹底完結,奈何軍檢站到軍代室的必經之路翻修,每天下午四點,自芳就得坐著破面包車到指定訓練場地報到,一路走走停停,東搖西晃,還沒開跑,身上零件已經散架。自芳從小就恐懼和體育有關的任何事物,一上體育課就肚子痛跑廁所,看見400米的操場跑道便雙腿發軟,生完孩子體力不比以前,又長了十斤肉,三千米垂死掙扎著跑下來,連掐表記時間的人都不見了,反正不及格,肯定不及格,再加上胸前兩坨肉上下亂晃,扯得自芳肉痛,自芳只得暗暗叫苦,不敢流露出絲毫埋怨。

周五上午,驍勇通知下午開會加體能訓練,自芳正要問開會什么內容,驍勇便掛了電話。驍勇辦公室主任的架子越來越大,工作也越做越抽象了,以前通知開會還大概說說干什么,是政治教育還是總結布置工作還是別的什么,現在是惜字如金尊口難開,那派頭就好像他親自通知便是給自芳們莫大的面子了。原來是推選“十二五”質量工作先進個人。每個軍代室推選一個,報到局里,局里再按比例選拔,再推到二級部參評。

所以,這是一個可以爭取的獎勵。盡管是個部級獎勵,但當選的難度并不大,部里給下級單位都分有名額,基本上局里報上去的就能批。自芳自覺近來幾次大型活動自己至少給首長留下了勤勉認真的印象,相信劉總——現在是劉總工,應該也能舉賢不避親吧。自芳仍然記得把鋼筆送給劉總的那一幕,自芳記得自己當時是這樣說的,“劉總,這支鋼筆本來就不值幾個錢,但您這么多年對我的關心和培養是多少錢都無法衡量的,是無價的,我這輩子都忘不掉?!甭暻椴⒚?,和給首長解說時使用的是同一語言體系。

所以,這是自芳很想要的一個獎勵。自芳軍齡近二十年,得過的獎勵不少,嘉獎就不說了,三等功也有一個,大部的優秀婦女干部稱號也得過,但更多的是新聞報道獎,這就給大家一個印象,你的業務不行,至少是不突出,所以,寫新聞也會寫出不是來,盡管自芳論文項目也不少,但畢竟不如什么業務競賽標兵露臉出風頭,讓領導記得住印象深。在這個男人的世界里,在這個填充著和男人一樣冰冷的坦克大炮的群體里,如果有一個女干部出現在“十二五”質量先進獎的推選名單中,即使評不上,也能留下些許好印象吧,自芳在心中冷笑。

我能得到這個獎勵嗎?自芳環顧四周,除了副總出差,劉發坤轉業,其他人都在,評選先進都是先分黨小組討論,再把結果報支委會研究。成槍站是一個黨小組,副總分管成槍,就參加那個黨小組,剩下方總、辦公室驍勇、科研站的研究生小王、自芳、老趙,是一個黨小組,五個人,單數。

學習完文件,便分組討論。自芳第一個發言,

“我選趙海榮高工。趙高工不僅是我局光學系統專業技術專家,更是參加了多項部級課題,不說在二級部,就是在大部首長那里,都是出了名掛了號的,他當選這個先進可以說是實至名歸,更重要的是競爭力強,報上去不會浪費名額?!?/p>

老趙滿面笑容,連連擺手,“我們這些老同志還要這些東西干什么!要是選我,那才是浪費名額?!?/p>

自芳的心蹦蹦直跳,自己的臉肯定紅了,她想,不禁用手捂住了半邊面頰。

老趙接著說,“我選我們站長——花自芳同志,花花同志多年蹲在一線,發現和解決了很多問題,是對產品質量貢獻最大的同志。大家也知道,我長期在外面,耕了別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經常都是她一個人頂著,小孩兒又小,很不容易的?!?/p>

臉上越來越燙了,自芳知道,自己現在連眼睛都是紅的,馬上說,“趙高工太夸獎我了,工作都是站里的同志一起做的,要說質量把關,趙高工沒少幫帶我?!蓖A撕脦讉€休止符,小王以為她說完了,正待發言,自芳突然又說,“我還是選趙高工”,這個句子掉了隊似的,這才攆上大部隊。自芳不好意思地對小王笑笑,說,“說完了?!彪m然不是夫妻,但自芳覺得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這兩個成語用在她和老趙之間還是合適的,老趙看上去咋咋呼呼的,其實相當靠譜。

小王扶了扶眼鏡,說,“我也選花花姐,恩,花自芳同志,小孩兒才幾個月,又要帶小孩兒,又要干工作,簡直不可想象,確實非常辛苦,女同志,不容易!”小王的老婆也剛生完孩子,自芳有一次清衣服,把好多冬瓜還來不及穿就小了的新衣服包了一大包,給了小王。自芳有點走神,盤算著下次還要給小王些什么東西,要不要買點新的呢?自芳想。

支部書記照例是最后一個發言的,現在輪到驍勇。他本來背靠著椅背,眼盯著天花板,一副懶得跟你們玩的樣子,現在挪挪屁股坐直了,說,“其實每個人都很辛苦,每個人都有成績,有貢獻,但名額有限?!?/p>

誰不會說這些陳詞濫調呢?就這幾個人,用得著說這些官話套話嗎?真他媽把自己當領導了。自芳歪著腦袋,直盯著他,看他到底要放什么狗屁。

驍勇又說,“趙高工和自芳都很辛苦,都很優秀?!弊苑嫉谝淮温犚婒斢逻@么喊她,覺得渾身上下一激靈,無限恐怖。

“但這次選的是十二五質量工作先進個人——”自芳就知道有這個“但”。

“是對五年以來質量工作的總結和考察,自芳這兩年懷孕生孩子休產假,少說耽誤了一年半?!彼锏?!虧你想得出來,你老婆生孩子就不耽誤時間!你媽還不該耽誤時間生你呢!說些畜生話!自芳咬牙。

“我的意思不是說你耽誤工作,我的意思是,這樣一來,自芳的業績就不那么突出了,和其他沒休產假的同志比,吃了虧了,競爭力就不那么強了?!彬斢乱桓笨上Я说臉幼?。假惺惺的,給誰看!都他媽的能休產假,人類不是亂套了!自芳的兩只手在桌子下面捏得都紅了,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要選哪個沒休產假的。

“說人選,說你要選哪個?!狈娇傞_口了,這是他在會上說的第一句話。

驍勇忙欠身點頭,說,“我選方總?!弊苑枷掳涂斓袅?,她掃了一眼方總,連方總都有點驚訝。這馬屁拍的,連馬都驚了。

“方總雖然到我們軍代室才一個月,但最有資格和條件報這個先進,方總之前在鐵建軍代室是分管業務的副總,鐵建軍代室是多次參加了國慶閱兵保障和大型聯合軍演裝備保障的軍代室,集體二等功、三等功都得過,方總都是被軍委、總部首長接見過的?!睍h室里一片安靜,只聽驍勇蓋茶杯蓋子的聲音,這廝喝了一口茶,又說,“大家說,哪個有分量?哪個高大上?”這下,連一直致力于頂層設計的老趙也瞬間被斃掉了。

方總開口了,“我就不考慮了,初來乍到,入伙最晚,也沒為軍代室做什么工作,還是多考慮年輕人,多考慮一線的同志?!?/p>

“方總風格真是太高了!”驍勇冷不丁地一抒情,又把自芳一激靈。只聽他說,“鐵建軍代室肯定不會報您了,他們想報也沒法報,如果我們再不報您,您這五年來——不——是多年來為裝備事業嘔心瀝血鞠躬盡瘁、有目共睹的成就,就得不到一個交代,豈不是太不公平了!”驍勇甚至憤怒地握起拳頭砸了一下桌子,他的茶杯蓋十分配合地跳了一小跳,這下方總也不語了,驍勇大功告成一般,又往椅背上一靠,“還是那句話,關鍵是競爭力!”

自芳知道自己的臉已經不紅了,手心里的汗也變涼了,盡管方總一再推辭,黨小組還是以4票贊成1票反對的結果通過了報方總為先進的意見。成槍黨小組報的是副總。副總不在,支委會開得更迅捷,沒幾分鐘,便在全室黨員大會上宣布了支部決議,軍代室報方總為“十二五”質量工作先進個人。散了會,自芳收拾東西落在了后面,驍勇看見自芳像臨時想起似的,又對方總說,“方總,自芳是我們的大才女,我先把您你個人材料拉個初稿,再讓我們的大作家潤潤色,報上去肯定沒問題!”

那天,自芳到訓練場的時候,其他人都跑完走了,自芳獨自一人在空蕩蕩的操場上跑了一圈又一圈,黃昏的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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