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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燈在上

2017-03-22 13:18肖成年
飛天 2017年3期
關鍵詞:扎西阿媽帳篷

肖成年

1

旦增把右腿向前一抬一擺,左腳順勢從馬鐙中退出,就利落地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動作中透著年輕,一點也不拖泥帶水。他不像父親,每次下馬時左腳踩牢了馬鐙,右腿從馬鞍后畫個圈,再跳下馬。父親的姿勢雖然很牧人,也還優雅,但和旦增的姿勢相比就顯得蒼老多了。

他把馬韁順手系在一墩馬蓮上,遙望東方。此時,東邊天際上的一朵云像一只下蛋時用力伸長了脖子的母雞,從山脊上突然跳出一顆又紅又大的太陽,狀若那母雞狀的云朵下的蛋。過了這道山梁,手機就成聾子的耳朵了。他寫下一條短信:云下了一個太陽!旦增想象著,米瑪收到這個莫名其妙的短信,會傻乎乎地猜,這是個啥意思嘛!

旦增,草原上的人都這么叫他。他本來有個漢名的,叫李文亮。但大家都叫他旦增,叫久了,連自己都忘了有個漢族名字。

今天要走的路很長。狗日的邊巴!答應好的事情,你咋個說變就變?那天結案后,邊巴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他就隱隱擔心,這狗日的八成有什么花花腸子。果不然,幾天后邊巴的老婆冷木草,準確點說是前老婆給他打了個電話:邊巴把分給她的100只羊趕到很遠很遠的山里去了,再也找不到了。狗日的邊巴!今天找到你,看我怎么收拾!旦增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想想,又能把他怎么樣呢?能不能找到邊巴還說不上呢。

一望無際的草原在陽光中向前鋪開去,越發顯得空曠寂寥。不遠處的一道山梁像極了冷木草唱民歌的那道山梁。旦增知道那不是,只是像而已。那道山梁還遠著呢。草原的視野無遮無擋,就是看到牧民們的帳篷了還要走三個小時,更何況離開米瑪家還不到兩個小時。

冷木草站在山梁上,指著山那邊喊:“過了今天晚上,我就回到我的家了!”然后就開始唱一首藏歌。那首藏歌歌詞簡單、旋律單調、音調低沉,與往日的那種長調迥異。冷木草反反復復地唱,唱得讓人心碎。唱著唱著,冷木草雙膝跪地,將兩只手伸向高遠的天空,仿佛在祈求什么。旦增看不到冷木草的表情,但知道她肯定哭了,自己眼里似乎也潮潮的。他轉過身摘下懸掛在帳篷上的國徽,收拾完東西,拍拍邊巴的肩膀,說:“狗日的邊巴,好好的啊?!边叞陀檬执曛鴣y蓬蓬的頭發,傻傻地笑了笑,從圈里把旦增的馬給牽了過來。

走出不久,旦增勒馬停住,回頭對邊巴喊:“記住了,是100只,整整100只羊??!”

“你放心吧!”邊巴直著嗓子回了一聲。旦增看不清邊巴的臉,但從他的回話中,似乎看到了邊巴嘴角的那縷不易覺察的笑。

旦增從米瑪家走時天還黑黑的,他背著牛毛織成的褡褳,輕手輕腳地拉出那匹叫做小桃紅的馬。褡褳的紋路黑白相間,像是城市里的斑馬線。小桃紅是米瑪家的一匹馬,那匹馬沒有名字,就像草原上眾多的馬都沒有名字一樣。只有旦增把那匹馬叫做小桃紅,也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里發出的靈感。從法庭到更深的草原,那輛摩托車有點派不上用場??h法院曾經考慮給配輛吉普車,但草原深處吉普車根本派不上用場,旦增就一直騎著他的那輛幸福250。每次,他都是把摩托車扔到米瑪家,再騎上米瑪家的這匹馬去草原更深處。小桃紅是米瑪的坐騎,小桃紅陪著就是米瑪陪著,再長的路也就不長,再寬闊的草原也就有了邊。

終于看到了一頂帳篷。一頂帳篷就是一個家,一個家就是一頂帳篷。裊娜的炊煙在帳篷上空扭動著,一個藏族阿媽專注地打酥油,陽光為她彎曲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金黃色的光芒?!鞍?,好早??!”循著聲音,阿媽望過來,看清了是旦增?!疤焐系镍B兒飛得早,早不過祁順的法官;地上的羊兒勤快啊,勤不過年輕英俊的旦增?!卑屝χ鴳?。旦增是公家人,在祁順的公家人中,大家對旦增最熟悉。

“阿媽,看到邊巴了嗎?”

“找邊巴呀?前幾天吆喝著他心愛的羊群到后山去了?!卑屩钢蛔秸f。

遠處的二只哈拉大坂幽幽地立著。旦增向阿媽告別后用腿夾了一下馬。馬知道主人急,加快了碎步。狗日的邊巴!旦增想起邊巴嘴角那縷不易覺察的笑,從心里罵道:說話不算數,還算漢子嗎?那可是國徽面前,邊巴!

狗日的邊巴!旦增恨恨地又從心里罵了一聲。日頭已經挪到半空,馬的步子放慢了許多,也該讓小桃紅歇歇了。旦增勒韁停了下來,從褡褳里捧出一捧豆料,是用黃澄澄的豆子磨成的,放在馬嘴前。又從褡褳里掏出燒殼子,拿出保溫杯,喝了一口溫熱的奶茶,一圈暖意從胃里四散開來。奶茶是米瑪昨晚煮的,燒殼子是米瑪用牛糞灰燒的。米瑪把面卷上清油和姜黃、香豆子,仔細地放在生鐵鑄成的小鏊子里,又放在牛糞火里燒。就著燒殼子喝著奶茶,旦增就想起了米瑪,米瑪微笑的神態若隱若現。

草原安靜得出奇,只能聽到風的聲音、自己的呼吸聲,還有馬的咀嚼聲。

米瑪,這會在干什么呢?他掏出手機,想發一條短信,看看手機沒信號,又放回口袋。

“旦——增!旦——增——”一人、一馬正從旦增來的路上疾駛著,右臂從袍子中露出來,白色的襯衫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

“扎西!”

“草,草,草!”扎西翻身下馬的同時說。

“草怎么了?”旦增握住扎西的手,“扎西,慢慢說?!?/p>

“牛,牛,牛!”扎西氣沒喘勻,指著來時的路。

“別著急,扎西!”

旦增把用皮子縫制的酒囊遞給扎西,扎西一仰脖灌下一大口,被嗆得咳嗽起來。

兩個男人在無遮無攔的草原上比畫了一陣,便上馬沿著來時的路疾馳。上馬的瞬間,旦增望了一眼遠處的二只哈拉山。

狗日的邊巴,你等著,且寬限你幾日!

2

扎西所說的這件事幾天前已經處理過,趙灣村的牧民們還專程為祁順法庭送了一面錦旗,這事怎么又反疤了?趙灣都住著漢人,半農半牧。村上的人種地,也放牛放羊。村上人住得集中,條件也比純牧民好,有大小事,村上的人你幫我助的,一派熱鬧景象。老趙家的兒子娶媳婦,是村上的大事。大家喝得昏天暗地,有人細數起村里還有哪幾個小伙子要娶媳婦、誰家的姑娘要出嫁。有人嘆道,年輕人都外往走,東山上那么好的草也沒人去放牛放羊了。又有人說,看到有兩三百頭牛在東山上吃草呢!

“哪來的牛???”

“當然不是你的啦?!?/p>

“不是我家的牛,為什么吃我家的草?”

“反正荒著也是荒著。你外出打工,把那么好的媳婦撂在家里,閑著也是閑著,我幫你照顧下不行?”

“我的山荒著是我的事,我的草枯到土里也是我的草?!?/p>

哄笑中,有人說:“憑什么他們的牛吃我們的草?他們的牛吃了我們的草,我們就吃他們的牛!”

有人一聲喊,大伙便乘著酒興上山驅趕牛群,并宰殺了三頭牛。那天晚上,趙灣村家家戶戶分到了牛肉,村莊被熟牛肉的香味籠罩著。牛主人知道后,向祁順法庭報了案。旦增說,這事太大,要向縣公安局報案。牛主人便連夜奔向縣公安局報了案,趙灣村五名帶頭宰牛的被告人以涉嫌聚眾哄搶罪被縣公安局依法逮捕,縣檢察院對這五名帶頭人又以聚眾哄搶罪向法院提起了公訴。

天啊,天要塌了!獲知消息,五名被告人的媳婦一路哭嚎,找到祁順法庭。

“這是縣法院接的案子,你們找縣法院!”

“我們不管這個,我們趙灣是你祁順法庭管的?!?/p>

家屬的嚎哭聲要把法庭的屋頂都掀開了。

“全村的人都吃了肉,卻要我們五家的人去蹲班房,公平嗎?”

旦增只好帶著他們去縣法院通融。旦增找到了這五名被告人,動員說服他們主動認賠主人9600元,以爭取牛主人的諒解。

旦增又找到牛主人,說鄰里鄰居的,碗哪有不碰鍋的道理?再說以后還要低頭不見抬頭見呢。人家也是酒后魯莽,現在主動認賠,就饒了他們吧。況且,你們的牛吃了人家們的草,有錯在先。

“牛啊,我的牛啊,那可是三條性命!”牛主人眼睛紅腫。

祁順法庭所轄的藏區,歷來惜殺惜賣。他們寧肯讓牛老死,也不大愿意殺了吃肉。為此,鄉里的產值總是上不去,大小會議上多次勸藏族同胞們要轉變觀念,要加快循環,只有多產多殺,才能增加產值。但鄉長說鄉長的,牧民們照樣惜殺。這兒的海拔高度3000米左右,所產牦牛肉質細嫩,外面的人對祁順產的牦牛肉趨之若鶩。越是惜殺,人們越要想辦法吃。有時,政府做工作把牛賣給一些有各種關系的人,牦牛的主人們總要對著牛羊雙手合十,嘴里念叨半天,才依依不舍地將牛羊讓來人拉走。還出現過這樣的情況,拉到縣城就要動刀子時,牛主人突然降臨,把錢塞給宰殺人,放開捆綁牛的繩子。牛的眼睛里閃現著淚花,牛主人的眼睛里也閃現著淚花。

經過勸說,牛主人主動提出對五名被告人從輕處理的請求。法院也就順坡下驢,宣布從輕處罰,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或一年不等,都緩了刑。緩刑雖然也是判刑,但村里人認為只要不蹲班房就不算判刑。趙灣人主動邀請牛主人在縣城好好喝了一場,喝的結果就是為祁順法庭送一面錦旗。祁順法庭就旦增一個人,送祁順法庭就是送旦增。

錦旗都送了,現在又鬧起來了,胡球整嘛!問扎西,扎西也說不清原因。扎西說,為啥事又鬧騰起來他不知道,牛主人讓他快去找旦增。扎西先去了米瑪家,米瑪說你去找邊巴了。我就一直追,終于追到你了。

“唉呀,壞了!”扎西望了一眼旦增說,“一樣東西沒拿!”

“什么?”旦增疑惑地問。

“就那樣嘛!”扎西用雙手在空中自上而下畫了一個圓又一個圓,就是比畫不出那會是個什么,忽然想起,“銀毫子上有的?!?/p>

“國徽?”

“對,國徽!就是國徽!”扎西不好意思地搓了一下頭,說,“突然記不起名字來了。國徽往那兒一掛,就感覺是神燈在上,大家的心一下子就像草原一樣平坦寬闊了!”

神燈在上!

旦增猛地一凜。

祁順法庭所轄的這塊草原,混居著漢、藏、裕固、維吾爾和回族。這里一年到頭打不上幾場官司,很多官司還沒有走上法庭程序就處理了。牧民們住得東一個西一個,沒什么規律可言,就像他們牧放的牛羊,可能在東邊的草原吃草,也可能在西邊的牧場吃,牲口想吃哪嘴草就吃哪嘴草,要什么規律!牧民們牧放牛羊的地方大多沒有手機信號,打一場官司召集相關人得好幾天。而且,一年打不了幾場官司,打官司也多與牛們羊們有關。牧民們沒有時間去法庭打官司,法庭就巡回在草原為牧民打官司。雖然打不了幾個官司,但縣法院為祁順法庭做了一塊國徽,鋁質的。

旦增拍拍褡褳,說:“在這兒呢!”望著扎西疑惑不解的臉,旦增笑了,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扎西從胸前掏出一沓用塑料袋裝的錢,說是牛主人交待給你的。旦增沒接,用馬鞭子指了指半空中的太陽,說:“神燈在上!”扎西臉一陣紅,把錢塞回了皮袍子。

爬過一個草坡,遠遠地望見兩大群人黑壓壓地圍在一起。旦增和巴西一揮鞭,兩匹馬箭一樣向人群沖去。

離鞍下馬,旦增和扎西被兩群人給包圍了。旦增從褡褳里掏出一樣東西,是國徽。

旦增把國徽的四個角用繩子穿了起來,并找地方固定了下來。這個國徽不是平時用的,平時用的國徽是硬質的。這個印在布料上的國徽,是前幾天進城時和開打字設計部的同學談起時,同學設計并制作的。同學說,鋁質的國徽是國徽,軟面布料上的國徽也是國徽,你不用死心眼地扛那么硬扎扎的國徽。軟面布料確實輕巧,但看起來有點軟不塌塌的,看來以后還是要扛著那個鋁質的,硬氣、正規。

確實像同學所說,軟面布料上的國徽也是國徽,面對國徽,人群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事情并沒有因為縣法院的判決而全面了結。牛主人回來清點牛群時,發現除被宰殺的三頭外,還丟了四頭。趙灣村的村民卻說,你說少幾頭就幾頭???再說了,你的牛在我們的草場吃了好多天,減少了我們養羊的草料,也應當賠償損失!

旦增一聽雙方的語氣,就明白是咋回事了。他招招手,把牛主人和村主任召到一塊。

鷹在高空盤旋著,像是在窺探這些人在干什么。

旦增終于出現在人們面前,他的身后跟著牛主人和村主任。他們雖然面部還不自然,但已沒了起初劍拔弩張的氣勢。旦增清清嗓子,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只能聽到一兩聲烏鴉的呱呱聲。旦增說:經商量后決定,對雙方爭議的民事糾紛進行調解,四頭牛與草場損失分別作價并相互抵頂后,趙灣村民再賠償牛主人2000元。

一片嘩然,之后是短暫的寂靜,接著是更大的喧嘩聲。

“牛啊,我的牛??!”牛主人拿到錢后,臉上一片淚光。

“娘老子都要死,何況四頭牛??!”村主任調侃道。

旦增用眼斜了一眼村主任,斥道:“閑屁咋這么多!”

有人說,旦增斜眼的姿勢和說話的口氣像極了他的父親。

3

祁順有多大,旦增不知道。有人說有一萬多平方公里,旦增也不能確定。雖不能確定祁順有多大,但祁順的旮旮旯旯旦增都是去過的。

父親騎著馬,旦增或坐在父親前邊,或坐在父親后面,全看父親的心情??h法院配給祁順法庭的交通工具是馬,一匹青色的騍馬。因此旦增的父親既是廚師又是馬夫,當然也是法官,有時也當村干部。李法官也曾找過法院,希望能配個屁股下冒煙的交通工具。院長笑著說,行啊,把我坐的車配給你,關鍵是你那草原上能開得起來嗎?想想也是,旦增的父親只好撓撓頭笑笑,走了。

祁順的草原寬闊而平坦,祁順的日子悠長而平靜。一個叫李文的法官,父親穿行在這片草原上。常常,他會盤腿坐在牧民的帳篷里,擺著頭將酥油茶上那層厚厚的酥油吹開,喝上幾口后雙手把碗伸出去,女主人將滾燙的酥油茶又續滿了。他也會拿著一柄小刀,和牧民們削著吃手扒羊肉,用銀碗喝酒。醉了,就倒在牧民的帳篷里,酒醒了又到另一個放牧點。風調雨順的時節,告狀的人少,父親的臉也便油汪汪的,如同草原上的那些草,潤澤細嫩。而當遇上旱年成時,祁順草原上的草便枯黃枯黃的,一塊塊沒草的地方露出枯黃的土地,如同癩疤頭患者。此時,父親的臉便焦黃焦黑的,打官司的人便格外多。

旦增不管這些。那時的旦增,人們叫他亮亮,或者李文亮。什么時候被叫成旦增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把他叫旦增的時候,大家就把父親和他當成是祁順的倆牧民了。

父親忙著喝酒,忙著找原告被告。旦增則忙著和牧民們那些半大的小子玩,他們和那些沒長大的牛犢子摔跤,但常常被那些牛犢子們摔得七仰八叉。草原上的狗,頭格外大,以黑色居多,據說與一種叫藏獒的狗有扯不斷的關系。這些狗跟在他和小伙伴身后,就像他們的嘍羅。日頭歸隱在山后頭了,伙伴們的母親扯著悠長的嗓音,喊著伙伴們的名字叫回家吃飯。旦增這時才會生出些許淡淡的惆悵?;锇閭兌加邪?,旦增沒有。阿媽在哪里?父親面對這個問題總是支吾其詞。即使是喝得爛醉如泥,父親也從沒有對旦增透過片言只語。有時,周圍的人也會談到這個問題,但大都閃爍其詞,沒有一個人的說法讓旦增相信。他不相信阿媽是耐不住草原的孤寂出走的。多美的草原,多美的青山??!阿媽怎么會像他們說的那樣常??粗菰奶炜瞻l呆,發呆時間長了便走了,走到遠得怎么也看不見的大城市?他更不相信阿媽是被一個羊皮販子引誘而連夜私奔的。

阿媽在哪里,阿媽還活著嗎?小小的旦增被這個問題所困惑。問過幾次父親,父親要么把話題岔開,要么失神地望著遠處的山巒。旦增極力地想象著阿媽的樣子。阿媽應該有著一雙大眼睛,皮膚也該是白白的。旦增這樣想是有依據的,父親長著一雙小而瞇的眼睛,而旦增的眼睛不僅大,還是雙眼皮。

草原上的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亮亮一天天在長大,長得像一個藏族男孩子,可以大碗地喝酒,可以在草甸子上和其他男人摔跤。大家把他叫成旦增,他也把自己當成了一個藏族男人。

有些事情還是米瑪的媽媽告訴旦增的。旦增的阿媽離開時有孕在身。她離開后,旦增的爸爸有一段時間迷上了佛教,周圍的寺院他都去拜訪過,甚至遠在幾百公里外的馬蹄寺他都去過。人們說,旦增的爸爸是因為妻子的出走而信了佛的?!捌鋵?,孩子,你父親是在尋找你的母親??!”米瑪的媽說,因為旦增的母親曾多次說過,要是能削發為尼,在寺里了卻一生也很不錯。

米瑪的媽還說:“孩子,不要怨恨父親。你的父親已盡力去找了,他曾請長假到省城蘭州找了幾天,也一無所獲。還到過下游一個叫小峽的水電站,如果是跳了黃河,尸體便會漂到那里。那兒的撈尸人把漂下來的死人用繩索系住,等人去認領。河面上散發著一股臭味,蒼蠅亂飛著。你父親跟著撈尸人一具一具地看,看完十五具時,你父親已經無法控制地吐了出來。連著幾天,你父親嘔吐不止,把腸子都快要吐出來了,就像是生了一場大病?!?/p>

這些事情父親從來沒有告訴過旦增,知道了這些事情的旦增也從未向父親求證過。長大了的旦增終于對父親日復一日沉溺于酒精中有了一些理解,少了一些憎恨。旦增有時會提點花生米或者牛舌頭之類的熟食,默默地放到干喝著酒的父親面前。

又有幾次,碰到了米瑪的媽,旦增想知道更多關于阿媽的事情,但米瑪的媽所知道的也就這些??墒?,可是母親為什么要出走,真的是神經出了問題嗎?

“孩子,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米瑪的媽說這話時,眼神里透露出幾分慌亂和怪異,旦增覺得莫名其妙。

4

“邊巴,你個狗日的,你以為事情就完了嗎?”旦增再次騎著小桃紅沿著那條土路向那條青幽幽的山走去時,已是十天之后。這次說什么也要找到邊巴,給冷木草一個說法。在這期間,冷木草已經給旦增發了好幾條短信??粗绦?,就想起了冷木草站在山梁上唱藏歌的情景,就想到她指著山的另一邊說:“過了今天晚上,我就回到我的家了!”草原上的手機信號飄忽不定,要發成功一條短信,必須爬到那條山梁上。

邊巴不在家。冷木草眼睛有點浮腫,臉也有點浮腫。

“邊巴呢?”

“從判決后就再沒見過?!?/p>

“這狗日的!”

冷木草往火爐子里添上牛糞,爐子里先出黑煙,接著就竄出了火苗子。牛糞是草原上取暖做飯最基本的也是必備的東西。牛糞餅在帳篷外邊碼得整整齊齊,像砌了一堵墻。這些牛糞餅都是冷木草用雙手打成的??粗贾幕鹈绾兔β抵鵁滩璧睦淠静?,旦增從心底升起了一股暖意。

放了茯茶和鹽,還要煮一會才能放牛奶。酥油、曲拉放在兩個小碟子里,炒面放在一個大碗里。冷木草站在爐子旁,火苗的光芒在她的臉上鍍上了一層黃。

“邊巴不是答應了嗎?”

冷木草不回答,肩胛抽搐著,用手去抹眼睛。

“其實,你們也可以不離婚的?!蓖淠静?,旦增想找出合適的詞,“當然,離了也就離了吧?!?/p>

邊巴是多吉的哥哥,多吉是邊巴的弟弟。旦增知道,邊巴和多吉的父母親早逝,邊巴和多吉相依為命。邊巴供弟弟在遠處的祁順鄉讀了初中,又為弟弟多吉娶來冷木草。因著冷木草的到來,那頂黑帳篷增加了一抹亮色。雖然是弟弟娶的媳婦,邊巴也很高興,笑容從臉上縱橫的溝壑中溢了出來。但這抹亮色沒有持續多久,多吉出了意外,這頂黑帳篷就更黑了。按照藏地風俗,兄可繼弟媳,冷木草就嫁給了邊巴。

“或許有個孩子就會好?!钡┰稣f。

冷木草只是嚶嚶地哭。

勸和不勸離,世俗民情如此,法律也不是冷冰冰的。在判決這個離婚案子時,旦增做了大量的調解工作。勸過冷木草,再勸邊巴。勸多了,冷木草就不說話,而邊巴飽經滄桑的臉上則透出幾分羞赧。

多吉和冷木草,多般配的一對??!多吉要是活著,他們的日子一定是草原上最溫暖的日子。多吉去那曲挖蟲草時就有點感冒,但大家都約好了那天走,再說挖草的時日很短,真正的黃金期也就20多天,多吉多帶了些感冒藥就匆匆去了。每年六七月,海拔4000米以上的草甸區,來自甘肅、青海、寧夏等地的采集者恨不能把地挖遍,來尋找頭部紫紅色、頂部像長了個小菠蘿樣的一棵棵小草。蟲草沒挖上幾根,多吉的感冒已經不僅僅是發燒了,他開始咳嗽。有個來自寧夏的回民說,在高海拔肺部感染會要命的。多吉的伙伴們想法把他送到就近的醫院,也無法控制住一天比一天厲害的咳嗽,就徑直把他送回草原。草原是寬闊的,但寬闊的草原也無法留住多吉的生命。多吉一手拉著冷木草,一手拉著邊巴,兩行淚水從臉上輕輕滑落。那天旦增也在,旦增看著多吉的生命凋謝,內心有說不出的難過。

多年以前,冷木草的笑聲銀鈴似地回蕩在校園,也回蕩在一顆少年的心頭。懵懵懂懂的李文亮看到冷木草,身影風一樣的游走,掛在胸前的銀子和其他飾品叮當作響。調皮搗蛋的李文亮在她的面前變得羞澀,話也說得不那么靈活。新年到了,學校要演節目,有個節目中有一小段這樣的環節:男生和女生每人伸出一只胳膊,向前做著跨步向前的姿勢。動作要求男生和女生的胳膊要完全靠近,每做一次這樣的動作,李文亮臉就紅一次,心里就癢一回。他無法描繪出那是什么感覺,只覺得奇妙無比。初中畢業后各奔東西,他還時時憶起冷木草。在政法學校上學的那幾年,他曾試圖寫信聯絡,但想想祁順草原那么大,處處都可能是冷木草的家,終究沒有取得聯系。再說,藏族女孩子的名字不像漢族隨父性,他們的名字既與父姓無關,也與母性無關。藏族的每一個名字都是一個獨立的意思。他們起名字比較簡單,就像遠處那條二只哈拉大坂,傳說就是在那座大坂雪山看到了兩只哈拉,就叫成了二只哈拉,就這么簡單。等到李文亮再見到冷木草時,冷木草已是多吉的妻子。旦增的興奮和祝福借著酒氣極其夸張,很好地掩飾住了那一份失落。

邊巴家的帳篷是黑色的。這頂黑帳篷應該有些年頭了。

冷木草離婚后,是不是還會擁有一頂白帳篷?旦增不知道。旦增想,米瑪應該有一頂白帳篷了。

5

小桃紅看到米瑪家的帳篷,遠遠地就咴咴地叫。聽到小桃紅的聲音,米瑪走出帳篷,用手遮了額頭看小桃紅和旦增嘚兒嘚兒地跑過來,白凈的臉上涌出些紅暈。高原上的風很烈,高原上的女孩都有鮮明的標記,

搖著轉經筒的米瑪的媽這時也走了出來,她的身材已經開始一天天地矮下去。通常情況下,40多歲的藏族婦女皺紋便開始從眼角泅開來,一道道的爬滿面頰,眼睛里也開始一點一點地渾濁迷蒙起來。辮梢也越來越細,頭發干枯地貼在頭上。高原的風是一張張看不見的嘴,螞蟻一樣把她們的青春一點點地啃噬走了。

米瑪的阿媽年輕時應該是很美麗的。她家的帳篷中間掛著一個鏡框,里面有大大小小的照片,都是米瑪和米瑪阿媽的照片。旦增家也有一個鏡框,里面也有大大小小的照片,都是他和他爸的照片。

旦增飛身下馬,小桃紅一溜煙跑向米瑪,用嘴唇親吻著米瑪的手,像久別重逢的親人。

接過旦增的褡褳,米瑪就端上了剛燒好的奶茶。旦增一邊用牛尾做成的撣子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邊說:“還是沒見到邊巴!”

“那你住在他家的帳篷等??!”

“孤男寡女的,呵呵?!?/p>

“反正冷木草還要找人的,你就索性幫到底吧!”

“看你胡說!”旦增舉著牛尾撣子就追,米瑪端著奶茶繞著帳篷中間的火爐躲。

“別追了,小心奶茶灑了!”米瑪的媽從門外進來,喊道。米瑪臉紅紅的,望著阿媽的背影伸了一下舌頭。

“米瑪,你們家不是養著羊嗎?”

“是??!”

“羊毛呢?”

“賣了?!?/p>

“沒留些嗎?”

“留下干什么?”

“捻毛線??!”

“現在誰還穿褐子???”

“不織褐子啊,織上一頂帳篷?!?/p>

“我們家有帳篷??!”

“可是你需要一頂白帳篷!”

米瑪明白了旦增的意思,說了聲“你討厭”,捂著臉掀開門簾跑到阿媽的帳篷。

米瑪是該有頂白帳篷了,旦增想。如果米瑪的阿爸在,也許早催著米瑪搭白帳篷了。白帳篷就像漢族的繡樓,意味著藏族姑娘可以嫁人了。白帳篷里,姑娘可以和心愛的男子談情說愛,生兒育女。

知道祁順草原,就會知道米瑪的阿爸。有過不去的河流,沒有米瑪阿爸看不好的牛羊。關于米瑪阿爸治好牛羊各種疑難雜癥的傳說草原上有很多,多得就像遍地的馬蓮花,數也數不清。

米瑪的阿爸是一個好獸醫,看好了很多牛羊,醫治了無數馬匹,但就是治不好自己的病。那年,在蘭州黃河邊的一家專治腫瘤的醫院治了半個月后,他就說什么也不治了。此后,除了止疼針外,他拒絕任何藥品,直到最后連開水都不能吞咽。

米瑪的阿爸走后,生活的重荷就全落到了米瑪和阿媽的肩上。盡管米瑪的家離學校還算近,但米瑪再也不能去學校讀書。不能去學校的米瑪和阿媽牧放著牛羊,青春在一枯一榮的歲月中蔥郁地成長起來。直到有一天,阿媽看到米瑪已經隆起的胸脯,嘆口氣說:“孩子,你長大了!”

阿媽知道米瑪長大了,但為什么不給她搭一頂白帳篷?那該是一頂小巧的白帳篷。那頂白帳篷就傍著米瑪阿媽的黑帳篷,在藍天白云下閃著動人的光芒。米瑪佇立在帳篷前,風吹著長裙使她苗條的腰肢越發苗條。想到白帳篷,旦增有點興奮,也有點迷茫。

6

天剛蒙蒙亮,父親就開始燒奶茶。父親將磚茶一點點掰開,有時也會動用菜刀對磚茶進行肢解,放入沸水中。接著,又放上草果和姜片,爐火映在他的臉上,使他的幸福增加了暖色。父親從一個塑料桶中倒出一碗青稞酒,一邊喝一邊等著磚茶熬釅。那碗酒喝完后,他又把奶和鹽加到茶中,奶茶滾沸后他就用勺子舀起來,向上舉起時勺面斜揚著,舉到最高處時奶茶全部回到了鍋中。奶茶仿佛有筋骨,被扯得長長的,又像一塊長條的布,斜斜地滑落下來。一下,一下,父親似乎非常享受那個揚攪動作和過程,茶和奶也便在這個動作中水乳交融起來。

旦增喝著奶茶,說:“爸,酒你還是少喝。米瑪的阿爸說,你再這樣喝下去會得什么病呢?!?/p>

“酒精依賴癥?!钡┰龅母赣H說,“別聽他胡說!”他愛憐地摸摸旦增的頭。

酒是李文庭長的命,酒是李文庭長的老婆。為喝酒,誤了不少事,縣法院的院長批評了好多次。如果哪個月他的工資條上的數字少了,八成是因為喝酒誤事被扣罰的。

米瑪的爸后來也不管了。他對人說,如果李文是一只鳥,那枚常常掛在帳篷上的流動國徽就是他的左翅,那個常常掛在他馬背上的酒葫蘆就是他的右翅,缺少哪一只翅膀都不行。李文聽到米瑪的爸在人面前這么說他,有點得意地笑了。他本來就喝酒,但喝不了這么多,自旦增媽不告而別后,就一天比一天喝得次數多,酒量卻一天天在下降。

醉醺醺的李文庭長騎在那匹青騍馬上搖搖晃晃,仿佛要掉下馬背。而當國徽懸掛在帳篷上時,他便立時精神起來。主人能辨出馬的跑力, 父母能辨出兒女的性格。祁順草原上的牧民說,李文是不是個好庭長,看看他處理的官司就知道。

牛和馬的事就是草原上最大的事。祁順草原上的故事,都是圍繞著牛和馬展開的,就像草原,從腳下的草尖處一直向遠方伸展開,浩瀚無垠。

次仁從皇城草原趕回幾匹漂亮的騍馬,馬身上的毛緞子一樣。這幾匹騍馬是次仁的希望,他要靠這幾匹馬置辦一頂最好最好的帳篷。那帳篷底色是黑色的,然后用白牦牛的毛線織成云朵樣的花兒,飄在黑帳篷上。是飄在那黑色的帳篷上,不是織在黑色的帳篷上,像活著的云。每想到此,次仁會偷著笑出聲。次仁的老婆問,哪根筋又不對勁了?次仁撂下酒碗,說女人家家的,男人的事不要管好不好?幾匹漂亮的騍馬承載著次仁的夢想。次仁看到電視上說中國夢,從心里也透出一種豪邁,當然他才不會用這種文縐縐的詞來說事,他只是覺得帶勁,他覺得那就是次仁夢。為了這個夢,他不只一次地裝作若無其事地去米瑪家。

米瑪的爸是獸醫,米瑪的家就是獸醫站。米瑪的爸除了給牛、馬和羊打針,用一根塑料管從鼻子插進牲口的胃中灌中藥外,最多也最有趣的事情就是給馬配種。

米瑪家有一匹馬。那匹馬與其它馬不一樣,高大威猛,個頭比祁順草原的馬要高出許多。祁順的馬本來也是名馬,漢代就被征集為軍馬,只是近年品種退化,個頭越來越矮,毛越來越長,越來越不精神。祁順區政府從外面引進這匹據說是英國品種的馬,就放在獸醫站,也就是米瑪家。區長一幫人把那匹馬牽來時,對米瑪的爸說,這寶貝可是從英國進來的,30萬呢,好好伺候著。那匹馬不是米瑪的爸買來的,但放在米瑪家就如同米瑪家的。米瑪的爸心疼這畜牲,精心照料著,每天配種不許超過幾次。這匹馬叫什么名字?米瑪的爸從米瑪英語課本上看到一段對話,就給這馬起名湯姆。湯姆挑馬,它不是見馬就上,見了那些次毛浪旦的貨色,連眼皮都不愿抬。米瑪的爸便牽來一匹漂亮點的馬,誘惑湯姆漸漸有了意思,瞅機會用東西把它的眼睛蒙上,祁順草原新的生命就開始孕育了。蒙了眼睛的湯姆有時會找不到地方,眼看著要以失敗告終,米瑪的爸便用一個模擬了那玩意的東西急忙間套上。那東西里面有一個很薄的塑料袋,再想辦法用人工的方式給馬授精。

圍觀的人如釋負重,一陣接一陣的笑遏住了流云。次仁也笑了。次仁笑的內容和大家不一樣。他想,他的那幾匹馬兒,絕不會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法,他自信湯姆一眼就會喜歡上那幾匹棗紅色的馬。他甚至想象,草原上將會奔馳幾匹漂亮的馬駒,在藍天與綠草中那是一件多窩耶的事情。

次仁家也有一匹公馬。過幾天,次仁就把那匹公馬牽到母馬面前,然后把棗紅馬調轉了身子,屁股向著公馬。只見棗紅馬把耳朵抿得緊緊的,怒目相向,時間稍長還會尥踢公馬。次仁知道,棗紅馬兒還沒那意思呢。有一天,次仁把那匹公馬拉進圈內時,那匹棗紅馬兒沒有像往常一樣又咬又踢,倒是表現出了溫順。棗紅馬兒把腰弓下來,舉起尾巴,一會兒撒了好幾泡尿。次仁趕緊把公馬拉開,他要把棗紅馬留給湯姆。他要讓棗紅馬過過勁,過勁了的馬兒一配一個準兒,懷上的小馬駒才夠健壯夠漂亮。

次仁找到米瑪的爸,說可不許湯姆再動其他馬啊,給他的棗紅馬留著。米瑪的爸笑著答應,給你留著!次仁紅著臉說,不是給我留著,是給棗紅馬留著。

那晚,次仁喝了很多酒,他對老婆反反復復地說著一句話:你等著,你等著,我給你弄一頂祁順草原上最漂亮的帳篷!

李文庭長把奶茶剛端到桌上,次仁便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李庭長,給我做主??!”

“做什么主???”李庭長順手遞過一碗奶茶,說,“先喝了再說?!?/p>

次仁氣呼呼地用手推過碗,說:“你說怎么辦吧?”

“什么怎么辦?”

“狗日的道吉強奸了我的馬!”

李文庭長把剛喝進口中的一口奶茶立時笑噴出來,“你好好說!”

“狗日的道吉,他的馬強奸了我的馬!”

“馬嘛,那是畜牲,弄了就弄了唄!”

“那不行,棗紅馬是留給湯姆的!”

“牲口么,哪個不一樣?”

“這個就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湯姆高頭大馬,毛色發亮,那屁股圓滾滾的!道吉的那貨,次毛浪旦,咋個能比?”

李文弄明白了事情前因后果,難的是從未碰到過這樣的事。處理和聽過的案子成千上萬,但從沒有一件馬強奸馬的。打電話請示縣法院院長,院長聽了后哭笑不得,只撂下一句話:“次仁他沒把自己的房子管好,讓別人家的家什放到他家了,誰的毛病你看著辦吧!”

次仁不服,要道吉賠,不賠就要打斷道吉的腿。道吉哈哈大笑,說:“丫頭的肚子都會讓人弄大,何況是馬這樣的畜牲!”

這口氣次仁咽不下,次仁發誓要報這個仇。次仁詛咒道吉,哪天會被雷劈死!刮風下雨在草原上是常事,刮風下雨中被雷電劈死人的事也是有過的。然而,一個好端端的人被別人詛咒后真被雷殛,卻是少有的事。

7

道吉,我的道吉兄弟??!凄厲的哭喊聲在雨后的草原劃著無形的雷電。道吉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像在回味說“丫頭肚子都會讓人弄大,何況是馬這樣的畜牲”這句話時的得意神態。馬鞭放在他左邊,右手拿著一支香煙和打火機,剛要準備抽支煙的樣子。次仁搖晃著道吉,反反復復地喊著一句話,不時用手抽著自己的臉。我這張破嘴!我這張破嘴??!

次仁的馬被道吉的馬弄大肚子后,馬駒還沒生下,道吉就好端端地背靠著一根電線桿死了。那根電線桿被涂成黑色,原來上面掛著八根鐵線,前不久又掛了一根又粗又亮的鋼鉸線。在這根鋼鉸線下掛著一根黑色的繩子樣的東西,掛那東西的人管它叫電纜。架這個電纜時,牧民們擋住架線的工人,說這東西要是把牛羊電死咋辦?架線的工人一陣笑,說這東西不帶電的。架線的工人指指遠處的鐵塔架著的線說,喏,那種線才帶電,可那種線多高呀,你的牛和羊再日能還能飛到天上去?牧民嘿嘿地笑著走了。

草原上的男人是女人的天空,男人走了就是天塌了。道吉死后,留下了老婆和幾個孩子。這日子還像草原一樣寬呢,這么寬的草原怎么才能走到盡頭呢?道吉老婆的頭發被她一綹一綹采下來隨風飄蕩。

道吉到底是什么原因死的?旦增打電話把法醫請來。法醫說,五臟六腑都好著呢,不會突然有病死去,更不可能是被人外力致死。但總得有個原因吧,無緣無故地沒了沒道理??!旦增說。旦增當然不信是因了次仁的詛咒而死,盡管牧民們一致認為人舌有毒,就是次仁的詛咒讓道吉遭了雷殛。法醫覺得,最大的可能性還是被雷電擊中,極有可能是雷電瞬間產生的強電流傳到了鐵線上,又通過淋濕了的電線桿傳到道吉的身上??赡且驳糜欣纂姄糁械暮圹E??!電線桿上沒有被燒灼的痕跡,道吉的身體上也沒有痕跡。法醫找不到,公安上的人也找不到。

旦增把電線桿所屬的電信公司領導叫來。電信公司的領導說,就是風吹過去還有個影影子呢,從哪兒能證明是電信公司的電線桿把道吉給電擊下了?電信公司的領導愿意從道義的角度贊助點喪葬補助。旦增望了望道吉的老婆,她正抱著道吉的幾個孩子搶天呼地。旦增說,既然也不能完全證明道吉的死與電線桿無關,為了防止以后再發生這樣的事,把草原上的這些電線桿拔了吧!牧民們聽旦增這么說,便合圍著電線桿要拔了去。電信公司領導忙去阻止,領導拉扯住旦增的袖子,說:好好說,好好說!最終,電信公司也不能提供證明道吉不是因為電擊而死,又為了讓那些電線桿不被拔走賠了好幾十萬,問具體數目,旦增只是笑笑。

旦增是我們草原的天??!牧民們說。旦增的好,大家都記得。一個牧民家的孩子去一個遙遠的城市打工,連綿的雨使得工地無法施工,便到百貨商店去逛。商場的地板亮得能照見人,能照見人影的地板把這孩子的魂也照了去。牧民們把紙錢從遙遠的地方一路拋撒向天空,把那孩子的骨灰運回草原,也運回了天空低沉的陰霾。旦增沒有和牧民一塊埋人。旦增逆著骨灰運回的道路,找到了那家商場。

過了很久,草原上來了幾個陌生人,穿著深色的西裝,找到了那個孩子的家,向那個孩子的父母深深地鞠了幾個躬。那幾個人又找到了旦增,深深感謝旦增對他們工作的批評,表示將虛心接受。那幾個人說,我們服務工作做得不到位,的確如你所說地面過于光滑,又沒有設立提示牌,存在有顧客摔倒的可能性。我們已經做了改進和提示,也向家屬做了賠償。那幾個人一定要將兩萬元作為交通等費用補償給旦增,旦增堅辭未受。再后來,旦增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有一張希望工程寄來的收據。

8

邊巴,看我怎么收拾你!躲了初一,你還能躲了十五?

昨晚做了個好夢,旦增感覺今天應該能找到邊巴。路過冷木草的帳篷,旦增喝了碗奶茶。冷木草說,要回100只羊,她就要翻過那座山,回到她的娘家去。那是另一個鄉,那個鄉不歸旦增管。會找到的,你放心!旦增安慰著冷木草,有點莫名的空蕩。

翻過一座山,再翻過一座山,在一面向陽的坡上,旦增終于找到了邊巴。

你個狗日的邊巴,你再躲遠些我也能找到你!你就是躲到月亮牙后面,我也要用個鉤子把你掏出來!

邊巴布滿了皺紋的臉上堆滿了驚愕,說:這地方,你也能找到???

你不是個男人,狗日的邊巴!

邊巴搓著亂發,一臉訕笑。

不是說好了100只羊嗎?整整100只羊是給冷木草的嗎?

我、我不過是想把羊養得肥些,再給她。

旦增哭笑不得。說謝謝你的好意,哪里的草原都肥羊,你現在就把羊趕上還給冷木草。

邊巴用手搓著頭,喏喏地說,好,好,好。

旦增揚了揚手中的鞭子。過幾日把羊還不給冷木草,你就等著它吧!

天邊飄過一朵云,白得像棉絮,而樣子則像一頂帳篷,對,就是像一頂白帳篷。旦增想起了米瑪,想起那天說給米瑪織白帳篷時,米瑪的嬌羞神態。旦增掏出手機,對著那朵白云咔嚓了幾下,回過右手在小桃紅的屁股上拍了幾下,小桃紅便加快了步子,繼而顛兒顛兒地小跑了起來。

不一會,便看到了冷木草的帳篷,旦增約略遲疑了下,嘆口氣,回過頭又拍了幾下小桃紅的屁股。

9

遠遠地看見米瑪立在帳篷外。小桃紅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情,愈加加快了步子。

旦增依舊把右腿向前一抬一擺,左腳順勢從馬鐙中退出,就利索地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人還未到米瑪眼前,一束五顏六色的從草原上采摘的野花便伸到了米瑪臉上。

謝謝大法官!米瑪高興地接過那束野花,臉頰飛上了一團紅,笑容像那束花一樣燦爛。旦增順勢握住了米瑪的手。米瑪掙扎好幾次掙脫不了,也就不再掙扎。旦增深情地望著米瑪,米瑪的眼睛頂不住這團火熱的目光,把臉側了過去。

旦增把路上用手機拍的照片拿出來讓米瑪看,問它像什么。米瑪說它像云。你好好看,到底像啥?就像白色的云,米瑪又說。你成心做我對立面??!旦增一左一右撓米瑪的胳肢窩,撓得米瑪手中的野花亂顫。

你看像不像一頂白帳篷?旦增再把手機圖片打開給米瑪看。米瑪說,就算像得很,也只是天上飄的,當不得真。旦增和米瑪相擁著,望著天空發呆。

啪!啪!啪!小桃紅一聲嘶鳴,從馬廄中奔了出來,韁繩拖在地上,又不小心踩到了韁上,便放慢了腳步。米瑪的阿媽跟在小桃紅的后面,一邊用鞭子抽著,一邊用藏語說著什么。

旦增和米瑪松開了擁抱,面面相覷。阿媽這是怎么了,從未見過她這樣子???旦增問米瑪。米瑪說,不要說你沒見過,我從小到大也沒見過阿媽這樣子??!

米瑪去追遠逝的小桃紅。阿媽抱住旦增淚流滿面地說,旦增啊,請原諒阿媽吧!在你還小時,你阿爸到山那邊給人判官司,官司打完了,人也喝醉了,一頭栽倒在我家附近的草地上……旦增,原諒阿媽吧!阿媽臉上的皺紋像一道道溝渠,此時盛滿了淚水。

旦增沒有等米瑪和小桃紅回來。他搖搖晃晃地跨上那輛幸福250,仿佛也醉了一般。他想,父親喝醉時是不是也是這樣子?

10

謝謝旦增法官。我終于趕著100只羊回到了娘家,你有空來我家帳篷喝奶茶。

旦增收到了冷木草的短信。旦增不知道冷木草是否會再搭起一頂白帳篷,恍惚聽見冷木草銀鈴似的笑聲劃過遼闊的天空。

月兒像一盞巨大的燈懸在頭頂,月兒的清輝照著祁順草原,祁順草原像沐浴在月光的乳液中。旦增突然想起扎西所說的那句話,那句話叫什么來著?

對,叫神燈在上。

神燈在上。

責任編輯 閻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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