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風而行

曹焱文

直到鼻腔被灌滿了消毒水的味道，我才意識到我已經下了手術臺，正被推往重癥監護室（ICU）。麻藥的勁還沒過，腦袋里仍是一片混沌。天花板上的燈在眼前連成線似的晃過，幾十秒后才反應過來，眼前竟是一片模糊。喉嚨像是被一雙手扼住，有一口氣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大腦里的各種固體、液體和神經中樞，像是被全部拆解開，重新組裝了一次。輕微地側一下腦袋，剛剛堆砌好的大腦仿佛又要散開了，頭痛到要炸裂。

恍惚間看見我的病床進了ICU，一路暈眩的被推到指定的位置。護工幫我放好氧氣袋，站在我身側的桌子旁整理我要用的所有日常用品。還有兩三個護士，一會兒記錄心電檢測儀上的數據，一會兒給我打點滴，當然，還有接踵而至的各項檢測。

把手術之后要檢查的一切都檢查完，醫生也來了好幾次之后，我終于安穩地躺在了病床上。白色的被套，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墻，白色的天花板。這是我努力轉著眼珠子看到的所有內容?？赡苁锹樗幍淖饔?，手使不上一點力氣，連動一根手指都要花費全身的力氣。腿就更不用說了，除非是特意去感受，不然根本感覺不到腿的存在。人魚的假腿大概也就是如此了吧。這就是失重的感覺嗎？一個人陷在病床里，呆望著天花板。第一次來重癥監護室，根本沒有睡意，靠著發呆，我度過了好幾個小時。ICU里的人不會告訴你時間和日期，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積極恢復，然后是無盡的等待。等待下一次檢測，等待醫生說好，等待外面的人把你接出去。我現在不能吃飯，睡不著覺，說不出話，動不了四肢。除了漸漸恢復、保持運轉的大腦，我和玩偶沒什么不同，都只能任人擺布。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況，我在這里呆了多久了，我還要在這里待多久。

渾身無力地陷在純白色被褥里，什么都做不了。身邊只有三班倒的護士，和要照顧十幾個病人的護工。她們沒有時間來管那些一切正常的“重癥病人”，只是路過的時候看一下你有沒有意外情況。更何況這本就是見證生離死別的地方。前一天還在旁邊說話的人，第二天有可能就被出了病危通知書。我身邊不缺走來走去的人，卻沒有一個過來看我。像是被遺忘在角落里的孩子，無力和恐慌悄無聲息地襲擊了心臟。

十幾分鐘的探望之后，我又開始呆望天花板。感覺到此時外面已是燈火闌珊的深夜，我卻依然清醒著。在無人打擾的時間里，十幾年間的場景在我腦海里一一晃過?；蚴且粋€定格的場景，或是幾十秒的片段。真的就如小說里講的那樣，像放電影一般把從前的人生回憶了一遍。欣喜歡笑的，悲傷流淚的，無奈松手的，后悔嘆息的。各式各樣的場景，五味雜成的心情。仿佛在那一天，我體會了初級版的人生百態。不知過了多久，我好像想到了什么，亦或者是想明白了什么，釋然地揚起了嘴角。然后，我終于陷入了夢境。

大概是因為我年輕，恢復的格外好，24小時過了沒多久就把我推回普通病房了。再接著就是無數的來看望我的親戚朋友。我躺在床上，看著一撥一撥的人，大都是敷衍地關心問候幾句。每個走出病房的人或唏噓感嘆或麻木無感。虧得手術順利，三個星期之后我出院了。站在醫院的大門前，凝視我呆了兩個月的地方。它讓我擁有一次全新的體驗，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靈上。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緩慢地吐出，算是跟它的告別。在家里又修養了兩個星期，然后就回學校上課了。半年之后，我像正常的學生一樣，依舊去參加中考，仿佛那兩個月的醫院生活就是一場夢。

在外人眼中我僅僅是比以前多一條疤痕，其他并沒有什么不同。但自己知道，那長達幾小時的冥想，讓內心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這一點變化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越來越明顯。就像大地上的一條裂縫，最開始只是一條像發絲一樣細小的縫隙，可是時間久了，經歷過風吹雨打，這條裂縫就會把陸地撕扯成兩塊，完全不同的兩塊。本是同一塊地皮，就因為這條不起眼的裂縫，改變了它們的結局。

直到兩年后我才知道，我活過了七百多個需要擔心的日子。在當時做手術之前，醫生不光說我可能下不了手術臺，還有，做完手術也可能活不過兩年。心悸過后是慶幸，慶幸我還能呼吸到第三年的空氣，慶幸我的心態放的平穩。慶幸在那個無眠的夜晚，解開了心結。慶幸在那晚之后，心境變得開朗，對許多事情都釋然。

……

世界對你好，因為你值得，偶爾欺負你，相信它是無意的。所有不快樂，是為了讓你日后笑著說出來。

（作者單位：重慶巴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