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為主，亦愿為客

方舟寧

暌別一年，今日，它再次出現在我的案頭。我未立刻翻開，只是安靜地看著它——外面的書殼已經不見，在昏暗的燈光下微微泛黃，蒙著塵埃的書頁，透出安穩的光。

“好久不見?！彼f。

“是啊，好久不見了?！?/p>

“還記得我嗎？”它緩緩地問。

“有些細節忘記了，但我讀懂了你的靈魂——”

“哦，是嗎？說說看?！?/p>

很多日夜，沉睡覺醒，這本書都在我面前如影像閃過，攢蹙累積，最后簡化、定格在最高處。我深吸一口氣，吐出這幾個字——“愿為主，亦愿為客”。

書中的情節，大部分已經無法記清，大概是一位老爺爺為他人解決煩憂的故事。但我仍深深記得那位名曰浪矢的解憂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所擔憂的——他擔心自己給出的建議會讓煩惱的人做出不正確的選擇，甚至會讓迷途者陷入更不幸的境地。

那時我正在青海湖游賞，心中卻正為遠在故鄉的一位友人的困難境地感到悲傷。我極力想把友人從痛苦中拉出來，不停地安慰他，讓他按照我覺得正確的道路思考。當我看到這一段文字時，心中突然有了與浪矢相同的擔心：“萬一，萬一這樣不是正確的，這樣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萬一我的建議讓他更為不幸，那我該有多自責！”

我越想越不安，揣著忐忑的心情，問了他好幾遍，我的提議會不會讓他的境況變得更糟？一會兒后，他打來一行字，那是一句反問：“怎么會呢？”也許他當時并不知道我問這句話的意義，但他斬釘截鐵的回答，讓我一下子寬了心。一眨眼的工夫，我就從治療他人傷痛的主，變成了受他人治愈的客。

那一刻，我望向不遠處的青海湖——騎馬的人，初升的日，微瀾的湖，清冽的風……仿佛都有了存在的理由，自然中的一切相互纏繞共生，虛實輕重之間，主客變換之間，萬物相得益彰。

猶記得寶釵與黛玉那次掏心的談話。寶釵去探望臥病在榻的黛玉，誠誠懇懇地對她傾訴自己寄人籬下的境遇。黛玉從前只覺寶釵有兄弟姐妹，處處能為她做主，只自己是一片浮萍，在瀟湘館里黯然為客。然而聽到這一番肺腑之言，內心對寶釵的嫌隙之情全然冰釋，忍不住落淚。黛釵二人終于達到一種合一的境界。

人，一撇一捺的相互支撐，道出了我們生命中的真諦。我們無法孑然一身地度過年華，總需要相互攙扶，相互安慰。你可能是那個受了委屈，在風雪中千里迢迢趕到友人住處，一解下身上被積雪濡濕的蓑衣便開始哭訴的悲客；也可能是那位為他點上燈，烹上茶，暖好炕，在門口迎接的主人。而下一次，機遇可能會讓你們的角色互換，使你在炎炎夏日中伴著惆悵心緒與他相見，一訴胸中之塊壘。主客之間，轉換的是遭遇，不變的是那誠摯的心。

時間，會讓我忘掉許多，忘掉一些書中的情節，忘掉曾經歷的疼痛，但它又讓我記住最珍貴的東西，記住讀一本好書后真正的感受，記住人與人之間美麗的相與。

后來，友人借去了這本書，還回之時，我翻了翻書頁，突然發現我在青海湖那天隨手夾進書中的花，現在被夾在那描述“不幸”的這一段中。我想，他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那是我最愛的花。

那是我想說的：“我愿為主，亦愿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