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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資格生病嗎?>悅讀

2017-05-30 10:52廖玉蕙
年輕人 2017年3期
關鍵詞:掛號小姐骨科

2017-04-15 廖玉蕙 年輕人

你敢生病嗎?

來自年輕人

00:0023:13

BGM:暗香 - 林海

我不敢逗留下去了,

拋下一屋子的笑聲落荒而逃。

右肩上不知何時凸起了個硬塊,那日,看電視時不經意間摸到,有些兒詫異,也不拿它當一回事。直到周遭的人頻頻出狀況,相繼在良性瘤或惡性瘤間憂心落淚,才在家人催促下去公保大樓一探究竟。

" 是腱鞘囊腫,沒大關系。開刀或不開刀都可以。"

醫生一邊在診斷書上寫著潦草的英文字,一邊輕松地回答。

我松了一口氣,站起身,穿上外套,臨出門,多事地問了一句:

"不開刀會怎么樣?"

"不怎么樣,只會愈來愈大。"

愈來愈大?這還"不怎么樣"!我大吃了一驚,轉回身,睜大了眼,問:

"變大以后,會不會轉成惡性瘤?"

"那我就不敢保證 !"

醫生聳聳肩,簡凈地接著說:

"簡單!如果不放心,開刀拿掉,只要住院七到十天就可以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客廳的茶幾、沙發甚至地上都堆滿了衣服,我就坐在衣服堆中,俯首斂眉地用刀片拆著每件衣服上的右邊墊肩,因為腫瘤已長成了墊肩般大小,右肩再用不著墊肩了。

半夜里驚醒過來,按了按肩膀,似乎真的又長大了許多,幽幽的暗夜里,我感覺到它似乎正以極其驚人的速度膨脹著。我搖了搖在身邊呼呼大睡的人問:"如果是惡性瘤死了,怎么辦?"

"??!什么?好呀……"

他迷迷糊糊地回答著,翻了個身,又睡著了。我有些寂寞又有些生氣,決定找個時間去開刀,絕不便宜了他,篤定要和他周旋一生。

為了怕診斷錯誤,第二回上公保大樓,我刻意找了別個醫師??珊薜氖?,這回,醫師連看都不看一眼,便說:

" 你打算到哪兒轉診?"

我挑了離家最近的臺大,心里盤算著住院期間,可以找什么人來幫忙,沒想到大夫居然說:

" 不需要住院,門診開刀就行了,回家多休息。"

我覺得奇怪,問:"可是,上回那位醫生說得住院一星期左右呀!"

醫生拽得個二百五似的,頭都沒抬地說: "得看是上哪一個醫院開刀呀!我們臺大哪有病床給你住一星期!"

這下子我才算茅塞頓開,原來住院與否端視有無病床,而不是病情如何,我學會了現代醫學第一課。

拿了轉診單后,心里篤定多了,想到不須住院,肩上的腫瘤摸起來好像也小了不少。工作一忙,加上素來對針藥的恐懼,又拖延了大半個月,直到轉診的有效日期快過去了,才匆匆找了個下午到臺大醫院。

在醫院大廳服務臺人員親切的指引下,我循線找到了掛號處。乖乖!掛號隊伍長龍似的,從沒到大醫院就診的經驗,看了這長排隊伍,真不知如何是好。積以往在各種排隊場合排錯隊伍之經驗,我決定先確定正確之路線,以免耗時又無功。我繞過迤邐的人墻,攀到窗口前,掛上謙卑的笑容:

" 請問我掛骨科公保轉診,是不是也在這兒排隊?"

窗口里的小姐板著臉孔,不高興地斥責:"去!去!去!到后頭排隊!"

我帶著被羞辱過后的難堪,乖乖地循線回到隊伍的最后。

看表,一點十分。隊伍在一點三十分后開始像蝸牛般前進,兩點三十分左右,終于輪到我,我遞上證件,說明掛號科別,她看都不看一眼,順手把資料往旁邊一推,說:"下午沒這科,明天早上再來!"

我愣在當地,麻木地被后面的人推擠出掛號窗口,心里真覺得慘痛。不知誰說的,人一到了醫院,便完全沒了尊嚴,我如今總算真切地領悟了,耗費了大半個下午在一個原可避免的、無意義的等待上,有多少病患禁得起這般的折騰?這人世的冷漠是早已確知的,然而,一旦真正落實到人生來,仍是叫人心驚。

第二回,我有了經驗,帶了兩本書去排隊。長龍依舊,但是我有書為伴,倒也不難打發,從早上七點十分到九點二十分掛完號為止,正好看完一本《等待的哲學》的書,理論配合實際,我自認對耐心等候有了嶄新的認識。等候門診的時間,我翻開第二本叫《如何抗拒焦慮》的書,由焦慮形成的原因開始細細看起。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我不時抬起頭查看閃著應診號碼的燈志。到十點半左右,我確信自己已有足夠的理由加入焦慮者的行列了。家里的臟衣服忘了放進洗衣機里,學生的作文還有一大疊未批改,報社編輯的催稿電話鈴聲交相在腦海中鳴響,房子的貸款該繳了,女兒的數學像一盆漿糊,郵局里還有一封等著前去領取的不知是誰寄來的掛號信,書桌上還有一篇等著結論的學術論文……而我像傻瓜一樣呆坐在這兒焦慮地看一本叫《如何抗拒焦慮》的書,只為了排一個門診手術的時間,從早上七點直等到十點半,前面的燈志仍遲遲不肯發出慈悲的光芒。管它什么腱鞘囊腫!我本想拂袖而去,然而,既已等了那么許久,只好拿常訓勉學生的"功虧一簣"的道理來自勉一番。終于,再差一號就輪到我了。正當我重整委頓的旗鼓,想以昂揚的斗志再度和焦慮抗衡時,燈志突然一閃,又跳回了五號。我手腳一軟,那本抗焦慮的書終于潰敗地滑落在醫院冰冷的磨石子地上,跌出了黯淡灰敗且充滿焦慮的容顏。

終于見到了醫師。憋了一整個早上,一肚子的委屈,正想和他細說從頭。他瞥了一眼轉診單上的記載,做了個制止的手勢說:"你應該掛骨科,這是骨科大夫開出的轉診單。"我嚇了一大跳,想到要重新再去掛號,我的臉都綠了,急得舌頭差點兒打結,說:"可是,我還特別請教了掛號的小姐,她說這是外科手術應該掛外科的。大夫!就請你可憐可憐我吧!我從七點多開始排隊,一直耗到現在,要我重新再去掛號,我只好……"

"一頭撞死"的口頭禪差點兒脫口而出,大夫倒是個體貼的人,大概也不忍看我這般的知識分子發誓賭咒,忙接口:"別急!別急!……Miss黃,幫她轉到八診骨科去?!愀o士小姐從里面過去。"

我感激涕零地再三彎身致謝。到了骨科,骨科大夫皺皺眉頭說:"你是要開刀嘛!開刀到這兒做什么?你到十三病房去安排開刀時間就成了。"

我捧著那張轉診單直奔臺大最后方的十三病房,七彎八拐的,終于在一個暗無天日的角落尋獲。燈光下,一屋子的醫生、護士各自忙著,我幾乎是卑躬屈膝地請教,總算找到了一位可以當家做主的醫師。他一邊和別人說著話,一邊拿出一張小紙片畫著,我莫知所以,惶恐地肅立等候進一步的說明,來向他請示的人絡繹不絕,得了個空,他說:"現在沒有病床,先留下你的姓名、電話和地址,有病床時,我們再通知你。"又要住院?丈二金剛的我被攪得糊里糊涂的,納悶地問:"要住院嗎?住多久?不是說不用住嗎?" "大概三天左右。"

我長嘆了一口氣,留下電話號碼,心里忐忑不安地沿著中央長廊走回大廳。長廊上,各式人等面無表情地來來去去:有大踏步沖刺的醫師,有坐在輪椅上表情麻木的患者,有帶著水果探頭探腦尋找病房的探病人,也有佇立窗口茫然沉思的身份不明的人,當然,更多的是像我這般在大海中泅泳卻抓不到浮木的……像一場無聲的電影,鏡頭里全是生死的掙扎,而長廊外的花草樹木卻活得恣肆囂張。經過公共電話邊兒,聽到一位穿著制服的護士捂著左耳,"……對……幫我掛進一張農林的,什么……就照牌價。啊……味全多少?就這樣,病人在等啦……"這真是一個荒謬的世界。護士擱下正和死神展開拉鋸戰的病人,而投身另一個金錢的追逐戰,而我,小題大做地為了一個小小的腫瘤,放下大堆的工作,任憑這些故示鄭重的醫師擺布。

我遵照轉診服務臺小姐的叮嚀,回來和她們報告結果。

小姐看了轉診單說:"你的轉診單到明天就逾期了。如果今天沒排定開刀日期,你就得回公保大樓再重新來過。"

這時,我不得不承認,醫院的確是一個最能制造驚異效果的地方。這件事可真是非同小可。好像玩一種過關斬將的游戲,費盡了力氣,好不容易快接近終點時,突然有人出來宣布,剛才統統不算,一切得從頭來過,而且連什么理由都沒有。

我忙問有沒有方法補救。她埋怨地說:"你們這些人就是這樣,總是等到期限快過了才來……現在除非你請大夫幫忙,今天就排定日期。"

我飛也似的原路折回。那位當家的醫師已不見蹤影。我束手無策,決定賴在那兒等。一位護士小姐說:"沒用的啦!沒病床,他怎么給你排時間!我看你還是重新到公保掛號吧!"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大廳,轉診處的小姐又說:"哎呀!這不行的啦!如果沒排定時間,你這張轉診單今天就得繳回,我們得對公保處有交代,你得讓剛才那位大夫幫你簽名說明為什么不能在期限內完成手術。"

"可是,他不在呀!"我無力地掙扎著。

" 不會不在的啦!大概巡病房或到洗手間什么的,應該會回來的,你等他一下嘛!"

我腳步沉重、神情委頓地第三度穿過中央長廊,由前廳直走到最后方的病房時,覺得自己和坐在輪椅上的病人幾乎已沒什么差別了。再這么可笑地奔走下去,我篤定自己不必等到手術開刀,就得因心臟衰竭或其他什么的而提前住院了。我后悔沒把兒子的滑板帶來代步。尋尋覓覓,使出了小時候看來的亞森·羅賓的偵探工夫,終于在一個角落的研究室門口逮到那位醫師。

醫師聽完了我聲淚俱下的陳述,不耐煩地抱怨:"真是官僚!醫生當這么久,從來也沒遇到過這樣的事。還得交代未開刀的原因!"我哈著腰,陪著苦笑,伙同著數落,他想是同情我的狼狽,施舍般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印章蓋上,擺擺手說:"我蓋章,至于什么理由你自己寫,我才不寫,真是豈有此理!"

經過這一番折騰,可謂元氣大傷。我休養了幾天后,找了個時間,決定再接再厲,重到公保掛號。沒想到快輪到我時,先前那位醫生的名字上突然亮起"額滿"字樣。不瞞您說,我真是"萬念俱灰,了無生趣"呀!一位同時排隊的人,見我失魂落魄,好心地傳授我秘訣---等門診開始,再找醫生加掛。

我帶著姑妄信之的心情前去,醫生問明緣由后,輕描淡寫地說:"哎呀!還掛什么號!不是跟你說了,不必住院,只要門診開刀嘛!這些人搞什么!你再去臺大,掛一號門診,就說排門診開刀時間,很簡單的。"

我實在快氣瘋了。怪不得有那么多父母堅持強迫孩子學醫,受這么多氣,還申訴無門,干脆把醫院開在自己家里。

我連奔帶跑,恨不得踩個風火輪,終于趕在掛號截止前奔至臺大。醫生排定日期后,只簡單地囑我前去記賬交款。交款完,小姐讓我去取藥,我當是聽錯了,再問一次,小姐不答理,徑自叫下一位。我只好按照指示,訕訕然去大廳取藥。

為什么要取藥呢?是什么藥呢?還是一些手術器材如手套、剪刀之類呢?如果是,又為什么發給患者保管呢?還是領取后交給醫護人員呢?我滿腹狐疑,不得結果。

領藥處遞出了一袋子藥,厚厚的,看起來挺可觀的。我虛心請益:

"請問這是做什么的?"

小姐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靈敏地調侃我:

"藥是做什么的,難道你不知道?小姐,藥是吃的。

"

說著,還把食指往張大的嘴巴比畫了一下,引得四周的人哈哈大笑。我漲紅了臉解釋:

"不是啦!我是說這藥怎么吃?"

"怎么吃這上面都有說明,您認得字吧?"

小姐許是受到那些笑聲的激勵,益發地尖嘴利舌。

我接過來匆匆瀏覽,不過說明"空腹食用""飯前""飯后"……我又湊上前去問:

"我是說什么時候開始吃呀?"

那位小姐露出幾乎是不敢相信這世界還有這么愚蠢的人的表情揶揄我:"小姐!藥當然是生病的時候吃,你難道等病好了再吃嗎?"

我不敢逗留下去了,拋下一屋子的笑聲落荒而逃。

為什么要吃藥呢?我一直反復尋思。到了夜里,我突然想起來是不是這藥可以軟化腫瘤,使手術時較容易摘取。如果是,那么距離開刀還有一星期,這三天份的藥到底該現在吃呢,還是等快開刀的前三天再吃呢?我把這些想法和外子研究,外子雖斥為無稽,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到學校和同事閑聊,同事一致的結論是:"還不是些維他命之類的,反正吃不死人的。公保嘛!醫院就隨便開些藥賺錢呀!" 既然吃不死人,我就乖乖地按指示服用。三天,藥吃光了,便靜候開刀。

開刀那天早晨,女兒一大早揉著發紅的眼睛,神色倉皇的沖進我房里,抱著我痛哭:"我夢到你被切成兩半,變成兩個細細長長的人,頭發直直的,眼睛也直直的,臉細細的,我不知道要親你什么地方才好。"

我被她說得毛骨悚然。然而,萬萬沒有被一個九歲小女孩嚇得打退堂鼓的道理。午后,我在外子陪同下,硬著頭皮上路。同時段開刀的還有幾位中年婦人,大家互探病情,有胸部硬塊、頭部腫瘤,也有腳踝異狀,大伙兒換上手術衣,彼此勉勵一番,分別躺上手術臺,任憑宰割。

醫生很年輕,全副武裝,口罩、帽子、手套,但由說話口音及五官露出部位判斷,絕非我接觸過的任何一位。手術刀和麻醉針交替使用,我感覺刀子在骨頭上刮過的痛楚,但非不得已,我不敢隨便亂喊痛,我想起一位老師說過,他曾在開刀時,因為痛楚難當而沒辦法忍受醫生和護士輕忽的打情罵俏,出言制止,結果醫生悍然指揮護士:"多給他打些麻醉藥,叫他閉嘴。"

約一小時左右,終于大功告成。醫生吩咐護士扶我起身后,脫下手套,隔著口罩,語音模糊地說:"好了!回去把藥吃了就可以了。"

我靈光一閃,大驚失色,忙問:"藥!什么藥?"

醫生奇怪地反問:"上次排開刀時,難道沒開藥給你嗎?"

我腦子"轟"的一聲,霎時一片空白,頹敗地斜靠在手術臺邊兒,無力地問:"那都是些什么藥呢?"

" 止痛藥、抗生素和胃藥呀!怎么?……你該不會已經把它吃光了吧!……"

這未免太過荒謬,偌大的醫院,枉擔虛名,居然用這樣的態度來服務病患,怕是不知道有多少患者因為如此的輕忽而喪命!我僵直著手,虛弱地沿著開刀房外的長廊往外走,坐上電梯,門開處,十數雙焦灼的眼睛齊齊地直射過來,我竟然有些愧赧,為著這般的劫難卻依然能夠偷生。想到多少正和死神拔河的人是如此熱切對醫院寄予厚望,走到醫院外璀璨陽光地的我,沒有劫后余生的喜悅,只是步履沉重。而一顆心,就如女兒所說的,被切成了細細長長的,好痛!

編輯/弗蘭 校對/龍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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