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的牛仔褲

陸小鹿

三九寒潮來臨的時候，我把自己蜷縮在家里，給已蒙塵一年的書櫥清洗一個漂亮的澡。

過去的一年，我又添買了不少新書，我需要給她們找一處潔凈的空間，那將是未來歲月她們賴以生存的家。

我把書櫥格間的書們取出，散在桌上，把格板擦得锃亮，再把書一本本放回原處。

我想我是應該要淘汰一些舊書了，因為空間有限，因為新書已比某些舊書更得我心。

可是，當我試圖想扔掉那幾本被我篩選下來的書時，我發現我錯了。我突然就不舍了，真的就不舍起來了。

我再翻一翻那些書，看到書中那些被我劃過的痕跡，突然就感慨心酸至淚濕。我不能原諒自己竟有想丟棄她們的念頭。那是多么不可原諒的念頭。

那些書中便有安娜·朔貝爾著的《Blue Jeans》。

那書的封面我曾經是多么熟悉??！四個年齡層次不一的男人，穿著統一的靛藍色的牛仔工裝褲。

是的，靛藍色的牛仔褲，靛藍色的丹寧牛仔褲。

我把自己放回沙發上，重新翻閱起這本書。我想起那些包裹在牛仔褲里的舊光陰，左拉就在這個時候重新浮現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又看到青春無敵的他，白齒皓貝地笑著對我說，經理，好。

認識左拉的時候，我在從事著一份喜悅的工作。我是一個成天和牛仔褲打交道的人。

左拉第一次來公司面試的時候，我已經忘記他的穿著和打扮，我只記得自己僅用了幾分鐘時間就將他打發走了。

左拉在我面前口吃，嚴重的口吃。他的自我介紹講得糟極了，磕磕絆絆不說，他還漲紅了臉，完全不像已經是二十歲的青年。

我看他的簡歷，大專畢業，有兩年品牌銷售員經歷，看上去是符合我們的應征要求，但是，我不能接受一個連自我介紹都講不好的人去做銷售。

我拒絕得很直接。我記得我清楚地告訴左拉，對不起，我不能錄用你，因為溝通是銷售環節中很重要的一環，而你的表現讓我無法想象你能站在賣場面對顧客侃侃而談。

左拉聽到我的拒絕，絕望得想哭，他只是重復說，我，我，我原先是公司的Top Sales，請，請，請你再給我一個機會。

鬼才相信他是Top Sales，除非那家店的銷售員全是口吃。我堅決拒絕了左拉，我只相信我的判斷力。

我常會在面試中遇到一些奇怪的應征者，對左拉，我已經見怪不怪了。他不過是其中一個比較普通且劣質的應征者，僅此而已。

很快，我就將左拉從記憶中抹除了。我沒有時間記憶那些不相干的人或者事。我每天工作很忙，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零售行業HR最頭疼的就是銷售員流進流出異?；钴S。

我每周安排星期二下午面試銷售員。

兩周之后的星期二下午，左拉又一次出現在我面前。這次他是不請自到的。我為此很光火，我討厭那些不經預約就貿然前來打擾我工作的應征者。

但是，我不便讓同事看到我發火，我有我的形象需要保持。所以，我只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次我一定要用更短的時間將他打發走。

我走進面試的會議室，左拉緊張地站起，戰戰兢兢說，經理，好。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好家伙，他身上正穿著我們新季推出的色牛系列之一：賣得很火的紅牛牛仔褲。

那條褲零售九百九十八元，左拉他該是一個花錢如流水的富二代吧，我迅速在心里給他下了定論。

面試時，我常會遇到穿著我們品牌貨品前來應征的銷售員，他們是聰明的孩子，他們知道穿著我們的貨品會格外受到我的青睞。那確實會給他們加分，但是，他們中不包括左拉。

我不能因為左拉穿了一條紅牛牛仔褲而忽略了他那嚴重到不可忍受的口吃毛病。是的，第二次，左拉仍然口吃，除了他順暢地叫了我聲經理，好。

我不是不愿意給他機會，憑心而論，左拉是英俊的青年，他的形象做銷售員完全OK，這一次我認真打量了他，除了口吃，他夠格拿到銷售員的職位，何況他又一次表明，他曾經是一個Top Sales。

但是，我還是不能說服自己。我無法想象，這樣的銷售員怎么可以當到Top Sales左拉他該不會是在撒謊吧？

他并不缺錢，他穿著紅牛，我情愿把空缺的位置留給那些需要錢需要工作并且不口吃的孩子。顯然，左拉不是這樣的孩子。

這次，我拒絕得有些委婉，看在左拉穿了條紅牛的份上。我對左拉說，對不起，目前公司的空缺已都填滿，我把你的簡歷收入公司的人才庫，留待將來使用吧。

左拉朝我微笑，謝謝你，經理，他露出皓貝一樣潔白晶瑩的牙齒，如果沒有口吃，左拉他確實是個帥哥，我是為他感到有些可惜了。

我的工作這樣忙碌。我是HR，又兼做Trainer。

我在開發一個名叫《牛仔專家》的培訓課程。我就是在那時在當當網上買了安娜·朔貝爾著的《Blue Jeans》。

每天晚上，我挑燈夜讀。我拿了黃色的熒光筆在書上劃拉那些可以直接植入培訓課程的文字。

我那么喜歡牛仔褲，我是一個從事牛仔時尚事業的女孩，我滿懷激情，我熱愛自己的事業。

我在網上找到一首關于牛仔的詩歌：

它

可以從1歲穿到100歲

它

100年前到100年后都時髦

100個人有100種穿它的方法

牛仔時裝

100年來

變的是型

不變的是格

我把這首詩歌也植進了我的培訓課程，我喜歡這些藝術的文字，我希望我的課程生動活潑又不失文化，我愿意和我的學員一同在藝術的氛圍里分享牛仔時尚的自豪。

左拉第三次出現的時候是一個月之后。

我想我是低估了左拉的韌性。早知道，我應該在他第二次出現的時候就提醒他，非約勿擾。

左拉在會議室等我。我一推開門，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香煙味。

我的臉馬上沉了下來。你剛吸過煙，左拉？我不滿地問他。左拉的臉騰一下又紅了。他局促不安地說，對不起，經理，我剛在樓下吸了三根，三根煙。我，我，我不敢上樓，所以，所以，我吸了吸煙壯了壯膽。

左拉的話讓我驚訝極了，老實說，我從沒想過他內心竟有如此多的掙扎。他膽膽怯怯的目光滿含期待，我的心開始有些發軟了。我把端著的架子放下來，問他，左拉，這一個月你沒有找到工作嗎？

不，經理，我只喜歡你們的品牌，我喜歡牛仔，我沒有去找別的工作，我一直就在等你們的消息！

左拉這一句話吞吐了半天才說完，他的眼里散發出一絲光芒。那一刻，我感到我的心被猛烈地撞擊了一下，是的，我被撞擊了，我被左拉的執著和對牛仔的激情徹底擊中了。

我決定冒一個險，我決定錄用左拉，我給他六個月試用期。

左拉被分配到一個邊遠的小店，那家店鋪生意很淡，我想，這樣的安排對公司也許算是個交代，我不能把左拉貿然放在生意旺鋪，任他流走大把的生意。

我每周會參加營運部組織的店長會議。會議照例會討論各店鋪的人事問題。我聽到關于左拉的第一個評價居然是好評。左拉的店長說，這個男孩，超有耐心，入職第二天就做成一筆2690元的附加推銷！

我奇怪店長居然沒有提及左拉的口吃，如果她不提及，我便也當作不知道好了。這樣對左拉才是公平的。

但是，接下來一周的店長會議上，我到底還是聽到我倍加關切的那個問題了。

這一次，左拉的店長說，左拉這孩子真奇怪，他平時銷售做得好好的，可是一遇見比較嚴肅的女顧客，他馬上就口吃了，結結巴巴，不知所云。

原來，原來左拉只是在比較嚴肅的女人面前才會口吃。那是多么奇怪的一種口吃??！

再一次見到左拉的時候，我想起他那奇怪的口吃，于是把自己變回親切的模樣。

左拉是來參加我的《牛仔專家》培訓課程的。那天他穿了一條靛藍色的牛仔褲，褲腿上挖了幾個破破的洞。

看得出來，那條牛仔褲的洞洞是左拉的杰作，他一定是將舊褲子作了時尚的改良。但是，坦白說，那些洞洞挖得很不地道。

而我的《牛仔專家》培訓課程就是要幫助我的不很地道的學員成為一個真正地道的牛仔專家，從而以專家的身份去更好地為顧客推銷我們的牛仔貨品。

那天講到牛仔干處理工藝時，我當著全班學員的面高度贊揚了左拉。我微笑著讓左拉站起來，讓他展示他身上那條帶著洞的改良牛仔褲。我說，我很欣賞左拉有DIY的創意，他賦予了舊牛仔褲以全新的生命，這才是一個牛仔專家需要具備的基本素質，我們可以使牛仔褲此去經年時髦不衰。

然后，我拿出幾片牛仔丹寧布，對左拉和全班學員說，來，跟著我，用界刀輕輕割破藍色的斜經線，然后留下棉布中的白緯線，這樣，是不是出現了一個漂亮的洞？

左拉很認真地跟著我的指示操作，終于，他挖出一個地道的洞了！那個洞比他褲子上的洞看上去更舊更頹，是的，我們要的就是這種做舊的效果，那就是一個分外時髦的飛揚跋扈的洞。

后來，我們在課堂上做了一個分組游戲。每組派一個代表在白板上畫競爭品牌牛仔褲的袋花。

每一個牛仔品牌都有一個獨一無二的袋花，我通過游戲來考察學員對競爭品牌的了解度。所謂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左拉自告奮勇地代表他的組員們上臺。他先畫了Levis的袋花，那是一只形似展翅而飛的自由的鳥。然后，他畫了Chevignon的笑臉袋花，畫了Miss Sixty，Wrangler，Lee，Replay，甚至Diesel。左拉把那些袋花畫得異常逼真，看得出來，他是真愛牛仔，不然，他一定不會留意到那些不起眼的掛在屁股上的袋花。他對牛仔的熾烈熱情令我由衷地感動。

課間休息的時候，左拉主動來到我的面前。他說，謝謝你，經理，你讓我學到很多知識，我會用到銷售上去的。

我展顏而笑，拍拍他的肩膀，一起努力啊，左拉，別忘了我們都是引領牛仔時尚的弄潮兒！

你能想象嗎，我就在那樣的慷慨激昂中，帶著我的學員們，一起高聲朗讀了那首詩——《百年的經典》。

左拉讀得格外認真，半點兒口吃也沒有，他滿含深情地誦讀：它/可以從1歲穿到100歲/它/100年前和100年后都時髦……

培訓結束之后，我越來越關注左拉了。

我很欣慰，他的業績越做越棒。他是誠實的孩子，他沒有撒謊，他真的做到了Top Sales！

一年之后，左拉的店長被公司派往新開的店鋪，在她強烈舉薦下，公司晉升了左拉并委任他為店鋪負責人。

現在，左拉可以代表他的店鋪每周來辦公室參加店長會議了。

他每次來都打扮得很酷很有個性，衣服并不是件件都是很好的牌子，但是他會擺造型，會配搭，會用一些小配件有意無意地來點亮自己。

我到現在還一直忘不了2013年的公司年會。那次年會最后一個節目是時裝DIY秀。

我在年會之前從倉庫里挑了很多廢棄貨品發給參賽的同事們，那其中就包括左拉。

我要求他們自己DIY，把廢棄貨品改良成時髦的服裝，然后，由模特兒展示給大家看。

那晚的左拉有多出彩啊。他把一條褲腿殘破的牛仔褲改成了Bling-Bling的牛仔迷你裙。他用在城隍廟買來的亮片，在那條迷你裙后袋上拼出了一只呼之欲出的翩翩蝴蝶。一只Bling-Bling的翩翩蝴蝶。

他還把一條次品西短改良成一件帶洞的馬甲，那真是些又地又道又舊又頹的洞啊。他用一根帶著蝴蝶花樣的彩色綢緞穿過西短褲袢，那長長的綢緞正好可以在脖頸扣出一朵花來。

我不得不慨嘆一聲，左拉，他簡直就是一個牛仔精靈！一個天生與牛仔產生化學反應的奇妙精靈！

毫無疑問，左拉贏得了那場比賽。他站在舞臺中央，驕傲地舉起手中的獎品——他獲得一條限量版的手繪牛仔褲。那是一條超酷、超有型的牛仔褲，它配左拉剛剛好。

我由衷地為左拉高興。我越來越欣賞他了。我真希望他可以在牛仔事業的路上走得更遠一點，更遠一點。

可是，誰又能想到，命運突然就在毫無征兆的預示下發生了逆轉。

左拉的店鋪丟失了貨品！整整十條新上市的牛仔褲！

左拉方寸大亂，他根本不知道在哪個環節出了錯。他被區域經理叫去談話，被營運總監叫去談話，甚至連我也出動了。失貨永遠是零售行業最忌諱的大錯誤，我不能知道了而不去管。

左拉向我保證，他沒有偷貨。后來事實證明貨品的確不是他拿的，是和他同班的另一位同事做了手腳。但左拉他是一店之長，店鋪任何的過錯他都逃脫不了干系。

那件事情之后，公司不再讓左拉擔任店長了，甚至，他的區域經理旁敲側擊地勸退他離職。任何帶有失貨污點的銷售員都很難在公司繼續生存下去，這就是一個殘酷的不爭事實。

左拉很沮喪，最后一個工作日，他來找我辦理離職手續。

那是我和左拉的最后一次見面。

他在那天和我掏心掏肺說了很多心里話，我才知道了他很多不為人知一直壓在心底的小秘密。我知道他心里非常非常不舍離開，但是左拉請你原諒我的無奈。

左拉來自單親家庭。父母在他11歲那年離異了。從那年開始，他和父親一起生活。他口吃毛病就是11歲那年患上的。是在他父母一次劇烈的爭吵中，他被母親高分貝的罵聲嚇壞了，從此，他看見嚴肅的女人就會條件反射地口吃。

11歲那年之后，他再也沒見過母親，甚至他也已忘記母親的模樣，但是，那凌厲的叫罵聲卻從沒有消失過，那是烙在左拉青春記憶里無法忘卻的傷痛。

他并不是富家子弟，他20歲以來最奢侈的一件衣服就是那條紅牛牛仔褲，那是他央求父親給他買的20歲生日禮物，是他今生唯一開口要來的禮物。因為，他抗拒不了自己那么喜歡牛仔褲，喜歡我們的牛仔褲啊。

左拉斷斷續續地講完他的故事，我看見晶瑩的淚花在他眼眶中打轉。那時候的他，真像一個無助的孩子，無助的。我的心很痛很痛，可是，左拉請原諒我無力幫你。

左拉走了。帶著他對牛仔褲的激情走了。我突然覺得我們曾經那么摯愛的牛仔褲頃刻也失去了魅力。

我沒有問左拉去哪里，那之后，我沒有左拉的任何消息。

兩個月之后，我也離開了曾經那么熱愛的零售行業，因為我突然覺得自己已無力承受那么多讓人心疼的左拉們的故事。零售行業的銷售員很多都來自破碎的家庭，他們沒有顯赫的學歷，他們只能從銷售員做起?？墒?，他們依然是有激情的，只是很多時候，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他們的激情無處安放，就如左拉。

我離開了零售行業，我不再穿牛仔褲上班了，我與牛仔褲漸行漸遠了?，F在，我看上去更像是一個體面的高級白領，拿一份高薪，出入5A寫字樓，可是，沒有人知道，我不快樂！我喪失了激情！我的激情到哪里去了？

誰偷走了我的激情？我找了很久，沒有答案。直到今天，當我重新拾起《Blue Jeans》，才發現我的激情其實一直就藏在靛藍色的牛仔褲里。

我合上書，我突然那么迫切地想找到左拉。左拉，他現在還好嗎？

我沒有他的聯系方式。我在混亂思緒中唯一能夠想到的找尋方式是上網去搜他，我鍵入了“左拉”兩個字。

左拉，十九世紀法國自然主義流派作家。不，他不是我要找的左拉。

我再試著鍵入“左拉牛仔褲”五個關鍵字。

一則消息赫然呈現眼前：某某大學成教院服裝設計專業大二學生左拉的牛仔褲作品《蝶變》榮獲校際服裝大賽一等獎。

我點開《蝶變》的圖片。那是一組牛仔褲系列。我驚異地發現每一條牛仔褲上都綴有一只翩翩蝴蝶，或懸在腰際，或掛在袋上，或繡在褲腿上……

我繼續看那則消息，我往下看，我的滾滾熱淚潰如堤決。因為，我在那則消息里看到一首我那么熟悉的詩歌，那是左拉的獲獎感言：它/可以從1歲穿到100歲/它/100年前到100年后都時髦/100個人有100種穿它的方法/牛仔時裝/100年來/變的是型/不變的是格。

那是左拉，那一定是我認識的左拉，他沒有丟掉他的牛仔激情，他的牛仔激情仍然在烈烈燃燒！他還是一個那么有韌性的孩子，從來就是！

三九寒潮凜冽的風呼呼在耳邊，此刻屋子很冷，可是，我的心卻滾燙滾燙的，我要找到左拉，我要找到那個穿著靛藍色牛仔褲有著白齒皓貝的——左拉！我要同他一起重新燃燒我們青春火焰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