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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工人

2017-06-03 10:52劉樞堯
陽光 2017年6期
關鍵詞:井隊隊長油田

許多年以后,趙海建還會時常想起一九七九年那個遙遠的初冬的早晨,如果沒有那個早晨發生的事,他現在也許還是個農民。

那是三十多年前,一個雪花紛飛的早晨,山里冷,就連呼出的熱氣也在棉帽檐凝成一層細鹽般的白霜。就在這個時候,這年的征兵工作開始了,那年月,誰要是穿上了綠軍裝,馬上就能說上媳婦,要是被刷下來,就等著打光棍??墒?,大隊每年就那一兩個招兵名額。

那年,雪來得早,瑞雪兆豐年,果然帶來了好兆頭。大隊通知各生產隊,油田趁部隊招兵的機會,也來招吃皇糧的鉆井工人。趙家樓村沸騰了,其他村也沸騰了,所有適齡小伙子都躍躍欲試,就等著在接兵首長和油田領導面前露一手。那年月農村青年離開農村的途徑無外乎三條路,參軍、上大學、招工。初選定在大隊部院子里,一大早,大隊所屬各生產隊的人都擁來看熱鬧。圍觀的人們袖著手,有人在使勁跺腳,還有人嘻嘻哈哈,熱鬧得就像一個讓人眼花繚亂的大集市,更重要的是人群里還擠著不少等著說婆家的姑娘和姑娘們的父母,他們把眼光瞄在院子中間的小伙子身上,間或指點議論一番。

軍裝筆挺的接兵首長先講話,接兵首長講完,油田領導講。油田領導穿著淺藍扎趟棉衣,棉衣左胸口上印著石油倆字。油田領導說,要說的話,剛才接兵首長都說了,我們就是要挑選最優秀的青年來充實我們的隊伍。我們油田,從淵源上來說也是解放軍。建國后,為了支援油田建設,毛主席親自簽署中央軍委命令,批準十九軍五十七師轉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石油工程第一師。這是一支從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烽火中走來的英雄部隊,在槍林彈雨中立下過赫赫戰功。直到現在,油田還保持著部隊的習慣,鉆井隊有指導員,鉆井大隊有教導員。就連我們的石油部長余秋里,一九五五年授的軍銜也是共和國中將,不折不扣的將軍!

站在院子中間等待挑選的小伙子們一臉的崇敬,都眼巴巴的看著接兵首長和油田領導。很快,接兵首長下了口令,全體都有,立定,齊步——走!排成一排的小伙子們你擠我我擠你磕磕絆絆朝前走,眼看快走到墻跟前了,接兵首長又喊,向后轉走。小伙子們朝左朝右向后轉的都有,等走回來,又讓排隊轉圈走。接兵首長和油田領導站在圈子中間,神色嚴峻,目光銳利,從頭到腳,審視著每一個年輕人。接兵首長手一指,那個,就是你,出列,站圈子中間!圍觀的群眾一陣騷動,有的家長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嘆息聲、感嘆聲、議論聲此起彼伏。人群里有當過兵的說,我看是好事,請出來的都是身材筆直、五官端正的,一定是目測上了。

最后,接兵首長挑走了預選上的人,剩下的人歸油田領導選。這時人群里開始議論,參軍的軍裝一穿,紅帽徽紅領章一戴,再提了干,祖宗三代都跟著亮堂。要是提不了干,嘿嘿,還得回來修地球。于是,大家感覺還是去油田比較保險,雖然沒有提干風光,起碼算是吃上國家飯了。油田領導聽到大家議論,伸出雙手向下壓壓說,我再說兩句關于提干的事,咱井隊每年都有轉干指標,轉了干就能當干部,一步一步往上升,升到部長咱不敢說,升到油田勘探局長總有希望吧?那可是正師級,相當于地委書記。人群里一陣驚呼。油田領導接著說,我們油田干部職位有的是,就看你們有沒有本事拿下來。

被油田領導選中的人里面有趙家樓村的趙海建,趙海建近視,他不戴眼鏡時看遠處一團模糊。但他身材挺拔,站得就像一截筆直的樹干,鼻子嘴里噴著熱氣。接兵首長眼很賊,摁著他的肩膀輕聲問,戴過眼鏡吧?趙海建滿眼含淚點點頭。接兵首長輕輕搖搖頭,有些可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落選了。還有孫家樓村的孫有糧。孫家樓村和趙家樓村相鄰,地頭搭著地頭,屬一個大隊管轄。孫有糧和趙海建是縣高中同班同學,倆人一九七九年高考落榜,回鄉務農。孫有糧剛大病一場,滿臉疲倦,不停地咳嗽,他極力忍著,偷偷咳嗽,但還是被眼尖的接兵首長發現,也落選了。

幸運的是趙海建和孫有糧都被油田領導選上了,隊列中的趙海建和孫有糧棉衣外面都罩著在縣高中讀書時穿的洗得發白的學生服。這時,風攪著小雪花漫天飛舞,樹枝搖曳著,發出“嗚嗚”的響聲。趙海建和孫有糧緊挨在一起,趙海建比孫有糧高半頭,趙海建臉很瘦很長,留著一個偏分頭,面色白凈,略顯文氣。孫有糧臉黑,身材敦實,看上去很厚道的樣子。倆人在隊伍里,互相看一眼,又用眼神互相鼓勵,又都把胸脯挺了起來。油田領導看著挑選出來小伙子們說,我們不但要思想好、品德好、身體合格的優秀青年,還需要有文化的青年。所以最后一關就是考試。大家不要緊張,考題很簡單,都是高中的一般知識。說著,大隊文書就招呼預選上的人去大隊會議室考試??碱}油田早已印好,題不多,數學語文政治一張卷,一個小時交卷。趙海建和孫有糧是高考下來的人,自然不在話下,三下兩下答了題。趙海建第一個交卷,孫有糧也答完了,本想再檢查一遍,他看趙海建交卷了,生怕趙海建在油田領導面前露臉,有些爭搶的意思,也趕緊交了卷。

很快,油田中學跟過來的老師負責打分,趙海建第一,孫有糧第二,都錄取了,當上了吃皇糧的國家工人。

來年春節前,下了場小雪,地上薄薄的一層。中午又出了一會兒日頭,就亮出水來,路不好走了。臨近中午,孫家樓村有了嘈雜的人聲,孫有糧的爹孫大旺心眼兒多,他兜里裝著帶錫箔和過濾嘴的香煙,見抽煙的男人就遞煙,還用村里人罕見的打火機點火。村里男人沒抽過這么好的香煙,有的甚至連見都沒見過,不由羨慕恭維,你娃長臉啊。這會兒,孫大旺手里拿著兩張郵局匯款單,他滿臉通紅朝村里望了望,哪里人多他就往哪里走,讓過去小瞧他的人家開開眼界。走到人多的地方,大伙兒把眼光齊刷刷地盯在匯款單上,不等問,孫大旺便解釋說,有糧——從油田寄錢來啦。有人問,多少錢???孫大旺揚揚匯款單說,不多,一個月工資一百二十元。聽的人立刻睜大了眼睛,村里人累死累活一年也掙不了一百二十元,他一個毛孩子,干幾年就是萬元戶啊。

那時候,縣里正式學徒工一個月十八塊錢,縣長每月也就七八十塊錢。于是,孫有糧掙大錢的消息像插上了翅膀,傳遍了十里八村。孫有糧風光,爹有面子,連媳婦都不用央人找,人家主動送上了門。孫大旺像打了一針興奮劑,處于亢奮狀態,喜滋滋地朝趙家樓村方向走。趙家樓村和孫家樓村雖然相鄰,但過去孫大旺很少去?,F在不一樣了,有了趙海建和孫有糧這層關系,兩家走得近了。

走到趙海建家門口,孫大旺就聽到院子里傳來“叭噠叭噠”的風箱聲,趙海建的爹趙長順早年當過兵,沒提干,主要吃了沒文化的虧。趙長順從院子里抱回柴火,坐在爐灶前,低頭抽煙。孫大旺掂把板凳坐過去,伸手把趙長順嘴里的半截廉價煙奪下來,扔到爐膛里,也不說話,掏出一盒帶過濾嘴的高級煙說,抽這個,一盒要兩毛多呢。趙長順長得精瘦,頭發有點兒斑白,平時不茍言笑,他說,咋?這么闊氣!

這時候,趙海建娘捧個洗菜的竹簍出來,她穿雙自做的黑布鞋,刷洗得干干凈凈的,卻褪色到幾乎是白色。她看見孫大旺在那兒嘰嘰咕咕說話,眉頭皺了一下。趙海建娘一直對鄰村這個有名的滑頭沒有好感,所以不冷不熱地說,還沒吃吧?算是打個招呼。孫大旺從棉衣里掏出一個布袋,舉在手里說,我帶著酒肉呢。趙海建娘放下洗菜的竹簍,裝出不在意的樣子說,咦,有啥好事?趙長順已經起身離開灶臺,在堂屋拉開一張吃飯的小桌子。孫大旺把一包醬豬頭肉、一包油炸花生米,還有一瓶散裝的白酒放在油漆斑駁的小桌上。然后,孫大旺拿出兩張匯款單,看了看名字,把趙海建寄來的那張匯款單放在趙長順面前,趙長順識字不多,轉手遞給趙海建娘,趙海建娘當過村辦小學的民辦教師。趙海建娘看看說,你還把大隊的章蓋好了。孫大旺說,那是,你們直接去公社郵局取錢就可以了。趙長順在一旁,扭臉問趙海建娘,寄來多少錢?孫大旺搶著說,一百二十塊,你有這么出息的兒子,以后還怕沒錢花?說著,孫大旺就往碗里“咕嘟嘟”倒酒,趙長順伸手攔住孫大旺捏酒瓶子的手說,哎哎,倒多了。趙海建娘急忙拿來抹布擦著桌面說,少喝點兒。孫大旺說,還有事呢,不喝不行。趙海建爹娘就任孫大旺倒酒,等著聽他的好消息。兒子出息了,做父母的能不高興嗎?趙海建娘都流出眼淚了。

孫大旺放下酒瓶子,一指桌上的醬豬頭肉、油炸花生米說,咱邊吃邊說。趙海建娘在圍裙上擦擦手,一拍腦門說,你倆慢慢說,我去炒兩個菜。孫大旺指指醬豬頭肉說,街上才出鍋的醬豬頭肉,豬拱嘴過去都是留給大隊干部的,現在咱也有資格吃了。孫大旺一仰脖,喝下了大半碗酒,接著說,海建和有糧,給咱掙臉啦。老實的趙長順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孫大旺用筷子點著醬豬頭肉和油炸花生米說,客氣啥,吃,咱兩家以后就是油田家屬了。趙長順哆哆嗦嗦夾起一?;ㄉ走€沒送嘴里就掉地上了,他趕緊撿起來,用嘴吹吹,吃掉了。孫大旺在趙長順對面嘆口氣說,自從有糧去了油田,那媒人都快把我家門檻踩爛了,煩心??!趙海建娘端上來一盤熱菜說,媒人上門是好事,咋煩心了?孫大旺又喝一口酒說,說出來也沒人信,是大隊支書讓我煩心。趙海建爹娘幾乎異口同聲地“啊”了一聲。

大隊支書是很有地位的人,趙家樓和孫家樓倆村的大隊支書是個高大壯實的胖子,喜歡盤腿坐在床上,就像一尊大佛。他嗓音洪亮,猶如洪鐘,一說話,連屋外路過的狗都嚇一跳,塌著腰夾著尾巴扭頭就逃了。所有人都敬重他,很多人都怕他。他在幾里地外跺跺腳,趙家樓和孫家樓村都搖晃。這會兒,孫大旺卻輕描淡寫地說,大隊支書要把他閨女說給有糧,我還不知道有糧啥意思呢。趙海建娘吸一口氣說,大隊支書閨女不是說給了前年參軍的歪腿家的老二了嗎?孫大旺說,別提了,據參軍的孩子們來信說,歪腿家的老二快退伍了還沒入黨,提干更沒希望,這才把目標轉到我家有糧身上。趙海建娘說,過去這種好事咱是連想也不敢想,人家支書家眼光高著呢。孫大旺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說,你們也要小心,據說,海建也讓大隊干部瞄上了。

就在孫有糧父母為孫有糧的婚事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孫有糧正躺在鉆井隊營房車的床鋪上看家里來信??赐晷?,孫有糧爬起來,坐在營房車桌前寫回信,寫信前,他看了眼窗外,窗外是鉆井隊由一輛輛墨綠色營房車圍成的四合院。四合院地處荒原,百里無山,平川一馬,人跡罕至的荒野被油田圈起來,如一獨立王國。井隊四合院大門對著油田環線公路,公路上白天黑夜跑著油田的交通車,方便出行。

孫有糧給家里回信說,他住的營房車每輛造價上萬,營房車下面是鋼鐵輪子,一串營房車連起來,拉著就能像火車一樣在油田環線公路上跑。營房車里有四個床鋪,我和趙海建住對鋪。營房車門在中間,進門左右各是兩張并排擺放的床鋪,兩床鋪中間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方的屋頂懸掛著一個類似火車車廂里可以旋轉的電扇。每個床鋪還配有一個豎到房頂的分成三截的鐵皮柜,上截占空間最多,掛衣服,中間是保險柜,放貴重物品,最下面一截放鞋子和雜物。

孫有糧寫完信,對正躺在床鋪上看《魯迅文集》的趙海建說,我爹來信說,給我說了個對象。聽了這話,趙海建放下書,瞪大雙眼說,這么快說媳婦,誰呀?孫有糧坐在椅子上,扭過身子說,是咱大隊支書的閨女秀姑,我要不是當上全民正式工,吃上商品糧,人家哪兒看得上我。

趙海建“哦”了一聲,翻身下床活動身體,一邊擴胸一邊走到營房車門口,見井隊技術員小趙的對象下了交通車朝井隊大門走來,便咬咬下嘴唇。小趙對象和小趙是石油大學同學,在油田勘探設計院工作,她脖子上圍著一條又厚又長的圍巾,圍巾兩頭掉到胸前。那天,小趙對象進院,路過井隊院門口的黑板報,黑板報上用彩色粉筆寫了不少生活小常識。小趙對象看了一會兒黑板報,扭身進了小趙的單間營房車。趙海建收回眼光,轉過身,忽見孫有糧站在他身后,嚇了一跳。孫有糧瞄一眼院子,說,看啥呢?趙海建說,沒看啥。就坐到營房車另一頭的書桌前,在一張紙上寫寫改改。

孫有糧坐回床上,拿起他家里來信又放下說,趙海建,我知道你從小心高氣傲,走出農村一直是你的愿望,這樣你父母在鄉親面前會把頭抬的高點兒。說著,孫有糧起身走到趙海建背后,把頭探到趙海建肩膀的上方望著趙海建手里的筆,發現趙海建在寫詩,歌頌鉆井隊火熱的生活。孫有糧嘆口氣說,你盡整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一點兒不實際。你要不是因為喜歡文學影響了學習,說不定就考上大學了。對了,我爹信上說,你也被大隊干部盯上了。趙海建一聽,把筆拍在桌上,在椅子上扭過身子說,盯也是瞎盯,我要找就在油田上找。接著,趙海建說,孫有糧,咱來井隊,就是準備大干一場。把眼光放遠些,遠的轉干提拔先不說,先把眼下活兒干好,給領導一個好印象,爭取早日入黨。別上來就三天兩頭說相親,那樣領導會有看法,影響前途,知道嗎。

孫有糧沒吭聲,在心里琢磨趙海建的話。停了一會兒,趙海建走回自己床鋪坐下說,告訴你一件事,我已經給王指導員說過,準備考油田的電大本科。我聽說,以后油田轉干沒文憑不行,你要不要一起考?孫有糧干笑一下說,我都學怕了,你忘了咱高中時的口號“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啦?一說學習我就哆嗦。趙海建說,我知道你學怕了,給個痛快話,是考還是不考,要考就復習功課,到時候去油田參加成人高考。孫有糧說,你考我就考。

這時,正是開春時節,外面高天淡云,艷陽普照,屋子里明亮燦爛,充滿開春的光輝。透過窗戶可以看到院子里,休班的人除了睡覺的就是在屋外打牌下棋、聽廣播、打籃球、洗衣服、曬被褥,或者在太陽下面聊大天。井隊實行四班倒,工作八小時,休息二十四小時,沒有節假日,不過特殊情況可以休假。井隊打完一口井,回油田生活區休整,等待新的打井任務下達。休整期間是總結、業務培訓、評先、開展活動,不能閑著。

趙海建和孫有糧所在的井隊是老標桿隊,參加過玉門油田、大慶油田會戰,現在轉戰中原地帶,戰功顯赫,獲得過“五一勞動獎章”。鉆井隊李隊長是個老石油人,曾任解放軍十九軍五十七師班長,轉為石油師任排長,后任鉆井隊副隊長、隊長。鉆井隊長,就如半個皇上,轉干提拔漲工資、調工作、誰休假、都是隊長說了算。李隊長的口頭禪是,困難像彈簧,你硬它就軟,你要是軟蛋,別來標桿隊。李隊長還有個銅哨子,一吹哨,響起來一聲接一聲,又尖利,又刺耳,整個井隊院子都在哨聲里哆嗦,讓人耳朵里嗡嗡鳴叫。只要李隊長哨子一響,大家就慌神,快!快!緊急集合。

李隊長除了喜歡吹哨子,還喜歡鉆井工作,喜歡鉆工的豪爽,說話隨便,想說啥說啥,大碗喝酒、大塊兒吃肉,很自在。有活兒的時候大家一起上,大錘掄得火熱,汗珠子直冒,一個累了換另一個上,活兒不多的時候坐在一起聊大天。開上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或是攢足了勁砢磣一個人都是常有的事。李隊長把家安在油田生活區,不喜歡回去,說是看見花花綠綠的人群就頭暈。他老婆操持家中一切,漿洗縫補、炒菜都是一把好手。還經常坐油田交通車來井隊,給他洗衣服、換床單、換被罩。

作為標桿隊,也走出不少石油干部,唯獨李隊長沒有走出去,原因是他脾氣火暴,聞名全油田。有次為了給井隊爭取指標,把油田領導的桌子掀了不說,還把領導的鼻子打出血。上面看他年齡太大,幾次想動他去油田后勤任職,哪兒都不敢要他,他自己也不積極,說不愿意和小白臉們打交道,甘愿在鉆井隊干到退休。

趙海建和孫有糧所在井隊的井架高聳在荒地里,剛來的時候,趙海建腳穿翻毛牛皮工靴爬上四十多米高的井架。井架正面的鋼鐵架子上,從上往下并排懸掛著兩溜巨大的標語牌,一邊是“發揚鐵人精神”,另一邊是“再創會戰佳績”。井架尖上插著紅旗,在風里“嘩啦啦”地飄,趙海建耳邊也響著颼颼的風聲。井架尖上有個四方形的小平臺,圍了一圈護欄,趙海建喜歡站在小平臺上向四周眺望。過去讀書時眼不好,現在來油田工作,經常登高遠望,眼睛居然不近視了,看來過去是假近視。

井隊四合院如積木一樣在他腳下,向西一看,油田環線公路沿著荒野上一條干涸的河道延伸,在河道繞彎的地方,油田環線公路也繞彎,就在油田環線公路和河道都繞彎的地方,是剛建起來的采油廠,一圈白色的圍墻在荒原里泛著亮光,圍墻里是一排排磚瓦平房,能看到里面走動的人影。這時油田環線公路上的載重大卡車、油罐車、送水車、大型輪式推土機、越野車、交通客車像一團流云來往穿梭,揚起的灰塵如煙一樣騰起,借著燦燦的陽光,閃著亮光向四野散去。在灰塵飄散的荒野里還有一口口被點燃的天然氣井,像火把樣冒著沖天大火。這會兒,趙海建頭頂上是碧藍天空,白云淡淡,井架下面是一派油田會戰的繁忙景象。趙海建站在天地之間,他激動地掏出隨身帶的小本和鉛筆,把腦子里剛閃現出的詩句記在小本上,以免過后忘記。這是趙海建長期養成的習慣,他上高中時就迷文學,喜歡把腦子里閃現的好句子或是聽到看到的好句子記在本上,據說好多大作家都有這個習慣。只是高考落榜回家種地,把他的文學夢澆滅了,現在油田又把他的文學夢點燃了,就像那天然氣井口點燃的沖天大火,照亮了他的人生。

直到身后傳來上梯子的腳步聲,趙海建才從詩興大發中拔出來,他探頭一看,是李隊長正在上梯子。趙海建現在是井隊的外鉗工,今天遇上鉆機不起鉆,不下套管,只需司鉆看著儀表鉆井,沒他啥事。李隊長手里拿著一卷報紙,上到平臺上,在風中把報紙艱難地展開,報紙像一個風箏,“嘩嘩”響著想掙脫飛走。趙海建把小本迅速藏進兜里,幫隊長抓牢報紙,瞄了一眼,是油田的《石油報》。李隊長指著報紙上的一首詩問,你寫的?趙海建是給油田報紙投過稿,前幾次都杳無音信,沒想到這次發表了。趙海建不知這算好事還是壞事,心里打鼓,他怕隊長吵他不務正業。趙海建拿不定主意,支支吾吾地說,我看看,哦……作者名字和我一樣。李隊長說,報社把電話打到我辦公室,讓我派人去油田總部辦事的時候,順便把稿費領回來。我說報社胡?扯,我這里沒有秀才,要有,我把眼珠子摳出來吃了。報社說我官僚,一口咬定作者就是隊里的趙海建,投過好幾次稿,這次終于發表了。

趙海建觀察隊長的表情,隊長是個大高個兒,有一張銅鑼似的大臉,一臉的胡茬子,眉毛濃密,由于興奮,臉像喝了酒一樣的通紅。趙海建看隊長沒有生氣的樣子,就大膽說,報告隊長,詩是我寫的。不過一點兒也沒影響工作,反而激起了我的工作熱情。隊長沒有一點兒責怪的意思,拍著趙海建的肩膀說,真是稀罕,井隊居然出了秀才。接著,李隊長松口氣說,這下好了,再也不用為他娘的寫材料發愁啦。隊長興奮地在平臺上來回走著,用手點著趙海建,一連說了幾個好。最后,隊長把報紙往趙海建手里一塞說,從現在開始,你就是井隊的文書,你的崗位由孫有糧頂上。

在下井架梯子的時候,趙海建多了個心眼,攙著隊長的胳膊說,隊長小心。隊長拍拍梯子扶手說,這井架,我爬了二十多年,有感情了,摔不著??煜碌骄芟旅婀ぷ髌脚_的時候,隊長突然問,你寫入黨申請書沒有?趙海建趕緊說,我這就向你匯報,已經交給指導員了。隊長滿意地看一眼趙海建說,像我的兵。

隊長下到井架工作平臺上,問楊司鉆,沒問題吧。楊司鉆手握剎把看一眼儀表盤說,還好。隊長彎腰看了一眼儀表盤,說給趙海建聽,鉆機開鉆時,鉆機的動力帶動鉆盤、鉆桿和鉆頭旋轉,通過鉆機上的儀表觀察井下鉆頭的進展情況,經綜合判斷后,如果認為鉆頭已被磨損,就要立即停鉆更換鉆頭。說到這兒,隊長扭臉對楊司鉆說,不過也要講個節約性。楊司鉆說,這叫啥話,跟沒講一樣。旁邊的副司鉆馬上接腔說,就是,又想馬兒跑得快,又想馬兒不吃草。隊長在副司鉆胸口上搗一拳說,老司鉆連這也把握不???全憑數據和經驗嘛。接著,對楊司鉆說,趙海建調隊部工作了。楊司鉆瞪大雙眼說,啥?就他嘴巴甜,一口一個師傅,拿著《鉆井隊崗位質量職責》的小冊子,問這問那?隊長說,就你那急脾氣,有耐心教?說說都教些啥?楊司鉆翻翻眼皮,吸溜下鼻子,手握剎把說,我就教他,啥是起鉆啥是下鉆。隊長朝空中一揮手說,扯吧,這都是最基本的常識。接著,隊長就沖正在井架下干活的場地工孫有糧喊,上來!滿頭大汗的孫有糧扔下撬杠,跑上井架工作平臺說,隊長,啥指示?隊長說,你頂替趙海建的外鉗工。孫有糧看一眼趙海建說,我和海建換工種了?隊長瞪一眼孫有糧說,這是你該問的嗎?滿臉青春疙瘩的孫有糧嚇得吐了一下舌頭,一臉茫然地看著趙海建,趙海建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接下來,趙海建離開了四個人住的營房車,搬進了榮譽室兼資料室旁邊的單間營房車,這溜房子正對四合院大門,主要是會議室、食堂等辦公用房。院子東邊一溜住井隊領導和技術人員,其余房子都是宿舍,在西北角是洗澡房。

每天各班下了井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鉆井平臺上,鉆盤飛轉,尤其在起鉆的時候,泥漿噴涌而出,鉆工迎著噴涌而出的泥漿,用力甩動大鉗,撞出“咔嚓咔嚓”的響聲,回蕩在空曠的荒野。一個班下來,人都快成泥人了。這天,趙海建等大家洗完澡了才去,在熱氣騰騰的洗澡房里,孫有糧正站在淋浴頭下,端著牙缸接水,然后一口將一牙缸洗澡水灌進肚里。趙海建端著臉盆進來說,你咋喝生水?孫有糧瞥一眼趙海建,關掉淋浴頭的水,開始刷牙,刷得滿嘴冒白沫子。孫有糧把嘴里牙膏沫子一口噴掉說,別忘了我是農民,沒那么嬌貴。這時,趙海建已三下兩下脫光,站在淋浴頭下往頭上打香皂,聽孫有糧話里有氣,手里的肥皂從手中滑掉了。趙海建知道孫有糧對他作文書有些嫉妒,就拿電大學習來說,整個鉆井大隊,下面那么多鉆井隊就考上趙海建和孫有糧倆人。那時候電大是晚上上課,孫有糧遇到夜班就得找人換班,換不成,就請假缺課。趙海建做文書不上夜班,每節課都不缺,這讓孫有糧很眼氣。這會兒,趁洗澡房里沒有別人,趙海建說,有糧,咱是一起出來的,村里人都盯著咱倆,看咱倆和村里參軍那些人,哪邊進步快。你想,我不想讓你進步???孫有糧喝口水,仰起脖子,喉嚨里發出“咕嚕咕?!钡捻懧?,然后“噗”一聲把漱口水吐掉,再把牙刷在搪瓷缸子里“呱呱”地攪著,邊攪邊說,我不是對你有意見,我是說,哎,直說了吧,你也不是外人。我來的時候,我爹教我,要眼活,伺候好領導。隊長的屋就是井隊的首府,剛來的時候,我趁大家不注意,起大早,去隊長屋里打掃衛生,收蚊帳疊被子,臉盆架上擺上半盆洗臉水,把毛巾搭在盆沿上,牙缸里盛滿清水,牙刷擠好牙膏橫在牙缸口上,滿以為隊長會表揚我,沒料到反訓我,說我把他當資產階級老爺伺候。難怪上面機關人說他不近人情。說著,孫有糧把牙缸“咣當”一聲扔盆里。

有天早上,炊事車蒸籠里冒著大氣,炊事班的人在炒菜。飯還沒好,等吃飯的人坐在炊事車外面的飯桌旁說笑敲打著飯盒瓷碗之類,“叮叮當當”響作一團。炊事班長站在門口大聲吼道,敲啥敲?炊事班長不吼便罷,一吼,敲得更響了。

這幾天,李隊長心情不好,拿個綠色搪瓷軍用碗先盛了稀飯,在手里慢慢轉著喝,喝了幾口,用筷子敲著碗沿吼炊事班長,稀飯沒煮爛,是不是起晚了?炊事班長趕緊去鍋里舀一勺稀飯,扣在自己碗里,喝口稀飯,咂巴著嘴說,煮爛了啊,再煮就糊了。李隊長不再理炊事班長,炊事班長還在那里“吧唧吧唧”嘗稀飯,自言自語說,煮爛了呀。

李隊長把臉扭到一邊,朝趙海建招招手,趙海建趕緊坐到李隊長身邊。李隊長氣呼呼地說,你說那個幾隊,這次評比打分,在井隊文化建設上壓了咱隊一頭,有啥,不就是黑板報內容比咱豐富、院子里標語多、看著熱鬧嗎。你想想辦法,把這些都給我整上去。我這些天考慮了,計劃下一口井,要向上面要難度大的任務,打別人不敢打的井。要打一口高產井,并且一定要完成。打井靠啥?一是干勁,二是技術,干勁沒說的,把幾個業務骨干集中起來,搞技術培訓,搞得熱火朝天,多培養出一些技術標兵和能手。隊長又說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要趙海建整個材料出來。

趙海建第一次寫隊里的材料,頭一炮不敢打瞎了。他把井隊過去的文字資料翻出來參考,再找角度,找思路,反復琢磨隊長的要求。有了思路后,熬了幾個通宵,把材料趕出來了。趙海建把材料交給隊長看的時候,手里攥著汗,心里直打鼓,隊長看材料,他看隊長的臉。隊長一口氣看完,猛一拍桌子說,這是咱隊寫得最好的材料。趙海建松氣了,知道自己把材料寫進了隊長的心坎里。隊長把材料改了幾個數字,很滿意地說,報上去吧。

趙海建按隊長的要求去鉆井公司送材料,是一個晴朗的清晨。他換上干凈整潔的衣服,站在院子里看他這段時間忙碌的成果。井隊院子大門兩側和門頭上都有了醒目的標語,院子里也增添了紅條幅的標語口號,如“弘揚鐵人精神,懂崗位職責,會操作技能”等等。黑板報上也不再是生活小常識,換成了井隊的好人好事和先進事跡。正巧這個時候,井隊田指導員從宿舍出來,他見趙海建在院子里站著,就說,我正找你呢,一起出去走走。他們朝環線公路走去,田指導員瘦高,穿著干干凈凈的工裝。田指導員是從機關下來的干部,負責井隊黨建和紀律。有次三班長無故脫崗,田指導員硬是讓三班長在全隊職工大會上作檢討,還給個處分。

田指導員在路上說,咱井隊寫入黨申請書的積極分子不少。前一段,支部研究發展新黨員,本來沒你,你也知道,你來的晚,是隊長力挺,我也同意,就破格把你報上去了。趙海建感激地看了一眼田指導員,話在嘴巴里轉了一圈兒,不知道說啥好。田指導員說,我觀察你好久了,你工作咋樣大家心里都有數。我呢,看你有文化,有上進心,打算培養你做副指導員。說著,田指導員拍了拍趙海建的肩膀說,去吧,我知道你要去總部送材料。

看著田指導員朝井隊的井場方向走去,趙海建感動得差一點兒流下眼淚,他沒想到他進步會這么快。上了油田交通客車,車里人不多,趙海建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這時,朝陽已在天邊升起,緋紅的霞光一片熱烈,簡直就要燃燒起來了。遠處的樹啊荒草啊都被染上一層薄薄的金紅。

交通車路過趙海建在塔尖平臺上看到的那個采油廠時,“呼啦”上來一群采油工,都是二十出頭的姑娘,“嘰嘰喳喳”在車廂里找座位。趙海建看到他電大同學翟敏,馬上讓出座位說,小翟你坐。翟敏高挑個頭,濃眉大眼,臉色微黑,頭發烏黑發亮,她“咦”了一聲說,你不在井隊,跑出來干啥?趙海建見姑娘們都看他,臉紅起來說,我去總部送個材料。翟敏沒坐趙海建讓出的座位,另一個姑娘趁機坐下說,女士優先。翟敏拍拍腦門,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說,哎呀——你看我這記性,聽孫有糧說,你做井隊文書了?坐在趙海建座位上那個姑娘扯扯趙海建衣袖說,小白臉,我看你就不像個鉆工。其她姑娘起哄說,你說他不像鉆工,難道他不會鉆嗎?那姑娘雙手捂頭拼命搖著說,不理你們啦!一車姑娘“嘰嘰嘎嘎”大笑起來。

趙海建在鉆井公司下了車,把材料交上去后,又搭交通車去油田總部。一路上公路慢慢變成了馬路,路兩旁出現了街燈和花壇,遠近是一片正在建設中的樓房,一個城市的雛形正在形成。路上,趙海建碰上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農,老農臉笑得像核桃皮,說石油上的同志,來買個冬儲蘋果吧。趙海建急著趕路,說,謝謝,我不買。老農說,你們石油人有錢,買個蘋果不算啥。也許是老農提醒了趙海建,趙海建想,去報社領稿費,空手去不好。于是,趙海建就挑好看的蘋果,裝了一塑料兜,外面再套上一個袋子。給錢的時候,趙海建看老農和自己父親一樣大,有點兒感觸,就說,錢不要找了。老農說,啊呀,你這個石油同志,等今年蘋果熟了,來我果園吧,離這兒不遠。吃個蘋果嘗嘗鮮,紅富士、小國光、金帥,隨意,甜著呢!

趙海建離開老農,只顧看街景,這里可比老家縣城氣派多了。不知不覺就到了氣派的油田總部綜合大樓。大樓的門在高高的臺階上,臺階兩旁是花壇。趙海建頓時蒙了,兩只腳像兩枚釘子釘在了地上,一點兒也挪不動了。趙海建問自己,你就這么沒見過市面嗎?他抹一把臉上的汗,拔腿拾級而上。趙海建鼓起勇氣走近門衛說,我進去辦事。門衛說,有預約嗎?趙海建說沒有。門衛說,這不行。每天來這樓的人很多,都進去,就亂了。就像去你家,誰都可以進嗎?趙海建后退到臺階邊,望著大樓的門,門前是兩個白色大圓柱子,柱子下是圓形的柱基。趙海建不甘心這樣回去,他繼續努力說,是報社通知我來領稿費。門衛態度馬上變了,你咋不早說?登記一下,報社在七樓。

趙海建還是頭一次乘電梯,乘上電梯后,感覺電梯比爬井架梯子快多了。電梯門“嘩”的一聲開了,把趙海建嚇了一跳,有些愣神兒,不知道是繼續待在電梯里,還是走出去。這時候電梯里有人吆喝了一聲,五樓到了。報社在七樓,趙海建貼電梯壁站著,電梯繼續上行,看著不斷增高的數字,腦海里白茫茫一片。等電梯到七樓,趙海建剛走出去,電梯門就在他背后關閉了。

趙海建提著蘋果,仰著臉,緩緩走在廊道上,心想這就是我投稿的報社啊。編輯部、記者部、策劃部、經營部、后勤部等部門,一個個標示牌掛在一個個房間門口。趙海建看一間房子開著門縫,他抬頭看看是編輯一室,就輕輕敲門,里面一個女聲說,進來。

趙海建慢慢推開門,探頭進去,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姑娘很有禮貌地站起來問,請問,你找誰?趙海建看了一眼,屋里靠墻擺了好幾張辦公桌,偌大的屋里就姑娘一個人。趙海建說,我叫趙海建,是標桿隊的文書,來領稿費。那姑娘睜大了眼睛說,哦……知道知道。說著,就請趙海建坐,接著說,我是報紙副刊編輯徐敏,你那首詩就是我編發的。趙海建沒料到一下就找對了人,他把蘋果放在徐敏辦公桌上說,編輯辛苦,不成敬意啊。

徐敏戴眼鏡,臉色白凈,頭發在腦后扎個馬尾,腦門上沒有像其她女孩那樣遮著劉海。徐敏落落大方請趙海建坐,然后給財務室打電話,讓把趙海建的稿費準備好。接著,徐敏又問,最近有啥新作沒有?趙海建就把一篇描寫井隊生活的散文遞給徐敏,徐敏接過稿子說,我看稿,你也別客氣,那兒有茶杯,你自己倒水喝。說著,徐敏就埋頭看稿,稿子不長,也就七八百字。徐敏看完一遍,又看一遍,抬頭說,你從寫詩,一下就跨到寫散文,過去發表過散文吧?趙海建看徐敏挺隨和,也不緊張了,就說,我上高中時,語文老師最器重我,經常在課堂上讀我寫的作文,還把我寫的散文推薦給縣報社發表。語文課學到《堂吉訶德》那節,大家就把《堂吉訶德》的作者塞萬提斯的名字改了一下,叫我大文豪趙萬提斯。我當然知道塞萬提斯的分量,人家是西班牙文學世界里最偉大的作家。叫我趙萬提斯,只是一個玩笑。

徐敏聽完,眼光又熱情了許多,她說,你有寫作天賦,再加上勤奮,那離成功就不遠了。好了,還是說稿子吧,你這篇稿子,我覺得不錯,編到后天報紙的副刊上。趙海建沒想到這么快會發表,有些興奮地問,能登出來?徐敏說,我只是編上去,還需要編輯部主任、總編審,不過一般不會有啥問題。我們就缺像你這樣有生活的好稿子。

趙海建搓著手說,這咋感謝呢,我請你吃飯吧?徐敏說,你不是已經請了嗎?接著,徐敏用眼睛指指桌上的蘋果。趙海建略顯失望,徐敏突然說,你看,光顧說話了,把你領稿費的事忘了。說著,徐敏就領趙海建去領稿費。趙海建領稿費的時候,財務室大媽偷偷問徐敏,誰呀?還讓你領著來,這么上心。徐敏紅著臉說,咱報社的重點作者。財務室大媽努著嘴說,是你的重點作者吧?趙海建怕尷尬,趕緊告辭出來,站在門外聽見里面還在說,徐敏,眼光不錯啊,人帥,還是個作家。徐敏說,你們胡說啥呀,真沒關系。財務室其他人搭腔說,這種事,一開始都死不承認。徐敏說不清楚,一跺腳說,不理你們了。趙海建聽徐敏要出來,趕緊走到一邊去了。

轉眼四年過去了,四年可以辦很多事情,趙海建從一名鉆工、文書,直至成了井隊的副指導員。趙海建不但電大畢業轉了干,還和徐敏談上了對象。這時已是一九八三年,人民公社改鄉,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在趙海建家鄉全面推廣。趙海建家承包三畝地,增產幅度很大,趙海建娘來信說,農民不再餓肚子,外出也不需要大隊開介紹信了,說有機會來油田看他。

這四年,孫有糧過得不順溜,電大有幾門課不及格,需要補考過關,才能拿到文憑,搞得他整日憂心忡忡的。一天夜班,趙海建去井場帶班,看哪個崗位人手不夠,他就挽挽衣袖頂上去。夜晚井架矗立,一串亮晶晶的燈從塔尖落到塔架平臺上,塔尖上的燈就如同天上閃爍的星星?;囊暗娘L在夏季也裹挾著寒氣從鉆井平臺上呼嘯而過,趙海建搭幫孫有糧用井架上的天車、游動滑車和大鉤,起出井里的鉆具,把濕漉漉滴著泥漿的鉆桿按順序排放在塔架平臺上的框架內。接著,用鉆井泵向環形空間灌注鉆井液,保持井筒內的液面高度不下降,使井筒內的壓力能平衡地層壓力。

歇息的時候,孫有糧對趙海建說,下去走走?趙海建說走走吧。從鉆井平臺下來,走過轟鳴的發電機,趙海建問發電機工,沒事吧?電機工看一眼燈火通明的井架說,放心吧指導員,我操心著呢。趙海建和孫有糧圍著井架轉圈兒走,這里是一片荒草地,枯萎的干草被露水潤了一夜,軟軟綿綿,很有韌性。偶有未及消失的露珠不斷打在他倆的腳上,鞋都濕了,陰陰的涼。他們誰也不說話,并肩走著,孫有糧不時把土坷垃踢一腳,飛起的碎塊落到遠處草叢里,驚走了一只野兔。孫有糧先開口說,我爹沒見過世面,把大隊支書看得比天大,生怕人家變卦,已把聘禮打過去,和大隊支書成親家了。趙海建說,你不是和采油廠的翟敏有意思嗎?孫有糧嘆口氣說,我是有那意思,可人家不熱乎,態度模棱兩可。我感覺她有點兒看不上我,總拿你和我比。趙海建說,我有啥,不也在井隊。孫有糧嘆口氣說,不一樣,你現在是油田的名人了。我過去賭氣和你比,做好事、掃院子、到炊事班幫廚、給隊長洗衣服,不但沒效果,還遭隊長批評和別人挖苦。你說我圖啥,不就圖轉干嘛。趙海建現在身份不同了,說話已經有點兒干部的味道,他說,你做好事沒錯,不應該只給隊長做,要給大家和集體做,這樣就沒有風涼話了。孫有糧欲言又止,趙海建看出來了,就說,有話就說,別藏著掖著,咱可是一起出來的。孫有糧撿起一塊石頭,奮力扔到黑夜里說,你跟隊長說說,讓我也做文書吧,我發現筆桿子爬得快。趙海建笑起來說,井隊就沒有文書這個崗位,咱井隊是石油師一個連為基礎組建的,隊長留戀部隊生活,才把我當文書用,其實就是材料保管員。孫有糧說,管他啥員,只要寫材料就行。咱倆同學,我水平也差不到哪兒去,要不那么多年書不白讀了?

趙海建不好拒絕,他也聽到消息,上面要調他走,去哪兒還不清楚。再說,井隊也確實需要一個筆桿子,全隊挑來挑去,技校、中專畢業的不少,但舞文弄墨不行。技術員雖是大學生,但人家不愿屈就材料保管員。趙海建就說,等機會吧。這段時間,你在業務上要下功夫。隊長喜歡作風頑強的人,隊長經常說,當年咱們隊是清一色的石油師戰士,個頂個的精壯。說一聲上,一個班就上去,完成工作從不打折扣。記得一次起鉆,一名石油師戰士的手指給拉斷了。人家轉身去地窩子旁的露天灶房,喝口酒,把燒紅的柴刀燙在傷口上,豆大的汗珠往外冒,簡單包扎一下,繼續上鉆臺干活。這誰能比?就拿起鉆這個簡單活兒來說,如果每次都能將方鉆桿準確無誤地放在鉆具的螺紋處,就能提高工作效率。你只要做到這一點,隊長就會對你另眼相看,到時我也好說話,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人嘛,不論做啥事,最終還得靠自己的能力。

一天,趙海建開著隊里的吉普車去鉆井公司開會,路過采油廠門口的時候,看見路邊站著翟敏,翟敏穿著連衣裙,身邊立著一個大皮箱子,在等油田的交通車。趙海建把車停在翟敏身邊,下車繞到翟敏面前說,你這是去哪兒呀?翟敏一下瞪大了眼睛,臉漲得紅撲撲的。趙海建沒留意,他要留意,一定能看到翟敏那毫不掩飾的脈脈含情的雙眸。趙海建從翟敏手里接過皮箱,倆人手碰在一起,趙海建感到翟敏的手燙得嚇人。趙海建提著皮箱的身子有點兒失衡,他努力保持身體平衡,把皮箱塞到了車后座上。翟敏坐到副駕駛位上,身上有一股好聞的香水味兒。趙海建開車上路,發現翟敏膚色白皙了不少。

趙海建說,你這是去哪?翟敏這才回過神來,她扭臉看著趙海建,眼里閃著光。趙海建不好意思地說,看我干啥,說,你這是去哪兒?翟敏說,我調回老家縣水利局工作了。趙海建說,好事啊,離你父母近了。跟有糧說了嗎?翟敏嘟著嘴,玩著指甲,臉上擠出淺淺的表情說,跟他說干啥。趙海建說,你倆不是談對象了嗎?翟敏反駁道,誰說的?我和他只是電大同學關系。趙海建雖然嘴上不說,心里明白了,翟敏把孫有糧甩了。

翟敏突然說,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調到我們縣水利局工作?趙海建笑起來說,調那兒干啥?又不是我們縣。翟敏大膽地說,傻瓜,人家是喜歡你。趙海建說,你早說呀,我現在有對象了。翟敏翻著白眼,把臉扭一邊說,誰知道你會這么有前途,年輕輕當了指導員。趙海建開玩笑說,不識貨了吧。翟敏不吭聲,自她知道趙海建有了對象,立馬跟變了個人似的,熱臉變成了涼臉,一路不說話。趙海建把翟敏送到油田長途汽車站,把她送上長途客車說,有時間回來看看。翟敏噘著嘴說,有啥看的,我恨你。見趙海建如墜五里霧中,又鄭重地補充說,這是女人之間的事,你不懂。

翟敏找個靠窗位子坐下,看都沒看趙海建,長途客車就開走了。趙海建舉手告別,見翟敏還在生氣,就想,這女人心硬,幸好孫有糧和她掰了,要不然可有苦吃。

那天,去鉆井公司開完會,趙海建沒有返回井隊,而是去了生活區,生活區里有井隊的家屬房。井隊職工結婚,就可以在這里分房子住。趙海建把隊長要換洗的衣服捎到隊長家,又把一兜給隊長洗好的衣服放車里,就去油田總部找徐敏?,F在,趙海建來這里已經是熟門熟路,不需要登記了。

這時已近中午,徐敏一見趙海建來,立刻收拾辦公桌說,今天去我們家,我父母要見你。趙海建撓撓頭說,呀……這么突然。徐敏說,我又不是偷偷和你好,是正正規規的戀愛。說著,徐敏繞到趙海建身后,給他翻翻領子,把他后背衣服捋平。趙海建翻出徐敏的梳子,對著門邊的鏡子梳頭。徐敏手拿濕毛巾給趙海建擦臉。趙海建乘機把徐敏攬進懷里,腳朝后一磕,把門關上了。趙海建心跳急促,渾身顫栗,他不停抖動的雙手攔腰抱住了徐敏,低頭對著徐敏的雙唇親去,倆人嘴唇咬在一起。徐敏柔軟的嘴唇仿佛在趙海建嘴里融化了,倆人緊緊貼在了一起。

徐敏家在油田總部家屬區,徐敏爸是石油勘探局總工程師,媽是油田高中語文老師。徐敏父母對趙海建很滿意,徐敏媽說趙海建,你發表的散文,我在班上當范文教學生。又問,還有啥寫作打算?趙海建一五一十地說,計劃寫我們井隊的紀實通訊,大綱已經寫好了。說著,趙海建從提包里拿出大綱稿子給徐敏媽看。徐敏媽戴上老花鏡看“大綱”,徐敏爸坐在客廳沙發里說,以后有什么打算?在工作上。趙海建屁股坐在沙發角上,搓著雙手說,我想向上走,去報社最好,能發揮特長。徐敏爸喝一口茶說,今天叫你來,就是告訴你一件事,勘探局何局長對他的秘書寫作水平不滿意,有人推薦了你。何局長看了你在油田報紙上發表的文章,很認可,打算調你上來做秘書。按慣例先借調,借調期間領導滿意,就正式調上來。

接著,徐敏爸介紹了勘探局情況,從書架上拿出一本文秘書籍遞給趙海建說,回去好好讀,把公文寫作水平再提高一下,一個單位文字材料質量的高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代表著機關水平。秘書工作不僅僅是寫材料,還要有眼色,回來我慢慢跟你說?,F在,何局長正在部里開會,估計回來就給你下借調令。趙海建惦記著寫井隊紀實通訊的事,就問,何局長啥時候回來?徐敏爸說,這次何局長去北京開完會,還要匯報咱油田下一步的打算,估計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你正好可以準備一下,有個心理準備。

趙海建回到井隊,干勁更足了,他感激井隊,要不是井隊給他做國家正式工人的機會,他就是再能寫,也寫不到局長秘書的位置上?,F在,趙海建看到井隊的一切都感到親切,他去他住過的營房車,坐在他過去的鋪位上,這里摸摸,那里看看,戀戀不舍啊。孫有糧好奇地說,咋了,好像有啥心事?趙海建趕忙轉移話題說,有糧,你電大畢業沒?孫有糧說,還差最后一門,這門補考過關,就畢業了。趙海建說,這樣吧,你好好復習,爭取考過去。你再上夜班,我替你。

孫有糧說,我跟你說的事,你忘了吧?趙海建說,啥事?接著,一拍腦門說,你看,亂七八糟的事太多,一忙忘了跟你說了,我跟李隊長說過了。孫有糧著急地問,隊長咋說?趙海建看一眼門外說,李隊長同意你做文書,只是井隊領導要年輕化,這樣一來,李隊長必須調走,去油田后勤任職。孫有糧泄氣地說,李隊長一走,那我的事不就沒希望了?趙海建說,等新隊長到任,我再給你說。孫有糧說,動井隊領導班子,那你,是不是也要動?趙海建嘴里像含塊饃,支支吾吾地說,不……太清楚。

趙海建知道自己在井隊的時間不多了,屈指算來,他在井隊舞文弄墨幾年,憑借的是一種愛好和意志,把自己牢牢定格在稿紙上,從詩歌、散文到公文和通訊,以多種題材,以公文、新聞和文學的視覺,從不同的側面反映了石油人的精神風貌,忠實而積極地記錄了石油人的工作、生活和感悟?,F在,趙海建晝夜守在井場,就是想在井隊多待一會兒,進一步尋找寫井隊紀實通訊的感覺,希望在去局長秘書崗位之前,再發一篇重頭文章,算是給局長的見面禮。

幾天來,趙海建一直在琢磨寫紀實通訊的事。一天,趙海建站在營房車門口,看到院子里突然起風了,風越刮越大,刮得地上的樹葉飛到了天上。天上烏云翻滾,像海浪一樣滾滾向前,電閃雷鳴,一場暴風雨眼看就要來了。

鉆井和別的工作不一樣,鉆機一開,人能休息,設備不能休息,必須二十四小時轉。趙海建怕井場出事,穿上雨衣,感到后背涼颼颼的,再穿上雨靴,就在這時,李隊長吹響了哨子。這個隊有這樣一條規定:井隊領導班子沒有特殊情況不離隊,節假日不離井場,復雜情況不離現場,關鍵環節不離崗位。雖然李隊長的調令已下,新隊長還沒到任之前,李隊長還在堅守著這條規定?,F在暴雨一來,李隊長“嘟嘟”吹響了緊急集合哨,院子里休班的鉆工、泥漿工、架子工、地質技術員、測井工程師、柴油機司機、衛生員等,連炊事班也不例外,都爬上了停在院子里的卡車。雨太大,跟決口的洪水一樣傾瀉而下。天都黑了,卡車打著雪亮的車燈沖進了暴風雨里。

井場四周一片汪洋,卡車陷進了泥潭里,寸步難行。大家紛紛跳下車,朝井架跑去。趙海建不由得抬頭看井架,狂風裹挾著雨打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四十多米高的井架直入云霄,鉆機在吼叫,鋼鐵在碰撞,整個井架發出巨大的轟鳴。雷電在井架上瞬間炸開,把鉆臺照得雪亮。鉆臺上人影閃動,沸騰繁忙,到處是鋼鐵,到處是泥水。先是燈光忽暗,柴油機在暴雨的傾瀉中拋錨了。柴油機司機跑上鉆臺匯報,柴油機起車正常,就是帶不動負荷,一掛泵,轉速“呼呼”往下降。李隊長立刻命令啟動備用柴油機,命令技術員搶修。

那天,鉆機轉著轉著就不對勁了,只聽一聲悶響,氣流帶著泥漿噴出井口,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氣味。孫有糧是當班外鉗工,泥漿噴了他一臉,他沒有防備,雙腳一滑,一頭栽到了鉆井平臺下面。當時雨太大,雨帽遮住視線,沒人注意孫有糧掉下平臺。李隊長緊盯著測井工程師問,咋辦?測井工程師掀開雨衣帽子,擦一把臉上的雨水,努力鎮定一下,立即大喊,強行下鉆!李隊長立刻喊,下鉆!下鉆!大家一擁而上,在暴雨中手腳有些不聽使喚,眼睛也睜不開。趙海建瞇著眼打大鉗、上扣、下鉆具,喊了幾聲,有糧,有糧!想讓孫有糧來搭把手,卻不見人。鉆工們冒著大雨,頂著外涌泥漿,拼盡全力硬是把鉆桿強壓下去,接著又下鉆桿,一邊下鉆,一邊清除鉆臺上的泥漿。其他人把一袋袋重晶石粉倒進水箱里,用鐵鍬拌,李隊長心急,干脆用手拌。經過一個多小時奮戰,鉆具造上了扣,循環泥漿固住了井壁,泥漿外噴被制服了。

在鉆井平臺上沒有看見孫有糧,趙海建就喊,誰看到孫有糧了?大家都搖頭,接著大家站在井架平臺上朝四處喊,喊聲淹沒在一片雷雨聲和鉆機的轟鳴中。趙海建走下井架平臺,在轟鳴的柴油機旁大聲問柴油機司機,看到孫有糧沒?柴油機司機搖搖頭。趙海建撓撓頭,突然想起柴油機拋錨的事,就貼著柴油機司機耳朵問,柴油機修好沒?柴油機司機聽明白了,反過來對著趙海建耳朵喊,是柱塞卡住了,換一個新柱塞就好了。

趙海建拍拍柴油機司機肩膀,在井場轉一圈兒沒見孫有糧人影,就跑到井架下面找。發現孫有糧掛在了井架下的鋼梁上,趙海建爬進去,見孫有糧臉色蒼白,昏迷在鋼梁上。這時候,李隊長還有指導員已經跟過來,井隊最怕職工意外傷亡,發生一起,一年的評先就泡湯了。李隊長蹲在井架外面喊,找到沒?趙海建用胳膊擦著臉上的雨水說,找到了!李隊長聲音都變調了,沒事吧?趙海建說,昏過去啦。李隊長“啊”了一聲,就往井架下面爬,指導員把他拖出去說,我來,我比你靈活。指導員爬進來,和趙海建一前一后把孫有糧背了出來。李隊長拍著孫有糧的臉喊,醒醒,你他媽咋回事?

經衛生員初步診斷,孫有糧肋骨起碼摔斷了三根,內臟有沒有損傷不知道。此時,井場四周水更深了,風在水面卷起一陣陣波浪。趙海建拄著木棍在前面探路,大家在齊腰深的水里把孫有糧抬到環線公路上。先前陷在泥潭里的卡車已被拖出,正好派上用場,用最快的速度把孫有糧送到了油田醫院。

多年以后,孫有糧還記得他躺在病床上的情景。他住的是雙人間病房,另一張病床空著。鉆井公司領導、井隊領導輪番來油田醫院看他。病房床頭柜和空床上放滿了送來的鮮花和禮品。鉆井公司領導讓孫有糧放心養傷,說他這次傷得不輕,等傷好后調他去油田后勤工作。領導們的話讓孫有糧很踏實,夜里孫有糧睡不著,他想了很多很多。他想起遠在農村的父母,想起父親對他的期望,為了不讓家里缺糧,父親給他取名叫有糧,就是想讓他一輩子不缺吃喝。

后來家里來信,父親說,我看趙海建心氣兒比你高,手腳比你利索,你可別讓他跑你前頭去了。孫有糧回信說,你放心,我干得不比他差。沒想到,這才幾年,趙海建就跑頭里去了。孫有糧咽不下這口氣,他比趙海建差在哪兒?他趙海建做文書能往上升,我為什么不能?只要給我一個文書崗位,我也能發光發熱。我要發光發熱了——翟敏的影子突然在孫有糧的腦海里浮現了……

上電大的時候,孫有糧就注意到了翟敏,翟敏不漂亮,喜歡說話,修長的身材,兩瓣屁股鼓鼓的,穿衣服好看。有次,翟敏從他面前走過,他就偷看翟敏渾圓的屁股。有男同學發現了,用胳膊肘搗孫有糧說,光看有啥用?有本事追呀。孫有糧有些愧疚,臉上淺了一層淡恥,偷看女人屁股是一件不地道的情事。這件事趙海建知道后,趙海建幫孫有糧寫了一封情書,孫有糧看了一個勁兒地贊嘆,不賴,寫的真不賴。

有次下課,大家坐交通車回去,在車上,趙海建朝翟敏努嘴,意思是要孫有糧把情書送過去。翟敏和采油廠的女工一路說笑,沒想到孫有糧就要向她發起愛情攻勢。孫有糧從座位上站起來,揉揉臉,清清嗓子,朝翟敏走了幾步,回頭看趙海建。趙海建遞個眼色,意思是繼續。孫有糧整整衣服,走到翟敏跟前突然失去了把情書從兜里往外掏的勇氣。翟敏發現了孫有糧,扭臉說,想和我們一起下車呀?下去可是采油廠,里面女人多得能把你吃了。車里一陣哄笑,孫有糧干笑幾聲說,看……錯了,我以為快到我們井隊了。旁邊女工嘲笑他,啥眼神,還鉆工呢!孫有糧退回自己座位坐下,朝趙海建搖搖頭,表示不敢給。眼看快要到采油廠了,趙海建伸手要過情書,大大方方走到要下車的翟敏面前說,這是一道問答題,你幫著看看。翟敏撩了一下頭發,眼睛亮閃閃地說,咋說話呢,高才生,應該是你幫我吧?趙海建說,互相學習,互相幫助。說著就把情書塞到了翟敏手里,翟敏拿著情書下了車,興奮得孫有糧沖趙海建晃晃拳頭。

孫有糧和翟敏戀愛后,翟敏好幾次問他,情書是你寫的?孫有糧知道讓別人替寫情書后果很嚴重,所以每次翟敏問他,他都拍胸脯說,我寫的!翟敏也就沒再追究。孫有糧發現翟敏對他并不上心,若即若離,既不拒絕,也不熱乎,就是公開了倆人的戀愛關系,翟敏也不反對。孫有糧想,那時候他要像趙海建一樣做文書、后來做指導員,翟敏也許不會甩了他。孫有糧和翟敏不冷不熱地處了一段時間后,孫有糧知道翟敏看不上他這個來自農村的鉆工,就答應和秀姑訂婚了。

就在孫有糧住院的一天下午,趙海建去長途汽車站接人,孫有糧娘和秀姑出站了,趙海建還往人群里望。孫有糧娘說,別望了,家里承包了魚塘,你叔離不開。趙海建就開車把孫有糧娘和秀姑往油田醫院送。在此之前,趙海建在病房里看孫有糧的時候,趙海建的借調令剛下來。孫有糧嘴上不說,心里羨慕得要死,他說,我難受啊,想我娘。趙海建說,就不想秀姑?孫有糧半躺在病床上說,想,家里人我都想。趙海建說,我給你家里發個電報吧,其實他們早就想來了。孫有糧想了想,看看趙海建說,發吧。

趙海建給孫有糧家里發了電報,還在油田家屬區為孫有糧要了婚房。那天,趙海建領著孫有糧娘和秀姑,一進病房門趙海建就說,有糧,你看誰來啦?這時候,孫有糧恢復的不錯,已經可以下床慢走了。孫有糧娘扶著他的肩膀左右上下打量,有糧呀,我的兒,井隊一打電報,我們就來了,沒啥大事吧?孫有糧知道電報是趙海建打的,感激地看了一眼趙海建。孫有糧娘拉住兒子一只手說,我兒壯實了,還是油田的飯養人啊。秀姑梳著雙邊麻花辮站在一邊,羞紅著臉說,有糧哥,聽說你受傷,俺家人都急壞了,我更是擔心死了。

孫有糧望著臉蛋紅撲撲的秀姑,被她打動了,秀姑雖然比過去黑點兒,其實還是滿有味道的,那胸那屁股不比翟敏差,也都鼓鼓的,是個過日子的人。雖然她沒有翟敏洋氣,但她對自己這么忠心,這樣的女人也不是那么好找??!孫有糧說,秀姑,我受傷有個啥后遺癥,也跟我?秀姑點點頭,羞澀地、小心翼翼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有糧哥,我把結婚證明都開來了……這樣方便伺候你。孫有糧雙手哆嗦著,接過信封。在此之前,他迷戀翟敏,的確有不想和秀姑訂婚的想法?,F在他為自己的想法后悔,愣愣地流淚了。秀姑說,有糧哥,你咋了?孫有糧擦把眼淚說,我高興。

趙海建也被秀姑的真情感動,他趕緊讓秀姑坐床上,問秀姑,你不是在公社上班嗎,有時間照顧嗎?有糧娘說,她在公社婦聯是臨時工,公社改鄉那年,就辭退回家了。孫有糧臉上擠出笑說,她目前賦閑在家,有空就看看書,咋說也是高中生嘛。一家人正說著,就聽走廊里有人“咚咚”走路,粗大的嗓門喊起來,孫有糧在哪個房間?說著,李隊長就在護士的帶領下進來了,李隊長進屋,一巴掌把孫有糧拍坐在床上說,怕?啥,多大點兒事。過去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兵,沒想到也敢打敢拼到負傷!趙海建趕緊介紹說,這是孫有糧過去的井隊隊長,現在是生活管理中心主任。孫有糧在一邊補充說,和過去的公社書記一個級別。孫有糧娘剛坐下,趕緊站起來,秀姑也跟著站起來。孫有糧娘眼兒圈紅著說,俺鄉下人不會說話,不知道該咋感謝領導關心。李隊長對孫有糧娘說,放心吧,等你兒出院就去我那兒報到上班。說著,李隊長問秀姑,是有糧女朋友吧。秀姑點點頭。李隊長揮揮手說,都老大不小了,趁來部隊……哦,趁來油田,趕緊把婚結了。秀姑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朵根。臨走,李隊長對孫有糧說,啥時候出院,打電話說一下,我派人來接你。孫有糧笑笑沒說話。李隊長說,我知道你想當井隊文書,可現在想去我那兒的人多了,稍一猶豫,別人就把位占了。你想好,想好給我回話。

李隊長走后,趙海建趕回油田總部綜合大樓上班,病房里安靜下來了。孫有糧半躺著,孫有糧娘和秀姑坐在對面空床上。孫有糧娘覺得臉上有光,那么多領導送來的禮品,秀姑都看到了,多有面子呀。孫有糧娘高興得落了淚,她對秀姑說,你看,油田多好,國家啥都包,知道你來,馬上就給你們分了家屬房。秀姑看著孫有糧,目光里充滿欽佩。雖然孫有糧受傷了,但他比在村里更出息了,一抬手一投足,讓人都看著可愛,村里的那些小伙子和他沒法比。

說起家屬房的事,孫有糧娘從褲腰上取下一串鑰匙,說這是李隊長給的家屬房鑰匙,還沒去看。孫有糧接過鑰匙,突然一拍床頭說,忘了,油田報紙上午就該到了,這都下午了。說著,秀姑就去護士站找報紙,拿回一份報紙說,今天的報紙可難找,是去護士長那里要的。孫有糧攤開報紙,頭版刊登的是趙海建寫的長篇通訊《荒原一片篝火紅》。孫有糧一口氣讀完,心里起伏不定,這樣的文章他孫有糧寫不出來。接著,孫有糧長嘆一聲說,趙海建這一炮又打響了。

就在孫有糧一口氣讀完《荒原一片篝火紅》的時候,油田報社編輯部里熱鬧一團,大家紛紛向徐敏祝賀,據反饋消息,這篇文章在整個油田影響很大,連勘探局局長都抽時間看,看完,激動地一拍桌子,通知人事部門,把趙海建的借調變成了正式調動。

這時,又一個春天來到了,陽光明媚,大地鮮亮,天空中,飛過一群大雁。孫有糧出院住進了家屬房。家屬房離油田醫院不遠,離趙海建上班的油田總部綜合大樓也就五里地。

一個星期后,孫有糧在鉆工俱樂部舉辦了婚禮。在舉辦婚禮之前,趙海建和徐敏來到孫有糧的新房,送上一條碎花床單和綢緞被面,孫有糧接過禮品說,你看,讓你花錢了,湊合一下就行了。趙海建不同意他這個說法,說,結婚是人生大事,正好你媽來了,要盡量熱鬧,簡樸可以,但不能湊合,要辦就辦得熱熱鬧鬧的,讓老人家高興。孫有糧感動地點點頭。秀姑在一旁,拉著徐敏的手熱情得不得了,她上下看看說,這要跟海建回家,還不把十里八村炸翻了。徐敏笑著,捂著嘴說,笑死我了,我有那么厲害嗎?

正在布置新房的孫有糧娘上下打量著徐敏說,這咋看著跟畫里人一樣呢。又扭臉對趙海建說,你娘知道嗎?趙海建笑笑,徐敏替他說,照片寄回去了。孫有糧娘一拍雙手說,我咋沒見?我是隔三差五就去海建家的。徐敏紅著臉說,才寄去。孫有糧娘說,是不是也打算結婚?我說呀,干脆你們和有糧一起辦了算了。徐敏看看趙海建,趙海建說,我才去局里工作,還是等等吧。孫有糧娘說,我知道你當大官了,你爹要是知道了,還不定夢里笑醒多少回呢。

孫有糧結婚那天,婚事簡樸,但場面很熱鬧。孫有糧娘被請上舞臺,孫有糧和秀姑先給她鞠躬,她笑得合不攏嘴,眼淚都快下來了。兒子終于和大隊支書的閨女成親了?;槎Y在《石油工人之歌》的旋律中進行。那天孫有糧和秀姑戴著大紅花站在鉆工俱樂部的舞臺上,趙海建和徐敏坐在臺下第一排的正中間,十分惹人注目。井隊原李隊長主婚,田指導員致賀辭。井隊的司鉆、泥漿工、架子工、地質技術員、測井工程師、柴油機司機、衛生員、炊事班的人都來了。鉆井公司也有領導到場,親手把鮮紅的結婚證遞到他們手中,臺下的觀眾熱烈地鼓掌,掌聲幾乎把禮堂的房頂掀起來了。鉆井公司宣傳科的新聞干事為他們照相。在持續的雷鳴般的掌聲中,孫有糧和秀姑并肩而立,不停地朝臺下撒糖果,不停地鞠躬致謝……

就在這個時候,田指導員開始講話,他站在舞臺上,雙手朝下壓壓,大聲說,我現在接任井隊隊長,宣布兩件事,一是表彰孫有糧同志頑強奮斗精神,被評為鉆井隊創建“工人先鋒號”活動先進個人。二是經上級批準孫有糧同志轉干,接任趙海建在井隊的文書工作。在一旁主婚的李隊長激動了,激動得說話都結巴了,他搶話說,這個……啊……孫有糧,本來已調到我那兒工作,可……李隊長揮揮手,扭一下臉說,他不愿享清福,非要留在井隊。李隊長說不下去了,居然哭了起來。楊司鉆站起來,大聲說,老隊長是舍不得離開咱井隊啊。楊司鉆的話把婚禮氣氛推向了高潮,感染了所有參加婚禮的人。

婚假歇完,孫有糧去井隊作文書,秀姑安排到油田生活管理中心工作,是按月領工資的合同工。秀姑陶醉了,靠在孫有糧懷里說,我這不是做夢吧?跟隨軍家屬一樣。

現在,孫有糧在井隊上行政班,休息日就坐交通車回家屬區。有幾個休息日,孫有糧沒回去,在營房車桌上鋪開稿紙寫文章,桌下的紙簍里裝滿了捏成團的廢稿紙。孫有糧學趙海建寫詩,一首也沒發表。他打電話問徐敏,徐敏吞吞吐吐地說,每次投稿,她修改后推薦上去,都槍斃了。孫有糧還寫散文,也發表不了。孫有糧把寫詩歌呀散文呀通訊啊想簡單了,他把自己關在單間營房車里生悶氣,連門都不愿出。夜里仰躺著,整晚失眠,他枕著自己的胳膊,手腕上的表,“嘀嗒”清脆。他把頭蒙在被子里,還是睡不著。如此幾天,他滿眼血絲,面部發黃,頭發枯干,臉瘦了一圈兒,仿佛病了一場。

直到秀姑坐交通車來到井隊,孫有糧才恢復了一些氣色。他領秀姑參觀井隊院子里五顏六色的標語:“快刀不磨會生銹,安全不抓出紕漏”,“事故出于麻痹,安全來于警惕”。這些標語分別用紅、黃、藍、綠、白作為底色,白色或紅色作為字體顏色,整齊而醒目。每一條口號的內容都不相同。孫有糧說,我把趙海建過去的標語全換了。

秀姑對標語不關心,他關心的是孫有糧為啥不回家。孫有糧愁眉苦臉地說,我寫井隊的各種方案、匯報和總結,沒啥問題,寫難度大的通訊就抓瞎。秀姑說,別那么心高,干好隊里工作就可以了。孫有糧嘆口氣說,也只能這樣了。接著,孫有糧茫然地仰臉望著遠處,突然大聲喊道,既生瑜何生亮……

一九八六年的第一場雪下來,晶瑩的雪花滿世界飄著,很快把大地變成了銀白色。這年春節,趙海建回趙家樓村探家。那時候,從縣里到趙家樓村還不通客車,為了不讓徐敏受委屈,趙海建開著那時候很罕見的沙漠越野車回村?;卮迩?,趙海建的老丈人讓趙海建按規定交了公車租用費。

沙漠越野車一路風馳電掣,到了趙海建老家地界的鎮子。趙海建離家的時候,鎮子上很冷清,現在鎮子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十分熱鬧。鎮子上沿街一溜攤點,賣百貨的敲著鋼精鍋朝人群吆喝著,口干了,把一大茶缸子茶水灌下肚,抹把嘴,繼續吆喝。徐敏扶著眼鏡隔窗看,臉蛋白里透紅,哧哧直笑。路過一個炸油條的攤點,兩個男人穿著油漬斑斑的白大褂,一個手拿一柄鐵絲擰成的叉子,在鍋里叉來戳去,撥拉著里面翻滾的油條,另一個扭臉直瞅著沙漠車看,舔舔嘴唇嘀咕道,啥車,跟坦克一樣。有些人丟下生意朝沙漠越野車看,小孩子從人群里冒出來,跟在沙漠越野車后面跑。

沙漠越野車離開鎮子,前面一個陡坡,一輛蹦蹦跳的小四輪爬不上去,正冒著黑煙吼叫著,車廂里一片驚叫聲。趙海建把沙漠越野車開到小四輪后面,沙漠越野車底盤高,全鋼烏黑的前保險杠頂著小四輪后車廂。趙海建一踩油門,沙漠越野車就把小四輪頂到了坡頂上。

沙漠越野車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早有人飛跑著把他回家的消息告訴了他的父母。趙海建的爹趙長順眼睛瞪得溜圓,臉憋得通紅,心跳得厲害,喘著粗氣,他舌頭都不會打彎兒了,說不成話。許多人家都關了院門,丟下手里活跑到趙海建家看熱鬧,村子另一頭立馬安靜下來,趙海建家門口熱鬧得像唱大戲。徐敏沒見過這種陣勢,她穿著貼身的黑呢子大衣下車,抓住趙海建的手一直在哆嗦。圍觀的人群盯著徐敏看,不停地咂嘴,咂嘴的聲音像鳥叫一樣讓徐敏感到面紅耳赤。許多年以后,徐敏回想她頭一次去趙海建家的情景依然記憶猶新。

趙海建望著熟悉的鄉親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落下來。他見了男人就遞煙還給點上火,遠處的就把煙扔過去,接煙的人有點兒誠惶誠恐,煙在胸前跳躍著,抓了幾次沒抓住,把煙卷碰得飛向空中,又一伸手凌空把煙卷抓在了手里。趙海建見了婦女和孩子就從挎包里抓牛奶糖,婦女和孩子都高興地咧嘴笑。趙海建爹上下打量著趙海建說,可把……你盼回來了,你大出息了!趙海建娘眼睛濕潤了,拉著徐敏的一只手,孩啊,快進屋,屋子剛翻新,就等你和海建回來。

趙海建抬頭看,家里大變樣,過去的土院墻變成了磚墻,院門很大,院門兩邊是紅磚壘起的方形門柱,柱上有球形玻璃燈。中間兩扇大鐵門,沙漠越野車可開進去。院里茅草房不見了,蓋了兩層的預制板樓房。

當天晚上,家里張燈結彩,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請來了。趙海建娘和姐姐做了一飯桌豐盛的菜肴,一盤盤肉菜擺滿桌子。大隊支書老了許多,已經退了下來,不似以前說話像敲鐘,說孫大旺,該讓有糧和秀姑也回來。孫大旺哆嗦著手喝茶水說,那是那是。趙海建知道孫有糧不想和他一道回來,怕一比較臉上掛不住,于是打圓場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有糧提井隊副指導員了,他顧不上回來。孫大旺吃驚地看趙海建,趙海建說,真的。接著就給孫大旺敬酒說,祝賀??!孫大旺喝下一口酒,咂巴著嘴說,我兒,也終于出息了。席上,一個參軍提干的本村部隊干部說,海建要去部隊,保準能提干,為啥?他有文化!接著問趙海建現在啥級別。孫大旺脖子都紅了,插嘴說,海建現在是局長秘書。大隊支書好奇地問,那局長是啥級別?孫大旺吃口菜,哼哼兩聲說,局長是地廳級。部隊干部兩眼直直地望著海建說,級別不低啊,在部隊就是正師職。說著,部隊干部端起酒杯對趙海建說,來,給師長秘書敬個酒。趙海建回敬酒說,咱這是殊途同歸,都一樣。接著,村長端酒,大家一起喝了,村長說,不管是參軍提干的還是去油田提拔的,都干得不賴,給咱村爭光了。

春節探家第二天,趙海建就提著禮品去孫有糧家探望,專門拐到大隊部去看看,到當年的那個操場上走走。想當年,他早上喝了一肚子玉米渣子粥,在接兵首長的命令下,甩著胳膊走步伐,肚里“晃里晃當”直響,身上臉上一會兒就冒出了汗。趙海建抬頭看天,太陽把他的臉照得亮堂,他瞇著眼睛,有麻雀從頭頂飛過,落在大隊部院里的樹枝上“唧唧喳喳”地叫,音色很脆。突然麻雀們“呼”地一下竄上天空,被麻雀蹬踏的樹枝顫悠地晃動起來。

后來,趙海建離開大隊部院子,朝孫有糧家走去。太陽暖暖地懸在天上,路邊河渠里的河面浮蕩著暖濕的氣流,波光粼粼,閃出一片跳動的亮光。那天,孫大旺看趙海建朝他家走來,將手里正修補的漁網掛在檐下,慌不迭叫孫有糧娘做飯。孫有糧娘這時候已回到村里,說是放心不下孫大旺這個老東西,孫大旺說放心不下他承包的魚塘。

趙海建提著禮品說,我這是替有糧送年貨來了。孫大旺熱情地把趙海建讓進屋里,說,來就來吧,還帶禮品,又不是外人。有糧娘打個照面就去做飯,趙海建忙說,我坐會兒就走。有糧娘說,啥話?來我這兒不吃飯就走,嫌飯不好?趙海建笑笑,只好讓有糧娘去忙。不一會兒,有糧娘從廚房折回來問,徐敏呢,咋沒跟來?趙海建說,跟著不方便。有糧娘似有所悟,哦,哦,點頭,又去廚房里忙。孫大旺沏好茶說,海建啊,你在油田進步快,有糧都告訴我了。咱爺兒倆不說外話,有糧沒你能力強,你是領導身邊的人,要多幫襯有糧啊。趙海建低頭說,那是那是。

吃過飯,離開孫有糧家,聽說他幾個高中同學正在鄰村聚會,就趕過去湊熱鬧。同學們對秘書工作很感興趣,問趙海建。趙海建說秘書看似清閑,其實很苦,有時材料要的緊,就要熬更守夜。為了達到領導要求,先要領會領導意圖,找準角度。一篇材料往往要修改多次,大到文章架構,小到語句措辭,往往需要絞盡腦汁才能讓材料過關。說到這里,趙海建吸吸鼻子說,不易啊。同學們眼里充滿欽佩,有同學突然說,大家發現沒?海建的頭發都少了。大家一陣哄笑,更佩服趙海建了,說他是靠真才實學拼上去的。

一晃,趙海建在家住了一周多,他休假滿期,該歸隊了。

十一

數年后,油田蓬勃發展,實現跨越式發展,積極開展“走出去”戰略,參加國際石油工程服務招投標,開拓國際市場。趙海建所在的井隊已出國在沙特鉆探,設備先進,今非昔比。

再后來,油田建市,油田勘探局何局長轉任市長,趙海建升任市政府副秘書長。他坐在市政府寬大的辦公桌前,時常會想起他招工時的那個遙遠的早晨。有天,趙海建看著臺歷的日期,給孫有糧打了個電話。孫有糧接通手機,手機里傳來“嗚嗚”的聲音。孫有糧正在開會,他現在是采油廠廠長。

雖然是隔空傳音,趙海建能感到孫有糧離開了會場,趙海建看著窗外紛飛的雪花說,有糧,你還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孫有糧說,今天——咋了?趙海建說,今天是咱倆招工的日子,你忘了?孫有糧說,刻骨銘心,死也忘不了……

劉樞堯:男,生于1965年。中共黨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鄭州市作家協會理事。以小說創作為主,已發表中短篇小說六十多萬字。短篇小說《把愛情帶進天堂》獲中國小說學會“中國當代小說獎”,有中短篇小說及報告文學入圍第二屆杜甫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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