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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萍

2017-06-03 10:55陳琳
陽光 2017年6期
關鍵詞:春蘭小紅老三

陳琳

阿萍是一個還算挺拔豐潤的女人。此刻李發根正在她身上充滿激情地漲紅著臉,他臉上的五官都因為用力過猛而歪斜了。自從阿萍在那個夏夜把身子亮給他之后,在他眼里阿萍就不僅僅是這家名為“香菜館”的小飯店的老板了,而是他的女人,這已是鐵定。這個讓他向往了多年的寡婦,終是在他的面前現出了原形,這使他有了發自內心的成就感。他覺得自己重新站立起來了!

這是一個燥熱的下午,行道樹上的知了發出令人煩躁的聲音。

他們肉搏的戰場就在小飯店不足二十平米的閣樓里。閣樓原先堆了一些雜物,清理出來后先是李發根一個人住,沈大慶來了之后,便又加了一張床。

阿萍丈夫病死之后,為了兒子,她咬緊牙關把自己封閉了起來,如今,她能讓李發根在她的身上搞來搞去,除了她自己身體的蘇醒,根本的是她十分在意李發根的手藝。在阿萍的心中,這家小館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和兒子的未來。

那時候,在樓下,坐在一邊兒玩手機的女傭春蘭笑嘻嘻地對正在拖地的沈大慶說,咋這般使勁呢,受刺激了?要不我讓你也撒撒勁。

沈大慶是李發根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哥們兒,多年前,他花了六萬塊錢買來的那個貴州山里的女人跑了之后,大慶就成了孤家寡人。后來大慶在井下弄傷了腿,走路有點兒一腳高一腳低,礦上就讓他去了食堂。大慶在食堂專給李發根打下手,李發根的手藝好,在領導們的小餐廳當大師傅。

大前年礦上閉坑,在井下干了二十多年的大慶正好能夾進提退的扛子,于是便辦了手續。這天李發根回礦上看老父母,見在馬路上晃蕩的大慶,就說跟我去城里弄幾個煙錢如何?大慶說也好,省得我閑得卵子都長草了。

此時, 沈大慶不耐煩地瞪了春蘭一眼,說:“你給老子滾遠點兒?!?/p>

春蘭敢這樣挑沈大慶的神經,原因還是在于大慶。大慶來店里幫工不久,竟著了魔似的迷上了春蘭,這個來自內地H省鄉下的少婦幾乎讓大慶到了整夜難寐的程度。 終是,在那個下午,在后院,他看著正在洗菜的春蘭,看著春蘭被緊身牛仔短褲包裹得鼓鼓的大屁股,他把自己所有的堅持一下子打了個粉碎。他剛把雙手摁上去,春蘭就來了一個快速的轉身,一把抱住了他,于是,后面的事就成了順水行舟。

春蘭非但沒有滾,反而貼到大慶的身邊,用胳膊肘輕輕地碰了一下大慶,說:“慶哥,我手機費快沒了?!?/p>

大慶頭也沒抬。

春蘭又用身子碰了碰大慶,說:“慶哥,我手機費快沒了?!?/p>

大慶直起身,看著春蘭,邪笑一下后說:“想讓我幫你充?”

“嗯吶?!贝禾m媚笑道。

“滾一邊兒去吧!”沈大慶推了一把春蘭,把手中的拖把往地上重重地一摔,便大步走出了店門。

沒防備大慶會來這么一手,春蘭險些摔倒。她氣惱地沖著出了門的大慶大叫起來:“你個沒良心的,提了褲子就不認賬了,你等著!”

此時,樓上李發根的臉緊貼著阿萍的臉,聲音顯得有些虛弱地說,阿萍你真好,我要幫你做出一個大飯店來。阿萍你信不信?

阿萍沒出聲,只是用雙手不停地摸著李發根的光頭。這樣的話阿萍雖說耳朵都已聽出了老繭來了,可阿萍還是會生出些感動,她知道他是真心的。

李發根坐在閣樓的床沿上喘著粗氣,他點了一根煙,邊吸邊看著阿萍穿衣服??粗粗挥傻镁拖肫鹆嗽诘V上食堂時的一些事,雖是掌勺師傅,卻是臨時工。之所以成了臨時工,完全是因了那個叫汪小云的臭婆娘。

那時,阿萍在食堂作小工。阿萍是老公病亡后礦上照顧她才進食堂作小工的。在礦上,工亡和病亡是有本質區別的。病亡的,頂多是子女由公家支助養到十八歲,再給一點兒人道主義的救濟或是補助。

日子一天天地過著,說不準是從啥時起,李發根的心中就有了這個清清秀秀的女人,但他又告訴自己,頂多也只是想想而已。

李發根的前妻汪小云是礦上的一枝花,那時候在礦上的煤銷科當出納。當初怎么就嫁給了井下跟班電工李發根?汪小云到離婚的時候仍然沒有想通。她最后的解釋是李發根孔武有力的身板吸引了她,她以為這樣高大結實的男人才是真男人,除此之外只能認定自己當初是腦筋搭錯了弦,出現了暫時性短路。

結婚的第三年,他們開始爭吵,原因是汪小云不想生孩子,而李發根堅持要她生孩子。吵來吵去就把汪小云的心給吵硬了,把汪小云的魂給吵走了。汪小云寧愿讓那個來礦上做煤生意的禿頂吳老板弄來弄去,也不讓李發根碰一下了。吳老板雖說比汪小云大十多歲,因為有錢或因為會裝扮,怎么看都要比天天鉆到煤井里去的李發根有氣質。

吳老板是老客戶,和煤銷科的人早就打成了一片,汪小云結婚時他私下里送了一對玉鐲和一條鑲了一粒藍寶石的項鏈。雖說偷歡的事做得也算隱秘,可天下終是沒有不透風的墻。李發根怎么也難咽下這口惡氣,終是在那日吳老板來礦上時,李發根用斧頭劈了他。要不是吳老板躲得快,他的腦袋準定會分成兩半,這一躲,李發根的斧頭差不多是落了空,不過,多少還是有收獲的——吳老板左邊的一只耳朵讓斧子給削飛了。如此,李發根就只能去吃牢飯了,而且要吃七八年。牢中的日子才過了小半年,汪小云便來到了監獄辦離婚,李發根干干脆脆地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汪小云收起離婚協議像是拿到了藏寶圖一樣匆匆地離去了。之后,李發根再也沒有見過汪小云。

李發根是坐滿了牢期才出來的。要不是在牢里參加了監獄組織的工作技能培訓,有了一門灶臺上的手藝,他回礦后就不會進食堂作臨時工,也就不會和阿萍有什么瓜葛。

日子就這樣昏沉著過了一天又一天,雖說昏沉,因為有阿萍,卻也能讓他心底里有一小撮希望的火苗在搖曳,直到那天阿萍的身影在他的面前消失了,那火苗一下子就像沒了油的燈芯。他知道阿萍去寧州討生活了。阿萍曾說過要出去討生活,在食堂干小工所得的千把塊工薪,糊口還能馬馬虎虎,過兩年兒子就要上大學,她得出去搏一搏。

阿萍走后李發根又在食堂混了幾年,他一直指望能被礦上補招成合同工,沒想到卻是閉坑關門了,出臺的所有政策和方案都和他無關,有關的是他必須自己去找活路。在他的心中填滿了被人拋棄的忿忿之情時,阿萍上門來了。

墻上的那臺舊空調多少還是管用的,才抽了兩支煙,身子就涼了下來,他穿上衣服下了樓。見春蘭在玩手機,便說:“你是來干活的還是來清閑的?”

春蘭說活兒都讓慶哥干完了。

這時,沈大慶抱著一個西瓜進門來,李發根就罵了他一句:“真他媽的賤骨頭!”

沈大慶說:“半斤對八兩,咱誰也別說誰?!闭f完,便抱著西瓜去了后廚。

春蘭覺得沒趣,也一聲不響地跟了過去。

阿萍從樓上下來,至玻璃水箱邊,看了看養在水箱里的魚蝦,對李發根說:“鱸魚沒有了?!?/p>

李發根起身,出門,騎上電瓶車奔菜場去了。

阿萍在收銀臺前坐下,拿過一疊菜單,一筆一筆地往賬本上入賬。阿萍對這一塊兒的事絕對細心。

兒子石小松走了進來。兒子在一家什么信息公司上班,名氣蠻好聽的,七七八八一扣,拿到手的工資才兩千出頭一點點,不夠他花半個月的。

兒子一進門,阿萍就知他是來要錢的。不是要錢,兒子幾乎不來店里。其實阿萍是很想讓兒子在店里邊幫忙邊從李發根那兒學手藝的。在阿萍看來,這樣既可以少請一個幫工,又可以讓兒子今后有討生活的本事。阿萍曾把想法同李發根說過,李發根認可她的想法,卻又說可惜了,終究是大學生呢。阿萍把想法同兒子一說,兒子說老媽你是不是神經搭錯了?阿萍自然不想強迫兒子,可兒子這樣沒根沒落的,終究不是個事。

石小松一開口就向她要三千塊錢。

阿萍本能地說:“要那么多錢干啥?”

石小松悶悶地說:“有用?!?/p>

兒子每次要錢都是這么一句話,再問他就不答了,狗脾氣像他死了的爹。阿萍從流水中數出兩千塊錢,拿在手上,看著兒子欲言又止。石小松一把奪過了錢,說老媽你別這樣拉著臉,總有一天我會還你的。

說完轉身大步走了。

阿萍愣在那兒,狗小子,怎么說話呢?兒子要錢的次數愈來愈多了,阿萍猜測兒子是有女人了。

每個星期天的下午,阿萍都會去城東的菜場和她的表哥孫松結賬。孫松在菜場做家禽生意,阿萍舍近求遠讓他往店里送貨,除了照顧他的生意,更主要的是找個由頭能和表哥孫松說說話。

表哥和阿萍不同村,隔著一道山梁,有七八里的山路。表哥大阿萍九歲,阿萍打小就和表哥很親近。表哥在鄉中學讀完初中后就跟著他爸離開了這個窩在大山里的村子。

初中畢業,阿萍沒有考上縣里的高中,阿萍并不難過,反之還有些高興,沒考上高中就意味著父母要少許多壓力少許多辛苦。大哥一個人在外讀書,幾乎已把這個家讀空了,況且阿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料,要不是父母逼著,要不是初中是國家的義務教育、花不了多少錢,她絕對是不會去讀的,每天要走十幾里的山路呢。在家幫父母干了半年活,這年春節一過,阿萍就跟著村里的幾個小姐妹去了東莞,進了一家節能燈廠做工。

那年的正月初八,表哥來到她家做客。表哥把事情說了,父母讓阿萍自己拿主意。阿萍還沒表態,大哥搶了話。大哥說這事能辦,說阿萍如果頭腦發熱弄個打工仔回來,還不如嫁一個吃國家飯的礦工牢靠。大哥已經在省城的一個單位工作了,大哥在家人的心中就有了分量。大哥這么說,阿萍就覺得大哥很懂她。

阿萍是個俊妞,在外打工,身邊一直有討好她的男人。阿萍心明眼亮,才沒像那些姐妹一樣頭腦發昏和那些怎么看都是沒前途的打工仔好來好去,甚至去做不要臉的私房外室,一不小心還弄出打胎的事來,傷心又傷身。在阿萍看來,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男男女女以及她自己,就是在水中漂著、無處扎根的浮萍。阿萍不想一輩子漂著浮著,阿萍要找個能扎根的地方。何況,能和表哥在一個地方,也蠻好。

阿萍來到礦上這年是二十歲,阿萍和表哥介紹的對象石國華結了婚。石國華大阿萍九歲,在礦上作采煤工,是表哥的隊長。石國華是正式工,是國家的人,生老病死都由國家管,一輩子也就安生了;表哥則是輪換工,和礦上簽個三五年的合同,如果愿意干,還可以續簽。說白了,像表哥這樣的輪換工,在礦上就是賣苦力掙幾個錢,同她在東莞打工時的性質是一樣的。

和石國華結婚后,日子總體來說還算過得安穩,只是丈夫在夫妻事上總是讓青春勃勃的阿萍過不了癮。丈夫在她身上折騰得虛汗直冒的時候,阿萍常常會不由自主的想到表哥。這樣很不道德,可阿萍還是會去想。轉年夏初,阿萍就有了兒子,兒子的名字是阿萍取的,為何有個“松”字,只有阿萍自己知道。

合同期滿之后,表哥最后還是決定離開。表哥說干了這么多年,能保住好手好腳是老天對他的保佑,總不能在井下干到死吧?表哥說我要換個活法。

表哥帶著一家四口還有他的老父母轉了一大圈兒,終是在寧州安頓下來。也正是表哥的鼓動,阿萍才有勇氣來到寧州開店。

阿萍以為她和石國華的日子會這樣不溫不火平穩地過下去,不料石國華得了肝癌,在醫院里躺了八個月后,走了。

丈夫是得了惡病死的,這樣的死比在井下出事故死還要倒霉,出事故死算工亡,可以享受國家的優撫,而病亡幾乎是什么也沒有。于是,她和兒子的人生就完全不一樣了。

想到了兒子,阿萍的心中仿佛有一塊大石頭壓著。

從表哥處回來,阿萍沒有直接到店里,她先去了租屋——老娘半死不活地躺在家里呢。

想想也實在是氣人。兄妹三個,到末了老娘還要她這個做了寡婦的人來管。大哥自從娶了個城里的女人之后,那根男人的脊梁骨就成了一根軟塌塌的皮條。小妹在廣東打工,瞎了眼,嫁了個來自大涼山、窮得叮當響且也是在打工的男人,因為超生,還罰了一筆大款,欠了一屁股的債。沒轍,父親死后,國華說把老娘接出來吧。

一進家門,見小松的房間門開著,阿萍至門口,就看見兒子吃著面包在電腦前打游戲。

“你怎么不上班?”阿萍走到兒子身邊,有些不悅地問。

石小松頭也沒抬,邊繼續著他的電腦游戲邊說:“我不想干了?!?

“咋就不想干了?”

“沒干頭?!比耘f繼續著他的游戲。

小松以前同阿萍說的大都是謊話,在什么信息公司工作,早已是老皇歷。這個所謂的信息公司其實就是一個專發虛假廣告和垃圾電子短信的公司,他弄不清老板是靠什么營利的,但他知道這樣的公司很不牢靠,遲早要出事的;之后,他又去了一個小廣告公司干了一段時間,末了還是被勸退了,原因是他拉不到廣告;再之后,他被一家房地產公司聘為售樓員,底薪兩千,銷售提成百分之二,這應該是不錯的行當,干得好的話一年掙幾十萬是大有可能的。也是奇了怪,無論他怎樣的努力,每個月的銷售量總是沒法和那些漂亮的售樓小姐比,更讓小松氣惱的是,有時候他正在和客戶談著,某個女同行過來搭上幾句話,客戶就跟著她去了,氣得他只能干瞪眼,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同行是冤家,同事是對手,走遍天下都是如此。他的女朋友葉耘一針見血地說。又說,你本就不該入這一行。

聽了葉耘的話,小松有些迷糊。

葉耘卻是一語道破天機,說美女經濟你曉得嗎?

葉耘自然不會告訴小松,為了業績她們能同客戶上床,更不會說出那次為了二十套房的一個大單,她讓購房的那家公司的副總折騰得在醫院躺了五天,可終究是拿到了三十萬元的提成。也正是這筆錢,才使她父母為她哥造起房子,才娶到媳婦。父母拼全家之力讓她讀書,從而跳出農門,這個債她不能不還。

人世間從來就沒有免費的午餐!走出校門已經三年的葉耘,對此已是認識深刻。

房地產在一二線城市沒完沒了地發燒,燒得人們連起碼的心智都沒有了。寧州終究是個三線城市,卻是擠著十幾家房地產公司,想不火拼都難。

面對現實,小松聽從了葉耘的話。

現在,小松在賣保險,和售樓一樣,這個行當也是山重水復。小松不想做這份工作,可不做這個又能做什么呢?到工廠去打工嗎?小松常常會想起礦上的那些礦工,想起自己的父親,想起在富士康跳樓的那幾個和自己年齡相當的人。

也有過去省城闖闖念頭,可一想起曾有過的四處碰壁,還有貴得嚇人的房租,就卻步了。讓小松迷茫和揪心的還不僅僅是這些,要糊口不難,而未來似乎看不見。

小松從心底厭煩了睜開雙眼的每一天。

打打電腦游戲蠻好的,它不會讓你去多想,還能有刺激。

“咋就沒干頭了?”阿萍問。

“干和不干都是死路一條?!毙∷娠@得不耐煩地說。

阿萍一時摸不著頭腦了。

其實,小松是受了刺激。房子、車子,他做夢也沒想過的事,葉耘想了,還在昨夜同他說了。如今有多少女人不想這些呢?

放在電腦邊上的手機響了。小松邊接電話邊起身往外走。阿萍只聽出是個女人的聲音,阿萍估計是小松的那個女友。阿萍看著兒子急匆匆地出了門,出了小院。阿萍萍想叫住兒子,卻只是張著口,沒發聲。

阿萍自然想不到電話中的那個女人把小松叫去是為了宣泄。是的,宣泄。一單生意黃了,為了這單能提成七萬塊錢的生意,葉耘把自己豁了出去??勺罱K還是讓她的同事——那個在行內有大姐大之稱的劉瑩橫刀立馬給截走了。葉耘恨不得一刀劈了那個狐騷的娘們兒,卻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吞。葉耘知道,她得罪不起那個女人,更斗不過那個女人,除非自己不想在這個行當里混了。

宣泄的最好方式就是讓身體徹底燃燒,于是,她在小松的身上像澆了汽油一樣地燃燒了。天黑了,他們的身子也空了,他們在一家小餐館填了填肚子,然后進了一家迪廳,鬧騰了幾個小時后,他們騎著電瓶車又來到了寧州城郊的青陽江邊,他們在江邊的青石板臺階上坐下,邊喝著他們帶來的啤酒邊看著月光下無聲地流動著的江水,沒有一句話,就這樣一口一口地喝著酒。

喝光了一瓶酒之后,葉耘站了起來。葉耘是個身材很好的女人,凹是凹,凸是凸,整個兒一個S形,兩條腿圓潤修長,特別是此刻,她舉起酒瓶,擺出一個類似手榴彈投擲的姿勢,幾乎要讓小松著迷了。葉耘把酒瓶拋了出去。酒瓶拋出去的時候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優美地落地,發出一聲脆響。與此同時,葉耘罵了一句:“去他媽的吧!”

然后,她仰起頭,伸出雙臂,努力伸向天空,仿佛要把星星摘下來一般。她對著夜空,開始大聲地念念有詞:

有長者說,不要前行了。

前方被高山擋著,險峻陡峭。

熱心人說,就地返回吧,

山的后面除了荊棘,還有清苦和寂寥。

若停止前行,壓在內心的問號,

會被時間腐蝕,生銹,

被悔恨和恐懼纏繞。

小松拿起手機,拍下了這如詩如夢的影像,小松 發現不知什么時候,自己的眼里竟是有了淚水。

躺在躺椅上的老母親此時口齒不清地叫了起來。

除了中風,母親的小腦萎縮也是愈來愈厲害,無藥可治。死不了,也活不好,還很磨人。這半年來,連大小便都不能自控了。母親怎么就成這個樣子了?阿萍常會想到母親過去的情景,那是一個多么要強的人??!

果然又是尿了一身。

讓阿萍稍感欣慰的是母親的感覺還有一些,尿濕了之后還能嗚哩哇啦地叫,阿萍最怕的是有一天母親成了一個無知無覺的傻瓜。阿萍每天都要從店里往家跑兩三趟,一旦真的那樣的話,阿萍恐怕是什么也干不成了。

把母親弄停當后,阿萍邊洗著母親換下來的褲子邊想著兒子的話。她想不通兒子怎么會說出那樣的話來。頓時就讓內疚的情緒圍裹了。說起來,她這個當娘的也是缺心眼兒的——兒子長大后,娘兒倆就沒有坐下來好好地說過話,兒子在想啥,她一無所知。

看樣子,兒子是碰上鬧心的事了。

后院傳來嘩嘩的水聲,沈大慶知道李發根又在后院沖涼了,這是李發根每天必做的一件事,也是坐牢之后養成的習慣。尤其是冬天,李發根將冰冷的水大盆大盆地往身上淋著的時候,沈大慶就特別羨慕。他娘的,就憑狗東西這樣的體魄,怎能不三天兩頭地要搞女人呢。不用多想也猜得出阿萍這娘們兒準定是美得要上天。要是自己也有李發根這般的蠻壯,就能把小紅那里的三個妞挨個地搞過來。自然,這只是想想而已,當真去做,是不行的。否則,小紅會把他看成一根雞毛。

大慶來店里不久的一個夜里,收工后覺得無聊,一個人在街上晃蕩,經過小紅的足浴房門前,被小紅軟磨硬泡拽進了足浴房。享受完小紅的服務之后,大慶覺得自己重生了。

從飯店到小紅的足浴房只是過一條街的路程,直線距離不足五百米,大慶卻不常去。大慶只是想得難受的時候才去小紅那兒,大慶去小紅那兒從不空手,如果空手的話大慶就覺得很沒臉皮。自然,大慶也是知道小紅不舍得花錢自己買好吃的,大慶心疼她。

大慶把幾只紅燒豬手裝進塑料食品袋后,輕手輕腳的正欲出門,卻聽到了李發根的話。李發根說你他媽的又拿店里的東西,你給我掏一百塊錢出來。沈大慶一縮身,抬腳就躥出了門去。

進了“小紅足浴”的門,門廳內空無一人。大慶知道小紅和姑娘們一準是在里面干活。于是,大慶就在靠墻的那條半舊的長沙發上坐下來,無聊地把目光投向放在門口收銀臺上的那臺二十五寸的舊電視。

電視里正在演著一部韓劇,那幾個丫頭最愛看的就是韓劇,小紅則沒多少興趣。小紅喜歡賴在沙發上,翹著屁股專心地在手機上找她感興趣的文章看,而看得最多的是那種講怎么成功的文章。

大慶有次對小紅說那些都是鬼話,成功要是那么容易的話,他們就不會寫這樣鬼扯的東西了。小紅說鬼話也是話,看看總比閑著好。這讓大慶覺得小紅不單單是個白凈清秀、細腰大奶肥屁股、性感得讓人流口水的女子,小紅還是一個有頭腦的女子,于是在心里更是加上了幾分對小紅的愛惜之情。

就在大慶被一種像有荊刺扎在肉里隱隱作痛和莫名的焦灼弄得很難受時,小紅挽著一個光頭中年男人從里面出來了。

“這不是那個那個誰……誰……誰嗎,哈哈,沒想到你老小子也好這一口?阿萍曉不曉得?”中年男人說。

大慶的臉一下子熱了起來,一時不知該怎么說了。

“今兒個表現不錯,這個月的份子就交一半吧?!蓖趵先艘幌滦〖t的臉顯得很大氣地說。說完,王老三心滿意足地走了。

直到王老三的身影消失了,沈大慶還在發怔,王老三會光顧小紅這兒,要不是親眼所見,實難相信。王老三是這塊地盤上的黑老大,明面上他還是個有產有業的大老板,他開的那個娛樂城里,漂亮的女人整排整連的。

見大慶這個樣子,小紅就說,有啥奇怪的,簡單,人家是來換換口味嘛。說完沖大慶展開了明朗的笑。 沈大慶打開快餐盒,遞到小紅面前說:“豬手,你最愛吃的?!?/p>

小紅接過快餐盒,拿起一只豬手就啃起來。

小紅啃豬手的時候,大慶就很老實地坐在小紅身邊。見小紅吃得香,大慶便有了一種他認為是幸福的感覺。

小紅的家在C省西部的一個山里的小鎮上,有三個姐和一個弟。父母為了生個兒子,四處漂四處躲。說起來小紅是由姐姐們帶大的,其實就如一株野草。十六歲就出來打工,據她自己說轉了大半個中國,才在這里停了下來。打工五六年基本上只是掙個糊口的錢,后又在歌廳里作了兩年坐臺小姐,雖說是被老板和領班的大姐大拿去一大半,卻也掙下了一筆,有了這筆錢,也就有了為自己打算的本錢。思來想去,下了好大的決心,才開了這個小足浴房。足浴房既做正經生意,也做不正經的生意,全憑顧客的喜好。

大慶有次勸小紅,說不要打擦邊球,公安逮住了就得倒霉,何況對身體也不好。

小紅便笑大慶天真。說你看過那個動畫片《貓和老鼠》嗎?那貓抓老鼠活脫就是一個玩兒,找樂子。其實呢,所謂的掃黃,就是拉著一面大旗找樂子,同時弄點兒小秋收,所以呢,你掃你的我干我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也不想想,公安如果較真,我們又咋能干得了?

小紅說她們也不想做不正經的生意,可只做正經生意的話連房租都交不起。

大慶是真心待小紅,大慶最想的是和小紅說說話,自從那夜的事之后小紅就不收大慶的錢了,她對大慶心懷感恩。

那夜收工后,被春蘭弄了一肚子氣的大慶一頭扎進了小紅的足浴房。

春蘭又向大慶借錢了,大慶已經借給她兩萬多了,這回大慶不想借了。不是大慶沒有錢,大慶每月的退休金加上阿萍給的工錢差不多有五六千,吃住又在店里,大慶幾乎不花錢。大慶之所以不愿再借錢給春蘭,是因為他覺得春蘭根本不想還錢,而且還有那么一點兒理所當然的意思。見大慶是鐵板一塊,春蘭便硬是從大慶的衣袋里把六百塊錢給掏了去。那時候,店里有食客在收銀臺上結賬,大慶有氣有火都不好發作。

一進小紅的足浴房,就見小紅臉色發白蜷在沙發上。沈大慶見狀背起小紅就走。一時打不到出租車,就直接奔跑著去了醫院。

急性盆腔炎,要不是趕得快,還真是有點兒懸乎了。小紅在醫院住了一周,沈大慶每天收工后都去醫院陪小紅。從醫院出來后,大慶還高價買來兩只農家土養的老母雞,讓李發根給燉了,吃老母雞的時候,小紅哭了,哭得稀里嘩啦。

從此后,小紅把大慶當成了親人。有時候叫沈哥,有時候叫大慶哥,有時候叫慶哥。其實不光是小紅把他當親人,足浴房的三個小姐都把他當親人。既然是親人,沈大慶就覺得有關照她們的義務了。于是,常常把店里的吃食弄點兒出來,給她們吃。

這讓沈大慶很有成就感,卻讓李發根對沈大慶深惡痛絕。李發根對大慶說你他娘的用老板娘的東西去拍小姐的馬屁,你咋會是這樣的賤人一個,老子從前是看走眼了!你得掏錢,不然我就剁你的手了!沈大慶說你想剁你就剁吧。氣得李發根想真剁他,沒轍,刀剁在砧板上,吼一聲:“滾!”

把事情說給了阿萍,阿萍聽后,淡淡一笑,說:“大慶這人心善,你是曉得的,算了,也沒什么好東西,隨他去吧?!?/p>

阿萍的話讓李發根的心里一下子像著了火,真是個好女人??!

美好的豬手讓小紅過了口腹之癮。她也想天天吃好東西,可她只能卡著自己。賣笑賣力賣肉賣身得來的那幾個錢是為了未來的人生打底子的。她和她的姐妹們不能一直做這樣的行當,這一點她和她的姐妹們都清楚。

見小紅吃完一只豬手之后不再吃了,沈大慶就說:“咋不吃了?”

小紅說:“給她們?!?/p>

大慶就后悔沒多拿點兒,大不了照李發根所說補錢就是了。就愈加覺得小紅的心腸是真正的好,很無私。

大慶在這個夜晚就和小紅聊天,說他自己幾次在井下遇險的事。

大慶覺得自己心情已經舒服多了,也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起身要走。小紅卻是不讓他走。

小紅說:“你每回來了就走,你是不是厭煩我了?”眼巴巴地望著大慶。

大慶想了想,說:“那……不走了?!?/p>

小紅很甜地笑了,說:“不走了?!?/p>

大慶將臉緊貼在小紅的臉上。

……小紅睡著之后,他仔細地看著小紅的臉。愈看愈難過。這樣的一個女子,在條件好的人家里,還需要父母親寵她,但是她卻早早出來打拼賣命了。她把含辛含淚受欺受屈所掙的錢,大部分匯給了家里,讓母親有錢治病,讓弟弟繼續學業以便將來出人頭地。她從來沒有感到委屈,好像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應該。要不是家庭拖累,她可能已經實現了自己的想法,開一間店鋪,不論賣什么,都要比現在這樣強,有尊嚴地活著,而最讓大慶心疼也是最哀憐的是她如此委屈著自己,卻不能向受了她恩惠的家人吐露半點兒。

天蒙蒙亮的時候大慶輕輕地把發麻的手臂從小紅的脖子下面抽出來,然后,悄悄地走出了足浴房。

寧州的清晨,空氣清新,晨練的老人邁著麻稈一樣的瘦腿在大街上慢跑,灑水車唱著曲子噴著水在街上駛過。

沈大慶一點兒也不覺得困,他回到飯店的閣樓,看到李發根竟然已經醒了,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望著自己。

通常情況下,清算好店里的流水之后,阿萍就會提著保溫飯盒回家,飯盒里是李發根為她母親專門燒的飯菜。說是家,卻是別人的,只是付了租金人家暫時讓你住住而已。因是舊城中的老平房,租金也就便宜,一個廳堂加上三間臥房,一個月才八百塊錢。阿萍之所以舍近求遠租下這房子,主要是看中這房帶著小院,尤其是這小院有一口老井有一株有些年頭的桂花樹,有了這樣的小院,她的母親就不會天天悶在屋子里了。

已經搬到城南那個叫“丹桂園”的高檔小區去的房東對阿萍蠻善意,無論周圍的房租怎么漲,他卻是一個子兒都不漲,還說只要這房子不被政府所拆,你就放心地住著,而阿萍擔心的也正是這件事。這個老城區拆,是遲早的事,因此阿萍愈來愈有了一種腳沒落地的感覺。

自然是想買房的,有了自己的房,家才是真正的家。

在寧州,雖說房價要比大城市便宜,可一套百平米的房子,少說要得要七八十萬,算上裝修,就得上百萬。手上是有三十多萬了,可這筆錢馬上是要用的。隔壁的音像店,這幾年生意做得實在是跟“王小二過年”一樣,基本上是靠偷著賣點兒色情光碟和書刊才把店面死撐著。那天,音像店的孫老板對阿萍說做滿租期之后就要關門,說阿萍你盤下來,把店擴一擴我看蠻好。一語點醒夢中人。阿萍和李發根一合計,認定這事能辦。

阿萍已經和房東說定了,盤下門面,兩邊一打通,店面就大了,再重新裝修一下,整個店也就舊貌變新顏了。李發根說要做大做強,也許強不到哪兒去,可做大些,只要下了功夫,不見得是有多少難的事。她絕對相信李發根的手藝和他在廚藝上的鉆研勁兒。

給母親換洗的時候,阿萍的心情惡劣到了頂點。悲哀和無奈之情像網一樣把她罩住了。

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也只能這樣嘆口氣而已,還能怎樣?好在身邊有對她死心塌地的李發根,不然這日子還真的沒了意思。

阿萍開始洗衣服。

洗衣服的時候她才忽地覺到她已有好幾天沒見到兒子了,他在弄啥呢?想到那天兒子沖她的那些話,隱隱的擔憂就爬上了心頭。

她決定等兒子回來就好好地同他談談。

兒子一夜未歸。

兒子走進阿萍的視線,是三天之后的午后了。

這天午后太陽明晃晃的,知了的叫聲從馬路上那些葉片寬大的法國梧桐樹上掉下來。沈大慶在后院洗著那些盤碗瓢盆,春蘭在前堂打掃,忙了一個中午的李發根則是只著一條三角褲在后院往自己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淋著涼水,阿萍和往常一樣在收銀臺后面清著中午的流水。

就在李發根在閣樓上換衣服的時候,石小松走到阿萍面前,隔著收銀臺,在他的目光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阿萍的頭上已有了幾根白發,像幾根銀絲一樣。這不由得讓石小松的心往下沉了沉。但他還是說出了他猶豫了幾天矛盾了幾天自己跟自己斗爭了幾天的話。他的話一出口,阿萍就驚得睜大了眼,仿佛不認識他似的。

阿萍看著石小松,說:“買車?你咋會有這個念頭?”

“我咋就不能有這個念頭?”石小松有些生硬地說。

“你說你買車做啥用?”

“跑業務方便?!?/p>

“你現在騎的摩托就不方便嗎?”

“那不一樣,車是車,摩托是摩托,完全不在一個檔次?!?/p>

“你們公司的人都是開著車跑業務?”

“也不全是。媽,我又不要好車,十幾萬的就行?!?/p>

“這么大的人了,說話也不過過頭腦,十幾萬,是小數嗎?你以為你媽是在開銀行呀!媽問你,你一個月能掙多少?”

小松不語了。

“你那點兒工資我看連油錢都不夠。老實告訴媽,是不是你的那個女友同你說了什么?”知子莫如娘。阿萍判斷,十之八九兒子是讓那個姑娘吹了耳邊風了。

“反正你得幫我買,現在是車,以后還有房。你做了這些年的生意,這點兒錢不會沒有吧?”來到店里之前,他就估計母親不會同意,所以才找了個由頭,可這由頭不管用,只能豁出去了。買車的主意的確是葉耘出的,卻也是他所想的,開著車出去跑業務,絕對要比騎著摩托體面得多,而體面很多時候就是實力和資本,會給你帶來機會。

“要是沒有呢?”

“不可能。除非你是存心不想你兒子好了,存心讓兒媳婦也飛了?!笔∷涉移ばδ樀卣f。

“要是這樣的話,她想飛就飛吧。小松,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你該看得明白的。當兒子,別只想著自己,也該為你媽想想,她容易嗎?”李發根換好衣服從樓上下來時,聽到了阿萍母子的話,他原本不想多嘴的,可他太了解阿萍了,經不住兒子的逼和求,阿萍肯定會應了石小松這個不懂事的小子的。再說,阿萍那幾個錢他們都商量好了,是要用在擴大店面上的。

“沒你的事,你少插嘴!”石小松對母親和李發根的關系一直在心里不痛快,只是覺得這老小子在替母親賣力,更怕傷到母親,就讓自己憋著。而現在,他顯然是來攪事了。

“你李叔說得沒錯,是你的她跑不了,不是你的,怎么著也沒用。一輛車就能攏住她的心?這事你信嗎?”阿萍盯著兒子說。

“攏得了攏不了另說,不買的話,就沒得說了。老板娘你掙錢還不是為了咱小松?”春蘭不適時地說。

阿萍瞪了一眼春蘭,說:“干你的活兒?!?/p>

春蘭悻悻地一邊去了。

李發根有些后悔自己不識相,便不聲響地坐到了一邊。

他點起一支香煙吸著,看著這母子倆。他真怕阿萍會松口,那樣的話,把店開大開旺的希望就會落空,這關系到他和阿萍的未來,也關系到小松的安家立業。

最終,阿萍還是回絕了小松。小松備感意外和失望。他硬著頭皮把母親的決定告訴了葉耘。葉耘只是淺淺一笑,然后淡淡地說,想過你媽為啥不同意嗎?你媽是對你沒信心呢。

石小松走后,李發根走到阿萍面前,說看樣子你是要向兒子低頭了?阿萍笑笑,我看你是白和我混了。

正說著話,就見三個民工模樣的人,各背著一根鐵棍,走進店來。汗水在他們的臉上閃著一層弱弱的螢亮,他們身板結實,個個皮膚棕黑,一看就是終日露天做重活的人。

那個高個子大漢把鐵棍往地上很有力地一杵說,誰是沈大慶。

阿萍和李發根一時有些發怔,俄頃又相互看了一眼。

沒想到,沈大慶自己竟從后廚跑了出來說,誰找我誰找我。

高個子大漢指了指春蘭說,我是她老公,沈大慶睡了我老婆,這筆賬不能不算。

春蘭一下子低了頭,縮到了墻角。

沈大慶傻眼了。麻煩來了,而且麻煩還不小。

李發根看看縮著脖子的沈大慶,有些幸災樂禍地沖大慶笑笑,然后問高個子大漢,你想怎么算?

高個子大漢掄起巴掌,狠狠地抽在了沈大慶的臉上。沈大慶一下子覺得臉上著火了。

高個子大漢對沈大慶說:“給你兩條路,一、你和我老婆睡了幾次無法查證,哪怕是睡了一百次,我只要賠款兩萬。二、用鐵棍把你的老二敲下來。你選吧?!?/p>

李發根帶著不屑的冷笑,說:“朋友,你沒發燒吧,你老婆,誰能證明?況且,就她,兩萬?是西施還是楊貴妃?想訛人?!”

見邊上的兩個漢子圍向了李發根,阿萍急忙上前扯開李發根,又沖春蘭厲聲地說:“別擺個死相了,過來,你自己說清楚!”

春蘭縮在那兒,頭也不敢抬。

“她全說了?!?高個子大漢說。

“全說了,沒來由的她會說什么?我說這位兄弟,你見過一個女人偷人養漢了,還會告訴自己的丈夫這樣的事嗎?”阿萍笑瞇瞇地說。

高個子大漢一時卡了殼,氣惱地一把拽過縮在一邊的春蘭,說:“臭娘們兒你說清楚!”

春蘭指指沈大慶,哭喪著臉說:“他說,他說?!庇终f,“大慶你就實說了吧,你睡過我你不能不認賬,他會打死我的?!?/p>

大慶低聲說:“又不是白睡的,她從我這兒拿過好多錢了,說是借,可她從不說還,我也沒打算要她還?!?/p>

只聽得一記脆響,高個子大漢一巴掌把春蘭扇倒在地上,又踹了她一腳,怒道:“錢呢?是不是又給你娘家了?”

春蘭不語。

高個子大漢忖忖后對沈大慶說:“一碼歸一碼,你狗日的睡了我婆娘,你就不能白睡,怎么說你都給我戴了頂大綠帽了,你得給我精神賠償,五千塊,少一分這事沒完?!?/p>

見李發根似乎又要發作了,阿萍趕忙攔了他。阿萍把李發根往后拽了幾步,說你就別給我添亂了。然后,從收銀臺的柜子里數出兩千塊錢,至高個子大漢面前,很嚴肅地說:“他倆的事,只有他倆自己知道,你們夫妻是咋回事,用不著把這層紙給捅破了,想給自己留個三分臉面呢,就把這兩千塊拿了去,否則,我只好報110了?!?/p>

高個子看看阿萍,又看看隨從的兩個人,再看虎視著他的李發根,顯出很不情愿的樣子收下了錢,然后,沖春蘭惡惡地說:“你等著!”

之后,高個子大漢轉身就走。

至門口,有個隨從說,這就走了?

高個子大漢一腳踹了過去,說你狗日的傻呀,見好就收。不提老板娘報不報110,就看那個鐵塔樣的伙計,動起手來,咱這趟恐怕就白來了。那家伙,一身的殺氣。

阿萍把錢給高個子大漢的時候,李發根心痛了一下。于是,一腳踢向縮著身子蹲在那兒的沈大慶。

阿萍要把春蘭工錢結了,讓春蘭走人。春蘭看看沈大慶,很希望他能為她求個情,可大慶只是一直垂著頭。春蘭只好自己向阿萍求情,春蘭說原本是不想也不會把和大慶的事說出來的,只是因為那天她買了幾件衣服,被她的老公注意了并且揪著她的頭發又打又踢盤問不止,這才招了個一干二凈。她說她不想丟掉這份活兒,說丟了的話回去就沒命了。

阿萍說,活該!我不留你不全因為這件爛事。

春蘭怯怯地問,為啥?

阿萍說,你是個欠揍的傻×!

春蘭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大慶的心軟了,為春蘭求起了情。李發根也幫腔,對阿萍說你不會真想讓她回去被揍個半死吧?況且一時三刻也找不到人來頂。

阿萍和李發根對了對眼,然后沖春蘭沒好氣地說,后面干活去!又對大慶說:“那兩千塊從你工錢里扣?!?/p>

李發根的老父親打來電話,讓他回家一趟。他問什么事。老父親說大事。老父親說是大事,那肯定是大事了。果然是大事 。

他竟然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已經十五歲的兒子。

當他從老父親手中接過兒子的近照,他的頭腦一時空白了。

怎么可能?可照片上的這個陽光小子,又讓他在心中本能地認定了這個事實。這小子活脫脫的就是時的翻版,幾乎是一個模子套出來的。

父親說小云回來了,就在她媽那兒住著,說是過幾天就走。讓你回來,不光是讓你知道你有兒子,我想你必須得和小云見一面,這么多年過去了,當年的恩怨該翻過去了,是不?

他去見了汪小云。面對已經發胖、且略顯憔悴的汪小云,他很吃驚,那個他記憶中的女人,像花一樣的女人哪兒去了?

他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覺到了心猛地抽縮了一下,一種無法言表的隱痛頓時擴散到了全身。

他們面面相覷,沉默中的尷尬讓李發根不停地搓著手。

還是汪小云主動打破了沉悶。

她說和你離婚的時候孩子已經三個多月了,我想打掉的,我算著應該是你的,可我又吃不準。我希望是你的,這樣的話我也算是對得起你了。我做下了渾事,能讓你有個后,也算是一份補償吧。況且老吳也不讓我把孩子打掉,他認為是他的,他老婆一連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他很想有個兒子。

老吳不做生意之后便和人合伙投資辦廠,不知怎么弄的,沒兩年就垮了,欠了一屁股債。我一直住在縣城,等著老吳離婚,可直到兒子四歲了他還是拖著沒離。廠垮了,又找不到能上手的生意做,他的性子就變得很躁,沒來由的就會沖我發火。有一次還拿兒子撒氣,罵兒子是野種。我們開始是吵,后來還相打。我知道不能怪他,四歲的兒子怎么看都不像他。我開始萌生了要離開他的念頭。他離不了婚,我得想想我的今后、兒子的今后了??晌疫€是猶豫著,直到他老婆打上門來,我不走也得走了。我先是去了省城,后又去了溫州,末了在義烏落下腳,幾番折騰后在小商品市場弄了個賣兒童玩具的攤位。這其中的事就不說了,有因就有果,很公平。只是這些年苦了兒子。想過回礦,也想過把孩子送回來,卻是心中有道坎怎么也過不了。這回之所以回來,我想了很久。我已無法回避也必須要讓兒子知道他的父親是誰,盡管兒子從未提過這件事。

汪小云苦笑笑說:“我害你吃了牢飯,現在我還你一個大兒子,是不是扯平了?”

真的扯平了嗎?多日來,他的眼前常會出現汪小云苦笑的表情?,F在,他的眼前又現出了汪小云的那個苦笑。

阿萍的話此時又在耳邊響起,阿萍說,什么扯平了,發根,你欠她一輩子的情!真沒想到她會如此重情重義。要說呢,當初的事,你也是有責任的。她為什么會和別人好上,你在自己身上找過原因嗎?你想過她為何現在來找你嗎?

阿萍讓他盡快去義烏認兒子。

李發根出事的那年,阿萍失去了丈夫,兒子才十歲。在阿萍看來,世上最金貴的就是兒子。要是沒有了兒子,作人也就沒了味兒。發根對她的心思阿萍是相當明白的。在阿萍看來,也正是這心思,李發根才會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在她的這個小店做大廚。否則,憑他在灶臺上那高超的十八般手藝,在任何一家大飯店,一年都可以有三四十萬的收入,而不是阿萍給他的一年六萬。雖說他們經常有男歡女愛的床笫之事,隨便得像夫妻,可終究阿萍現在還不想同他成為夫妻。對李發根阿萍在心中有一波一波的感激之情,卻是沒有帶著愛情成分的那種感情。阿萍覺得像現在這樣處著,是最好的。成了夫妻后,就沒了現在這樣的一層玻璃隔板,許多事八成就會變了樣變了味兒。不過,阿萍在心中還是有些惴惴的,她知道照現在這樣兩個人不清不楚的混下去,和李發根成為夫妻,是遲早的事。否則,她實在是太負于他了。李發根橫空出來了一個兒子,她是真心地為李發根高興,同時,阿萍又有了隱隱的擔憂,她似乎看清了汪小云的良苦用心——兒子實則是汪小云套向李發根的一根繩套——她和李發根前半生是冤家后半生還想做回夫妻。兒子是一定要發根去認下的,至于發根會不會鉆進汪小云的繩套,阿萍相信主動權在她這里。

李發根懂得阿萍話中的含義。和阿萍相處了這么些年,對于阿萍他又怎能不知?

他遲遲沒有動身去義烏,而阿萍卻在催著他去。

如果說去不去義烏這件事只是讓他心煩和一時舉棋不定的話,那么每月被王老三抽份子錢的事著實是讓他備感受欺,惱羞得砍人之心都有了。

昨天午后,王老三手下的幾個混混來到了店里,又從阿萍手上敲走了兩千塊所謂的份子。他們似乎是定好了日子,一到月底,他們就來。算起來,這幾年他們從阿萍手中已經敲走了六七萬塊錢了,這不僅僅是錢,更是他在灶臺上所流的汗水!這汗水進阿萍的口袋,他很樂意很情愿也開心,可阿萍一點兒也不反抗就這樣讓王老三們敲走了,他很痛心很憤怒自然也很無奈。

王老三的大名叫王子華。多年以前,寧州的江湖有三霸,王老三的勢力最小年紀也最小,江湖上人稱三哥。后來,那兩霸都讓政府給滅了。王老三也吃過三次牢飯,可每次在里頭只住上兩三年,就出來了,不久,他竟然又會東山再起。坊間傳說王老三背后有人。

這樣的街痞,大惡不作小惡天天有,就像一群綠頭蒼蠅,在你面前飛來飛去;就像一群吸血的蚊子,時不時地來叮你一口。他們有大把的時間和大把的精力同你陰著陽著地耗下去,而任何一個店家則是怎么也耗不起的。

干這種不上臺面的事王老三基本不出面,王老三怎么說也是個體面人,他開著一家大大的娛樂城,還有一個工程公司,據說寧州的土建工程有一多半掌控在他的手上。

也是個午后,王老三帶著三個手下來到了店里。王老三他們一進門,李發根就知是來者不善。李發根牢牢地記得,這一天正好是他們的店開張滿半年。頭天夜里打烊之后,阿萍讓他炒了幾個菜,慶賀他們在此站穩了腳跟,阿萍把放在柜上一直沒賣出去的那瓶標價為三百八十五塊的五星口子窖給開了。

當王老三要阿萍出份子錢的時候,李發根悶聲不響地左手提一把鋒利的菜刀,右手提一把砍骨刀從后廚陰沉著臉走出來了。

王老三見了,竟是笑瞇瞇地對阿萍說:“妹子,你那伙計是要哥的命呢還是要他自己的命?”

阿萍見狀,臉一下子白了。她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來奔到李發根的身前,低聲卻又嚴厲地說:“回去,別給我添亂!”邊說邊用力把李發根往后廚推。

李發根在牢里沒少和王老三這樣的貨色打交道。怎樣對付他們,李發根心中有譜。在李發根看來,只要你比他們狠,比他們不要命,他們就會在你面前成為軟蛋。問題就在于你是良民,守規守矩,少了一份狠勁兒寧愿委曲求全也不會去玩命,如此在氣勢和心理上就已輸了,也就助長了王老三這種貨色的張狂。李發根很明白,以惡對惡才是出路,正如《好漢歌》中唱的一樣,該出手時就出手。

阿萍卻是死力地把他往后廚推。他的性子是寧愿不要命,也不甘受欺受辱。為了阿萍,他只好硬生生地忍住。他退到了后廚的門口,在門框上靠著,冷冷地盯著王老三他們。

然而,那天最令他惱羞的不是王老三這些人渣,而是阿萍。

阿萍一臉燦爛地笑著,又是遞煙又是泡茶,還甜膩膩地一口一個三哥地叫著。那個王老三竟然捏住了阿萍的手。而阿萍呢,則是由著王老三又捏又摸。那時候,李發根瞪圓了雙眼,只覺得血直往頭上沖。

王老三說:“三哥我實在是太忙,今日抽空才來看看妹子,不怪吧?當然,妹子的店一開張,門臉都沒熱乎,我們就來,那肯定也是不好的。這半年下來,我看妹子的生意做得蠻熱鬧的,想來是要在這塊地盤上熱鬧下去了。我看也該熱鬧下去,在三哥的地盤上,有三哥罩著,不賺個盆滿缽滿哪能行。也許妹子你早就曉得了,在三哥的地盤上做事,三哥肯定是要給你們彩頭的,你們也是要認下這個彩頭的,不然,有個什么三三兩兩的事生出來,就別怪三哥不講情面不關照了。妹子,你也是看見了的,在這塊地盤上,只要是老子你三哥罩著的店家,那是家家風調雨順,生意做的穩當。反之……”王老三剎住了話口,很有意味地笑了笑。

盡管阿萍的手給王老三摸了捏了,盡管阿萍又被王老三拉著坐在了他的大腿上,盡管阿萍使出了女人的陰功,末了,還是讓王老三敲走了兩千塊。

王老三他們走后,李發根對阿萍忿忿地說:“我忍不了了!”

阿萍沖他冷冷一笑,說:“忍不了?有種的話,你把狗雜種給治了!治不了,就得破財消災,往后就別在我面前干嚎!”

李發根思來想去尋不到一個治住王老三的法子。沈大慶說除非把狗日的東西給滅了,一勞永逸,為民除害。要滅了王老三,不是不可能。只要瞅準了時機,手起刀落,就成??沙闪酥竽??

王老三偶爾也會帶三五個狐朋狗友來店里吃飯,是專門沖著李發根研制的店里的招牌菜蟹黃獅子頭、六味毛腳蟹、九轉大腸堡和八鮮豆腐廂而來的。吃飽喝足,一分不少地付錢,很文明的樣子。

看來去義烏認兒子的事只能先放一放了,兒子就在那兒,是自己的,跑不掉的,遲認早認沒關系。他擔心的是自己的這次義烏之行,恐怕會成為汪小云和兒子的俘虜,情感、道義和責任上的俘虜。責任是一定要負的,可在情感上,他不可能再接受汪小云了。這一點他十分清楚。他的心在阿萍身上,這已經是事實。如果兒子想讓他和汪小云重續前緣呢?如果汪小云一定要拉他上船呢?他會不會動搖?

李發根在這個悶熱的夜晚走到苗青的鮮林水果店的門口時,水果店內通亮的燈光讓他覺得有些刺眼,他本能地向店里望了望,店里沒有一個顧客,都這個時辰了,誰還會來買果子。苗青之所以還開著店門,顯然是還想著賣些雪糕、冰棍、冰激淋這些冷制品,那個大大的冰柜就放在水果店的進門處左側,和柜臺緊挨著。

李發根原本只是望一眼就走過去的,卻是收住了腳步。李發根以為自己看錯了,定眼之際,便不由自主地朝水果店走去了。

李發根看見了柜臺后面不僅坐著苗青還坐著王老三。如果要確切地表達那就是王老三坐在凳子上,而苗青坐在王老三的大腿上。苗青正在和王老三調笑。

苗青是個大美人,在這條街面上怎么說都算是個人物,可惜結婚才九個月,她的男人因為搗弄假幣數額巨大,被判了十七年。據說弄假幣的事她也有份兒,不知怎么的她被拘了一段日子后就出來了。她沒和丈夫離婚,這一點讓李發根很是感慨。無兒無女且才三十出頭的她,如果不和男人發發騷,那實在是不正常??伤屯趵先@狗雜種這般當街嬉戲,是不是太不要臉了!而王老三呢,他媽的老牛吃嫩草竟然吃得這般張揚,這般理所當然,憑什么這狗東西能這樣?

盡管這個王老三長得也算高大,說話的時候帶著一臉的假笑,可那張尖長的瘦臉還有外八字的濃眉,滴溜溜直轉的三角眼,李發根第一眼見了,就知道這個人不是什么好鳥,絕對是個心狠手辣的家伙。

李發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為何這條街上只有苗青一家水果店。原來苗青這娘們兒是有靠山的!看來是自己把苗青想簡單了。

那么阿萍的靠山當然是他李發根了,是的,他李發根理當是阿萍的靠山。否則,他就不是一個男人,就會被阿萍看得扁扁的。他的耳邊響起了阿萍的那句憤惱的話:“忍不了?有種的話,你把狗雜種給我治了!治不了,往后就別在我面前干嚎!”

一定要把這個王老三給治了!

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先向公安舉報王老三。這是正道。

王老三看到了李發根。

王老三顯得很熱情地說,這不是阿萍飯館的那個誰誰誰嗎,看你的樣子,好像觸了霉頭了?

王老三朝李發根招手道:“過來,過來,老子有事同你說?!?/p>

李發根說:“我也有事同你掰掰?!闭f著就到了大冰柜前,立在王老三和苗青的面前。

王老三說:“那行,你先說,老子今兒個心情不錯,有耐心?!?/p>

李發根說:“你吃過牢飯,我也吃過牢飯,我長記性了你咋就沒長記性呢?你就不怕再進去?”怎么就說出自己坐牢的事了?也許是被潛意識所驅,想告訴狗日的,老子也是從那里面出的,老子不怕你。

王老三來了勁,說:“你也吃過牢飯?哈哈,那咱倆可以作兄弟了!你說你一個廚子,為啥吃牢飯?”

李發根硬硬地說:“砍人!”

王老三說:“那肯定是沒把人砍死,不然你早被斃?了!兄弟,我曉得你的意思。老實同你說,老子是沒辦法,老子有一幫子兄弟跟著,要飯吃,在老子的地盤上,搞不到飯吃,那還不如死?了,老子的地盤當然是老子作主,你說可對?”

李發根說:“你開著歌廳娛樂城,開著大公司,大老板了,如此小兒科下三爛,你不覺得掉價?”

王老三哈哈一笑說:“一年下來有好幾十萬,掉卵子的價!換作你,會舍得?”

李發根說:“夜路走多了就不怕碰上鬼?”

王老三遞根香煙給李發根后,很認真地說:“在老子的地盤上老子怕個卵!對了,本來這幾天要去找你們的,目下正好先同你說說。老子反復思維過了,還得走正道,這個正道就是參股,老子已選好了一些店家,你們家算一個,你看這個想法好不好?”

李發根盯著王老三,說:“好個屁!”他真想上去三拳兩腳把這個王老三好生地修理一頓。但他忍住了。此時,他堅定了要向公安舉報王老三的決心,他得盡快發動大家簽名。他相信朗朗乾坤總會有正義的。

“兄弟,老子同你講,這年頭不與時俱進那是不行的,要與時俱進,就得革新我的工作方法和經營方式,參股搞搞市場經濟,是大勢,是必須,必須你曉得嗎?” 王老三一本正經地說。

此時,苗青輕拍了一下王老三的光頭,對李發根說:“曉得三哥頭頂為何不長毛嗎,聰明絕頂呢?!?/p>

王老三大笑了起來。

阿萍從泰康醫院回到家的時候,母親歪著頭流著口水似睡非睡地躺在門廳里的那張竹制的躺椅上。入夏以來,阿萍每天在出門之前就會把母親從床上弄到這張躺椅上。躺椅離門有兩米左右,這個位置透亮、通風,能有個把小時曬到太陽。

有天晌午,阿萍回來,母親竟是躺在了地上,大小便弄了一身。阿萍邊伺弄著母親邊流淚,不自禁地對傻傻的母親說:“娘啊,我的親娘唉,你如此這般,是前世作了孽呀還是要把我給磨死呀,夫死娘癱兒又和我扛,我的命咋這么苦??!”

她一趟一趟地去勞務市揚,一次又一次地走進那些家政公司。

前些日子,當她在一家家政公司咬牙開出包吃包住四千一個月的工資時,那幾個在等雇主的女人竟然無一個人響應。

在她走出這家家政公司時,那個一直坐在辦公桌前不聲不響的長發姑娘追了出來,對她說如果她肯出五千五的話,有個大嫂愿意接下這單活。

長發姑娘說出的價格,阿萍實在接受不了。五千五,抵得上兒子石小松兩個月的底薪了,于是就在心中又責怪起兒子不聽話,非要在外頭混。兒子要是愿意到店里來做,一邊跟發根學手藝一邊管店,她就有更多的時間照顧老娘了。

雖是很失望,卻從那姑娘這兒得了個信息,如此,今天午間生意一收場,她便打的去了城西才開張不久的泰康醫院。

這是一家和某慈善基金、市民政局、市社保局合作,以康復、理療和臨終關懷為主業的民營醫院。當阿萍走出醫院的大門時,心情大好。怎么能不好呢!她可以讓母親住進這家醫院了,進了醫院,她給母親買的新型農村合作醫保就起了作用,醫院給她估算了,一個月頂多自付兩千塊上下,同樣是出錢,在醫院有醫生護士照料著,比請保姆強十八倍了!

出門之前,阿萍把母親抱回了那個小房間,把她安頓在床上。然后,扣好了床欄。這床欄是為了防著母親從床上翻下來專門裝上去的。弄停當后,阿萍嘆了口氣,對無知無覺躺著的母親說:“明天,就送你去好地方了,有人照顧你了,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p>

正至廳屋的門口,手機響了,是表哥打來的。

阿萍回家時壓根兒沒想到石小松就在他的房間里,在阿萍接電話的時候,石小松無聲息地開了門,靠在房間的門框上,一聲不響地看著她。

接完電話后,阿萍一臉的愁容,自然也在心中對表哥有了抱怨。

表哥要向她借十萬塊錢。

這么大的事,表哥應該早點兒同她說的。要是在半個月前,她興許還能湊給他,而現在,她已經把手中的那筆錢用出去了。她盤下了隔壁的音像店,向房東交了第一年的租金,施工隊也進場整修了。施工方的意見是停了業,兩邊一起合著整裝,效果好。發根說不能停業,即使客人少點兒也比停下來強。于是,就和施工方商定先把音像店那邊弄好,再翻修老店。音像店和老店只隔著一堵墻,到時候,只要開扇門,兩邊就連成了一體。

表哥的忙她是要幫的,也是沒法推脫的。

表哥一直想讓全家在寧州這塊地盤上安營扎寨,把他和那個窮山村相聯的根須割斷,最好是能連根拔起。

表哥的大丫頭嫁到城郊的青塘村,親家是村主任,費了點兒周折之后,把表哥一家的戶口落進了村里,還幫表哥弄了一塊宅基地。阿萍問表哥,說你苦做了這半輩子,連個三五十萬也沒有?表哥就有些生氣,說虧你還是自家人,這樣的話也問得出來?

阿萍不想讓表哥失望,可這筆錢怎么去弄呢?找發根?照目前的情況,她實在不想和發根再扯上錢的關系。找大慶?她相信只要她開口了,大慶一定會給她面子的,可她真不愿欠這個人情。說白了,大慶只是個幫工。

忽然就想到了李發根那天同她說王老三要參股的事。她不愿王老三來參什么狗屁的股,然而被王老三算計上了,想躲是躲不掉的。不退則進,那好,就明打明地算吧。阿萍在這時作了一個決定,豁出去了,只要能讓王老三拿出一筆真金白銀,先解了表哥之難,以后的事,再說。

這時在她身后石小松開口了:“看來我媽還是有錢的,對不?”

“你在家呀,也不照顧一下你外婆,你也太過分了,讓我咋說你好!咋的了,這般死相?”阿萍沉著臉問,“咋沒去做事?”

“辭職了?!笔∷烧f,他存心要氣她。的確想過辭職,可辭職后又能去做什么呢?葉耘那天對他說她也不想干了,想和小松一起開個網店。小松沒表態。小松知道只要他一認可,葉耘肯定要逼著他拿錢,另外,網店已多如牛毛,早就沒了做生意的空間,弄得不好就得賠本。

“咋又不做了?”

“沒意思?!笔∷烧f,“反正都是白費勁白忙活,都是空的?!?/p>

兒子的話讓阿萍有些茫然。

“媽,看起來你很操心我,我也相信你的操心是真的?!笔∷赊D了話鋒,有些沉重地說,“可是,我顯然還沒有一個外人在你心中有分量?!?/p>

“胡說八道。你咋能這樣說?”阿萍說,“外人,什么外人?”

“你們的通話我都聽到了?!笔∷煽嘈σ幌?,說:“我想買車,你不肯,說沒錢。行,既是你的兒,我不會為難你強逼你??扇思乙旆?,你卻是來得爽快。人家的事就是事,你兒子的事就不是事,你真是我的好媽!”

“這是兩碼事?!?/p>

“是嗎?”石小松說,“全當我是屁話?!闭f完,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阿萍想叫住兒子,卻是失去了張口的力氣。

阿萍來到店里的時候,兩個警察還沒走。確切地說是一個民警和一個協警。中年民警姓張,是東城派出所的副所長,年輕的協警姓吳。

見了阿萍,他們把來意重新說了一下。

阿萍聽后,有些不相信。

“你當真做了這事?”阿萍問李發根。

李發根點點頭。那個姓張的民警從文件夾中抽出一張紙遞給阿萍,說:“你看,是實名舉報的。信寄到局里,局里轉給了我們?!?/p>

阿萍接過信,看完后,說:“這上面說的事,是事實呀?!?/p>

姓張的民警收回阿萍手中的信后,認真而嚴肅地說:“來你們這里之前,我們已經走訪了街面上的一些店家,他們有的否認,有的沒有證據,這樣我們的工作就很被動了。你們既然舉報了,我們很希望你們能提供證據,依法辦事,沒證據怎么行?你沒來之前,我們和他倆在談的就是證據的事。他倆說了許多,卻是沒有一點兒憑證。怎么會一點兒憑證都沒有呢?”

阿萍說:“這樣的爛事,怎么會有證據?王老三他們明敲明奪的,難道還會給我們寫張收條?我說警察同志,你們是管這一片的,王老三他們干的壞事不可能一點兒也不知道吧?”

姓張的民警還是認真又嚴肅地說:“我說了,要依法辦事??谡f無憑,只能是疑罪從無。我們也知道王老三不是個東西,可沒人向我們提供真憑實據?!?/p>

李發根有些懊惱地說:“你們要什么樣的證據?”

姓張的民警說要看得見聽得清拿得起放得下鐵板釘釘的東西,比如錄像、錄音之類,這樣就鐵了。你們不是都有手機嗎,拍個像錄個音應該能做到的。有了這樣的東西,我們就可以找他了。

這太笑話了。王老三他們來敲竹扛,還能容你錄音拍照?阿萍覺得張姓民警的話根本就是狗屁不通。

警察走后,阿萍問是誰的主意。沈大慶說我說這樣沒有用是他一定要這么干的。

阿萍沒好氣地沖李發根說:“幾十年的飯白吃了?!”

李發根一拳砸在桌子上。的確,幾十年的飯是白吃了。

他徹底明白了他去找那些店家簽名時,為何只有五個人敢簽名的原因了——開澡堂的徐老板還很認真地勸過他,說別自己跟自己扯卵子!

王老三的入股戰役進行得很順利,順利得讓他有些不相信。王老三選中的都是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商家。這些商家涉及五金、家電、手機、建材、燈飾、茶樓、旅館等行業,還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水餃店。

其實,搞入股的主意是苗青出的。

苗青是王老三很在意的女人。王老三對于女人是從來不在意的,弄上手的女人他想咋整就咋整,她們受不了他的整,跑了,王老三也無所謂,這年月只要有錢,就不愁整不到女人,想整多少就能整多少,想整什么樣的就能整什么樣的,甚至寧州大學的女生都能整得到。

初始,阿萍的店沒有入王老三的眼,因了他自己對阿萍的欣賞和那個不懷好意的念頭,他甚至已經決定連份子也不收了??擅缜鄨猿忠ト牍?。苗青說任何行當都有興有衰,只有做吃的這一行,才是細水長流。又說咱們去入股不是沖那個店而是沖那個廚師,他才是搖錢樹。苗青說我估計要不了幾年,他們就會開出分店。

那天午后,在阿萍的店里,王老三向阿萍講了他和苗青商定的第一套方案。他和其他幾家談定的也是這個方案,即免收三年的份子,用這免收的份子錢作為入股,并持股四成。王老三的話音剛落,就見那個李發根揚著手中板斧樣的砍骨刀,冷笑著對王老三說:“空手套白狼,想得挺美,信不信,劈了你!”

王老三先是一驚,繼而又大氣從容地笑笑,說:“劈了老子也是這個事!”

沒想到,李發根真的將刀劈了下來,要不是王老三的一個手下眼疾手快一拳打向李發根,使他后退兩步,那刀肯定劈在了王老三的頭上。挨了一拳的李發根怒發沖冠,舉刀亂砍。于是,椅倒桌翻,一片混亂。

在后院和春蘭一起洗著碗盤的沈大慶聽到動靜,立即奔了出來,見狀,想也沒想地就去抱住了李發根,大聲叫道:“你是不是還想進去呀!”

王老三已跳到墻角,他靠在那兒看著手下和李發根對陣,他沒想到這個廚子會動真格的。想到剛才被手下阻掉的那一刀,不禁膽寒。太懸了!老子是求財的,犯不上丟命。

正要令手下先撤之際,卻見阿萍立在李發根面前,怒聲道:“先把我劈了,行不?!”

眾人皆驚。

李發根和阿萍對視一眼,然后一拳打在還抱著他的沈大慶的背上。沈大慶叫了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阿萍的舉動著實讓王老三意外,反應過來后,他向手下打了個手勢,于是,他們便不聲不響地溜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阿萍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盯著李發根說,“你是想把自己毀了,還是想毀我?”

前幾天,阿萍已經把她的想法告訴李發根,他不贊成,但他答應無論如何都會忍住??伤€是沒有忍住。

“明天你就去義烏辦你的事?!卑⑵颊f,“要么就走人!”

阿萍清楚,王老三不會就此罷休的,這事還得自己和那個老流氓周旋。

這么一鬧,反正又要裝修,阿萍干脆來了個歇業。李發根無顏以對阿萍,他知道這回是真的傷了她的心了,于是便去了義烏。

那天阿萍的行為還真是讓王老三有些欽佩,甚至有幾分感動,要不是她挺身而出,后果想想都讓人怕。他不是怕傷了誰或是死了誰,他怕由此而來的某些麻煩,要擺平這些麻煩,是需要銀子的,而且那些人往往是獅子大開口。這一點他太清楚了。

王老三決定拖著,他一連多日沒去苗青那兒,他貓在娛樂城的辦公室里。沒想到阿萍卻找上門來了。

阿萍說:“在三哥你的地盤上,不給你面子肯定是不行的,可三哥要是不出點兒真貨,好像也太欺負人了吧?你說,如果有人到你這里來玩空手套,你會咋著?”

“那要看是什么人。能捏住你能掐死你的人你不干也得干,而且還會想法子送上門去求人家來入伙?!蓖趵先c上一支香煙后,很認真地看著阿萍說,“妹子,你不是糊涂人,這世道你肯定看得明白。老子也不瞞你,老子活得不見得比你們輕松。妹子,講真話,老子也是要舔人家屁股的,不哈巴哈巴地去舔那些人的屁股,想在寧州混出個道道來,那是做白日夢。把他們的屁股舔舒服了,他們就會罩著老子了,老子再罩著你們,大家平安。所以,你們得配合我搞好這個轉型發展?!?/p>

“那是當然,否則我就不來和三哥協商了。三哥要是真心看中我的小店,干脆,你拿出二十萬,我們五五分成,長期合作?!卑⑵夹闹械牡讛凳鞘f,而且必須要得到十萬,有這十萬,就對沖了頭幾年給王老三的份子,況且表哥還等著她的錢呢。

“妹子,看來你是要和三哥犯勁了?!蓖趵先粗⑵夹Σ[瞇地說。

“我一直以為江湖老大都是豪氣沖天的,沒想到我面前的老大原來也是這般的小氣,看來我是有眼無珠了?!卑⑵家荒樜⑿σ曋趵先?。

王老三又點起了一支香煙。面對這個長得和許晴很相像的女人,還有那迷人淡定的微笑,讓他的全身像爬滿了毛毛蟲一樣。王老三一直對阿萍心癢癢著,只是覺得這樣的女人可能是只刺猬,不太好下手。在女人這件事上,他一向不愿過激,過激了,也就失味了。

“妹子,你也別拿話激我,三哥我對妹子這樣的女人,一向欣賞,可他娘的這是生意,跟大氣小氣沒關系?!蓖趵先肓讼胝f,“哥今日就給妹子一個機會,干脆,我們來賭一局,猜骰子,你要是贏了,我就依你的,怎么樣?”

阿萍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反正橫豎都是一刀。

王老三讓手下拿來了骰子。

王老三讓阿萍搖。搖定后,王老三讓阿萍先猜,阿萍讓王老三先猜。王老三很有意味地看看阿萍后,選了小。

結果,是大。阿萍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這樣的好運氣。

王老三一本正經地說:“老天向著你,那就照你說的辦?!?/p>

王老三想這個女人即使是只刺猬,遲早也會剝了她的皮,成為他砧板上的肉。

在阿萍搖定的時候,他已經聽出了大小點子了,這方面王老三是高手。

秋天已經逼近。

一陣雨一陣涼,幾場雨下來,暑氣就淡了?!跋悴损^”的裝修已經完工,不僅店堂寬敞了,門面也大了氣派了,“香菜館”幾個字還用上彩光燈,醒目耀眼。

那天黃昏,王老三來了,是一個人來的,自從他把二十萬投給了阿萍后,這是第一次來到店里。四處轉了轉后,他對阿萍說,妹子看來你三哥那天輸得蠻值的,日后哥就等著你說的那個雙贏了。王老三問阿萍幾時開業,說開張那天他帶眾弟兄來捧場。阿萍說那就太謝謝三哥了。又說也不急這一時三刻的,得把油漆味散散,再招兩三個廚子和女傭。

阿萍沒想到王老三真甩給她二十萬。直到和王老三簽合同的時候,阿萍才頓然明白,那次賭,王老三是存心讓她贏。除了不可更改的五五分成,王老三看她的目光,王老三那看不出來的真笑還是假笑,都讓阿萍覺得自己已落進了一個看不見的套子里。不過,事已至此,阿萍也就不去多想了。不管怎么說,她終是幫表哥解了燃眉之急,還讓自己的手上多了七八萬的活錢。

阿萍和王老三閑扯的時候 ,李發根卻是躺在閣樓的床上生悶氣。他從義烏回來后,阿萍就把事情全告訴了他。他氣得屁都放不出來了。他們很厲害地吵了一架。已經好幾天沒有說話了。

盡管已成不可逆轉的事實,可他在心里仍是無法接受王老三入股,他一百個不愿意自己一盤菜一盤菜燒出來的辛苦所得一半歸了王老三,他已經下了狠心要同王老三一了百了。阿萍說強龍難斗地頭蛇。狗屁!難斗就不斗了嗎?他很贊同《亮劍》中李云龍的一句話——無論敵人有多么強大都要敢于亮劍!即使是個死,也要亮劍!他對阿萍的行為一百個惱怒,他覺得阿萍不僅賣了自己還賣了他。然而,阿萍的一句話如一盆冰水從頭上澆了下來,使他從頭冷到了腳從皮冷到了骨。

阿萍說:“這店是我的,我是老板你是伙計,你還不是我老公!”

此時,躺在床上的李發根把那個已經甩出去的念頭又撿了回來,這個念頭就像一根牛皮筋一樣箍在他的腦殼上——是走還是留?那幾天在義烏和兒子相處的情景不禁歷歷在目,在火車站臨別時,汪小云那略顯凄婉而又期待的目光,還有火車徐徐開動時兒子從心底呼出的那一聲“爸爸”,都讓李發根覺到了他的心在一陣一陣的緊著,有種隱隱的無法言說的酸楚和像針刺般的疼。

他一直堅定不移地以為他在阿萍那兒是有像坦克一樣的分量的,是阿萍的支柱和靠山,原來卻是狗屎一堆!

也許是該好好想想,做個抉擇了。

阿萍來到了他的床前,阿萍定定地看著他,欲言又止,然后就騎到了他的身上。

酣暢淋漓之后,阿萍側過身,把溫開水一樣的目光落在李發根健壯的身體上,又伸出一只手,在李發根胸部那兩塊隆起的肌肉上輕柔地一下兒一下兒地用指甲劃著。

每次阿萍在他胸上的這樣的動作都會讓李發根沉醉,他幸福得一塌糊涂,所有的向往就會像彩蝶一樣飛舞。

看著他平穩均勻地起伏著的胸脯,阿萍知道,這個男人身上那點兒血性,作為女人,她在情感上絕對是希望男人有血性的,可在理性上,她又很清楚,在這個講和諧的社會,在這個人人都在講掙錢的時代,血性和孔武,便成了一種危險品。她不需要他的血性,她需要的是他的手藝。這幾天,盡管他們沒有說話,阿萍卻是十分清明地感覺到了李發根的心緒,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輕柔地貼著他的耳根對他說:“我不能沒有你?!闭f完她把自己壓在了他身上,雙手環住他的脖頸,將整個胸脯擠在他的臉上。

這天下午,阿萍從康泰醫院出來后便直接去了城南的勞務市場。母親住進康泰醫院后,阿萍每個星期至少要去醫院兩次,盡管醫院的護理工作總體而言還是不錯的,阿萍還是要把母親的身體上上下下擦拭一遍,然后,坐在病床邊,和母親說會兒話,其實更是她在自言自語,讓自己的心情釋懷一下。

阿萍已經來勞務市場兩次了,新店開張,光靠李發根一個人掌大勺肯定是不行的,新添的兩個廚子已經敲定,把春蘭辭退后,店里所需的三個女傭仍是沒有著落。不是人家開價高,就是她看不中。要是今天再招不到,阿萍決定聽取發根的建議,去礦上走一趟,在那些家屬或是下崗女工中,也許會有合適的人。只是阿萍實在不想去礦上招人,熟人往往不太好管,這是常識。

才走進勞務市場的大廳,手機響了,是城西派出所打來的,讓她把石小松領回去。

沒顧得上多想,阿萍便打的急火火地趕到了城西派出所。

昨夜,石小松和女友在一家名為“七欣天”的川味菜館吃了分手飯之后,一個人就在街上瞎走,他說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他只覺得心被抽空了,覺得眼前很迷蒙。

后來,他來到了江邊公園,坐在江岸的石階上,看著江對面新區的閃爍燈火,聽船來船往的聲響,似想非想。

喝光了從岸邊小店買來的一打啤酒之后,他便什么也不再想了。他的身子一歪,躺在了石階上,像死過去一樣。半夜里,巡夜的兩個聯防隊員發現了他,問了半天也沒問出個所以然,身上也沒個證明身份的東西,于是,便把還迷糊著的石小松架進了派出所。石小松在派出所的滯留室里美美地睡到午后。

辦完了手續,母子倆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派出所。一路上,阿萍推著電瓶車,慢慢走,她希望兒子跟上來,她覺得這一路上正好和兒子好好地聊聊??墒∷删褪寝抢X袋死皮塌塌和她保持著十幾步的距離。

阿萍的心中滿是內疚,她想兒子如此作賤自己一定是碰上了過不了心坎的大事。她的心抖了一下。

回到家,石小松悶頭悶腦的就要進他的房間。

阿萍說你給我坐下,你難道就沒話同我講嗎?

石小松沒吭聲,看了一眼阿萍,扯過椅子,坐下,沖沖地說:“有啥好說的,說了也是白說。我的事你少管,也管不了?!?/p>

阿萍在兒子的對面坐下,目光溫柔地看著兒子說:“管得了管不了另說,媽現在讓你好好地說一說,行嗎?”

石小松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是把事情說了。

阿萍聽后,用疼愛的目光凝視著兒子,溫婉地說:“一次失戀,就讓你成了這副樣子,要是碰上更大的事呢?兒子,這點兒事都看不明白,看來你的書是白讀了?!?/p>

頓了頓,阿萍接著說:“表面上看她的離去,是因為你兌現不了她的要求,其實不是?!?/p>

石小松看了一眼阿萍。

“依我看,你的女友之所以要離開你,和你斷交,根本的是你沒能讓她看到一絲希望,你至今一事無成,無方向無目標。你說她憑什么要和你好下去呢?”

石小松垂著頭,無言以對。

沉默了一會兒后,他說:“媽,你說的我都知道,可現實呢,打工,打工,再努力都是白搭。方向和目標我當然有,那又有什么用?權、錢、人脈,我一樣都沾不到,空中造樓嗎?其實,我覺得自己就是一葉浮萍?!?/p>

“看來我兒還不糊涂?!卑⑵际栈亓藴赝?,用嚴肅的語氣說,“沒權,沒錢,沒人脈的人多著呢,難道不活了,不去爭前途了?兒子,你父親走的時候,你才十歲,我要是像你這樣泄了氣,你還能這樣順風順水地長大?兒子,抱怨是沒有用的,有用的是你要立志要自信和自強,要有一技之長,先安身立命,才能追逐你的目標,不能安身立命、腳踏實地,那么所有的都是空想。兒子,你現在最要緊的是放下身段,擺正自己的位置,做一個像你發根叔那樣有真本事的廚師也挺好。難道不是嗎?”

“說來說去你還是要我去當個廚子?”石小松有些惱慍地說。

“不可以嗎?”阿萍帶著微笑看著兒子,“都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所謂狀元,就是在一個行當里有真才實學有真本事的人。你只要是這樣的人,無論干什么,都是在謀生創業,掙得做人的資本?!?/p>

石小松有些詫異地看著阿萍,他真不敢相信,在他眼里平庸又市儈,世俗得不能再世俗的母親,竟然會說出這番話來。她說的有一定的道理。

“兒子,別小看媽的這個小飯店,他于你就是一個創業的平臺,一塊能讓你扎根生長的土地?!?/p>

“媽,看來你是滿心想讓我做廚子?”石小松苦笑了一下。

“你不是說自己像浮萍嗎?不想學手藝不想創業,那你就去報考政府公務人員,那也是一條很好的出路。否則,你只能是而且永遠是一葉漂在水面上的浮萍?!卑⑵计鹕?,意味深長地看一眼石小松說,“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說完,阿萍大步地出門了。

也是在這個午后,沈大慶送小紅到了火車站。

頭天晚上,小紅來電話讓他去她那兒。他已經有些日子沒去小紅那兒了。他的母親先是住院,挺了一個星期,還是沒挺過去,辦完喪事,昨天剛從礦上回來。

他一進小巷,就見小紅站在足浴房的門口,月色和燈光混合在一起映照著小紅,那樣子顯得迷蒙又肅穆。

他走到小紅身前,問她出了什么事。小紅看一眼他,笑一下,然后挽住他的手臂就往店里走。

小紅去關門時,沈大慶才覺到了異常。關好門后,小紅朝沈大慶又微笑了一下,說都散了,不做了,我要回去嫁人了。

小紅告訴沈大慶,說是家里給她說下了一門親事,家境一般,那人有手藝,在縣城給人家做裝修。

沈大慶有些發蒙,小紅要走了,小紅說走就要走了!小紅要嫁人了,這是很好的事,可他心里好像空空的。

小紅環住了他的脖頸,身子緊貼著他,仰起頭,溫情脈脈地對沈大慶說:“慶哥,今夜你要像一個愛人一樣地睡我。你睡我,死勁地睡我,往死里睡我!”

沈大慶很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不可控地顫抖著,他深吸了一口氣,抱起了小紅。

到了里面小紅睡覺的那個小隔間,沈大慶把小紅放倒在床上。他很溫柔,仿佛真的是對待自己的愛人。沈大慶不停地撫摸著小紅,但是卻沒有實質性地進展下去。小紅以為這是沈大慶的前戲,這讓小紅從內心生長出了從未有過的舒暢,覺到了愈來愈濃的甜蜜之感正一層一層地在圍裹著她。在這樣緩慢的進行中,小紅不停地說著話,她說她要在縣城開一個賣小五金和裝飾材料的店,從此以后我就是一個好女人了,我還會是個好妻子好母親,我一定要好好經營自己的店……

沈大慶沒有進入小紅的身子。

沈大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進入到她的體內,不想進入她是因為她從此要新生了,要作人妻和人母了。

她從背后抱住了沈大慶,把臉貼在沈大慶的后背上,哽咽地說哥呀哥你這是何苦呢?

沈大慶無言以對,他轉過身緊緊地把小紅抱在了懷里……

沈大慶把小紅送上了火車,上車前,沈大慶把一張存有三萬塊錢的卡硬是塞給了小紅?;疖囬_走了,沈大慶覺得自己的身上似乎掉下了一樣東西。

他們是同時拿起電話的。他們之間隔著一層玻璃。

就在沈大慶送走小紅的第三天的子夜,省公安廳從外地調來了上千名警察,突然在寧州市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雷霆般的掃黃打黑行動,一夜之間,寧州大大小小涉黃涉黑的人物差不多都進了法網。警察行動后沒倆月,寧州官場大換血,大頭小腦的,好些人都倒臺了。

王老三在這年的十二月底被關進了三面是山的這座監獄——茅嶺監獄,他已經在這里關了十個月,他在這里得吃滿十三年的牢飯。

阿萍看著王老三說:“還好嗎?”

王老三朝阿萍無奈地笑了一下,說:“我以為是苗青來看我了,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是你?!?/p>

阿萍說:“她沒來過?”

王老三搖搖頭,又問阿萍:“她怎么樣了?”

“店已經關了。我好久沒有見過她了。對了,你一定不會想到,聽說你被抓了,街上好多家店都放了炮仗?!?/p>

“你也放了?”

“你說呢?”

“你不會,我曉得你的?!?/p>

王老三的話讓阿萍微怔了一下。 當時,發根和大慶也買來了炮仗,阿萍把他們臭罵了一通。

“照理呢,都這把歲數了,該是不能再作來作去的,可你呢,還以為自己真的是老大,就像那些被逮進去的貪官污吏,不知天高地厚,忘了這是共產黨的天下,不停地作,不依不饒地作,翻著花樣地作。都說作死作死的,一作準死。你呢,這下好了,終是把自己作得要在這里把胡子都坐白了?!?/p>

“你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

“也不全是。三哥,我是來告訴你,你的股份我會照算,一分不少,保證你出去時有足夠的養老錢?!?/p>

王老三無語,只是定定地看著阿萍。

陳 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已在《江南》《雨花》《陽光》等報刊發表三百多萬字作品?,F供職于浙江長廣集團?!短焐嫌袀€太陽》獲1993—1996年度浙江省優秀文學獎,中篇小說《殊途異歸》獲浙江省作協《東?!肺膶W獎。曾獲第四屆、第五屆、第六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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