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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星辰

2017-06-08 11:38修新羽
大家 2017年2期
關鍵詞:那顆星幼崽星星

修新羽

整個秋天,我們要花很久去撿拾星星的幼崽,把它們安置進用紗布封好的玻璃魚缸。那些小小石塊還很柔軟,無法飛行,只是閃爍著微弱綠光,黏糊糊地在缸底蠕動。

我們會在無盡的落葉中清理出一片空地,以便能夠瓜分戰利品。最明亮也最柔軟的幼崽會給王隊長。剩下的幼崽,則被他按次序分給大家。我能分到蛋黃大小的,而江洋能拿到的往往是指甲蓋大小的、暗淡破碎的:完全理所應當,畢竟他個頭最小,只會沉默無語地跟在隊伍最后面。

除了無所事事的孩子和最持之以恒的科學家,誰也沒有耐心做這種事:千方百計地想要馴養星星,并且堅信自己能勝利。

我們大概有四個月左右的時間。我們會用融化的雪水擦拭幼崽,指望它的光芒能夠再明亮些。有人用濕潤的紗布將它包裹起來,然后放到窗外去凍住,相信寒冷能夠讓它變得強壯。還有人會把幼崽托在掌心里,每天都對它說話,認為它能聽懂一些簡單的指令。

無論如何。星星們總會逐漸變得輕盈龐大,在第二年生機盎然的春天,從半透明的熒光綠變成朦朧的灰褐。那時候,大人們會鼓勵我們把它磨碎賣掉。

大人的意志往往無比堅決,仿佛最開始他們就計劃好了要把它磨碎賣掉:成年后的流星笨拙而無趣,它們很丑,像是任何一種普通巖石。如果不把它拴起來的話,偏偏還會很慢地四處飄動,招惹很多麻煩。

長大之后我才知道的,所有事都發生在十多年前的夏天,星星們緩慢盤旋在半空中。它們只出現在南北緯三十度特定的幾個小城市,包括美國、澳大利亞以及中國的幾個小村落。起初并沒有科學家知道這件事,也沒有人來指點我們怎么做,所以在被阻攔之前,就已經有些魯莽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和它們進行了接觸。

蜂擁而至的記者很快挖出了各種細節,包括最初在安徽的幾處村莊里,那些道士是怎樣揮舞著拂塵對它們念念有詞,以及那些瘋子都是怎樣跪在地上朝流星磕頭,直到自己的額頭血肉模糊。

什么都沒有發生。

這是最好的結果。人們圍繞著這些飛行緩慢的星星,想盡了一切辦法和它們溝通卻一無所獲。過了幾年,科學家們才承認它徹底無害。又過了幾年,科學家們發現將它們粉碎后可以制成一種性能卓越的水泥添加劑。除了一兩個城市愿意以此為噱頭建立主題公園,其他的地方都把它視為普通的自然資源。

誰也不知道它們想說什么。誰也不知道它們為何而來。誰也不知道它們靠什么為動力,才能那樣不停地在空中飛過。

或許有些什么磁場或者能量場,只是我們還不太明白。

我們從小到大一直能看到流星在山里飄來飄去,早就對此習以為常。我們總是聚在路燈下,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馴養的幼崽。王隊長那個總是最亮的,塊頭很大,圓滑平整,摸起來比其他幼崽都要柔軟。他擔任中隊長,人長得高而白凈,還是家里從小被疼愛的小祖宗,從來都很威風。

所以,他狠狠踩著江洋那只幼崽的時候,我們一聲不吭,誰也沒有阻攔。

那天很不尋常。我們總是在地上擺著樹杈和石子,給幼崽們設置一個小小的關卡,看它們費勁地蠕動,在旁邊興高采烈地加油。江洋往往不會參加這種游戲的。村子里從來沒有什么秘密,誰都對誰知道得一清二楚:江洋沒有母親,父親又在外地打工,從小和奶奶在一起住。那是個脾氣很怪的老奶奶,干瘦干瘦,看人時眼睛兇巴巴的,在冬天總給江洋裹上很厚的棉服,不準自己的寶貝孫子在晚上跑出來。

可是那天,他居然破天荒地也出來了,還嚴嚴實實裹著件嶄新的紅夾克外套,看起來有些高興,還有些不好意思。

“我的星星爬得特別快?!苯笙蛭覀儽WC。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只星星,很小,但很亮。它的光線簡直不算是熒光綠,而是微微發白。誰也不知道星星的幼崽居然可以這么亮。

“你干什么了?”就連王隊長都忍不住要問,蹲下身子一把將幼崽抓在手里。

江洋結結巴巴地解釋,說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然而他很快就意識到,沒有誰在意他的解釋,而王隊長也不準備把星星還給他。

他徹底發了瘋,嘴里拖著哭腔,用指甲在王隊長的手腕上掐來摳去。王隊長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把那顆小星星扔到地上,又狠狠踩上幾腳:“這顆星星是得了病,得了病你不知道嗎,這么亮的星星是有輻射的,會讓人變傻。而且它很快就會把自己的能量用完了,根本長不大!”

江洋顧不得自己的新衣服,撲到地上用胳膊護著那顆星星。王隊長讓也不讓,索性直接在他身上踩出了幾個腳印。江洋在地上一動不動地趴了很久,在我們終于感到無趣而散去時,才很快地站起來,手里緊緊攥著那顆星星。我隱約記得,他是哭著走的。而那時我們繼續在玩我們的。那時我們總是有種孩子氣的殘忍,能夠對所有悲慘視而不見,每天都朝氣蓬勃地生活。

江洋再也沒有出來和我們一起玩,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的星星。

后來到了春天,我們去上學的時候,大人們會跟那些收購流星的人談好價格,讓星星們徹底失蹤掉。我們自然是好一陣哭鬧,聚起來想辦法做出點兒反抗。

“我不樂意,”扎馬尾的小姑娘說,“我養大星星不是為了把它賣掉的?!?/p>

王隊長說,反正星星們長得那么難看,說明這是失敗的馴養,賣掉就賣掉了,明年還有機會。

幾天之后,這些哭鬧就變得無聲無息。我們跟爸媽要到了足夠多的糖果作為好處,再加上那可是春天,河里的魚,樹上的鳥,那可是生機勃勃的春天。

所有長大的星星,所有那些沒有被成功馴化的星星被賣掉了,除了江洋的。這些事是我后來才慢慢知道的,因為我年紀比他小,家住得離他近,時常有機會跟他說幾句話。

那天放學,我看到江洋站在他自己家門口,穿著有些舊了的紅夾克,似乎欲言又止。

我停下腳步,打量回去,見他還是不說話,剛抬腳準備回家,卻聽見他在背后問:“你們把星星都賣掉了?”聲音像姑娘一樣,有種扭捏的清脆。

看到我點頭之后,他又說:“那你……要不要來我家里看星星?”

江洋的奶奶過分疼愛孫子,不準他和我們上樹下田地玩,也就只好答應給他留個伴。所以他就能把那顆星星留在家里,用布條仔細捆好,拴在自己炕頭。布條足夠長,所以星星也有小小的自由,能夠搖晃著飄浮在空中。他還在星星上面雕刻了自己的名字,以此宣告主權。

我不知道星星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但不好意思拒絕他,就去看了幾次。這幾次探望似乎給了他極大的鼓舞,以至于最終決定帶那顆星星出門來……這下全村都知道他還在養星星。

江洋很慢很慢地走著,神態很是莊重。大人們有些被他古怪的舉止逗樂了,三兩聚在一起,笑著指指點點。而他目視前方,像是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只是偶爾的,他會抬起眼睛瞅幾眼自己的星星。

我們一群人跟著他后面看熱鬧,唯有王隊長不為所動地站在自家門口,懷里抱著只小狗。他像看傻子一樣地看著我們,然后朝江洋喊:“我爸爸都跟我說了,你爸爸是騙你的,他在城里娶了新老婆了,不要你了……你把星星馴化好了他也不會回來了!”被他這么一說,我們才意識到江洋父親在過年的時候都沒有回家。

江洋沒有反駁,垂頭喪氣地走著,緊緊捏著那根布條,就像是握住了什么救命稻草。那顆星星跟在他身后飄浮著,似乎也郁郁寡歡。

晚上我主動去敲了他們家的門,說要去看星星。那個干瘦的老奶奶盯著我看了很久,才讓我進門。江洋特別開心,那天晚上講了很多很多話。

江洋說他爸爸在工廠里制造飛機。作為長在閉塞的南方鄉村的孩子,我只在電視里見過那樣的飛機。偶爾的,能在天上看到它們拖長的白色長痕。這讓人對江洋爸爸肅然起敬,順帶對他也懷有一種奇怪的敬畏。

江洋說他長大后想當飛行員,這樣就能到很遠的地方,還能到天上,離云彩很近離星星月亮也很近。更重要的是,飛行員應該能賺很多錢,這樣一來他爸爸就不用每天在工廠上班了,一定會替他感到驕傲。

“如果選不上飛行員的話,我就去養星星?!?/p>

“什么叫養星星呢?”我感到有些好笑?!斑@東西你不養它也會長大?!?/p>

“不太一樣?!苯蟛豢次?,低頭撥弄著那枚小小的石頭。

江洋最后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其實,我的星星已經被馴化好了。

他不能出去玩,就每天對著星星念課本,對著星星說話。他堅信只要持之以恒,星星總會聽懂的。

他低著頭,在昏黃的燈光下,從卷了邊的課本上認真尋找著字句,特別是那種和星星相關的,“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之類的。一字一句,讀得很慢,發音很標準。

或許是因為我來了,他的聲音大了些,他奶奶慌忙地進來看看發生了什么事,見我沒有欺負她的寶貝孫子,才悻悻地又離開房間。她的神色讓人真不舒服。

可江洋似乎什么都沒有注意到。他還是專心地讀著詩句,專心地對星星說“你好”。他說你看到了嗎,星星晃了一晃,它總會晃的,不信你試試。

我也說“你好”。那顆星星真的晃了晃,很明顯。然而這些星星們總是在晃,就難免讓人將信將疑。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然而,最終,那顆流星還是不見了。

沒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全村都能聽到江洋家里傳來的哭聲,他不依不饒地哭了半宿,嗓子都啞了。

他起初懷疑是被奶奶偷賣了,但收購星星的人并不會在這種季節來。隨后又認為是被偷走了,可是誰會偷這樣一個鄉間到處都是的東西呢?雖然這是一顆被馴化好的星星。雖然只有我和他兩個人知道它已經被馴化好了。

那天晚上我猶豫了很久,還是去敲了敲他家的門。我是想去安慰他的,但是那扇門沒有再打開?;蛟S他也在懷疑我吧,或許他奶奶討厭我。

而我也心照不宣地,再也沒有去找過他。只是后來,聽說他又跑去鄰村一個水泥作坊那里,大叫大嚷著對著成堆的星星粉末說話,以為自己那顆星星的粉末也在其中,能做出點兒回應??赡切┓勰┮恢币恢倍际撬罋獬脸恋幕液稚?,而他在挨了奶奶的一頓打后,哭著被拎回了家里。

那顆星星失蹤之后,江洋再也不養星星幼崽了。又過了幾年,我們其他人也不養了。我們都上了初中,每天都有很多作業。我們長大了,明白了很多道理。

我們知道了,在城里從來沒有人嘗試養過星星。城里孩子都有各式各樣的玩具,變形金剛,洋娃娃,機器貓。城里人都覺得星星是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成分不明,來源不明,最好最好讓孩子能敬而遠之。

我們也知道了,這些星星是根本馴養不好的。

星星的成長是一個緩慢變丑的過程。它們的光芒變得暗淡,不再溫暖,不再柔軟,變成粗糙而暗淡,就像是落滿煤灰的雪球,或者是被凍住的球形濕海綿。最終它們能夠懸浮起來,能夠飛,可是一點兒也不夠好看。我們的成長也是一樣。

我開始長青春痘,開始躥個子,四肢瘦而笨拙。江洋和我差不多高,只是臉色更蒼白一些,平時話也更少。

他本來比我大一屆,可是因為學習原因留了級,每天總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蛟S王隊長說得對,那么亮的星星真的有輻射,養過那么久星星的江洋看起來真的像病了,臉色總是很蒼白。聽說,江洋爸爸并不是制作飛機,而是在深圳的工廠里組裝玩具模型,那種很便宜的工藝很粗糙的飛機模型,批發給擺地攤的小商販的那種。每天要工作十多個小時,才能攢下來一點點錢寄回家里……最近幾年也不知道錢還寄不寄了,總之,江洋似乎沒再穿過什么新衣服。

王隊長不再是中隊長,而是進階成為籃球隊的隊長。他個頭很高,成績很好,隔三岔五地還是會跟人打架,總是能打贏。據說這段時間里,他天天從教室后窗給自己讀初一的小女朋友塞零食:那是全校最水靈的一個姑娘,幾乎所有男孩都喜歡她。

我和王隊長不在一個班,很少聯系??墒呛髞淼哪悄甏禾?,出了件大事。

王隊長和小女朋友的爹娘都來了學校,在校門口吵架。吵了半天,我們才聽明白,原來兩個小情侶約好了一起去山里看星星,回來的時候王隊長不小心摔下了山路,摔斷了腿和肋骨,要在家里躺半年。

“你家姑娘非說看到了顆藍色的星星,我家娃娃過去瞅的時候才摔斷腿的!”王隊長那個潑辣能干的母親恨恨地說?!澳挠兴{色的星星嘛!”

后來,還是村長經驗豐富,請了個道士來看了看。那是個很瘦的中年男人,捏著一把簌簌作響的劍,還把很多寫著奇怪字跡的符紙在門口燒了半天。

“你娃子這是中了邪?!弊詈?,那個道士說,嘴里念叨著什么“客星倍明,主星幽隱”。

“村里肯定有人在偷著養星星,用歪門邪道詛咒你家娃娃哩!”那個道士篤定地說?!坝眯切堑挠揍滔滦M,我只在書里見過這種說法……心眼壞的人什么都做得出來!”他這話很唬人,可也不無道理:據說,在十多年前,在星星們剛降臨的那段時間,村里就有戶人家的大女兒喝了農藥,母親傷心欲絕也跟著上了吊。

誰都知道王隊長欺負過江洋。誰都知道,之前是江洋養星星養得最好。

“江洋?名字還挺耳熟的,我家孩子好像也收過他寫的情書?!毙∨笥训哪赣H補充道?!澳贻p人嘛,就是喜歡嫉妒……”

王隊長的父親于是闖到了教室里,像拎小雞一樣把江洋拎了出來?!笆遣皇悄氵@個瓜娃子搞的鬼,是不是?”他大聲地問。

江洋不說話,只是低著頭縮著身子。本來又高又瘦的人,居然也能把身子縮到那么小。

王隊長的父親氣急了,把江洋課桌抽屜里的書全都摔在了地上,還把他書包里的東西也都倒了個底朝天:居然真的有幾顆亮亮的星星幼崽不知從哪處掉落出來。我們才知道,江洋居然真的還在偷著養星星。

人贓俱獲。教導主任把這件事通知給了江洋的家長,一群人都在辦公室里等著解決問題。江洋的奶奶來了,老人家比我記憶中的還要干瘦,頭發已經全都白了,眼睛卻灼灼有光,手里還拎著兩把菜刀。

“我看看他在哪兒?”他奶奶嚷嚷著,“你把那些鬼星星都藏哪兒了?”

江洋垂著頭不吭聲,我們烏壓壓擠在走廊上看熱鬧的人也不吭聲。

教導主任下意識地朝擺著“罪證”的辦公桌看了一眼,他奶奶就直奔那邊而去,揚起菜刀就要把那些星星幼崽給剁碎。

我們都知道,星星幼崽是剁不壞的。它們和成年星星干燥輕盈的成分不同,柔軟而充滿韌性,不會被任何堅硬或鋒利所傷害。

可是江洋似乎是被嚇愣了,竟然也跟著斜跨出一步,用手去擋了那把刀。

血從刀刃上留下來,啪嗒啪嗒地淌到地上。老太太身子一抖,刀也直接扔掉了。

旁邊的教導主任這時卻勇敢了許多,突然開口說“快去醫務室”,還推了江洋一把。江洋愣了下,踉踉蹌蹌地走了。

沒人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去醫務室。

之后,我很久很久都沒再見過江洋。據說他是退了學,去深圳找他爸爸。后來王隊長打著石膏拄著拐出現在了學校了,又過了幾個月,他把拐扔掉,似乎完全康復了??赡苁潜粐樀搅?,在康復后,他也不像之前那么耀武揚威……對我們其他人來說,倒也算好事。

我去外地念書,只在過年的時候才回來。

這些年星星的數量很穩定,村里也制定出了很完善的星星開采規范,平日里封山,只在每年冬天的時候統一雇傭當地的勞動力來收集成年星星們,政府負責給補貼和勞務費。一年回來一次的年輕人們,正好也打份短工補貼家用,也算是皆大歡喜。

今年我們家手頭還算寬裕,父母心疼,不想讓我去山里賣勞力太辛苦??墒悄翘?,我在門口點燃了幾串紅鞭炮,等鞭炮炸完了,發現江洋在自家門口正看著我。他站在寬大的灰色毛衣里,比我記憶里的要高很多,或許在深圳受了些鍛煉,整個人不再那么瘦弱,隱約有些肌肉。臉上卻依舊是那副猶豫不決的神色,那種會被家里長輩罵做窩囊廢的猶豫不決。

我聽過很多傳言。聽說他父親沒有再回來,聽說他奶奶生了重病可是沒錢看得起,正在家里等死。村里人都說,是江洋養星星養得太久太邪性,不知不覺間惹惱了哪位神仙,造了什么孽。

“過年好?!蔽疫€是說。他沒有回答:我也沒指望他的回答,只是轉身準備回到屋里。一只腳邁進門檻的時候,卻聽到了嗒嗒聲。

是江洋。他還是垂著眼睛,卻用手指在門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

“怎么了?”如今我早已失去了等待的耐心。

“這兩天手頭挺緊的,想去山里賺點錢?!彼@樣說。

話很委婉,但我知道他是想去捕星星。我們這里,人在缺錢的時候,最容易想到的就是去捕星星。山路不好走,政府要求勞動力們自發結成捕星小隊,兩個兩個地報名。大概沒人想和江洋結對子。

我本來想拒絕掉,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扶著門框的手上,落在他手指那道依舊明顯的傷痕上。我不知怎么的就答應了下來。

我瞞著家里人,說是去縣里同學家玩,然后和江洋一起領到了許多足夠結實的袋子,一臺便攜式星星粉碎機,還有許多個口罩:作為勞動防護用品,防止我們把那些星星磨碎后的苦澀粉末呼吸到肺里。

我們沿著小路往山里走,齊心協力,把能找到的星星都送進了粉碎機。

我有很多話想跟江洋說,但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我想問他,他爸爸到底去了哪……全村已經議論很久了,沒人知道他爸爸究竟去了哪。他的爸爸就像他的星星一樣,莫名其妙就不見了,總歸讓人覺得心里不舒服。

可是還沒等我問出口,他就已經在用他的問題問我了。

“我有話想問你,”他說話的時候還是低著頭,一心一意地走山路,“你當年究竟信不信我把那顆星星馴化好了哦?”

“當然信,我是眼見它聽你指揮的?!蔽揖瓦B忙說。即使我的記憶實際已經很模糊了,又沒有其他人見過那星星。

“還真是什么都信啊你?!苯蠡仡^瞅了我一眼,臉上掛著有些突兀的笑意。

我們沒再繼續交談,只是一心一意地走路。

整座山都寂靜。偶爾的,會聽到枯枝敗葉被踩碎時發出的塞率聲響。遇見同樣來深山里捕捉星星的人時,我們會彼此寒暄幾句,然后很快地告別。我們不常遇見彼此,山連著山,這里的山延綿不絕。

外面的這些星星基本都被逮干凈了,我們往山里越走越深,最后就不得不帶好背包和粉碎機,朝山谷那邊走去。江洋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了一個睡袋和簡易的帳篷,還有成沓的發熱貼。我們要找到星星們的聚集地,不過真的有那種地方嗎?那天晚上我們睡在一個淺淺的山洞里。山洞里有些廢棄的塑料瓶,還有破破爛爛的被褥,像是之前那些捕捉星星的人也有在這里住過。

“我也不曉得?!苯笳f,“但報紙上說,冬天的時候星星經常會聚集起來?;蛟S它們也是冷的,要取暖……之前我養的那顆星星就很喜歡靠到家里的燈泡上?;蛟S它們喜歡光?!彼蜷_手電筒,把燈口朝外放著,說:“就這樣吧,睡吧,我帶了好幾塊電池?!?/p>

手電筒能有多亮呢。光束不到一米遠,只能照亮地上那些枯草。連著幾天,我們平平常常地入睡,平平常常地醒來,什么都沒有發生。

直到第三天。

在冬天的深山里,即便是渾身上下貼滿了暖寶寶,臉露在外面也還是冷的,怎么都睡不熟。所以那天晚上,很難說我究竟有沒有做夢,記憶有沒有因為過度緊張而變得模糊。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在醒來那一瞬間,眼前的整個世界都充滿著澄澈藍光。與此同時,好像有人正在用力捏我的手。

“你瞅外面?!苯笮÷曊f。

朝洞口外看,已經看不到樹木和天空了……星星。全是星星。成千上外的星星。這些星星應該尚未完全成年,全都散發著朦朧的微光。

沒人知道這時候會發生什么。沒人見過這么多星星。它們是來復仇的嗎,還是說我們也遇到了什么詛咒?星星們很輕,行動很遲緩,沒人知道星星也會致命。

在這樣的星光下江洋的表情越發木訥。

“你好?!彼?,幾乎是下意識地說。

恍然間,我好像見到了小時候的江洋,那個固執地一遍遍對著星星說話的孩子?;腥婚g我覺得那些星星整齊地晃了晃,就好像它們能夠聽懂我們說的話。

可是哪有那么多星星曾被馴化。

像是接到了什么指令,星星們很有規律地輕輕顫抖,井然有序地分散開來。最中間的地方出現了一顆個頭更小的星星。

只有籃球那么大。它卡在了幼崽和成年的中間位置,一顆“少年時期”的星星。它既能靈巧地飛翔,又有著幼崽特有的微光。和其他星星的熒綠光不一樣,那顆星星發著微弱的藍光,像是寒冷時節的月亮。

藍星星。不祥的藍星星。

它猶豫不決地懸在半空,然后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那樣,慢慢朝我們靠近。

星星不會襲擊人類。至今不會。

“跑吧,”江洋壓低聲音跟我說,像是擔心會被星星聽到,“往外跑?!彼紫律戆涯桥_星星粉碎機緊緊抱在懷里,然后很慢很慢地,朝洞口走了兩步。

那顆星星在跟著江洋。像是中了邪。像是得了什么病。

或許他做出了什么不該做的舉動?;蛟S他說了什么,或許他穿的衣服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愣在那里,一動不動。

我湊近那顆星星。鬼使神差一樣,慢慢伸出手去撫摸它。它比我想象中的要柔軟光滑,顫抖著,仿佛正在發出無聲的嗡鳴。就在它的左下方,那里有幾處小小的凹陷,摸索起來像是字跡。像是三點水。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它微微搖晃了幾下,后退著從我手中溜出去。

“江洋,”我也向后退了一步,壓低聲音對江洋說,“這是你馴養的那只星星?!?/p>

江洋轉過臉來看著我。星星那些藍色的光,讓他的雙眼顯得格外明亮,他的面孔也隨之顯得格外年輕,就連他的神情里,也帶上了年輕人特有的那種濕漉漉的悲戚。

“江洋?”

他身體猛地往前一晃。我以為他是要暈倒了,沒想到他伸出胳膊,吃力地撥開擋在面前的星星,朝山洞外跑了出去,身影搖搖晃晃,穿越著藍色的星辰之海,最終消失在朦朧的藍光中。

我跟著跑了幾步,喊他,根本喊不住。我的聲音在深山重重疊疊來來回回地響著,聽起來特別孤獨,就好像滿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和那些緩慢移動的星辰。

他跑得不見了蹤影,我只能攥著手電一路自己走回去。深山的夜晚很冷,還能聽到風在山谷中呼嘯,我的手腳都已經要凍僵。那顆星星起初還慢慢跟著我,后來發現我不理它,就還是慢慢慢慢地飛回了山谷。跟它說再見的時候,它輕輕對我晃了晃。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凍得眼花了,但我希望相信它真的晃了晃,我希望江洋真的成功馴化過它。

在山腳下的那盞路燈下面,我遇到了瑟瑟發抖的江洋。

山路很難走,每年都會有迷路的人在夜里摔斷腿,或者摔掉命。當年王隊長手里拿著手電,都硬是從路邊摔了下去,摔斷了腿和肋骨??墒瞧孥E般地,江洋摸著黑,跑著,平安無事地從山上回來了。他裹著大衣縮在地上,那么高那么瘦的人,他已經不是當年的少年了,卻還是能縮成那么小的一團。

見到我之后,他松了口氣,甩著胳膊站起身來。他的神色比我想象的要平靜,要平靜很多。

“謝天謝地哦,黑燈瞎火,你怎么下來的?!蔽覜_他揮了揮手電筒。

“山里的路我比較熟?!苯笃D難地說。在寒風里凍了這么久,他的嗓子都已經啞了,吐字也有些含糊不清。

“比較熟?”

“也沒多熟?!苯蠹贝俚匚艘豢跉?,說:

“它們剛才跟著我?!彼穆曇舫恋榈榈?,讓我覺得心里突然變得空蕩?!八鼈儎偛啪尤幌敫摇?/p>

我打斷他:“江洋,那顆是你的星星?!?/p>

他沒有喜出望外,甚至沒有訝異。他只是點了點頭,使勁搓了搓手。

“可能是吧,”他說,“可能吧?!?/p>

他不再和我繼續耽擱,拎起那臺星星粉碎機,示意我跟上,然后轉身往村子里走去。那臺機器上還沾著些星星的粉末,在或明或暗的路燈光線下,那些粉末時不時泛起藍色微光。我邊走邊盯著那臺機器看,覺得自己聞到了一股強烈的苦味。那是剛被磨成粉末的星星才會有的味道,那是死掉的星星的味道。

后來,我們再也沒去捉過星星。

第二天早晨江洋提著行李就來和我告別,說要回深圳。在那邊多做一天工是能多賺一天錢的,本來這次過年回家也待不了多久。他奶奶的病似乎終于好了,正月十五的時候終于能夠出門了,還向鄰居們炫耀了好幾天,說是孫子攢錢回來給她買了好些吃的,還買了件新棉襖。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江洋。我去山里逛過一兩次,也見過幾個孤單的星星。它們灰蒙蒙的,毫無生氣地飄浮在空中。它們身上沒有一點兒的光芒。

之后很久很久,我都會夢見那個場景。

我聽見江洋說,“跑吧”。那些星星像是真的聽懂了他的話,在寒夜里微微晃動。無窮無盡的星辰從地平線上升了起來,整片大地都被光芒覆蓋住。它們從地面飛向蒼穹,那是最美的一個冬季。

在我的夢里,后來,地球上再也沒有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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