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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達默爾“游戲說”的雙重意蘊

2017-06-30 10:40魏琴??
關鍵詞:真理人的本質伽達默爾

魏琴??

摘要:伽達默爾的“游戲說”認為,游戲的真正主體不是游戲者,而是游戲自身?!坝螒蛘f”在伽達默爾的思想中具有本體論的地位,展現了伽達默爾對人和真理這兩個重要哲學問題的思考,具有雙重的哲學意蘊?!坝螒蛘f”的第一層意蘊展現了哲學解釋學對人的本質的思考,伽達默爾拒斥近代主體性哲學對人的理解,強調人的歷史性和有限性?!坝螒蛘f”的第二層意蘊展現了哲學解釋學真理的特質,真理乃是一個存在論意義上的“自成事件”,人是這一“事件”的參與者,而不是主導者。

關鍵詞:伽達默爾;游戲說;人的本質;真理

中圖分類號:B516.59

文獻標識碼:A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7.03.0021

“游戲說”是伽達默爾思想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國內外很多學者都有過相關論述,但由于伽達默爾本人主要是在《真理與方法I》一書的第一部分,即關于“藝術經驗”的內容中詳細論述“游戲說”的,因此絕大部分學者在論述“游戲說”時也通常是將其局限在“藝術游戲”的范圍內。也有少部分學者探討過伽達默爾的“語言游戲”,但其目標通常也僅局限于伽達默爾的語言哲學。在本文中,筆者將不具體地考察“藝術游戲”和“語言游戲”,而是對伽達默爾的整個“游戲說”作一個概括性的分析和描述,然后以“游戲說”為線索,將伽達默爾對人和真理這兩個問題的思考展現出來。筆者認為,“游戲說”生動而又不失深刻,是我們從本體論的高度透視伽達默爾思想的一個極佳意象。

一、伽達默爾“游戲說”概述

美國學者帕特里夏在其著作《伽達默爾》一書中這樣評價“游戲”概念在伽達默爾思想中的地位:“‘游戲(Play/Spiel)是伽達默爾思想的規定性概念之一。同藝術相關,他發展了這個概念。但在《真理與方法》的其他許多內容中,它仍是核心。游戲概念比伽達默爾別的任何一個概念都更能使他領悟到人類生存的力量?!盵1]30在《真理與方法》的第一部分中,“游戲”這一概念被伽達默爾命名為“本體論闡釋主線”[2]149,這足見伽達默爾從一開始就是在本體論層面上來使用這一概念的。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第一部分“藝術經驗里真理問題的展現”中詳細地論述了“游戲說”,在第三部分“以語言為主線的詮釋學本體論轉向”中,伽達默爾使用了諸如“語言游戲”這樣的術語,沒有對其進行具體的論述,但“游戲”概念所蘊含的精神實質卻貫穿始終。在“在現象學與辯證法之間”一文中,伽達默爾稱“藝術游戲”為“詮釋學典型現象”[3]5,這也足見“游戲”概念在伽達默爾思想中的本體論地位。

“游戲”曾是近代美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康德和席勒都使用過,指的是一種主體性的精神自由活動。伽達默爾雖然從他們那里繼承了對這個概念的使用,但是對其進行了全新的理解和詮釋,展現了與康德、席勒等人的主體性美學旨趣截然不同的維度?!暗侵匾氖?,我們要把這一概念與它在康德和席勒那里所具有的并且支配全部美學和人類學的那種主觀的意義分割開。如果我們就與藝術經驗的關系而談論游戲,那么游戲并不指態度,甚而不指創造活動或鑒賞活動的情緒狀態,更不是指在游戲活動中所實現的某種主體性自由,而是指藝術作品本身的存在方式?!盵3]149伽達默爾強調,這里的“游戲”不是主體所持的游戲態度,也不是某種主體性的精神狀態,而是與藝術經驗相關的藝術作品本身的存在方式。具體來說,伽達默爾的“游戲說”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

(一)游戲以一種非對象性的方式存在

“誰不嚴肅地對待游戲,誰就是游戲的破壞者。游戲的存在方式不允許游戲者像對待一個對象那樣去對待游戲?!盵2]150伽達默爾認為,游戲有其自身的嚴肅性和規則性,不允許游戲者隨意對其破壞。人在游戲的過程中,不能將游戲視為自己所支配的一個對象,而應該嚴肅地對待游戲本身的規則。如果游戲者不遵守游戲規則,那么游戲將會被破壞。當然,人也可以隨意地去破壞游戲規則,但一旦這樣游戲狀態必然就會被打破或者被中止。人甚至能夠重新開啟一種新的游戲,或者自己制定游戲規則,但即使是這樣,一旦這個人進入這個新的游戲,他依然還是要遵守自己制定的游戲規則,否則這個新的游戲也不能正常的運行。

(二)游戲的主體不是游戲者,而是游戲自身

在游戲的過程中,游戲有其自身的規則和過程,不受游戲者主觀意識隨意支配。在日常的表達中,我們通常是說人在玩游戲,但是伽達默爾認為,如果我們仔細地考察一下游戲狀態,就會發現游戲者事實上并不是游戲的主人,而是從屬于整個游戲過程及其規則。因此,伽達默爾明確地表述:“游戲的真正主體(這最明顯地表現在那些只有單個游戲者的經驗中)并不是游戲者,而是游戲本身。游戲就是具有魅力吸引游戲者的東西,就是使游戲者卷入到游戲中的東西,就是束縛游戲者于游戲中的東西”[2]157。游戲之所以能夠吸引游戲者和束縛游戲者,就是因為游戲中有一種超越于人的力量,而游戲者卻不能憑借自己的主觀意識去主導這種力量,卻只能被這種力量納入其中。游戲的存在方式是自我表現?!耙虼擞螒虻拇嬖诜绞骄褪亲晕冶憩F(Selbstdarstellung)。而自我表現乃是自然的普遍的存在狀態?!盵2]159 “游戲最突出的意義就是自我展現?!盵2]159伽達默爾用一種現象學的目光來看待游戲,將游戲視為一個純粹的現象。根據海德格爾對現象的定義,現象之為現象,即在于它是自身顯現自身,是顯現過程與顯現者的統一[4]。伽達默爾將游戲視為一個自身顯現的現象,強調游戲的現象學涵義,拒斥近代美學從人的主體性出發去理解游戲。

(三)游戲有一種中間性①的性質

伽達默爾認為,雖然游戲的主體不是游戲者,而是游戲本身,但是游戲者始終是游戲的參與者,如果沒有游戲者,那么游戲根本就無法運行。作為游戲者,這總是意味著他已經進入了“游戲”狀態之中,處于一種兼具主動性和被動性的狀態中?!捌鋵?,游戲的原本意義乃是一種被動式而含有主動性的意義(der mediale sinn)?!盵2]153一方面,游戲者要主動參與進去,游戲才能得以進行;另一方面,游戲者在游戲過程中始終都受到游戲規則和游戲進程的制約,既主動,又被動。

伽達默爾從其現象學解釋學的視域出發,對“游戲”概念進行了全新的闡釋,強調游戲的非對象性、自在性和中間性,其直接目的是為了克服自康德以來的主體性美學傾向,但其更深一層的目標卻是為了反對近代認識論主客二分的思維模式,反對意識哲學中“我思”的優先地位,以及在這種思維模式下所形成的真理觀。在下文中,筆者將以 “游戲說”為線索,將伽達默爾對于“人”和“真理”這兩個問題的思考展現出來。

二、“游戲說”的第一層意蘊:人之思

人的問題,是通達其他哲學根本問題的不二法門。伽達默爾從現象學解釋學的路徑出發,對海德格爾的存在論作了一種人類學的闡釋,從人的實際性②生存出發來展現人的具體生存方式。伽達默爾拒斥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反對近代主體性哲學對人的抽象理解,強調從人的實際生存方式出發去思考人。在“現象學與辯證法之間”一文中,伽達默爾表達了自己的哲學立場與近現代主觀主義的差別:“我在書中先是討論藝術游戲,然后考察了與語言游戲有關的談話基礎。這樣就提出了更寬廣更有決定性的問題,即我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做到了把詮釋學向度作為一種自我意識的對立面顯露出來,這就是說,在理解時不是去揚棄他者的他在性,而是保持這種他在性”[3]45。美國學者帕特里夏也認為:“游戲者當然帶著一種態度進入游戲,但是與其說這種態度建立游戲,毋寧說它為游戲所充滿并被游戲所引導。就這一點來看,游戲在伽達默爾的著作中服務于兩個目的:它是理解藝術經驗的一個意象;它具體說明了人能認識到主客二分不是理解人的生存的唯一或根本的方式的可能性”[1]31。

筆者認為,具體來說,“游戲說”從以下三個方面展現了伽達默爾對人的思考:

其一,人的實際生存方式是“我在”,而不是 “我思”。伽達默爾受亞里士多德和海德格爾等人的影響,對人持一種實踐哲學的觀點,認為人乃是一種“在……之中”的存在,而不是一個孤立的實體或者“我思”。如同游戲者只能真正地存在于游戲過程之中,而無法從中抽離出來對游戲進行對象化的審視一樣,人在其生存中也無法真正地以一種對象化的眼光去審視自己的整個生存境域?!拔宜肌蹦诉\行于人的“我在”之中,只是“我在”之中的一個向度,因此我們根本無法從我們的自我意識出發去把握整個生存。伽達默爾明確地說:“相反,人們必定會在其中發現我們都生活于其中的效果歷史對意識的限制。這種效果歷史是我們永遠不能完全識破的”[3]13。伽達默爾拒斥近代主體性哲學的二元論的思維模式,拒斥“我思”的優先性,強調人的歷史有限性。理解是人的一種生存方式,是一個超越于個體的生發事件,它不僅僅是一種自我意識的自發行為,而是受到“事情本身”方面的限制。如人在欣賞一件藝術作品時并不能以一種“對象化”的方式一次性地把握這個藝術作品,藝術作品有其自在的神秘,總是逃脫意向性的目光對其進行透視。

其二,“游戲說”昭示了人在實際生存中總是受到某種超越于個體的“客觀精神”或“實在力量”的引導。伽達默爾認為,游戲的真正主體不是游戲者,而是游戲自身,游戲者乃受游戲自身的進程所引導。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一種奇妙的混合:海德格爾的“事情本身”和黑格爾的“客觀精神”。伽達默爾對“事情本身”的理解不同于胡塞爾和海德格爾:在胡塞爾那里,“事情本身”被理解為事物在直觀中的給予;在海德格爾那里,“事情本身”被理解為顯現和隱藏的自在發生;而在伽達默爾這里,“事情本身”帶有一種“客觀精神”的味道。伽達默爾在《真理與方法》中這樣表述:“哲學詮釋學的任務可能是從這里出發而具有這樣的特征:它必須返回到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的道路,直至我們在一切主觀性中揭示出那規定著它們的實體性”[2]427。近代主體性哲學將人視為一個“認知主體”,仿佛人可以獨立于其世界而存在,伽達默爾拒斥這種思維方式,強調人總是生存于某種活生生的生存境域和歷史事件之中,人不是作為一個抽象的“我思”孤零零地存在那里,而是被世界、歷史、傳統和語言等實體性的力量納入其中,隸屬于這些超越于人的力量。這不僅體現在與“游戲說”直接相關的藝術經驗中,而且更多地體現在人的歷史經驗和語言經驗之中。在藝術經驗中,如同游戲者總是被游戲所吸引,藝術作品也總是有一種可以吸引我們的力量。藝術作品總是源源不斷地向我們展現新的東西,仿佛不是人主動地在欣賞藝術品,而是藝術品本身在向我們訴說,藝術作品不僅具有美學方面的內容,它實質上向我們展現了一個與我們不同的世界。這個世界是我們不能從自己的主觀意識出發就可以直接把握的,它有其自在性和陌生性,總是超出人們意向性的目光。無論是一件藝術作品,還是一個文本,它們所體現的都既不是作者的主觀精神,也不是讀者的主觀精神,而是一種超越于作者和讀者之上的“客觀精神”。在歷史經驗中,人總是以一種“效果歷史意識”的方式而存在,這種效果歷史意識的力量總是高于人類意識:“但是,從整個情況來看,效果歷史的力量并不依賴于對它的承認。歷史高于優先人類意識的力量正在于:凡在人們由于信仰方法而否定自己的歷史性的地方,效果歷史就在那里獲得認可”[2]426。在談話中,我們更是感受到語言具有某種超越我們的實在性力量:“雖然我們說我們‘進行一場談話,但實際上越是一場真正的談話,它就越不是按談話者的任何一方的意愿進行。因此,真正的談話絕不可能是那種我們意想進行的談話。一般說來,也許這樣說更正確些,即我們陷入了一場談話,甚至可以說,我們被卷入了一場談話”[2]539。談話仿佛具有自己的精神,談話所用的語言也仿佛帶有自身的真理,表現出一股超越于個體的力量??傊?,伽達默爾通過具體地考察人的解釋學經驗,認為總是有某種超越于人的客觀精神或實在力量在引導和限制著人,人作為一個歷史性的有限存在者,總是被這些超越性的力量納入其中。人只有突破自我意識的限制,將自己置入一個更大的普遍力量中去,才能夠豐富和完善自己,才能真正地發展為一個大寫的“我”和一個大寫的“在”。

其三,“游戲說”的中間性質啟示了伽達默爾對人的實踐智慧的強調。游戲雖然規定著游戲者,但游戲的自我展現過程無非又是游戲者的行為,游戲者在游戲中的實際參與熱情和方式直接決定著游戲的運行狀況。世界總是處在流變和生成之中,人也總是投身于各種行動之中,人應該在自己的行動中達到對其生存境域的理解和洞見,而不可能完全以一種靜觀的反思態度去應對自己的生存,而應該以一種對全局和時機的恰當把握來主動地投入到生存活動之中。實踐智慧乃是一種積極而審慎的生存態度,積極來源于人是自己生存活動的施行者,如同游戲者是游戲的執行者一樣;而審慎則來源于人對整個生存視域和實在力量的顧及,如同游戲者必須尊重游戲規則和游戲進程。人作為一種“在……之中”的存在,必然對自己生存境域有一種依賴,對自己身處的歷史和傳統有一種隸屬性,但同時歷史和傳統如果缺乏人的活動,也就無法存在。人與其所處的歷史和事物是一種相互依賴和相互成就的關系,人不是被動地接受世界的秩序,也不是在重復過去的東西,人總是以一種活生生的實踐熱情和智慧去參與其中,讓事情的意義得以真正開顯出來。伽達默爾之所以強調實踐智慧,是因為實踐智慧從根本上說乃是一種參與的智慧,而不僅僅是一種靜觀的反思,這是作為時間性和境域性的人在實際生存中所必需的一種能力。

總之,伽達默爾的哲學解釋學對人實際性生存進行了具體的考察,他拒斥近代認識論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反對近代主體性哲學對人的認知主體地位進行片面強調。伽達默爾認為,人作為一個歷史性的有限存在者,從根本上說乃是隸屬于自己所處的歷史和傳統,人的實際生存乃是一個個生發事件,總是超越于自我意識的范圍之所及?!拔宜肌辈皇且粋€人在現實生活中可以依靠的“駐扎之地”,它本身乃飄浮于歷史的洪流之中。人不能僅僅以一種認識論的態度去應對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存事件,而應該用一種實踐智慧去恰當地參與其中。

筆者認為,以“游戲說”為典型的伽達默爾思想并沒有貶低人的價值,而是將人放在一個更為寬廣的生存境域之中去考察,強調人的歷史性和有限性。近代主體性哲學褒揚“我思”的優先性,雖然從認識論上提高了人的主體性地位,但也導致了人的理智變得越來越狂妄、人與自然之間的裂痕日益增大等一系列嚴重的問題。伽達默爾的哲學解釋學的一個重要功勞,正在于對近代主體性哲學所造成的這些濫觴進行一種修復,提醒人們注意那些在他們身后在起作用的力量。伽達默爾的最終目的當然不是要貶抑人的自我意識,而是希望人可以培育出一種生存的實踐智慧,發展出一種更加健全的理智和人性。正如海德格爾在“關于人道主義的書信”(1946年)一文中所說的那樣:“與‘人道主義的對立絕不包含對非人道的捍衛,而是開啟了其他一些眼界”[5]。

三、“游戲說”的第二層意蘊:真理之思

“游戲說”不僅蘊含著伽達默爾對人的問題的哲學洞見,而且也展現了伽達默爾對真理問題的獨特思考。在《真理與方法I》一書行將結束之時,伽達默爾認為解釋學的真理最好用“游戲”這一概念來刻畫:“在這種情況下什么叫真理,最好還是從游戲概念出發作出規定:我們在理解中所遇到的事物如何使其重點發揮出來,這本身就是一種語言過程,或者說是圍繞著所意指內容而用語詞進行的一場游戲”[2]687。美國學者帕爾默在其著作《詮釋學》一書中也有相關的論述:“在游戲激動人心的事件中,于游戲中所意指的東西(游戲的結構和精神)被傳達出來。在藝術作品的情形中,這種‘所意指的東西是什么呢?它是‘事物存在的方式,是存在的‘真理,是事物本身(die Sache selbst)”[6]。伽達默爾認為,解釋學真理的特質與游戲的特質有著諸多相似之處,因此“游戲”概念可以非常形象地用來刻畫解釋學的真理。

第一,解釋學的真理不是一種對象化的真理,不是現代科學方法論意義上的真理。伽達默爾繼承了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的現象學真理觀,認為科學方法論意義上的真理不是原初的真理,在“前科學”、“前謂詞”的經驗中蘊藏著更為豐富的真理內容。在《真理與方法》I一書的序言中,伽達默爾表達了對現代科學方法論的不滿:“本書探究的出發點在于這樣一種對抗,即在現代科學范圍內抵制對科學方法的普遍要求。因此本書所關注的是,在經驗所及并且可以追問其合法性的一切地方,去探尋那種超出科學方法論控制范圍的對真理的經驗。這樣,精神科學就與那些處于科學之外的種種經驗方法接近了,即與哲學的經驗、藝術的經驗和歷史本身的經驗接近了。所有這些都是那些不能用科學方法論手段加以證實的真理借以顯示自身的經驗方式”[2]4。在這個科技昌隆的時代,科學方法對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造成了極大的挑戰,但伽達默爾卻認為,科學方法論意義上的真理乃是一種狹隘的真理觀,并不能窮盡真理的全部。伽達默爾要為一種擴展意義上的真理辯護,認為在哲學、藝術、歷史和語言經驗中都蘊藏有豐富的真理內容。比如,在藝術經驗中,我們就無法以一種對象化的眼光去穿透一件藝術作品,藝術作品有其自身的深度,總是能夠溢出我們的目光,賦予我們新的內容。一件藝術作品本身所攜裹的內容,總是超出人的審美意識,有著更為豐富的含義。如海德格爾所言,與一件藝術作品相遇,就是與它背后的整個世界相遇。

第二,如同游戲的真正主體不是游戲者而是游戲自身一樣,解釋學的真理有一種“生發事件性質”③,或者說解釋學的真理乃是一種“自成事件”④。無論是“生發事件”,還是“自成事件”,強調的都是真理超出人的主觀意識這個維度?!罢胬淼淖猿墒录‥reignis)就是某種我們不是其主人的東西?!盵7]147真理的主導者不是人,而是真理自身。因此,在伽達默爾這里常常有如下一些表述:我們被真理“擊中”、我們“遭遇”真理、我們被真理“震動”。 “我們在美的經驗以及理解傳承物的意義時所遭遇的事情卻是具有某種游戲的真理。作為理解者,我們進入了一種真理的事件,如果我們想知道我們究竟該相信什么,那么我們簡單可以說到達得太晚?!盵2]688真理乃是一個將我們納入其中的“事件”,超出人的意識控制。解釋學的真理常常帶有或然性、模糊性,不具有科學的精確性,因此解釋學的真理更多地體現為一種實踐智慧。伽達默爾常常強調,我們的存在大于我們的意識,我們的存在攜裹的內容和意義遠遠多于我們自己所能意識到的東西,那種認為我們從自己的認識出發就可以窮盡真理的全部的看法乃是十分幼稚的。在我們的實際生存中,我們常常是從各種具體的經驗中觸及到真理的存在。比如,當我們面對一個經典文本之時,我們就要作好準備讓文本告訴我們一些新的東西,而不是用自己的前理解去統攝文本。真理是一個源源不斷的生發事件,是一種可以不斷激發我們和豐富我們的東西。

第三,與人在游戲中的狀態相似,人在解釋學的真理生發事件中也處于一種“既被動又主動”的中間狀態。解釋學的真理具有一種“生發事件”的性質,但人始終是內在于這一“事件”之中,而不是在“事件”之外。人不是真理的主導者,但是人始終都是真理的參與者。一個經典文本,即使蘊含有豐富的真理內容,也需要后人不停地去閱讀、去解釋,否則真理就會墮入晦暗之中,得不到昭示和進一步生發。伽達默爾否認有一種實在論意義上的真理,即認為真理完全可以獨立于人而存在。如同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所說:“除非成功地證明了此在曾永生永世存在并將永生永世存在,否則就不能充分證明有‘永恒真理”[8]。即使是自然意義上的真理,也需要人主動地去揭示、主動地去參與。如果游戲缺乏游戲者,那么游戲也就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游戲;如果真理缺乏人的參與,那么真理也就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真理。只不過人在參與的過程中,始終都是受真理的“生發事件”所限制,而不能隨意對其進行支配和解釋,只能如其所是地參與其中,始終處于一種“既被動又主動的”狀態之中。這里所說的“被動”,不是說人不能主動地認識真理,只能被動地接受真理,而是說人只能在真理的“自成事件”之中去認識真理。如同一件藝術品需要我們去欣賞,一個文本需要我們去閱讀,但我們不能完全從自己的意識出發去建構作品的意義,而是要讓作品本身告訴我們一些東西。這樣一種意義上的“被動”顯然并不是對人的一種限制,反而是一種真正的自由?!斑@種居于主動與被動‘之間的語態,我們是很難把握的。它意味著主體被加入動詞內容,因為它為自己或對自己執行一種活動?!盵7]149人可能成為真理的揭示者,也有可能成為真理的遮蔽者,人能夠讓真理發生,也能夠堵塞真理的發生之路。

總之,伽達默爾之所以用“游戲”這一概念來刻畫其解釋學真理,乃是為了拒斥主觀主義、人類中心主義和科學方法論的真理理解。伽達默爾認為,解釋學的真理首先乃是一種存在論意義上的“生發事件”,人位于這一“事件”之中,是這一“事件”的一個參與者。真理不是某種僵死的科學體系,而是一種可以不斷激發我們的生發事件:“在游戲里,首先真理與藝術作品的感染作用形象地得到表現。真理不是某種死的東西,而是某種最‘生生不息的和最有激勵促進的東西”[3]67。此外,真理與邏各斯也聯系在一起,真理在語言中發生,而語言本身又有一種“游戲”性質:“我們把表達事物的語詞本身認作一種思辨的事件。真理就存在于用語詞所講出的話中,而不是存在于封閉在主觀部分軟弱無能之處的意見之中”[2]686。真理乃發生于語言的對話事件之中,必須經歷一個辯證法的通達過程。為了使真理能夠得以顯現,人必須經歷某種解釋學的精神訓練,以正確的方式參與到真理的“自成事件”之中。

筆者認為,伽達默爾的解釋學真理乃是一種存在論意義上的真理,它不僅對科學方法論意義上的真理觀造成了挑戰,而且同時對我們的哲學思維和概念思維也造成了某種程度的挑戰。解釋學的真理乃是一個活生生的“生發事件”,總是處在流變和生成之中,需要人突破方法和概念的限制,時時以“泰然任之”的姿態去面對。因此,伽達默爾不關心真理的標準問題,而關心的是我們如何能夠讓真理得以發生這一“讓發生”的維度。這一“讓發生”的姿態、“泰然任之”的姿態,不是一種消極和被動,而是一種真正自由的主動和參與。在這個科學的時代,伽達默爾以一種哲學的方式思考真理,有力地捍衛了人文學科和傳統學問的價值,認為在這些領域中蘊藏著豐富的真理內容,為這些學科的生存“騰出了一塊地盤”。真理究竟何為?科學能否窮盡真理?以及我們究竟應該如何通達真理?伽達默爾提醒我們:“真理”依然是一個需要我們繼續深思的問題。

四、結語

“游戲”在伽達默爾的思想當中是一個本體論的概念,它展現了伽達默爾對“人”和“真理”這兩個重要哲學問題的獨特思考,而這兩個命題之間本身又有著內在的關聯,兩者都體現了伽達默爾對“人與世界的根本關系”這一問題的思考。伽達默爾認為,人在整個世界中并不是真正的主導者,人在認識論上的主體性地位乃是一種需要回溯到其根基處進行重新定位的東西。哲學解釋學從“我在”的維度去思考人,十分強調人在其實際生存中受到其生存境域和歷史傳統所規定這個維度。與此同時,伽達默爾認為真理乃是一個存在論意義上的生發事件,應該被理解為事物的自在發生和人對其的揭示,人只是真理的參與者和揭示者,而不是真理的創造者和主導者,世界的運行和真理的發生都有其超越于個體之上的力量在發揮作用。

注釋:

①中間性的性質,德文表達為“der mediale sinn”,英文中有“the middle voice”等類似的表達,即一種居于主動與被動之間的一種狀態。

②實際性,德文單詞為“Faktizitt”,英文翻譯為“facticity”,具體含義可參考鄧曉芒教授的論文《從康德的Faktum 到海德格爾的Faktizitt 》,載于《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3年第2期。

③德文詞為“Geschehenscharakter”。

④德文詞為“Ereignis”。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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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譯.北京:三聯書店,2006:261.

(責任編輯文格)

The Double Implications of Gadamers Theory of “Play”

WEI Qin

(School of Philosophy,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Hubei, China)

Abstract:According to Gadamers theory of “play”, the subject of the play is not the player, but the play itself. This theory plays an ontological role in Gadamers thought, and shows Gadamers thinking on the following two philosophical issues, i.e. truth and humanbeing, for which this theory has two implications. First, it illustrates the 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 thinking on the essence of humanbeing, through which Gadamer denies the modern subjectivist understanding of humanbeing and emphasizes humanbeings historicity and finitude. Second, it shows the nature of truth in 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 For Gadamer, truth is a “selfmade event” understood in the ontological sense, and humanbeing is a participant rather than a dominator.

Key words:Gadamer; the Theory of “Play”; the nature of man; tru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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