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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曲

2017-07-01 12:21張學東
西部作家 2017年7期
關鍵詞:孩子

幾乎每一天,只要天光晴好,爺孫倆便像老狗帶著小崽兒,忠實地守在街門口。

老人身子骨已木僵僵的,跟一截彎曲枯朽的柳樹杈似的,刮場大風準能咔嚓一聲攔腰折斷。他習慣性地佝腰駝背,倚著南墻根坐在一摞磚頭上。日頭最燙火的時節,老人往往自顧垂下眼皮,打著惺忪的盹兒,一味地昏昏沉沉。墻根下的這堆磚塊,還是孩子的媽媽從外面一塊一塊撿回來的,說是攢多了可以用來修門樓。街門靠右手的一面門扇壞了,去年深秋遇上連天雨,讓街門樓的一頭忽然坍斜了,門框也嚴重變形,就將右手門扇壓得再也無法推轉,好在左邊的門還能湊合著開合。所以,平日里人只能從這邊將就著進出。只是夜間,不能像往常一樣上鎖,得靠一截粗木棍由里面用力頂死。雨水就是這么討嫌,要么死活也不肯來一次,要么就下個水天澇地,可比起那幾畝可憐的莊稼,街門樓的損失實在算不了什么。

小家伙總愛蹲在爺爺的跟前,手里抓著一根木棍或小石塊,嘴里嘀嘀咕咕,小雀兒似的,在地上胡亂畫著什么。他邊畫邊往后挪著一雙小腳,眼前的畫面就越挪越大,有時畫著畫著,竟把整個街門前的空地都畫滿了。不過,通常不會有人留心這小家伙到底畫些啥,或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實在畫膩了的時候,孩子才慢慢站起來,悄無聲息地走到路邊,然后順著坑坑洼洼的小路東張西望一會兒。如果恰好有什么車輛或行人遠遠過來,小家伙的心會突然很厲害地撲騰那么幾下。他會踮起腳尖,使勁眺望遠方,直到目標物離他越來越近,直到他認為跟自己一點兒關系也沒有,才心灰意冷地轉過小小的身子,百無聊賴地走回老人身邊。

有時,孩子也會沒輕沒重地將迷迷瞪瞪的老人喚醒:“爺爺,肚子餓!”或者不休止地追問起來,“我媽咋還不回來?爺爺——她啥時候回家?我要我媽,現在就要……”老人糊里糊涂眨著惺忪睡眼,陽光刺得他像個十足的盲老漢?!翱炝丝炝?,你媽就快了,乖??!”事實上,像他這把年歲帶個孩子早已力不從心,小家伙成天跑跑跳跳的,一不留神就會摔跟頭,就會把哪兒弄破直流血??捎钟惺裁捶ㄗ?,兒子這兩年一直在外面撲騰,把個家款款地丟給媳婦。孩子將滿五歲,正是一刻離不開大人的時候,他不操心誰操心呢?很多時候,他會不由得羨慕起故去多年的老伴,覺得還是她有福,早早就去了那個清清靜靜的窩窩子。其實,村里像他這樣的老人多得就是,一個個哼哼唧唧渾身是病,活著不過是熬熬剩下不多的光陰。瞧瞧年輕力壯的,有哪個愿意留在村里,農忙時節田間地頭星星點點晃動著的,盡是些戴花頭巾的婦人和半大的娃娃,老人們大多干不得重活了,只好留在家里,看看門,領領娃娃。

“小家伙你在地上畫啥呢?讓叔叔也瞧瞧——哬,有房子,有樹,有花,有一群小鳥……還有汽車和小人人呢,真不簡單吶!”這天,略顯低沉沙啞的話音在耳邊響起的時候,孩子依舊蹲在原地,只是好奇地直起腰來,一眨不眨盯著說話的男人。這人長得不算很結實,個頭好像也沒有爸爸那么高,只是肩上卻背著一個很大很大的黑包,簡直像裝滿了糧食的大口袋壓得那人喘不過氣。男人臉上身上都出了不少汗,聞起來多少有些酸臭,整個人看上去也泥頭濕臉的,神情顯得十分憔悴。孩子不認識他,從來也沒見過,所以,小家伙的目光多少有些驚怯。孩子一面起身,一面扭過頭去,求援似的望了一眼昏昏沉沉的老人,小嘴微微啟動了一下,想叫醒爺爺的,卻不知為什么沒敢出聲。

“別怕,咱們的小畫家啊?!?/p>

男人說著,先將隨身的大包卸下來擱在腳下,這包又大又沉,黑帆布的,落地時砰地響了一聲,驚起一團灰塵。孩子不由得縮了縮脖子。男人乘機從一側的兜里摸出一只棒棒糖來,粉色玻璃紙包裝,嫩綠嫩綠的塑料桿兒,糖果看上去圓頭圓腦,十分招人喜歡。孩子目光中的生怯漸漸隱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燦燦的艷羨神色。

“想不想要?給,快拿著呀,這是叔叔送你的?!?/p>

孩子愣了一愣,小臉蛋忽然紅撲撲的,小手剛伸出去又莫名地縮回來。然后,他將兩只手很拘謹地全都背在身后,并暗暗地互相抓牢,小胸脯努力往外挺著,好像是,這樣才能抵擋住陌生人糖果的巨大誘惑。同時,小身子也一左一右擰撐起來,既有些難為情,又有點兒害怕。

“你叫升升,對不?叔叔不光知道你叫升升,還知道你特別喜歡畫畫,叔叔說的對不?”男人盡量在孩子跟前蹲下來,這樣他倆的個頭就一般高了?!拔腋职衷谝粔K兒干活,我還見過升升以前的相片呢,不過你比相片上長高了好多!”

興許是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最重要的是還有爸爸的事情,孩子再次盯緊對方,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來。半晌,終于興奮而勇敢地接過那只綠桿兒的棒棒糖,又徑直跑到墻根下打盹的老人身邊。

“爺爺、爺爺、爺爺、你快醒醒!”孩子迫不及待地張開小嘴嚷嚷起來,“有個叔叔來家啦,你快看呀……爺爺!”

伙房里的煙火氣愈來愈重。沒風的日子往往如此,屋頂的煙囪老是不好好往出扯煙,總是往出走那么一點兒,就又賭氣似的返回屋子里盤旋不散,弄得做飯的總是很傷心的模樣。

等生著火燒開了水,女人的眼圈就跟母牛一樣濕乎乎的泛起了紅波。女人圍著鍋灶忙乎的工夫,小院里不時傳來咯咯的笑和快活的尖叫聲。很明顯,那個人已經把自己抹洗干凈了,正在外面逗著升升玩得盡興。

兒子簡直活泛得像換了個人,平常他就愛埋著個小腦殼,在地上或墻上畫啊畫,很多時候活脫脫一個小啞巴,半天也不跟大人多吐一個字,難得今天這么歡天喜地。飯鍋里下好米,幾個蔫土豆也被麻利地削了皮,切成細絲泡在鋁盆里。她又在白瓷碗里打了兩只雞蛋,想想畢竟添了客人,就又多打了兩個,才拿起筷子呱啦呱啦攪拌起來。蛋黃蛋青快快活活地融合在一起,整只碗里蕩漾著金燦燦的幸福光芒。

這個過程,女人忽然聽到另外一種聲響,跟先前一味的嘻哈笑鬧完全不同,是靜的,又清澈又嘹亮,開始還斷斷續續,漸次就有了調兒,是一支什么曲子,過去好像在廣播里聽過,仿佛百鳥齊鳴,婉轉而動人。她的目光再次好奇地穿過煙霧繚繞的門口,依稀看清是那個男人,蹲在院里吹笛子。升升正直挺挺地背著小手站在他跟前,兩只小眼珠仿佛被看不見的絲線,牢牢地系在那只神奇的笛管上。這時,天光倏地又墜下一層,一大一小兩個男人便似電影里的剪影,都神情專注地凝固在傍晚的小院里。似乎是那悠悠的笛聲引來了一絲晚風,她看到一圈灰塵,正圍著土院墻四邊淡淡地旋來轉去,整個家院似乎彌漫著某種罕見的靈氣。

在笛子奏出的曲調中,女人的心情漸漸變得有些異樣,起風了一般,忽上忽下,起起落落,卻無聲又無息。愣怔之余,有種奇怪的酸楚慢慢爬上心頭:要是升升爸爸回來就好了,那樣她跟孩子會更踏實更歡喜的。但不管怎么說,今天能有他的消息已是天大的喜訊,畢竟丈夫還托那個人捎一大筆錢給家里,而且,這錢是她幾輩子做夢都想不到的,幾乎是天大的數字!她剛捧到手里的時候簡直有些心驚肉跳,不敢伸手去接。聽那個人說,施工隊最近剛攬到了一樁好活,老板人也爽快,一次性算清了過去幾年拖欠下的所有舊賬,還額外開恩預支了這一年的工錢。

看來,在外頭干還是比待在家里好得多,盡管她跟孩子要多受些寂寞和委屈,可光靠侍弄那點幾畝麥地,啥時候也別想有閑錢用,村里但凡日子過在人頭前的,哪個不仗著男人們外出闖蕩?在這一點上,她還是很信任丈夫的,他心靈手巧,蓋房、砌墻、抹泥、鋪磚,樣樣拿得起來,人也是再勤快踏實不過的。頭二年總聽他回來發牢騷,說活倒不太難找,只是錢不好要,那些工頭都鬼精賊滑的,開始談得妥妥的,臨了準耍賴變卦。她也為此沒少勸他,說實在太難悵了,就別出去了,日子窮窮富富都能過得去??擅磕暌婚_春,男人多一天在家也待不住的,急火火辭別了一家老小出門上路,外面那個世界把男人的魂兒勾跑了。這下可好了!她心里不停地盤算著,這筆錢足夠家里蓋一院子嶄新的磚瓦房,非讓村里人眼熱死不可,還能再買一臺小四輪車,這是男人做夢都想要的農機,到那時候,他就再也不必出門了,她要和他好好廝守著過小日子,還有他們的升升。

兩三道家常菜不一會兒就燒好了。女人盛好了飯菜,利索地端到堂屋的飯桌上,才客氣地招呼那個人進屋來。這時,孩子和那個人已經有些形影不離了,屁顛屁顛跟前跑后,就連做媽的指使他去耳房叫一下爺爺來吃飯,他居然也帶搭不理的?!斑@孩子人來瘋,一點兒眼色也沒?!钡K于面情,她只好又自言自語地去了耳房。老人剛才在屋里迷糊了一會兒,精神頭多少有些不濟,吃飯前還張了好幾個哈欠。她在這個家伺候公婆多年,婆婆去世后,老公公的身子骨每況愈下,男人每回外出前,都要說句把爺孫倆托付給她的話。那種時候她總是一聲不吭,幽幽地望著男人的臉,跟傷風了似的使勁吸兩下鼻孔。

“飯菜不合口,將就著吃點兒,”她一邊殷勤地給那個人夾菜,一邊紅著臉面說話?!凹依锲匠:苌賮砣?,也沒啥好準備的,都是粗茶淡飯,可別嫌棄?!?/p>

“嫂子做的菜好吃,比咱工地上的伙食強到天上去了,要是大哥能……”說到這他的聲音無緣由地低了下去,簡直有些虎頭蛇尾,仿佛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樣說話很有些孩子氣的。

她便不好意思再說什么。倒是老人一直很好客地問長問短,對方都一一回答了。孩子飯吃得實在有點兒心不在焉,那只小碗捧了老半天,米飯總是不見下去,一雙小眼睛老隨著客人的表情眨啊眨的。

客人剛剛放下碗筷,孩子就嚷嚷開了:“還要聽笛子,我現在就要聽叔叔吹!”

“真沒禮貌,人家叔叔剛吃完飯,”女人臉色就沉了下來,“再說,你今天要是連飯也吃不完,別的都是妄想!”

孩子小嘴立刻嘟嚕起來,能掛住一斤重的酒瓶子,他沒好氣地連著扒拉了幾筷子,嘴唇和下巴頦上盡是白米粒。

那個人端詳著孩子的小模樣,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吧犜?,只要你把飯吃完,叔叔還有好東西給你呢?!闭f著,他的目光很自然地由孩子的臉蛋轉移到兩個大人身上?!按蟛?,嫂子,可能還要給你們添點兒麻煩,我這次過來還帶著個任務呢,就是替我們老板在周圍物色些民工,城里現在正鬧用工荒呢,人手不太好找,等事情辦妥了我就走?!?/p>

飯后,安排那個人跟老人住在耳房。她還特意將男人的一床薄被抱過去給他蓋。孩子跟屁蟲子似的,簡直一刻也離不開客人了。上床睡覺前,那個人又變戲法似的,從他的大黑包里取出一盒水彩筆,竟然有二十四色,說這是升升爸托他帶回來的。孩子拿到爸爸的禮物,原地躍了好幾個蹦子,雀兒似的興奮得喳喳叫。

娘倆回屋后,升升又鬧著要畫畫。她說先睡覺明天再畫,升升死活不依,非要現在就畫。磨了半天嘴皮子,一點兒用處也不管,她只好從柜子里搜騰出一片廢紙,由著他在反面上畫。水彩筆的顏色真鮮,難怪孩子那么喜歡,村里好幾個孩子老早就有了,升升也幾次三番嚷嚷著要她買,可這東西老貴老貴的,她每次去鎮上看看都舍不得花錢。升升實在催得急了,她就說鎮上的東西都是假貨,等爸爸下次回來時讓他捎一盒好的。升升就信以為真,見天盼星星盼月亮等著。其實,上回她也就順口給丈夫提了一句,是搪塞小孩的,沒想到這次真的就兌現了。盡管她知道這東西貴,可爸爸舍得給兒子花錢,她心里還是覺得暖暖的。

天麻麻亮,一只花喜鵲便躍躍地蹲在院里的蘋果樹上,呱啦呱啦叫得歡實,硬把一場好夢給她攪沒了。丈夫老早就答應要帶她和孩子去大城市見見世面,這天他們一家三口終于坐上了長途汽車,高高興興上省城去。那車開得好快好輕,跟插了翅膀似的,眨眼就把村莊遠遠撇在后面了。她看見了一大片一大片高高大大的樓房,還有密密麻麻楊樹林子樣的塔吊懸在半空。丈夫就指著那種在天空中旋轉的大鐵架子說:“快看,那就是我們干活的窩窩子?!彼庇X得眼暈,幾乎不敢盯著塔吊久看。升升的小手指始終在車窗上畫來畫去,像是要把眼中的景象全部描繪下來。她就把臉貼到升升耳邊說:“乖兒子,等你長大了,也住這樣的高房子,好不好?”升升不言語,只是不停地在玻璃上滑動著手指。丈夫心疼地摸了摸兒子的后腦勺:“升升以后要有大出息,不要像爸爸這樣只知道下苦力……”再后來她覺得小肚子脹脹的,很想下去方便方便,可汽車根本不可能停下來,始終呼嘯著在高速路上飛馳……

窗外的喜鵲鬧哄哄的,可她似乎一點兒也不生氣,盡管一家人進城去的好夢還沒來得及做圓滿呢。家里來了貴客,這鳥兒真比人都靈醒。那個人大概老早就起身出門了,她估摸著人家是要忙自己的事情。升升昨夜任性得離譜,那盒彩筆簡直把小家伙的魂都勾跑了,早晨哼哼著又賴在床上不肯起。兩只小手涂得五顏六色的,好像開滿了碎花兒。幫升升收拾畫筆的時候,她順手從桌上拿起那幅畫,盯著出了半天神。升升畫的東西越來越奇怪,都似是而非的樣子,她一點兒名堂也看不出來。很多時候,她覺得升升比自己還要孤單。

往年收割都是男人的事,女人也就打個幫手,可現在里里外外就她一個人。丈夫上回臨走前倒是交代過,田里的大活可以花錢雇個人干的。昨天以前她也動過這個念想,甚至打問好了價錢,可不知為什么,當她拿到丈夫托人帶回家的那筆數目不小的血汗錢時,這個想法在腦海里一下子消失殆盡了。人都是這樣,越有錢就越摳,好像拿到手的不光是一筆錢,而是一股無窮無盡的力量,讓她勇氣倍增,干勁十足。她想,不就二三畝麥子嗎,咬咬牙,苦上那么幾天,就熬過去了。所以,她只跟老人安頓了兩句,便拿起鐮刀匆匆下麥地去。

晌午過后才從地里趕回來,要不是惦記著那爺孫倆的飯食,她差不多能一口氣割完小半畝麥子。當然,也想到了那個人,那是丈夫最要好的工友,大老遠來一趟,不能慢待了人家,起碼別讓他餓了肚子。等她踏上村路,隱隱約約就聽到前面路邊有些丁零咚隆的響動,她把一只手掌遮在眉毛上方放眼瞧了瞧,有一團白色的煙塵,招搖著從家門那邊升騰起來,彌漫了一小方天空,間或,還聽到男人大聲說著什么,總之嘈嘈雜雜的,好像發生了什么大事。她心里不由得一驚,眼皮一陣閃跳,趕緊加快腳步往回趕,沒走幾步,又氣吁吁地小跑起來。

天哪,街門樓咋叫人給拆掉了,只剩下一副空蕩蕩的門框立在原地,跟照相館的道具一樣,原先那截連著土門樓的矮院墻卻沒了,院里雜七雜八的物件一目了然。誰這么大膽子,大清早出門時,不還好端端的嘛!她簡直被嚇懵了。

再走近一些時,她驚訝地發現,院子當間有兩個粗壯的男人在和著一大堆泥。其中一個男人手里拎著個鼓鼓囊囊的舊麻袋,正一把一把將袋里的那種細碎的麥草屑撒進泥水里;另一個男人則用鐵鍬不緊不慢地在蓄了水的泥坑里翻來攪去,好像在做一件很神秘又很精細的活計。這倆人她一個也不認識。奇怪的是,他們怎么會跑到自己家院里來呢?

她滿腹狐疑地盯視著第三個男人。那個人低著頭在伙房窗根下的壓水井前打水,隨著男人手臂上下有力起伏,清涼的水柱正從井管口噴涌而出。她還看見升升乖巧地蹲在井臺跟前,兩只小手托捧著下巴頦,像個天真的小姑娘似的。那個人一邊壓水,一邊跟孩子講著什么,升升偶爾發出嘎嘎的笑聲??傊?,眼前的景象反倒給人一種美好的錯覺,彷佛他們是一對情投意合的父子,正在那里竊竊私語,以至于她快步走過去的時候,他倆誰也沒有立刻發覺。

“噢,是嫂子回來啦!”那個人提起滿滿一桶水,圓圓的水面就晃出一圈圈的碎銀光,好像把一只神奇的月亮藏在水里。他抬起頭時,很從容地跟她打聲招呼?!拔易蛱煲娊珠T樓快塌了,要是秋上再來場暴雨,那可就懸了!正好今早剛物色了兩個泥瓦匠,一來想試試他們活干得漂亮不,二來也順便幫嫂子把門樓修修?!?/p>

他說得合情合理,可她多少還是有一些迷惑和遲疑的。門樓的事她早合計過,光那一堆磚塊就讓她備了好些日子,可上次男人直到年關才回來,寒冬臘月泥瓦活根本沒法干,所以修補的事只能一拖再拖。此刻,她的心兒依舊撲撲地跳得潦草,臉上漸漸漾出幾分溫和而紅潤的笑來。那個人說完話,早提起水桶一左一右搖擺著朝那堆泥走去。升升見狀也忙起身,根本顧不上跟媽媽說什么,就急急火火攆了過去。放在平時兒子見到她,準會扭屁蟲似的馬上粘上身來要吃要喝。

那個人上身只穿了件淺灰色背心,黑褲管卷到膝頭上面,光著兩只大腳片子,小腿肚上的兩疙瘩肉瓷實得像酒瓶子,身上濺了好些泥點子。她甚至還留意到,他一側的臉龐上不知在哪里蹭了兩道濃濃的黑灰,跟黑貓胡子相仿,看上去多少有點兒滑稽。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呆呆地望著那個人的背影,直到聽見自己的公公咳嗽著從耳房緩緩走出。老人站在屋檐下望著她說:“升升媽,還不急忙做飯去,大伙肚子早餓了?!?/p>

這才回過神,一頭扎進伙房里。生火做飯輕車熟路,不同的是此刻的心緒,她怎么也想不到,人家會自作主張給家里拾掇門樓。這物件斜腰趔胯的是該徹底修一修了,每次打那里進進出出,她心里都存著無比的懼怕,萬一突然塌下來,萬一把她的寶貝兒子砸著該咋辦?可是家里沒男人,她一個女人家顧頭顧不了尾,況且,這種活計不是一個女人做得來的。轉念她又想,興許就是升升爸爸讓那人來家里幫她這個忙的。

灶坑里的火苗呼呼往上竄,把那鍋底舔得通紅通紅,屋里的煙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小了,眼鼻幾乎都覺察不到嗆味。她甚至清晰地聽到濃濃的煙氣正順著長長的煙道呼嚕嚕往外扯去,一切是那么暢快自如,那感覺就像是,屋頂突然換了根新煙囪。

她忽然又想起剛才那個人臉上的幾道鍋底黑,難怪這樣呢!伙房的煙囪的確好久沒有捅弄過了,可想而知,那些積蓄已久的煙垢和灰塵早把煙囪糊住了,不刮風的話,煙氣休想跑出去。想到這里,她那柔軟的內心越發地溫熱舒暢起來,盡管割了整整一上午麥子,可此時手腳麻利得連她自己也想不到,一桌子香噴噴的飯菜不知不覺就做好了。最后,她還特意多煎了兩只荷包蛋,都悄悄地埋在那個人的米飯碗底。

飯吃到一半,她又去伙房添菜,等再回到堂屋,卻發現升升的碗里多了一只黃亮飽滿的荷包蛋,小家伙正嚼得滿口流油呢。她欲言又止,眼睛的余光默默地滑到升升旁邊的人臉上。那個人飯量少得可憐,有些心事重重的,吃起飯來簡直不像是個出大力氣的男人。他只是象征性地扒拉幾下飯菜,始終跟另外兩個匠人商量著接下來的活怎么干。這一點倒是跟丈夫很相似,他在家的時候總是在飯桌上說這說那。那種時候,她會覺得日子過得滿當當的,就像熱乎乎的飯菜把人的嘴巴和肚子填飽了。

三個男人干勁十足。趕在天黑之前門樓便落成了,被拆去的半截土墻也恢復如初,還特意摞高了一層土坯,新抹上去的墻皮在夜色中黑得發亮。等把兩扇街門輕輕合上,整個小院突然就變得像個嚴實的堡壘,透著一股富足的氣息。

本來,晌飯后她是想留在家搭把手的,可那個人說:“嫂子,還是忙你的吧,這點兒活不夠咱們仨對付的?!彼€想堅持什么,那個人又沖她擺擺手:“只要有晚飯吃,嫂子就算幫大忙了?!彼敃r忍俊不禁,差點兒笑出了聲,人家可是給自己干活,哪有不管飯的理兒。所以,后半晌她僅僅割了兩趟麥子,就匆匆離開麥地直奔鎮上去,不論如何也要割塊鮮肉犒勞犒勞大伙。

興許是家里很久沒動過葷腥,肉菜的鮮香氣息始終在院子里飄蕩。又似乎是,新修好的土門樓和院墻把這些好聞的味道團團地包圍起來,怎么也不會散發出去。她在伙房里洗洗涮涮的時候,那個人一只手拉著升升從堂屋里出來,然后笛聲便悠悠地飄來了。不用猜準是兒子又鬧著要聽的,孩子這兩天越來越不像樣了,十足的人來瘋,一點兒也不聽她的話。

她靜靜地從伙房里走出來,隨手摘下胸前的花布圍裙,本想把升升喚回身邊的,可那婉轉的笛聲很快就將她吸引住了。一顆心兒也隨著那樂曲,時而起伏,時而激蕩,整個人忽然間變得輕飄飄的,好像風中的一片羽毛。直到笛聲戛然中斷,她還是出神地望著眼前的那雙黑影。她聽見那個人親切地問升升,“小家伙好不好聽,還想不想聽?”孩子幾乎著了迷一聲不響,只是拼命點頭。然后,又聽見他說:“那叔叔就再吹一個,是升升爸爸以前最喜歡的曲子?!?/p>

隨即,笛聲再度入耳,她的心跳也莫名地加快了,可能是對方說丈夫也喜歡聽這曲子的緣故吧。卻是一曲叫人憂傷得想哭鼻子的調兒,她對這些玩意雖說一竅不通,可還是隱隱約約感知到那種揮之不去的惆悵,絲絲縷縷,牽腸掛肚,該是一個人出門在外想家的意思吧。反正,聽著聽著,她竟潸然落淚了,這曲調真是厲害,一下子將她腹中的所有思念和委屈都勾了出來,變成滾燙的淚,那是一個又一個漫長漆黑的夜晚,孩子在她身邊熟睡以后,她獨自仰望著窗前的一彎殘月,總是思前想后久久難以入眠。漸漸地,那笛聲似乎變得愈發纏綿低回如泣如訴了,她就地蹲下來,將濕漉漉的面頰緊緊貼在大腿面上。

“嫂子,我有話想跟你說?!蹦莻€人吹完這一曲,徑直走到她跟前。她木訥地一怔,人還完全沉浸在百轉千回的愁緒當中?!吧犜?,先進屋畫畫去,過會兒叔叔可要檢查你畫得好不好?!?/p>

兒子沖他們眨了眨黑亮的小眼珠,才不聲不響地走進了堂屋。她心里多少有幾分妒意,當媽的也許都這樣,孩子不聽她使喚,卻把客人的話當圣旨。她隨便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和面頰,好在外面黑燈瞎火的,估摸對方是不易覺察出什么的。那個人已轉身走到街門前,伸手將其中的一扇門拉開了,她沒有多想,默默地相跟著走出了院子。她腦海里又浮現出晌午剛到家時看到的情景,簡直跟做夢一樣,現在當她穿過這嶄新牢靠的門樓,心里忽然有種很踏實的滋味,似乎再沒有什么后顧之憂了,即便接下來秋雨連綿,她也不必擔心門樓會突然倒塌傷及老人和孩子。

“真不知該咋謝你好呢,幫了我們家這么大一個忙?!痹捯怀隹?,她就意識到自己真的很不會說話?!盎仡^把這一天的工錢、還有料錢,都好好算算,嫂子好拿給你?!?/p>

那人卻始終靜默著,整個人仿佛跟身后的門樓墻壁渾為一體,又或者根本不在聽她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從褲兜里摸出一根煙,顫顫地叼在嘴里,接著吧嗒吧嗒摁了好多下,才用打火機點燃了香煙。

也就在火光亮起的一瞬間,她無意中瞥見那張臉:憂愁而又焦慮,心事重重,甚至還有些痛苦不堪的意味。她馬上詫異了。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煩心事,昨天到今天不是還好好的一個人嘛,這陣子到底是怎么了呢?“兄弟,剛才你不是說有話說么?”她的口氣變得戰戰兢兢的,一種不祥的預感莫名地將她整個人攫住。

那個人依舊悶悶地吸著煙,既不立刻作答,也不回頭看她,那感覺就像在刻意回避著什么。她記得以前丈夫在家遇上啥不順心的事,好像也會這樣蔫頭耷腦,惟獨把個煙屁股嘬得嘖嘖響,就跟有啥深仇大恨似的。

“噢,其實……也沒啥……明天正好閑著,”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是在自言自語?!拔疫€想跟嫂子去地里看看……”

接下來的一整天里,那個人孤注一擲地非要跟著她下地去收麥子。

她實在是于心不忍:不就在家里暫住了兩三天,吃了幾頓家常便飯嗎,憑什么讓人家又干這又干那的?可她又無法阻止他的行動,怎么說呢,這個人的目光和聲氣里,總有種叫人無法抗拒的真誠和樸素。就連升升的爺爺一早也出面勸說了半天,可到頭來他依然故我,簡直就像甩不掉的尾巴,死活要跟著她去麥地。

后來她也暗自琢磨過,畢竟那個人跟丈夫在一起干活,丈夫能那么放心大膽地叫他捎錢給家里,至少證明他們倆關系很要好。說不準,這一切原本就是自己男人的主意吧,他自己忙得回不來,所以就托付這個人來家里幫她干一把活。這樣想似乎又是順理成章的,她又漸漸地心安理得了,她甚至還拿定主意,等離開的時候付給他一筆工錢,怎么說也不能叫人家白白受苦吧。

在麥地里,那個人也算是把好手,鐮刀揮起來得心應手,麥茬子割得齊刷刷的,那么長一趟麥子割下來,也不知道坐下來歇緩歇緩。她急忙把水鱉子給他遞過去,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往下猛灌幾口涼茶,也不跟她多說一句話,又埋頭忙起來。地頭田間難免會有熟人觀望,甚至有倆女人過來跟她搭訕,問是從哪里雇了這么一個干活的,言外之意好像是,這家伙真能干,簡直像臺收割機。她臉上紅撲撲的,很有面子的樣兒。自從男人外出以來,很少有過這種幸福的滿足感,平時她總是孤零零的,干什么活都沒精打采。

她的心情實在好極了。傍晚回家做飯的時候,嘴里還輕哼著一支叫《金梭和銀梭》的老歌子,是拿太陽月亮來比光陰的意思,那還是她當姑娘時就會唱的。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很久都不哼歌子了。昨天她稱回的鮮肉還剩下一小塊,她把肉切成碎丁子,用油煎了,又往鍋里加了些小土豆塊和蔥段,再用慢火燉成臊子。隨后就開始和面,一塊圓圓的面團在搟杖的不停擠壓和推碾下,很快就變成寬寬大大的薄面皮了,再一層一層疊摞起來,拿菜刀勻勻細細地切了,長長的白面條便可以下鍋了。

這種時候,作為一個知恩圖報的家庭主婦,她幾乎全身心地在給客人做這頓自己最拿手的臊子面,所以,外面發生的事情起初她是一點兒也不知曉。男人甕聲甕氣的質問、怒不可遏的吼叫,孩子由最初的哭哭啼啼,繼而驚恐地號啕起來,叫人煩惱而又心焦,一切都是突如其來的,頃刻間,將原本寧靜寂然的小院吵了個天翻地覆。

當時,雪白雪白的長面條剛剛煮熟,她還沒來得及撈到客人的碗里,從耳房方向傳來的無休止的哭鬧聲令她吃了一驚。倘若僅僅是小孩子的,那倒也不足為怪,問題是,那個人好像也在暴跳如雷沖誰發火。她簡直驚愕至極,顧不得多想就三步并作兩步跑出伙房。老人那時也恰好從堂屋走出來,正皺著眉頭不解地問她:“咱升升咋的啦?哭得跟斷氣了一樣……”她并不跟公公答話,而是直奔耳房。

耳房門大開著,那個人光著膀子站在地當間,滿身汗酸味,眼睛里往外冒著火,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兒子異常驚恐地瑟縮在一個角落,早已哭得死去活來。她慌忙跑到升升跟前,像所有母親那樣本能地護住自己的小犢子。

“乖寶,別哭,別哭了,快跟媽媽說怎么啦,到底誰欺負你了?”

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眼前的地上亂七八糟的:那只像座小山似的大黑帆布包橫躺在地上,包口的拉鏈敞開著;一只黑褐色的四四方方的匣子倒扣著,一大攤像白面粉鋪了一地。很明顯,這種白花花的東西是從翻落下來的黑褐色匣子里撒出來的。她當然知道,這兩天客人的大黑包一直款款地擱在耳房的米柜上,她收拾屋子時也沒碰過一下,怎么現在突然掉到地上了,肯定是升升干的。她心里想著,嘴里帶著火氣說:“活該!咋那么調皮,誰讓你手賤,亂翻叔叔的東西?!边@時升升跟得了救命稻草似的,早濕乎乎地粘住了自己的母親,小身體一個勁抽縮著。

那個人的身體忽然像打寒噤似的晃了兩晃,隨即,竟撲通一聲,很無力又很痛心地跪在地上了。他的兩只肩膀頭,還有雙臂和腦袋,都軟塌塌地低垂著,像是犯了天大的過錯,先前那副憤怒的兇相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淚流滿面的痛苦不堪的模樣。

“大哥,是兄弟我對不住你,讓你又受驚了……我真是該死!要知會這樣,我早該把你請出來……是我累害了你,累害了這個家……”說著,他抖顫著雙手,小心翼翼地將那只黑褐色匣子從地上款款端起來,又平平穩穩地安放在自己跟前,然后,他又雙膝朝前輕輕跪爬了幾下,兩只手開始哆哆嗦嗦去捧地上的白粉末,好像是,那捧起來的都是潔白無暇的雪花。每捧起那么一小撮,便如獲至寶般地小心翼翼地盛進匣子里。整個過程,那個人的嘴都在不停地囁嚅著,有時又如夢囈一般:

“大哥啊,我的好大哥,這回你到家了,兄弟我把你帶回來了,這下你該落葉歸根了……升升太小,不懂事,我知道他是想找那只笛子耍呢,娃娃不是故意的,你千萬別怨他啊,有啥不周全的地方,就怪兄弟我吧……家里一切都好,嫂子又賢惠又能干,升升畫的畫沒得說,將來長大了準會有大出息的,老爺子身子骨也硬朗著,你就放心地走吧……你以前老跟我說想帶娘倆去省城轉轉,還說以后有能力了,也想讓升升進城去念書上大學,大哥啊,請你放寬心走吧,今后這里有我呢,就是砸鍋賣鐵不吃不喝我也要讓升升把書念好……可這兩天我老在琢磨,這狗日的城里到底有啥好的,害得咱多少人丟下妻兒老小不管,一門心思往城里鉆……就算那城里再好,可那里終歸沒有咱的親人呀……”

直到此刻,她整個人像是剛從夢里蘇醒,又彷佛,頃刻間墜入到一場無邊無際的噩夢中去了。她是從那個人斷斷續續的哭訴中,獲知事情真相的。

不久前,他們所在的施工隊去國道邊加固維修一座跨河大橋,那橋少說也有四五十個年頭了,橋基早已嚴重變形,橋板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裂縫,就連橋欄桿也歪歪斜斜不成樣子。出事那天,他們兩個人分在一個組里,她男人負責往那些裂縫里灌注混凝土,那個人主要在旁邊和灰和運料。工地上的小推車只有一個輪子,穩定性是很差的,加之橋面又坑洼不平,走起路來總是搖搖晃晃的。一不留神,那個人腳底被石子絆了一下,整個人忽然就失去了平衡,手中那輛推車失控般猛地沖向了橋邊,倒霉的是那里的橋欄恰恰是斷開的,竟毫無阻擋,他便連人帶車一頭栽了下去。她的男人,升升的爸爸,在旁邊見勢不妙,忙撂下手里的活,緊跟著也跳了下去……正值盛夏時節,河水泛濫成災,男人雖然也有些水性,可那個人卻是個旱鴨子,在河里死死抱住她男人,兩個人就像兩袋子水泥一起往下沉……后來,還是她男人費盡九牛二虎的氣力,硬是把那個人拖到岸邊,自己卻在河水里冒了個泡泡,就再也沒影了……大約半個月以后,尸骨才在很遠很遠的下游被人撈起,可早沒了人模樣了。

難怪,她打頭一天拿到那筆重騰騰的錢款時,會心驚肉跳得那么邪乎,像捧了一疙瘩燒紅的炭塊?,F在,她什么也不稀罕,錢算什么,再多的錢也頂不上一個大活人啊,她一點兒也不稀罕那些錢,她只要升升爸爸囫囫圇圇回來,一家人能安安生生過小日子。她跟瘋了一樣,尖叫著,號啕著,抽搐著,跌趴在耳房的地上,雙手死命地去抓那些粉末,右手抓一下,左手抓一下……可半天,什么也抓不到,人沒了,再也抓不住了,只是雙手沾上了一層白灰,她只能將白色的手掌死死牢牢地摁在自己的胸口上……

黑夜懷著一股靜穆之氣,濃濃地籠罩了整個小院。

除了女人、孩子和老人悲痛沙啞的哭泣聲,依稀還有一曲哀慟的笛音正憂傷地穿過尚未干透的門樓,飄向不遠處的黑色的麥地——那里的麥子已經割倒了,正靜靜地躺在寥天地里,直到最終被打場晾曬收回谷倉。

在我看來,短篇小說這種文體追求的不是喧囂,不是張楊,不是泥沙俱下,它需要的往往是慎審、警覺和內斂,因為這個文體太獨特了,唯有篇幅短小才有可能成為經典。所以,更多時候一個短篇寫作者應該像玩牌時將要成為輸家的那個人,時刻保持冷靜和警惕,審時度勢有的放矢,惟獨如此你才有可能尋求突破、反敗為勝。

而從本質上講,短篇寫作也先天性地包含了某種因“短”而“輕”的缺陷,往往又會被誤以為是最容易操作的,不過是寥寥數千字,多則萬字有余,即便不用電腦,僅憑手寫也就三五天的事,甚至有人還提出“短篇寫作不過夜”之說。但殊不知這種以“短”見長的文體,很容易在不知不覺中就流于形式,變成毫無血肉的一副干骨架;或者,像一次短時刺激的過山車冒險,因其速度飛快,時間有限,對于那些感官遲鈍的人來說,很可能還沒來得及細細審察品味,那個過程已經結束了。在這個意義上,短篇創作的確需要一種一絲不茍的態度,換言之,寫作者只能抱著將短篇作為絕望中的希望去經營的心態,而且,還得如舊時代鐘表匠一般,全憑著一套精湛的手工,精雕細琢,嚴絲合縫,不遺余力地將分分秒秒校準到絕佳的行走軌跡上,讓那鐘擺的當當敲打永遠有力、勻稱、穩健,并分毫不差。

除了具備結構上的單純和篇幅上的短小之外,短篇這種文體其實是最講究敘事智慧或策略的。這就好比有一群戰士要上戰場,那個排兵布陣的人物極為關鍵,所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他所采取的智慧性的戰術策略,是最終決定全局勝敗的重大要素。每個短篇寫作者都該擁有屬于自己的秘密武器,而我多數時候會采取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或涉世初淺的年輕人,如《跪乳時期的羊》《噴霧器》《羔皮帽子》等。這些作品里的主人公所表現出的無知與迷茫,恰好與充滿好奇心的讀者不謀而合,讀者最終通過閱讀一個曲折迷離的故事,從而層層揭開謎底看清人生和世界。孩童和年輕人又決非對生活現場不關痛癢的旁觀者或局外人,他們所肩負的使命就是要同讀者一起感同身受、歡喜悲愁。這種視角看似懵懂單純,但往往可以達到避實就虛的目的,因為小說畢竟是虛構的藝術,只有虛實相映才能事半功倍,而一味地忠于事實或生活,便會失去短篇特有的那種空靈和超脫,失去象牙塔尖上那最為耀眼的一抹光亮。

有了策略也非一蹴而就,那些忽略節奏的短篇小說同樣會成為一盤散沙。眾所周知,節奏被認為是音樂的靈魂,有了節奏才能產生張弛,很難想象世界上會存在毫無節奏的樂聲。而小說在寫作中的所有排兵布陣和遣詞造句,最終都將以某種節奏而貫穿始終。我個人的習慣是,將短篇小說分為兩個聲部:前一聲部往往是整篇作品的敘述主體,可占去全篇的三分之二,此處需要節奏舒緩有條不紊娓娓道來,如同演奏一部交響樂一章一章緩緩向前推進;而后一樂章則要虛實交映藕斷絲連,這里不再是四平八穩而是要突然來個急轉直下,出現一次大的停頓或轉折,如滔滔河水一瀉千里,關鍵時刻出現了巨石和堤壩攔截,此刻節奏突變,由前面的舒緩忽然轉向湍急,進而走向戛然終止。這樣的節奏把握往往能給讀者帶來言已盡而意無窮之感,或者,干脆在最末處看似閑筆附以尾聲或補記(如《送一個人上路》等),從而在文本之外產生更大的想象空間,讓讀者回過頭再去重新品味其中的奧秘。

對于一個寫作者而言,短篇小說不僅僅只是一種單純的文體創作,更應該通過長期不斷地摸索和實踐,最終與這個世界建立起一條形而上的精神通道。也就是說,短篇小說最終將被完全融解并內化為作家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價值取向,而不再是一種簡單表面的宣泄和無病呻吟。

總而言之,好的短篇小說總是神秘莫測的,是可遇不可求的,似有理又無理,筆法從容,氣息靜謐,有流水行云之勢,又不溫不火,不貪戀繁華與喧鬧,猶如潑墨山水先著力渲染鋪陳,又恰到好處戛然而止地留出大片空白來;通篇看來,全憑著一種深遠的意境與不俗的氣韻為依托。這便是我一直追求的短篇小說,無論讀書,或是創作。中外文學史上,那些善待短篇創作的作家如契訶夫、莫泊桑、??思{、博爾赫斯、卡夫卡、辛格、卡佛、馬爾克斯、魯迅、汪曾祺等等,他們均以自己獨特的敘述文本贏得了讀者長久的仰望和尊重。

評論

從“小幻想曲”到“安魂曲”

——張學東近期兩個短篇小說創作的歷史與現實維度

寧夏大學人文學院 張富寶

無疑,這是一個長篇崇拜的時代,據說每年在中國大陸出版的長篇小說已達數千部之多,這的確是一個非常驚人而有意味的數字。這個數字似乎在顯示著當前文學創作的繁榮境況,然而實際上遠非如此。簡單來說,如此巨量的長篇小說真正能存留下來的恐怕還是屈指可數吧!其實,在這種畸形化的長篇熱潮背后,隱藏著的是各種利益關系之間的博弈,它成了作家與出版商,商業與時尚,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等等之間糾葛不清的場域。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短篇小說的生存現狀似乎越來越艱難。一方面,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作家公然承認,短篇小說雖然“小”但卻不好寫,它的難度甚至要大于長篇小說,因為它直觀、通透,難以藏拙,容不得半點含糊,往往能一覽無余地展示一個作家的寫作水準與寫作縱深。一個優秀的短篇,甚至不是單憑藝術技巧和苦心經營就能獲得的,它更需要某種特別的靈感與際遇。作家王安憶就曾經說過:“事實上,短篇小說也許更需要天賦,因為它體質輕盈,簡直不是后天可以掌握,而決定于神來之筆?!保ā缎≌f的篇幅:長篇、中篇、短篇》)另一方面,相比較于長篇小說所能帶來的豐厚名利來說,寫短篇實在是吃力不討好,時下,一個沒有長篇小說的作家甚至還會受到同行們的輕薄,如此事關重大,許多作家都難免把主要的精力投放在長篇小說的書寫上。

近些年來,張學東似乎也被裹挾在這樣的潮流中,在相繼推出《妙音鳥》《尾》《暗潮》等一系列長篇小說之后,他的短篇小說的創作數量有了大幅度的下降。好在他還能保持一種獨立和韌性,始終保持著少而精的短篇小說的創作作為自己的“修耕地”。對于一個久已成名、年逾不惑的作家來說,張學東已經有了較為成熟的文學觀念與藝術技巧,他更需要的不是作品數量上的增值,而是作品質量上的精益求精,不是藝術上的踏步與重復,而是文本的個性化超越與創新。正如作家自己所說的:“當下已不再缺少小說家了,缺乏的是真正能夠獨立思考的人。不要總是試圖為所謂的大時代去做什么,‘70后要做的就是寫出真實的自己來?!保ā段业拈L篇小說之旅》)以此來看,從《小幻想曲》(《天涯》2014年第6期)《裸夜》(《山花》2014年第11期)《黑的不是夜》(原發《山花》,2016年第5期,《新華文摘》2016年第9期全文轉載)到最新的《安魂曲》這些作品,張學東都力圖“寫出真實的自己來”,他自覺地把寫作視角深入到歷史與現實的維度,從而開創了一個深廣而新穎的藝術空間。

我不知道張學東是無意之中把音樂與文學關聯在一起的,還是他有意建構了一個秘密的寫作譜系,總之,從《小幻想曲》的輕盈到《安魂曲》的沉重,張學東巧妙地借助于音樂元素,賦予了小說以獨特的氣息、韻味與靈境。評論家謝有順說:“許多的時候,小說的價值,不在于作家所說出來的部分,而恰恰隱藏在作家想說而未說的地方”(《讀海飛的小說有感》)。短篇小說的寫作,可能尤其如此。在這兩篇作品中,張學東的確有很多“想說而未說”的東西,它顯露出冰山的一角而隱藏了一個更大的存在。在我看來,一個真正優秀的作家,都無法回避兩個最重要的寫作維度,一個是歷史,一個是現實,他要么是身臨其境般地回到歷史情境,要么是設身處地進入當下現實。當然,最好的寫作必然是在歷史與現實的雙向互涉中去進行,張學東即屬于此。事實上,歷史與現實并非涇渭分明,而往往是混沌一片,其中有非常復雜的勾連,因為歷史是現實的歷史,現實是歷史的現實,歷史的血脈與魂魄活在現實之中,而現實的根系與源頭潛藏在歷史之內。

《小幻想曲》寫的是歷史,記述了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那個特殊的時代里發生在羊角村的“饑餓故事”,一個叫“苤藍頭”的孩子得到一只公雞之后把它變成香噴噴的美食的全部幻想?;孟肭且环N形式自由、情思聯翩的樂曲,注重內心情感的表達,這種主觀隨意的、具有浪漫主義氣息的音樂,與孩子的心靈世界息息相通。這篇小說最動人的地方在于,它把一個沉重的歷史故事變成了一個輕逸的想象,以一個孩子純真的眼光,“打量了非常復雜和殘酷的歷史問題,并用夸張簡潔的筆墨表達了出來,從而使作品有了寓言式的意味”(《我的長篇小說之旅》)和“一種覺醒的道德想象力”(哈羅德·布魯姆語)。

而《安魂曲》寫的是現實,寫農民工外出打工而不幸身亡的故事。但小說卻從留守的爺孫寫起,“幾乎每一天,只要天光晴好,爺孫倆便像老狗帶著小崽兒,忠實地守在街門口”,接下來,作家用非常細致的筆墨寫了小男孩升升、爺爺和女人的鄉村日常生活。隨著一個自稱女人丈夫工友的陌生男子的出現,這一切都被打破了。這個男人不僅精明能干,還討得了孩子和女人的歡喜,他悠悠的笛聲讓整個家院彌漫著“某種罕見的靈氣”,甚至讓女人的心靈獲得了巨大的撫慰。無疑,張學東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他非常善于運用多元化的敘述視角去推動小說的發展,在短短的篇幅中,內聚焦敘述,外聚焦敘述和全知視角敘述變換使用,像剝繭抽絲一樣把故事漸漸推向高潮,在小男孩打翻他父親的骨灰盒時終于迎來了“真相來臨的一刻”。死亡是這篇小說的終結,然而又是它的開始。

黑夜懷著一股靜穆之氣,濃濃地籠罩了整個小院。

除了女人、孩子和老人悲痛沙啞的哭泣聲,依稀還有一曲哀慟的笛音正憂傷地穿過尚未干透的門樓,飄向不遠處的黑色的麥地——那里的麥子已經割倒了,正靜靜地躺在寥天地里,直到最終被打場晾曬收回谷倉。

這是一段堪稱經典的小說結尾,它使整個小說在現實的泥淖之中一躍而出,具有了非比尋常的意味,它所傳達出的那種深深的悲愴感與命運感讓人唏噓不已,那“一曲哀慟的笛音”不僅在超度逝者的亡靈,同時也在刺痛每一個活著的人。

兩篇不同的小說,處理的都是悲劇性意味的題材,沒有洞悉生活的穿透力難以做到,而不同的音樂旋律和故事節奏最終顯現為一種終極關懷與救贖之光,為小說賦予了特別的意涵。張學東善于把他的故事和人物放在歷史與現實的大背景上去加以書寫,從而提煉和概括出具有重大意義的主題,直逼生活的真相與生存的深淵,這也使得他的小說具有了不同于其他70后作家的少有的超越感、凝重感與蒼茫感。

張學東

張學東,1972年生,中國作協會員,寧夏文壇“新三棵樹”之一,國家一級作家。發表長、中、短篇小說逾四百萬字,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轉載,連續入選年度中國優秀小說選本百余種,多次榮登中國小說學會等國內權威性年度小說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譯介到俄羅斯、日本、加拿大等。獲寧夏文學藝術小說一等獎、寧夏優秀文化創作獎、寧夏第二批“四個一批”人才工程獎, 享受寧夏政府特殊津貼。出版中短篇小說集8部,長篇小說6部。

紙刊合作:《當代人》《長城》《詩選刊》《河北作家》《散文百家》《小品文選刊》《當代小小說》《小小說百家》《唐山文學》《興安文學》《包頭晚報》《邢臺日報》(合作期刊陸續添加中)

《西部作家》微信平臺,堅持最新原創作品推介,歡迎各大文學期刊合作選稿!

投稿郵箱:xibuzuojia@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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