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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閱讀史(上)

2017-07-18 19:37朱霄華
滇池 2017年7期
關鍵詞:詩人

朱霄華

1982年冬天將盡的時候,有一天,我哥哥的女朋友突然來到我家。

吃過晚飯,大家圍坐在火塘邊閑聊??吹轿沂掷锞碇黄凇缎≌f月報》,她拿過去翻了翻,突然問我:《少女之心》,讀過嗎?在聽到否定的回答后,她望著我,略顯失望,并流露出少許的驚訝。我問她那是一本什么樣的書,她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笑著說,那是現在最流行的手抄本,不是書,是我抄在筆記本上的。頓了頓,她又說,我和你哥哥都看過了,如果你想看,借給你。

那一年,我十六歲,在一個離家八十多里路的鄉村中學念高一。

我念高中的那所學校,風物極是殊勝。旁一湖,名啟文。啟文湖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圓形低洼湖泊,湖岸有道路環繞,道旁遍植柳竹槐楊,可謂茂林修竹,天光水色,是一個讀書的好地方,方圓百里之內,大抵無出其右者。我們復習功課,背英語單詞,背古文,每天的晨跑,周末與同學約會,散步聊天,大多是圍著這一方湖泊展開的。

校區房屋建筑,乏善可陳。沒有雕梁畫棟的老建筑。沒有圖書館。沒有澡房。在我們的那個鄉間中學,男女生在冬天都是不洗澡的。夏天,放暑假了,男孩子就脫光衣服,光著身子一頭扎進河里面去,嗆一口水,遍體清涼。啟文湖里面禁止學生游泳,淹死人,校方要承擔責任。我有一個同學喜歡熄燈后到湖邊釣魚,他釣起來過五六斤的大魚。釣到魚后,他翻墻進來,回到宿舍,魚還活著,他養在臉盆里。第二天我們都去上課了,他一個人用煤油爐子煮著吃。他的身體很好。高考后,他回家做了農民……中間是一個操場,南面是教學樓。東西兩邊并列兩排土木結構的學生宿舍,東邊住女生,西邊住男生,距離五十來米這個樣子。那時,也不興睡午覺。男生和女生下課后就用洋鐵飯缸打了飯回來站在宿舍木板鋪就的走廊上吃。飯是帶皮的包谷飯,菜通常是洋芋燉酸菜。洋芋也帶皮,切成片,幾乎總是燉到洋芋片消失只剩下皮泡在湯里為止。當這道菜還呆在食堂的十幾口大鐵鍋里的時候,可以看見湯面上閃亮著一層金黃色的油珠子。那是菜籽油,浮在湯的表面。打飯的時候,我們都希望食堂的師傅把漂在湯上面的這層油珠子多舀幾粒到自己的碗里。每個人都盼著吃肉的日子。肉一個月吃一次?;劐伻?。吃肉的那天是全校學生都深感幸福的日子。我們早早就去打飯的窗口排隊,因為去晚了就只能吃到肉湯。冬天,空氣里飄忽著毛茸茸的細雨。我們那個地方把這種雨稱作“澪”,也叫“水澪”。澪落在地上、物體上,立即變成冰。遇到在這樣的天氣吃肉,有一些人會倒霉。那時候的鄉下中學生衣裳都很單薄,通常只穿一件單衣。排隊打飯的時候,因為怕冷,又擔心落在后面打不到肉,有些男生就拼命地往前擠,一擠,已經打到飯菜的學生就只好把飯缸舉過頭頂,再一擠,飯缸就連飯帶肉反扣在旁邊同學的頭上、衣服上。那飯菜里的肉湯和肥肉,遇冷立即凝固,轉眼間變成白花花的一層。

吃肉的時候,我們喜歡站在宿舍的走廊上邊吃邊看對面的女生。她們也正津津有味地沿走廊排成一長排吃著碗里的肉。老實說,貪婪地吃著肉的女生并不好看,但是在我們這一邊,幾個早熟的男生已經輕而易舉地把?;ò嗷ǘ歼x出來了。在他們看來,一個女生是否有資格進入?;ò嗷ǖ暮蜻x名單,一個很重要的前提條件就是看其發育的程度,以及是否有膽量抬頭挺胸,是否在夏天來臨的時候敢穿半透明的的確良襯衣并讓人隱約看到附在里面的朦朧胸衣。但是在那個年代的一個偏僻的鄉下中學,在十六七歲那樣的年紀,見到一個穿胸衣的女生確乎比見到一只老虎還難。

那個時候,我竟是連一本愛情小說都還來不及看過。我只感到餓。且因營養不良的緣故,我還遠未發育成熟。在我看來,一個同齡女生吸引人的程度甚至要遜于一塊泛著油光的回鍋肉。此外,我對女生的身體發育程度也漠不關心,那時,我似乎從來也沒有在哪一個女生的身上嗅到過某種讓我感到異樣或是不安的氣息。心無猛虎,自然也就不會細嗅薔薇。

在男女情事的偏僻小徑上,我最初的經驗竟然不是從某個玉體初溫的女生身上獲致第一手的啟蒙,而是經了文學的引導,霧里看花一般抵達了一個如夢一般的太虛幻境。今天回想起來,我仍然能夠清晰地記得當時閱讀沈從文先生描寫愛與死的那篇小說所引發的強烈震感。那是一個周末,我從語文老師那兒得到一冊紙色泛黃的、類似于文學參考書之類的文選,里面就隱藏著那篇《月下小景》。我帶著奇異的感覺讀完這篇小說,陷入長久的沉思。我的內心,連同我的尚未發育成熟的小身體一連好幾天都在萌動。這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陌生感覺。此前,我尚未聽說過沈從文這個名字。這冊文選里的文字和它們的作者,對于一個視野還僅僅是停留在中學語文課本上的高一學生來說,是顯得過于遙遠了。但就是在那樣一個文化環境閉塞、連每周一頓肉都吃不上的情況下,我卻鬼使神差地與之乍然相逢,這種遭遇,完全超出了一個來自窮鄉下的高中學生對閱讀的預期。當我在數學課上低頭讀完這本文學參考書后,我身體里的某些部分顯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些作者,以他們各自不同的方式,將我帶到了一個此前我并不知道的地方,那是一個用修辭美學精心搭建起來的空中樓閣。

那時,我已經讀過《鐵道游擊隊》《敵后武工隊》《小城春秋》這樣的紅色小說。這些紅色小說給了我最初的文學啟蒙。我至今仍然記得,《小城春秋》里面的一個情節讓我流下了因閱讀引發的第一次熱淚。劫獄后,地下黨受到敵人的追殺,身體瘦弱的地下黨何劍平背負著另一個受傷的地下黨在深夜海邊的大堤上逃亡,眼看著就要被追上了,那個叫吳七或是程四敏的,一把將劍平推開,自己縱身跳到大海里面去了。因這個舍身取義的情節,我難過了許久,對小說的閱讀一度中斷。這部小說寫的是廈門地下黨活動,但并非鐵血冷硬,有一些段落,頗具情味。我記得有一段,寫劍平到電影院散發傳單,遇到一個叫秀葦的女學生,兩人遂情竇初開。小說里有這樣一段:

“劍平!”

淺綠的油紙傘下面,一張褐色的桃圓的臉,露出閃亮的珍珠齒,微笑著向他走來。

“沒有傘嗎?來,我們一塊走……”秀葦說。她的愉快的聲音,在這黃昏的惡劣的天氣中聽來,顯得格外親切。從屋檐直瀉下來的大股雨水在傘面上開了岔,雨花飛濺到劍平的臉上來。

“靠緊點兒,瞧你的肩膀都打濕了?!毙闳斦f。

劍平覺得不能再靠緊,除非攬著她的肩膀走,可這怎么行呢?他長這么大也沒有像今天這樣的緊靠一個女孩子走路!……當他的腮幫子不經意的碰著她的濕發時,他好像聞到了一股花一樣的香味,一種在雨中走路的親切的感覺,使他

下意識的希望這一段回家的道兒會拉長一點,或

是多繞一些冤枉路……

“好久不上我家來了,忙吧?”劍平問道。

“忙。你把傘打歪了。過兩天我看伯母去?!?/p>

你把傘打歪了。神來之筆??!過兩天我看伯母去。多好的一個借口!不要看不起革命文學。孫犁的解放區文學,大抵上是極好的文字。

《小城春秋》,是在我上初一時讀到的。跟兩個年紀和身高都要比我高出許多的初三女生一起看。中間的女生中正持書,另兩個人就左右偏頭去看。我看得比她們快,常常要急迫地等得很不耐煩。有些段落她們老是舍不得翻過去,尤其是當劍平和秀葦約會的時候。這時候,她們兩人通常都面紅耳赤,眼神跟平常不同,竟似是癡了一般。她們兩人后來不知從哪兒又弄到手幾本書,我記得其中最厚的一本,是一本外國小說,書名叫《飄》??催@本書的時候,她們躲到小河邊的一棵柳樹下,并不帶上我。當我發現這一點之后,十分生氣,悶悶不樂了好幾天。不過她們好像對我這個死皮白賴的小屁孩并不以為意。她們高興的時候,也會把已經讀過的書借給我,像《林海雪原》這一類的小說。至于那本厚厚的《飄》,她們則視為珍寶,從來不外借。

那時候我們已經住校,家在離學校大約十來里的地方,周末回家,常常要走上一個多小時。全校只有一個男生擁有一輛自行車?;丶一蚴侨W校,他騎著車從我們身邊掠過,偶爾,自行車后座上也會捎帶人,不過要跟他關系處得好的男生才成。有一天我有幸搭上他的車,那時我正在看《斯巴達克斯》,而他也看了《三國演義》連環畫。我們爭論起來,我說斯巴達克斯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他說諸葛亮才是。于是我們各自講述著那些從書里面讀來的英雄事跡,都企圖壓倒對方。這樣的爭論并不經常有,因為我們讀到的課外書十分有限,大多數同學都僅限于連環畫。因為那兩個女生的緣故,我那時大約是班上唯一讀過長篇小說的低年級男生。

那兩個女生,后來沒有畢業。初三下學期時,跟一個剛分來學校不久的年輕老師戀愛。她們和年輕老師在后者的單身宿舍幽會,被女校長抓了現場,據說被發現時他們三個人正摟在一起親嘴。三個人怎么親嘴?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老是搞不明白。后來,她們就被開除了。再后來,她們各自的姓名也都消失了,全校師生在談論起這件事時,都稱她們為“皮蛋”。男老師的罪名是耍流氓,后來也不見了,不知所終。這是我上初中時遇到的惟一的一件挺讓人煩心的事。一件頂讓人不愿回想的糟透了的往事。那一年,我十三歲。仍然懵懂,完全不知道男女之間的那個隱秘地帶究竟暗藏了何種兇器,以至于嚴重到足以讓我的兩位學姐失學的程度。我的這兩位學姐,上學很晚,出事的那年,一個十六,一個十七,人長得水靈。后來,兩人都隱姓埋名,遠嫁他鄉,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們。

有一年夏天,大約是上初三時,我哥哥帶回來一套三大本的插圖本《水滸傳》。這套書拿在手里很沉,比那一本《飄》還厚,令人驚嘆不已。我還未嘗見得,也不曾意料到,這世界上竟然有著這么厚的大書。我問他書從哪里偷來的,他說是汽車司機送給他的。一輛拉煤的解放牌汽車在我家對面的山路上拋錨,我哥哥跑去看熱鬧,結果被司機留下做了一名看守,司機自己則當天搭其他路過的車輛回城去搬救兵。我哥哥盡忠職守地守了兩天兩夜,晚上,就住在駕駛室里。白天,他滿懷好奇地對這個不幸的龐然大物東看看,西瞅瞅,他說開始時也不敢用手去摸,生怕這個大家伙生氣,后來膽子就大了,正襟危坐在駕駛位上,手握方向盤,兩眼瞪視前方,往左邊動一動,再往右邊動一動,如此往復,不厭其煩,儼然自己已經做了一名上路的司機,山上山下跑了無數個來回。第三天,司機從城里帶回來一位修理工。折騰了半日,突突突,冒煙了,汽車修好了。司機給了我哥哥三塊錢。臨走,他望望我哥哥這位初中畢業就當了農民的少年,從駕駛室里將一套《水滸傳》取出來送給他。

這位好心的司機大概沒有想到,我哥哥看不懂繁體字,我也看不懂繁體字。村里沒有一個人能看得懂繁體字。我們都看不懂繁體字。事實上,村子里識字的,沒人能看懂繁體豎排的《水滸傳》。就我個人的情形而論,打開書,我的第一個反應是皺緊了眉頭,接下來,幾乎立刻就變成了一個傻子。但也不能說書上的字都不認識。我敢說我還是認識一半的字的,但要命的是,一句話里面常常會冒出幾個復雜的家伙神秘地擋在路上,溝溝坎坎,磕磕碰碰,很難將一句話的意思完整地連接出來。好在,書上還有插圖。于是我們就只看插圖。我們不認識繁體漢字,但是我們認識魯智深、小李廣華榮、一丈青孫二娘,認識李逵、林沖和他的那個畫得很漂亮的給他帶來殺身之禍的小娘子,認識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對于為什么沒有阮小一阮小三阮小四阮小六,我們感到非常納悶。有一天,我們只好說,阮家七兄弟,早被人殺死大半,所余者三,碩果僅存。要不就是小時候生了怪病死了,醫生沒法子醫好他們的怪病。我們甚至還認為,也可能下面還有一個阮小八、阮小九、阮小十、阮小十一……完全可能存在這樣的一些人物,只是《水滸傳》沒有寫到他們而已。對于宋江這號人物,我們承認,我們完全不喜歡他,因為他很虛偽,而且胖,他甚至狠心地殺死了自己的老婆……等等,不一而足。

因此這套插圖本皇皇巨著,終究是淪落成了小人書一類的兒童讀物,淪落到了被我們當連環畫看的悲慘境遇。

這套《水滸傳》,我終于沒能完整地讀過。許多年后,我因為認識了繁體字,突然發了瘋一般地想把它找出來,翻箱倒柜的結果是一無所獲,它竟連些許的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蛟S,我媽把它們拿去蓋腌酸菜的壇子了。

初中畢業,我沒有考取高中。班上五十余人,盡數覆沒,竟無一人高中。我已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準備回家當農民,就跟我的所有小學、初中同學一樣,學習種地,使牛,犁地,嫁接果樹,等年滿十八歲,就到一位小腿雪白、平時跟我關系不錯的女同學家里向她父母求婚??墒?,有一天傍晚,就在新學年即將到來的前幾日,我的初中班主任突然登門拜訪我的父親。班主任是我的堂哥,跟我父親差不多是同齡人,他開門見山,說如廣大爺——滇東北一帶稱叔伯為“爺”,音姚的切——你家的這個娃娃,我看是塊讀書寫字的料?;丶曳N地,也不是個好幫手。再說,祖上也都是讀書認字的,不能在這一代不出息,將文脈斷了。不如這樣,讓他回去復讀一年考考瞧,考得上位,就去讀幾年高中,考不上位,回家務農,天經地義。大爺,這碼子事情我來安排,不用你操心,再說,復讀也花不了幾個錢。

也不知是哪句話說動了我父親,只見得他猛吸幾口長煙桿,把煙鍋里的煙灰磕掉,居然在矮板凳上坐直了挺起腰桿來立即表態,緩緩道:樹寬,這件事情,要讓你操心了。今天你不來則已,既然都到家里來說這番話了,這是多大的情面。讀!有出息自然好,就是考不起,多認得幾個字也是好的,不算白讀。至于錢文小事,倒不為難,你說個數,我經辦了給學校送去便是。

于是,我又回到了學校。

那時的學制,是初中兩年,高中兩年。我因為復讀,就變成初高中各三年了。復讀一年后,我居然僅以高出錄取線七分被錄取。高中畢業,我居然又以高出本科錄取線將近一百分考取了大學,總算是不辜負了我堂哥班主任的一片好心。事后想來,我一生的命運,實是掌握在我的堂哥班主任的手中,是他輕而易舉地在很多年前的一個黃昏改變了一切,以至于日后我真的成為了如其所預言的那樣,是一塊讀書寫字的料。

回想我的初期閱讀史,我最早經手過眼的書籍,竟不是小學課本,而是被廢棄在我家木樓上暗黑角落里的兩三個木制的小黑匣子。黑匣子的.板拉開,里面沉睡著幾冊薄綿紙折頁的線裝書。紙很薄,紙質也很差,印象中顏色灰暗,刊刻印刷也很一般,并不像后來我在圖書館或古籍拍賣場上經常見到的那種刊印講究的保存良好的所謂珍善本。不過,里面的內容倒是奇奧,因為無法看得懂書上的文字,翻了翻,便塞了回去,把它們重新放入模樣如同小棺材一般的黑乎乎的書匣。此后,又過了許多年,有一年高中暑期,我再次好奇地打開黑匣子,企圖研究它們的內容、文體及其所書寫的性質。無奈,終因才疏學淺,入不得堂奧,以無功而返了事。再后來,因為搬了幾回家的緣故,這幾個黑匣子就永遠地消失了。這幾年,我在古董市場上經常反復見到這樣的黑匣子。有一回,見到兩個漆水好的,就買了抱回家里來,在里面放幾冊線裝書置于書架,以滿足我的好古之癖。

1984年,張賢亮的中篇小說《綠化樹》發表時,轟動了文壇。這一年,我正在讀高三的最后一個學期。很奇怪,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居然訂閱了《小說月報》。我至今仍然記得當年讀到《綠化樹》時的情景。小說刊登在 1984年第 5期的《小說月報》上。因為這篇小說的關系,我把這期雜志保存了很久,直到我認為——幾年后我已經閱讀了大量的歐美現代文學——它在我的文學坐標上已經處在一個不重要的位置。我的數學成績一直不好,全班倒數第一。因此,當我從收發室拿到這一期雜志后,我就在數學課上讀完了這篇令我激動不已的小說。應該說,張賢亮的《綠化樹》在當年的文學語境之下還是引人入勝的,小說的敘事激情相當飽滿,而且不乏某些足以讓讀者想入非非的細節。比如,小說花了好幾頁的篇幅鋪陳那個馬纓花烙印在白面饃饃上的女人的指紋印,把饑餓感與性欲望并置在特定的時代語境中來加以表現就很高明。食物與性,也正是一個長期營養不良的鄉下高中學生可望而不可及的想象之物。最為重要的是,連同早先讀到的沈從文的《月下小景》,我萌生了報考中文系的想法。文學太迷人了,它對于一個在審美層面上尚無多少心靈體驗的十八歲男生而言,其重要性甚至遠遠超過了發育最為成熟的某位同齡女生。實際上,我將來的愿望之一,是想做一名靠文學生活的審美的人,盡管,那只看不見的手極有可能在我高考落選之后將我打回原形,回老家去耕種遲早屬于我的那一畝三分地。

好運氣終歸是降臨在了我的身上。非常幸運,幾乎是奇跡一般地,我竟然如愿以償,某一天,我已經緊緊攥住幸運女神給我拋過來的橄欖枝。1984年秋天,我已經端坐在某大學的圖書館里欣賞巴爾扎克引人入勝的大部頭長篇小說。傅雷的譯筆真是妙極了!一個月后,我開始讀莎士比亞和狄更斯。另一天,我讀到了惠特曼、葉賽寧和聶魯達的詩歌。在大學中文期刊閱覽室,我在《世界文學》和《外國文藝》這兩個神奇的雜志上認識了語調優美的魏爾倫和蘭波。稍后,我發現自己站在了 T.S艾略特的《荒原》上,打量著即將過去的二十世紀。當我發現這首非?,F代的長詩寫于 1922年而非 1982年時,我目瞪口呆,多少感覺到沮喪。這簡直難以置信。它的作者,竟然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就已經去世了。而在某一期的《滇池》雜志上,我看到跟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的小說作者們的個人肖像被鋼筆線條惟妙惟肖地描繪并刊登在雜志上——盡管,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而且他們的作品也還遠未引起我的注意。我發現我閱讀的觸須已經快速地從古典延伸到了現代。我那時候的閱讀,幾乎全都來自于遙遠的西方作家。憑著某種本能的嗅覺,我立即發現自己的精神世界與二十世紀的西方現代作家處在同一傾斜的坐標上,很顯然,我們是同一類人。這些人盡管年事已高,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還活著——意識到這一點我有點竊喜,有一種在秘密社團里找到同志和組織的感覺。這種感覺正如納博科夫所說,“如相認般怦然心動”。

大學四年,我很少上課。事實上我總是曠課,不止一次地認為躬身在教室講臺上背部落滿白色粉末的老朽們,從他們的嘴巴里不可能聽到任何我想要的東西。比如,某個幾乎是被公認的蘇聯文學專家,他開了一門選修課,他講了普希金,然后講托爾斯泰、萊蒙托夫,然后是契訶夫、肖洛霍夫,然后是法杰耶夫、尼古拉·阿列克謝耶維奇·奧斯特洛夫斯基,然后是高爾基、別林斯基,然后,課講完了。一切都結束了。他講了一個學期,甚至都沒有提到過索爾仁尼琴的名字。我懷疑他是否讀過布羅茨基、曼德爾施塔姆、別雷、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以及巴別爾的作品。當然,前蘇聯作家太多了,他不可能人人都講到,再說,他大概對遭到槍斃、逮捕和流放的蘇聯作家諱莫如深。

于是我終于可以心安理得地整天呆在圖書館里了。閱讀了海明威的幾部小說后,我突然發現了猶太作家索爾·貝婁的《洪堡的禮物》。我立即認定這是一部中國作家永遠寫不出來的小說。這時候,古典的巴爾扎克、喬治桑、雨果、莎士比亞已經被我拋諸腦后。他們已經過時。很快,我發現了阿根廷作家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的那些杰出的短篇小說。這是一個不斷讓我重讀的作家,許多年來一直如此。遺憾的是,就在我滿懷仰慕地翻閱他的第一個中文譯本《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選》的時候,1986年的某天,他死了。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一生安靜,嗜書如命,博覽群書。他甚至讀過中國古典小說《石頭記》和韓愈的文章。他有一根精致的中國拐杖。當他眼睛瞎掉后,被任命為阿根廷國立圖書館的館長。這個人如同盲人一樣摩挲典籍,喃喃自語:上帝讓我變成一個瞎子,但又給了我一座圖書館。的確如此。這是關于命運的一個隱喻,博爾赫斯終其一生都在以蠹魚的身份探討這個乖謬的世界性主題。

“我依靠一面鏡子和一部百科全書的結合,發現了烏克巴爾?!?/p>

這是典型的博氏語言。

適逢其時,《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選》的中文譯本出版于 1983年。譯者王央樂。為了便于不斷重讀,我的某個被稱為博爾赫斯迷的同學把書從圖書館借來,請人復制了三份。因為那時只能單面復印,結果復印件的每一頁紙都像線裝書一樣經過了折疊,裝訂后一本書變成了厚厚的兩大冊。這套書,我至今仍然保留著,盡管書架上站著五卷本的《博爾赫斯全集》。

關于博爾赫斯的這本短篇小說集,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叫張閎的人的文字。他寫道:

“如同馬丁·路德把《圣經》從拉丁語變成德語一樣,這本書把中國當代小說敘事藝術帶入了一個新紀元。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這本裝幀簡樸的小 32開本的書,就成了中國先鋒小說家案頭的“圣經”。從小說家不愿意透露自己與博爾赫斯之間的關系這一行為來看,可見博爾赫斯這一“獨門暗器”之珍貴。在他們的學藝階段,簡直就像描紅一般地逐字逐句地摹仿著博爾赫斯。其間最為繁忙的工作,就是要把那些冗長繁復的阿根廷人的名字替換成中國人的名字?!?/p>

嗨,這個叫張閎的人有點意思。我完全同意他的這個說法。

《外國現代派文學作品選》和《美國現代詩選》是那個年代最為著名的兩個西方現代文學選本。很長一段時間,它們一直是我的枕邊書。我甚至認為,活動在大學文學社里的那些人,如果沒有受到這兩套書籍的影響,就算不上是貨真價實的文學青年。一個高年級男生,有一天把我的《外國現代派文學作品選》借走了一冊,后來發現他竟然用這冊書來手淫。事后,我們只好稱這個男生為超級的現代派。

經由上下兩冊粉紅色封面的《美國現代詩選》,我讀到了艾倫·金斯堡、羅伯特·弗羅斯特、華萊士·斯蒂文森、伊麗莎白·畢曉普、羅伯特·勃萊以及加里·斯奈德等人的詩歌。以艾倫·金斯堡為核心的垮掉的一代詩人,直接導致了中國第三代詩人的口語寫作。于堅的《尚義街六號》《二十歲》,王小龍的《出租車總是在絕望的時刻開來》,韓東的《有關大雁塔》,都是這方面的代表作。相對而言,我認為羅伯特·弗羅斯特是個老古董,雖然他寫鄉村生活的詩歌通常都比較動人。但是后來我發現自己嚴重地低估了他、幾乎是不可饒恕地誤讀了他。事實上他是一個從傳統緩慢地進入現代的詩人,盡管,多少顯得有些拖泥帶水。但恰恰因為他處在一個極為特殊的位置上——許多年后我才認識到這一點,他給現代詩歌賦予了罕見的抒情性,或者說,他賦予了西方古典詩歌以現代性。在他之后,英語詩人的寫作便顯示出與以往完全不同的面貌。跟陶淵明一樣,羅伯特·弗羅斯特的現代田園詩是不朽的,當世界開始顯得支離破碎、喪失整體性的時候,他敏感而又準確地捕捉到了這一點,并以某種超乎尋常的耐心加固了他在內心建立起來的詩意的防線。當然,他可能是他那個時代最孤獨和最憂傷的人。

有一些傳說是關于這位偉大的詩人的。羅伯特·弗羅斯特生于 1874年。16歲開始寫詩,20歲時正式發表第一首詩。當二戰結束很久之后,他已經很老了。在他死前的幾年,比他小 10歲的美國詩人埃茲拉·龐德還關在監獄里。后者因為二戰期間在墨索里尼政府廣播電臺宣傳法西斯主義而被處以叛國罪。跟羅伯特·弗羅斯特一樣,埃茲拉·龐德是一個勤奮而持久的寫作者,盡管詩寫得很臭。他把《詩經》與《四書》中的《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翻譯成意大利文——當然他也把墨索里尼的部分日記翻譯成英文。1957年,有人帶頭發起對艾森豪威爾政府的急風暴雨般的游說,他們說好多納粹戰犯都已經刑滿釋放了,再把一個在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中的人關著不太好。這時,有人想起了羅伯特·弗羅斯特,認為如果這位德高望重、年輕時與龐德有過很深過往的大詩人出面,事情就比較好辦了。但弗羅斯特其實并不喜歡龐德和龐德的詩。直到有人提醒他說,龐德因為坐牢,名氣已經很大了,如果再不放他出來,估計名氣還要超過羅伯特·弗羅斯特。那人告訴弗羅斯特,龐德在監獄里日子過得很是愜意,還寫了好幾部長詩。弗羅斯特聽到這話后淡淡地說了一句:龐德的詩很臭。但他還是爽快地在保釋人名單上簽了字。結果,龐德放出來了。

我那時記住的美國詩人,除了弗羅斯特,還有加里·斯奈德。他有一首詩,《八月中旬沙斗山瞭望哨》(揚子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山谷中煙云迷霧

五日大雨,三天酷熱

松果上樹脂閃光

在巨巖和草地對面

新生的蒼蠅成群。

我已經記不起我讀過的書

曾有幾個朋友,但他們留在城里。

用鐵皮杯子喝寒冽的雪水

越過高爽寧靜的長天

遙望百里之外。

呵呵,這種格調的詩竟然出自一個美國現代詩人之手,著實令人吃驚。這個人肯定讀過中國唐代詩人的詩?!拔乙呀浻洸黄鹞易x過的書”——不,這個人肯定讀過寒山子的書,讀過王維的書,讀過蘇東坡的書。他對中國古代詩人的書寫方法及其指向顯然是諳熟于心并且心儀已久,不然根本就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東西來。許多年以后,我在一位瑞典詩人的一首詩里面又見到類似的句子——一公斤只有七兩。我立即懷疑它和它旁邊的句子出自一個至今仍然活著的中國古代詩人之手:

早晨的空氣留下郵票灼燒的信件

冰雪閃耀,負擔減輕——一公斤只有七兩

太陽離冰很遠,在冷暖交界處飛舞

風像推著童車在慢慢地走著

全家傾巢而出,看久違的藍天

我們置身在傳奇故事的第一章里

衣帽上的陽光像黃蜂身上的花粉

陽光在“冬天”的名字上坐著,坐到冬天消隱

雪中的圓木靜物畫使我深思,我問:

“你們想跟我去童年嗎?”它們說:“去”

灌木中詞在用新的語言嘀咕:

“元音是藍天,輔音是黑枝杈,它們在雪中漫談”

但穿轟鳴之裙鞠躬的噴氣式飛機

使大地的寧靜百倍地生長

——特朗斯特羅姆《冰雪消融》,李笠譯

這種基于存在美學的、來自于感官視覺的詞語的發現,其源頭與方法同樣可以追溯至古老的中國傳統詩學。這也是“看見”的詩學對于西方現代詩的一個額外的貢獻。遺憾的是,當代中國詩人似乎很少在我們自己的傳統身上學到東西。

大四的時候,有一天,我在《中外文學》1988年 2期上讀到董繼平譯的羅伯特·勃萊的長篇組詩——《從兩個世界愛一個女人》,再一次因受驚而直起腰來。東西方的文學修辭美學,再一次以幾近完美的話語方式相遇于現代。這組詩里面有一首《蕨》,是關于蕨這種植物的最恰如其分的一個隱喻:

在蕨叢中我領悟到永恒的含義。

你的小腹下有一塊卷毛之地。

因為你,我懂得憐愛堤岸上的蕨類,

以及小鹿的蹄子留在沙上的曲線

時光之箭又往前移動了一米——幾年前,有一次我在重慶的一家餐廳與翻譯家董繼平不期而遇。我們談到羅伯特·勃萊。董繼平先生告訴我,他翻譯的《勃萊詩選》即將由西北的一個出版社出版。我對董先生說,勃萊的前世一定是個中國人,而且很有可能是陶潛、東坡一類的人物,因為他詩歌的方式是中國古代的方式,而且意象幾乎都來自于并非冷漠的大自然。這一次,我們相談甚歡,兩個無可求藥的勃萊迷,一個是讀者,一個是翻譯家,就一個美國現代詩人與中國古代詩人之間所存在的那種隱秘的關系談論了很久。董繼平先生告訴我,說勃萊對中國文化向來都很向往,他翻譯過陶潛和蘇東坡的詩。

那次從重慶回到昆明不久之后,我果然讀到了董先生編譯的厚厚一冊《勃萊詩選》。這部詩集里,我驚喜地發現了一首勃萊寫給陶潛的詩:《菊花——為愛菊的陶淵明而作》。

1

今夜我再次騎馬奔馳在月光下!

深夜我才備好鞍。

馬兒沿著荒蕪的田壟尋找它的路,

被深深的影子引導。

2

離庭院一英里路馬兒就直立,

愉快。無為,漫無目的地

穿越夜間的田野多么重要,

而軀體活著,像一株植物!

3

從蒼白的公路上歸來,

晾著的衣物在繩子上看起來多么平靜!

當我進入我的書房,在門邊,

白色的菊花在月光下!

《從兩個世界愛一個女人》,一度是我很長一段時間的精神食糧。雜志是從圖書館借閱的,我把這一組詩復印了,長久地放在書包里。那時候,我正嘗試著做一些詩歌練習,并試圖寫出一首讓人稱道的現代詩。另外,詩里面也有許多關

于性的隱喻,盡管那時我還不大讀得懂。我背得勃萊的一首四行短詩,《飲馬》:

考慮放棄所有的野心是多么奇妙!

突然,我清楚地看見

一朵剛剛飄落在馬鬃上的

潔白的雪花!

這樣的句子,我寫不出來。我身邊的人也寫不出來??赡芡蹙S寫得出來。我們都太年輕了,缺少閱歷,也不可能放棄野心。

那些年,我們狂熱地讀著剛剛翻譯成漢語的西方現代詩歌。當我讀到葉芝的那首著名的《當你老了》,我準備把它抄了送給一個外語系的漂亮女生,那時我正半是壓抑半是狂野地暗戀著她。在青春期千回百轉而又冰火交織的幽僻小徑上,我發現自己總是缺乏耐心。

很奇怪,有一些詩會引起嫉妒、憤怒的感情,而不僅僅是絕對的愉悅和無邊的憂傷。

對于來自國內的最為重要的詩人的作品,除了在零星的文學雜志上偶爾見到,很少能夠買到一本公開出版的詩集。有一陣,我們把從各處搜集來的北島、顧城的詩集中在一起,打印發行了一百來冊這個樣子。我們把他們的詩拿到學校印刷廠去找那個老處女打印——她總是很好說話,對我們這群長發飄飄的放蕩不羈的大學生言聽計從——打印后,她趁著印刷廠的工人都下班后,一個人在天黑以后秘密地把小冊子用油印機印刷出來裝訂好交到我們手上。食堂開飯的時候,我們把小冊子放到食堂門口出售,每冊大約是一塊錢的定價。出乎意料,很快被搶購一空。那時候的大學生很窮,如果有誰想要得到一冊而身上又找不出一塊錢來,我們就鼓勵其用菜票做交易。一塊錢的菜票,一份油印的詩歌小冊子,是很劃得來的交易——當然,對某些人而言,很可能顧此失彼,得到一冊散發著油墨香味的打印詩集,意味著下一頓飯就只能吃蔬菜而吃不上肉??墒?,不管怎么說,在我們看來,或者說在那些用菜票購買詩歌的同學看來,這種物質與精神的交易總的來說是劃算的,高尚的,甚而至于必須的。那時候,大學里的詩歌愛好者不少,文學竟至于空氣一般重要,餓一頓飯不打緊,但是如果沒有文學,則可能會因為窒息而死。

1985年前后的那兩年,在大學食堂,一塊錢的菜票已經可以吃上一頓很豐盛的飯了,肉,三五角錢一份,蔬菜,一兩毛錢一份,而且數量可觀,足以塞滿正處在身體發育期的我們饑腸轆轆的胃。

對食物的渴望并不如對文學那樣來得強烈。我們瘋狂地寫詩,并由此結成社團,油印了定期或不定期的地下刊物,這些刊物在小圈子中非常流行。

也試著向公開刊物投稿。最吸引人的文學刊物是甘肅蘭州的《飛天》文學月刊,因為這本雜志上每期都開辟了一個大學生詩歌欄目,鼓勵全國各高校的大學生寫詩。云南大學中文系學生于堅在《飛天》上發表了一組詩,靈感來自于石林附近的一個彝族寨子,叫《圭山組詩》。這組詩獲得了那一年的《飛天》雜志大學生詩歌獎,令人羨煞。我的很多詩歌同仁于是把菜票省下來,瘋狂地向《飛天》雜志投稿。其中一位投稿一百多次,未獲發表,但是收到了該刊主編的退稿信,于是繼續投稿。另一位投了三十多次,發表了,欣喜若狂,在文學社里奔走相告。那時候,在《飛天》“大學生詩苑”上發表一首詩比登天還難,因為每個月同時向它投稿的大學生可能不下一百萬人次。這個數字是驚人的,若一步跨越到幾年后姍姍來遲的市場經濟時代,按照后來流行的做法計算,八分錢一張郵票,總共要花費掉八萬元人幣。發表出來的詩歌,微乎其微,幾萬份來稿中大概只占一首,這樣算來,發表出來的任何一首詩的分量就重了。

1987年,我在《滇池》文學雜志發表了我的第一首詩,稿費六元。1989年初,我又在當時正如日中天,在全國詩人中影響巨大的《詩歌報》上發表了兩首詩,收到樣刊及稿費四十五元。四十五元,相當于我當時教書半個月的工資收入??梢?,那時的稿費還是很高的。

但做詩人注定是要餓死的,這一點,我們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又不以為然。我們都愿意被餓死,即便是下個月就被餓死也在所不惜。不過,我們都知道我們不可能被餓死,因為每隔一段時間,我們都會收到家里寄來的錢。

有一個同學考證了杜甫的死因,得出結論:杜甫險些餓死。但他又說,杜甫其實是吃牛肉撐死的。見我們都目瞪口呆,他又說:但其實還是等于是被餓死的。這個仁兄的邏輯是:如果杜甫平時也吃得上肉,那就不會被牛肉活活撐死。這是明擺著的道理,這一點,是連一個小學生都不難得出來的結論。

若干年后,我看到一本一個叫陳明遠的學人撰寫的有關民國時期文化人經濟生活的學術著作,忍不住大跌眼鏡。書上說,大多數民國文人的經濟狀況還是比較富裕的,屬于中產階級的水平。只有極少數的文人,因為遇上了極為特殊的原因,才把自己活活餓死了,比如朱自清。一個叫黃波的人在查閱了朱自清的日記后得出結論說,朱自清死于嚴重的胃潰瘍。這種病的起因與生活的顛沛流離有關,日寇侵華中朱自清所服務的清華大學曾幾經搬遷;戰時教授們的生活水準大大降低,這也是容易引發胃病的重要因素。

黃波說,查閱朱自清的日記,可以看到,即使是在被公認生活最困難的西南聯大時期,他還是經常會有飯局,而且隔三差五就會和朋友們在一起打打橋牌,很難想象,一個空著肚子的人會有心思和閑暇去斗這樣的巧智??梢哉J為,雖然當時的知識分子處境不佳,但和大多數底層百姓相比,他們的基本生活還是有保障的,更不用說像朱自清這樣名牌大學的教授。翻開 1948年的日記,我們沒有看到他為食物短缺而苦的記載,相反,多的倒是下面一些文字:“飲藕粉少許,立即嘔吐”;“飲牛乳,但甚痛苦”;“晚食過多”;“食欲佳,終因病患而克制”;“吃得太飽”;……就在他逝世前 14天的 1948年 7月29日,也就是他在拒領美國“救濟糧”宣言上簽名后的第 11天,他還在日記里提醒自己:“仍貪食,需當心!”

關于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經濟狀況和生活水平,黃明遠的《文人的經濟生活》一書最有說服力。該書考證說,1920年代,北京大學一級教授胡適、辜鴻銘、馬敘倫、蔣夢麟、沈尹默、馬寅初等人的月薪為 280銀圓。當時的 1塊銀圓在上??少I 7斤豬肉。1912年 12月,梁啟超在天津創辦半月刊《庸言報》。12月 18日,他在家信中說,“《庸言報》第一號印一萬份,頃已罄,而續定者尚數千,大約明年二三月間,可望至二萬份,果爾則家計粗足自給矣。若至二萬份,年亦僅余五六萬金耳,一萬份則僅不虧本,蓋開銷總在五六萬金內外也?!保ㄒ姟读簡⒊曜V長編》第 661頁)不僅有很大的社會效益,而且經濟收入達 5萬多銀圓。后來,梁啟超到歐洲考察,其間決心退出政界,宣稱以教育文化為業,走教育救國之路,因而把主要精力放在著述上。根據 1922年 10月他和商務印書館經理張元濟的通信,梁著《中國歷史研究法》等書版稅為40%;而梁啟超在《東方雜志》上發表文章的稿酬為千字 20圓(約合今人民幣 800元)。

我所了解到的情形是,1930年代,梁啟超一手承擔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在美國的留學費用。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死后,林徽因的留學費用也轉由未來的岳父梁啟超承擔。由此亦可見出,梁啟超的經濟收入是十分可觀的。梁思成林徽因畢業后,梁啟超又掏錢讓二人環歐洲旅行一圈,以便讓未來的兩位中國古建筑學家考察歐洲建筑。

陳明遠的書里還提供了一組數據:1930年代,一般作家在報刊上發表一篇千字文,稿費是一、二塊大洋,名作家可以達到三、四個大洋,魯迅最有名,他的小品文一則稿費為五塊大洋。而在當時,一個上海紡紗廠的女工的月收入僅二三個大洋。

但是,在同一個時代,并非所有的文人都生活在銀行里。美國的作家詩人就處境堪憂,他們顯然活得并不如他們的中國同行這般愜意。1934年,一個名叫馬爾科姆·考利的美國批評家寫了一本《流放者歸來》的書。在書中,考利記錄了 20世紀 20年代美國自我流放的文學青年的心路歷程。在考利筆下,那一代美國文學青年“蒼白、貧血、敏感而又營養不良,常常不得不為了填飽饑腸轆轆的肚子到餐館打工”。他們中的一些人,比如后來大名鼎鼎、被稱為 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黑人作家蘭斯頓·休斯,就曾在巴黎一家叫“大公爵”的夜總會洗盤子。在許多年以后寫就的自傳作品《大?!防?,休斯回憶起那段經歷時,他寫道 :

“那時我常常把夜總會里客人走后剩下來一些小點心偷回來和我的女朋友分享。在返回的路途,我望著手里拿著的一個小卷筒,還有兩小罐奶油,一想到她此時躺在我們居住的小閣樓里忍饑受餓,我的眼淚就忍不住掉在了奶油上。我感到十分哀傷,感到自己的年輕和無助,我們不能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我們不能快樂地生活?!?

那個時候,從紐約曼哈頓或是舊金山出發,據說只要手中湊足十幾個美元就可以買一張從舊金山到法國馬賽的船票,當然,坐的是三等艙。這一批文學青年中后來出了許多文學大師,像亨利·米勒、海明威、龐德、辛克萊這些人,都是當時混跡在巴黎的文學青年。

至于垮掉的一代,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們是一群狂奔在當時美國高速公路上的流浪漢,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他們是搭乘大卡車的行家里手和?????宓襞傻拇砣宋锇瑐悺そ鹚贡つ贻p時是一個“壞孩子”,酗酒、吸毒、同性戀、無所不為,詩歌里充滿喧囂和反叛情緒。20世紀 60年代,在另一位垮掉派詩人加里·斯奈德的影響下,金斯堡接觸到東方文化,并皈依佛教。在他的傳記《達摩雄獅》(DharmaLion,1992)中,作者邁克爾·舒馬赫講述了金斯堡到印度尋求智慧的經歷,他慷慨地贊揚印度是“地球上最偉大的民族”。在那里他研讀了藏傳佛教經典,認為西藏文化是“地球上最偉大的文化”。

金斯堡對中國也很感興趣。1984年,他和加里·斯奈德隨美國作家代表團訪華,訪華結束后,他獨自一個人留在鄭州,在河北大學講了一個月的課。后來,他不知為什么來到了昆明,在昆明呆了幾天。我后來看到,他的詩集里,有一首詩是專門描寫昆明秋天的后半夜的。關于金斯堡來昆明這件事,于堅有過敘述:

“1984年,“垮掉的一代”的精神領袖艾倫·金斯堡由中國作家協會的人陪同,來到昆明,在云南大學外語系的一間教室作了一場演講,聽眾里面少有人知道他是誰,他沒有嚎叫。我的住所距離他演講的教室只有幾十米,而當時我正在寫詩,已經讀過艾倫·金斯堡的作品,深為震撼?!?/p>

于堅在引用《嚎叫》里面的幾行詩后寫道:“這簡直就是在寫我自己的日常生活……那時候位于昆明尚義街 6號吳文光家的由云南大學一些文學青年組成的文學沙龍正在狂熱時期,我們留著長發,跳迪斯科,酗酒……處于‘主動瘋狂(金斯堡語)的邊緣,在這個大多數人都穿灰色中山裝的城市看起來就像瘋子或逃犯。討論詩歌,在深夜步行穿過整個昆明,經常數十個小時,在黎明的硝煙中散去?!母镅永m過來的精神壓抑和恐怖依然嚴峻,寫作是危險的、地下的,我們總是擔心著有一天他們來敲門。我沒有挨餓,但一貧如洗。我們討論詩歌的時候,渴了,喝冷水管里的水。金斯堡的詩歌有強烈的現場感,我視他為我們的詩人。對于我,‘垮掉的一代是個光輝的名字,我覺得命名的就是我這一代人,我們自以為是?!?/p>

浪跡天涯,是文學青年的生活理想。即便循規蹈矩膽小者如卡夫卡,也每每幻想著跟自己的叔叔到西印度群島去。在這方面,19世紀的天才詩人蘭波是一個極端的例子。我閱讀了蘭波的傳記,發現他最好的詩篇是在十八九歲寫出來的。他 24歲放棄寫作,37歲死,中間的這個過程在非洲度過。他干上了軍火商,走私武器,販賣咖啡。蘭波短暫的冒險生涯,可能是全世界所有的先鋒詩人都干過的事情。

話扯遠了。事實上,當時我和我的同道們只是瘋狂地閱讀西方現代文學和瘋狂地寫詩——盡管那些詩,很難得到發表,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成了抽屜文學。

1986年,《詩歌報》與《深圳青年報》聯合推出現代詩群大展。我意識到,朦朧詩時代結束了。朦朧詩在浮出水面不久就過時了,這是一個讓人說不清楚是該沮喪還是高興的事情。在《詩歌報》上,我讀到了楊黎驚世駭俗的《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張紙牌》,認識了重慶“非非”、南京“他們”以及各種光怪陸離層出不窮的詩歌小圈子。當我們這些晚生代 1984年秋天才姍姍來遲地步入大學校園,才開始閱讀翻譯詩歌并準備躍躍欲試地模仿外國詩人寫出并不屬于自己的第一首詩時,第三代詩人早就悄悄地上路了。跟許多同齡的人一樣,我只不過是趕上了那趟開往巴黎春天、車廂里塞滿了鵝和詩人的最后一列火車。很顯然,第三代詩人已經抵達了他們遠在遠方的站點,并不斷地從火車上把他們膾炙人口的佳作像大捆大捆的傳單一樣拋給一個并不了解他們的時代。

1985年前后進入大學的校園詩人,實際上遠沒有越過青春期寫作和集體無意識的邊界,他們來晚了一步,或者說遲了幾年,趕上的是第三代詩人個人化寫作的末班車,當他們好不容易擠上這趟車的時候,第三代詩人(年齡一般都在 25歲上下)發起的文學革命已接近尾聲,而這個時候,他們尚未發育成熟,尚未獲得必要的個體對于書寫的認知和基本的寫作訓練。與他們的前輩詩人相比,他們在文化意識、人生閱歷、文體訓練等方面,以及對詩歌本體的認識,同樣缺乏準備和自覺,同樣顯得貧乏與窘困,缺乏必要的寫出一首真正的好詩所必需的養分和自覺。在 1992年以后,隨著啟蒙時代的宣告結束和全民經商的市場經濟時代的來臨,這一代人的詩歌之夢與受到壓抑的青春期一道宣告結束,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如果不是全部的話),從理想主義者的云端上,一頭栽進了商品社會的滾滾紅塵之中。

同城詩人于堅是這批詩人中碩果僅存并最終修成正果的詩人之一。于堅很早就寫詩,他早期的詩歌訓練得益于拜倫、普希金、萊蒙托夫這些浪漫派詩人。我看過一本油印小冊子,于堅十八九歲時寫的詩是押韻的。因為“文革”的緣故,他很早休學,去了昆明郊區的一座鐵工廠做工?;謴透呖己?,他因為耳朵重聽,連續兩年參加高考后才好不容易通過體檢關。當我們這些1984年才考進大學的文學青年開始閱讀的時候,于堅已經完成了他的寫作訓練。那時候,于堅早就拋棄了他此前的不乏浪漫情懷的圭山組詩,在金斯堡的影響下開始了口語詩的寫作。1985年,他已經寫出了名作《尚義街六號》。1989年出版第一本詩集《詩六十首》。作為一位最早在本土寫作經驗中獲得現代性的先鋒詩人,于堅完成于 1990年的《對一只烏鴉的命名》、以及“事件序列”,是于堅的標志性作品之一,通過具體入微的詩學實驗,他發現使寫作個人化的有效途徑是一勞永逸地拒絕歷史與現實的形而上隱喻。這一發現既解決了詩歌的本體論的問題,同時又是將寫作退回到身體現場的一種方法論。這一書寫的方法,可能受到了日常語境中強大的隱喻功能的追逼和海德格爾的啟示。于堅對詩歌理論上的詩學貢獻包括個人化的口語寫作、注重當下與日常生活、拒絕隱喻、詞語的自由聯想與書寫的控制論、在場、作為“看見的”詩歌、語詞形象的視覺識別功能……等等,不一而足。不過,他最大的貢獻是發現并身體力行于一種“日常生活的美學”,并將這種來自民間的美學的光輝與可見的存在之物等量齊觀。

《0檔案》(1993)和《哀滇池》(1997)是于堅最重要的兩首長詩,它們以不同的方式對處在同一時空中的人與自然的生態做了全景式的描述,其靈感來自于集權制度與工業語境之下令人絕望的現實。前者的主題是“人之死”,后者則是一曲獻給故鄉滇池的大哀歌——“天堂之死”(在于堅的書寫語境中,“天堂之死”實際上也就是“大地之死”)。在《0檔案》里,于堅探討了特定社會環境中的人的存在問題,“檔案”這一形象,使人想到停尸房、活死人墓、鐵匣子和裹尸布?!?檔案》是于堅野心勃勃的作品,它的言語形態、形式架構和處理素材的方式都具有強烈的顛覆性,改變了一直以來文學傳統中詩歌這一文體的形象,在中國現當代詩歌的檔案里(如果可以這樣歸結的話),《0檔案》無疑是一首偉大的杰作,一座紀念碑,一堵橫在所有詩人面前的詩歌屏障,它既打開了進入漢語詩歌現代性的通道,同時又封住了所有的道路。有趣的是,于堅拒絕隱喻和象征,但他的這首詩卻成了中國社會半個多世紀以來最絕妙的象征和隱喻。

《哀滇池》亦是一首獻給我們時代和未來的詩篇,還鄉之不可能,以一種充滿憤懣和絕望的語氣說出。表面上,它的主題似乎僅僅是針對我們眼前正在消失的事物,所展示的不外是“被玷污的生活記憶”(列維·斯特勞斯),一首關于環境污染的詩,但實際上它的語義幅面要寬廣得多。這首詩的現場感、時代感都很強,在全球化與現代化語境之下,“大地之死”早已不再是神話,不再是空穴來風,而是每一個人都切身感受到的恐怖現實。如果說,在《0檔案》中,發生在意識形態領域的革命所要消滅的是人的個體,那么到了《哀滇池》,工業時代的這場現代風暴所要摧毀的則是人類賴以生存的載體和隱藏在日常人生里的詩性。正如詩中所寫到的那樣:“為什么我所贊美的一切,忽然間無影無蹤?”

對于我們時代的許多文學讀者來說,對于堅的閱讀始終是一個避不開的私人事件。這不僅僅因為他以一個敏感的詩人、一個文學倫理意義上的考古學家的身份記錄了我們時代的虛妄和殘忍,他同時還是一位多產和跨文體寫作的詩人和藝術家。幾乎每隔幾年,都有新書問世。與他同時代的詩人,大多數都已經乏力,只有他仍然保持著年輕時就一直延續下來的創造力。他的一首長詩被改編成話劇在北京的實驗劇場上演,他自己作為一名廚師參加演出。他拍攝了記錄我們時代大地、村莊毀滅的紀錄片。同時,他畫過油畫,又是一個高明的攝影家,他拍攝的大象、海岸的巖石、洞穴,熱帶河流洗浴的婦女、植物,讓許多職業的攝影家望塵莫及。

于堅的大地詩學跟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有關。有一年,為了撰寫有關于堅大地詩學的批評文章,我翻閱了海德格爾的大部分著作。我發現,海德格爾的方式十分迷人,思想作為某種純粹的發掘詞語及其詞語關聯性的一種行為方式,一種絕對的身體和世界的同一性,一種幾乎是類似于詩性存在的在場,這個過程一旦被有如神靈附身一樣地被表達出來,便具有了迷人的特質。在發現詞語的途徑上,于堅的詩性書寫與海德格爾的存在之思,有著大抵相似的路徑。

為了獲得有關世界及生命存在的一般知識,我閱讀了大量與人類思想史和文學史相關的著作。我觀察了各種和諧或混亂的與心靈相關的藝術品。后來我發現“身體”是一個關鍵詞。人的身體中儲藏了大量的信息,正是這些信息決定著我們的命運。佛學把這種決定命運的力量稱為“業”或“業力”。業分為個體的業和共同的業兩種,但又不是分得很清楚。我們行為的方式、軌跡、善惡,加強或是削弱了這種業。業經由肉身體現,但又高于身體性存在。世界的存在,生命的存在,在時間和空間上都不是孤立的現象。這里就引入了輪回的觀念。但人類中只有極少數幸運的人,那些先知先覺的修行者,擺脫了輪回。在文學文本中,博爾赫斯經由文學書寫的途徑比較明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不究竟,所以他一直處在迷宮中。博爾赫斯漫長的文學生涯的起點和終點,似乎都指向這一點。博爾赫斯迷信書籍,認為書籍是人類存在的最高形式。他錯了,書籍、身體、水晶、火、沙子、時間、蜜蠟、老虎身上的圖案,都不是本質性的存在,它們不過是附著在本質上的現象之物。就物的西方觀念而言,世界由各種元素構成,但最后卻歸結為地水火風,歸結為量子力學,歸結為某種量子間相互依存的能量場。但地水火風也好,能量場也好,仍然只是現象世界,不是本質世界。世界上的萬事萬物,打雷,刮風,下雨,春夏秋冬,長城,金字塔,天空與大地,無不是夢幻泡影,如露如電,都僅止是某種業力的寄生之所。佛家的最高理想是徹底擺脫業力,獲得空性,而空性只有對自性的累世修行才能抵達。修行有許多法門,籠統的說法是八萬四千種,它們藏在佛陀所諭示的佛家經典中。對這些方法的認識,需要伴隨著身體性的行為,并非只是如同一個學者坐在書房里皓首窮經研究學問那樣簡單。最方便的法門是,遍讀佛學經典,同時練習打坐,通過靜定慧,清空與身體有關的一切人類的知識、記憶、欲望和自我,把身體導入澄明的空性存在。擺脫業力這種能量場對生命的控制,方法是修行,途徑是減法與消除分別心,以及一心向善。

人類對于世界的認識走了許多彎路,充滿戲劇性與迷狂。二十世紀,我們的知識系統主要是建立在西方的邏輯理性觀念之上。從柏拉圖到尼采,瞎忙了兩千多年,但結果卻令人沮喪,并沒有出現一種終極的理論讓人信服。我把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歸結為身體的缺席。

身體是人進入世界、與世界發生關系的基本途徑。但在人類的話語言說中,身體卻缺席了,從古到今的哲學家,他們關注的不是身體問題,而是直接越過身體,關注所謂的“心靈”或“靈魂”問題。

梅洛 -龐蒂說過這樣一句話,他說:“世界的問題,可以從身體的問題開始?!彼倪@句話,柏拉圖是不愿意聽到的。這個梅洛 -龐蒂是什么人呢?胡塞爾的學生,與薩特一起主編過《現代》雜志的哲學家,由于觀點分歧,兩人斷交。他被稱為“法國最偉大的現象學家”,“無可爭議的一代哲學宗師”,在西方思想界和文化界,是執牛耳的人物。薩特和他的存在主義在今天已經沒有多少人關注了,但是梅洛 -龐蒂,卻如同剛剛被發現一樣,因為他,“身體性”問題從“遮蔽”逐漸走向“澄明”,“身體性”,成為近些年來西方學界最重要的關鍵詞。

西方的文化思想,一直以來都沒有越過柏拉圖所劃定的版圖的邊界,直到胡塞爾、海德格爾、梅洛 -龐蒂等這些 20世紀的現象學大師出現,柏拉圖的思想才第一次遭遇到危機。柏拉圖這個人呢,他是很看不起詩人的,他認為詩人太感性,太肉欲,遠離世界的本質,因為柏拉圖認為世界由“理念世界”和“現象世界”所組成,而詩人,乃至于一切藝術、文學作品,體現的都不過是感官的、偶然的、非本質性的現象世界,只有理念的世界才是真實的存在,才能永恒不變。因為仇視身體,柏拉圖就提出了一個關于人生的哲學命題:“死亡練習”。他借蘇格拉底之口宣稱,真正的哲學家一直是在學習死亡,練習死亡,一直在追求死之狀態,向死而生。但是死之后呢?柏拉圖沒有想過。他這個向死而生,實際上落點是生,非死,亦非生死,還是沒有解決人生的根本問題。

這個“死亡練習”是非??膳碌?,柏拉圖以后幾乎所有的西方文學,都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死亡練習”的一個巨大的排練場,生死問題,老是在西方文學里糾纏不休,就像是一條毒蛇一樣盤踞在文學書寫暗黑的叢林里,隨時都要跳出來咬人一口。就連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的主人公哈姆雷特遇到麻煩時也要思考這個問題:活著,或死去,這是一個問題。這真的是個問題嗎?不一定。中國的詩經、老莊、古詩十九首、唐詩宋詞,就沒有鬧鬼,沒有這個“死亡哲學”??鬃诱f:不知生,焉知死?孔子的智慧可能比柏拉圖要高出來一大截,孔子是從來不談論死亡的,也不信鬼神,相反,孔子是非常重視身體的,連怎么穿衣服、怎么走路、怎么吃飯、不同的人應該具有什么樣的儀表,他都注意到了,有嚴格的一套禮儀垂范??鬃拥恼軐W,當然也不能解決終極問題,他的學問統統是關于現世人生的,人死后的事情,他是不管的,想管也管不了。生死問題,柏拉圖解決不了,孔子闕如,這個問題最后由佛陀解決了。

為了閱讀并理解我將要說到的幾個世界性的作家和他們的作品,我們還是暫時回到身體問題上來。在西方思想史的暗黑叢林里,第一個把活潑潑的身體攬入哲學懷抱并為之大聲辯護的人是尼采。尼采(1844-1900年)是一個庶幾得道的狂人,他指責柏拉圖以來的哲學和近代理性主義哲學是一種“被閹割”的哲學、“太監”哲學?!啊`魂、‘精神,最后還有‘不死的靈魂,這些都是發明來蔑視肉體的,使肉體患病?!薄艾F在,人們不怎么在哲學中譴責身體了,但這也意味著身體消失了,消失在心靈對知識的孜孜探索中。以前,人們壓制身體,是因為身體是個問題;現在,人們忽視身體,是因為身體不再是個問題?!蹦岵珊鼙梢曌园乩瓐D到黑格爾以來的所有哲學家,他要理直氣壯地為身體正名,喊出了“一切從身體出發”的口號。在這里,尼采所說的身體,已經不再是靈魂或意識的附庸,一具“被閹割”的身體,而是有血有肉的、活潑潑的肉身。尼采一方面為身體立法,另一方面他又不遺余力地鞭笞靈魂理性,在《查拉斯圖拉如是說》中他干脆說:“我就是肉體,我完完全全是身體,此外沒有別的,靈魂不過是身體上某物的稱呼……所謂心靈者,也是你身體的一種工具,你的理智中的一個工具、玩具?!痹谀岵煽磥?,唯一的存在是生命,生命之外一無所有,存在是生命之自我創造和自我毀滅的永恒回復,而生命不是別的,正是肉體。

我看過尼采的臨終視頻,最古老的黑白片,短暫的幾分鐘。尼采臨死前依然十分清醒。他看起來完全就是一個先知,身上只有很少的肉,眼眶深陷,眼睛睜得很大,但仍然炯炯有神。與活人死人爭斗了一輩子,他多少顯得驚恐,不安,神經質。

尼采死的那年,二十世紀開始了。此后,最早讓身體代替圣體(上帝、圣母),有血有肉且活色生香地出現在文學視野中的,是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

接觸到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偉大作品有一個機緣。1989年以后,我所認識的詩人紛紛作鳥獸散。我也不再寫詩。我準備打起背包,跑到西藏去做一名苦行僧。

1992年 8月,我去了麗江。在空寂無人的大研古城百無聊賴地呆了兩個月后,我決定去西藏。我在麗江街頭到處尋找進藏的貨車,但是那些貨車司機告訴我,西藏已經開始下雪,道路封凍,最早進藏的貨車也得等到明年四五月間。那時,我去西藏的心情竟是那樣急迫,心想,在位于更北的中甸也許能夠找到一輛開往西藏的大貨車。結果自然是令人失望的。當我乘坐長途班車抵達中甸時,1992年的第一場雪開始飄落在我的身上。

只好無功而返。但也不是沒有收獲——這年冬天,我在位于長江第一灣的江邊小鎮石鼓住了下來。正是在長江邊,在流水與風的和弦中,我部分地讀完了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尋找失去的時間》。我在一家旅館里讀完小說的第一部《斯萬之家》,又接著閱讀小說第二部《在少女們身旁》,然后是小說的第三部《蓋爾芒特之家》。

寫身體及其身體的感覺、記憶,正是普魯斯特在《尋找失去的時間》中花了 260萬字的篇幅所要完成的偉大事業。從 1906年開始寫作,到 1922年他去世,他有生之年的全部時間都用來寫作這部書。作品的后半部第 5部《女囚》(1923年出版)、第 6部《逃亡者或失蹤的阿爾貝蒂娜》(1925年出版)和第 7部《過去韶光的重現》(1927),還是在作者死后才得以面世的。

普魯斯特寫這部書,很少用形容詞,他只是敘事和描寫。描寫什么呢?描寫他一生的身體感受,他把所有經歷過的往事、場景,全都拉回到現時、眼前來,然后又重新結構它們,以不同的人稱方式,不同的視角去展現它們。因為這部書是屬于自傳性質的,所以普魯斯特在寫作的時候,也是非常主觀的。但是,我們一定要注意到一個事實,普魯斯特他寫的是小說,不是回憶錄,這樣一來,關于寫作的問題就不請自來了,如果是回憶錄,你愛怎么寫就怎么寫,但是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它首先要求有一個結構存在,你要先把結構確定下來了,才寫得下去。許多寫小說的作家,以為結構就是編一個故事,虛構出大致的情節提綱,然后照這樣寫完一個故事,并且盡可能地敘述得精彩,所謂的引人入勝,就算是小說了。但嚴格意義上的小說不是這樣的,永遠不會這么簡單。一個有理想的作家,他在結構一部小說的時候,首先是要考慮把自己放進去的,其次他可能要解決一個很大很大的命題,自己的問題,世界的問題——這兩個問題,最后都可以歸結為一個身體倫理的問題。身體命題其實也就是生命命題,存在命題。沒有柏拉圖分的那么清楚,非要弄出一大堆靈魂、生死來糾纏不休。普魯斯特是不管生死的,他不糾纏這個,他寫活著和活人的細微感受。至于死,他也是感受得到的,人終有一死,他不是不知道,但是他把它交給時間。小說的世界,是一個無中生有的世界,所謂的有,不是別的東西,就是看得見摸的著的客觀世界——物性的世界。但是,這個物性的世界很不可靠,如夢幻泡影,稍縱即逝,因此,從無到有,從有到無,從主觀到客觀,最后回到人上面來,這就是文學的使命。

責任編輯 張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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