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媽

陳振林

我們那兒喊母親不叫“媽媽”，也不叫“娘”，我們叫“姆媽”。

姆媽先后生養了我們兄弟三人，我是老大，老二比我小兩歲，小弟比我小7歲。奶奶能說會道，姆媽卻沉默寡言。奶奶常常會為了點小事把姆媽訓斥得啞口無言。等到我出生了，奶奶才對姆媽好一點，因為奶奶有了她的孫子了。奶奶擔心姆媽照看不好她的孫子，就親自來照管了。這樣，即使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姆媽卻不能看管，可以想象，那時她的心中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每每這時，我的父親是不會站在姆媽這邊而絕對會站在奶奶那邊的，因為父親是奶奶40歲才生下的唯一的兒子?，F在想起來，那時的姆媽是多么的無助呀。不久，奶奶去世了，姆媽先后帶大了我們三兄弟。

那時還沒有包產到戶，一到農忙，每家都有扯秧插秧的任務。我們家就姆媽一個女勞力，姆媽做事慢。常常，她忙碌到深夜才回來，幼小的我們看到，她的胳膊和腿上到處都是蚊子叮、螞蟥吸的痕跡。

父親讀過一點書，在村里做民辦教師。學校事情多，他大多時候在學校。忙完農活的姆媽回家后還得做飯、洗衣、喂豬、看孩子。后來包產到戶，我們也漸漸大了，有時能下地做簡單的農活，有時也能做些家務，姆媽這時才輕松一點。

姆媽不識字，可是她居然做了一件讓我們都佩服的事。父親因為和人家鬧糾紛，打斷了人家的胳膊，躲避到了云南，50歲的姆媽隨后也跟了去，說要去照顧多病的父親。我真不知道目不識丁的姆媽是怎樣找到云南思茅這個地方的。最后，父親還是進了派出所，得賠7000元才放人。姆媽東奔西走，湊足了錢，父親這才回到家。從這時起，父親才真正地對姆媽好起來。這時，姆媽52歲。

姆媽矮，不足1.5米。童年時，我們兄弟總想著個子超過她，等到我們兄弟超過她時，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她曾對人說，兒子矮了呀，難找媳婦的。童年的我們好玩，不大情愿幫姆媽做家務。記得有好幾次，她扎籬笆需要幫手，找到了貪玩的我們，讓我們回去幫她?？墒俏覀內鐾染团?。她跟了上來，但怎么也抓不到我們，我們哈哈大笑起來，她也大笑起來?，F在想來，我有點自責，但卻是我們母子最美好的回憶。

去別人家里借水車，姆媽總是抬那頭重的，她不知道她的兒子力氣已經比她大多了。我讀師范大學時回家，家里水缸沒水，我想去挑，她卻不讓。后來從田里挑谷回家，我試過，卻總挑不起來，可是，身高不到1.5米的姆媽居然能挑動100多斤的擔子。也許，這是矮小的姆媽最大的力量了。

姆媽憨。這話是村里一些人說我姆媽的。我們兄弟三人從來不覺得她憨。姆媽憨，她給我們做了一雙又一雙布鞋，樣式不大好看。雖然不好看，但溫暖耐穿，那時候，還講什么好看？姆媽憨，每天做飯時會多放一點米，有時會有不少的剩飯。這不是讓她的兒子們吃得更飽嗎？姆媽憨，她炒菜時會多放點鹽。在那菜少人多的日子，不咸點會夠吃嗎？姆媽憨，她時常吃冷飯，還不是為了節約油鹽柴火嗎？姆媽憨，把最大的西瓜留著不吃，放在床下卻爛掉了?？赡銈兪欠裰?，等到周末時她的兒子們就會回來了呀；姆媽憨，她管我們做事不認真叫“敷衍塞責”，可這個成語我在讀中學時才弄懂它的意義。姆媽憨，她竟然會給我們講許許多多的民間故事……

現在，姆媽的三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了。我的條件比兩個弟弟要好，我讓她來我家住，她連連擺手說：“住不慣你們的鴿子籠呀，我在鄉下多好！”

我的姆媽，如今還在鄉下過著她的生活，仍然用瘦小的身軀挑著水、挑著稻，挑著她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