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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漢三家的狗

2017-07-25 15:38劉永濤
伊犁河 2017年2期
關鍵詞:草甸哈羅寡婦

劉永濤

你確定要這么干,哈羅可是一斷奶就到了咱們家,十年了,它已不單單是條狗……秀蓮轉過了身,推開了窗戶,好讓外面的熱風進來,吹走她的悲傷。

他們家在“六戶地”村的西北角,全村的人憑借著前兩年好光景,都先后翻新了房子。只有他們家沒有。冬天,西北風狂烈的時候,整個屋子都在抖。

他們家的地同樣在村里的最西北角。隔著黯淡而泛灰的幾排防風林,那邊便是起伏綿延的沙丘??床灰姷娘L挾裹著沙粒浩浩蕩蕩地穿過防風林,直接撲打在他們家地里的莊稼上,他們的收成總是比別人家的要少三分之一。

現在是八月。從后窗遠遠望去,地里的棉花一片青綠。但這僅僅是一種假象。七月中旬,下了四天四夜的雨,這里的夏天從來都是陣雨,半個時辰不到一切就煙消云散。

今年,老天爺像要滅了“六戶地”似的,可著勁地下,下的結果就是天氣驟冷,氣溫降至零度左右,猶如初冬降臨。地里棉枝上白的、粉的花苞全被吹落,棉桃也大部分腐爛……雖然還沒有到收獲的季節,但減產三分之二幾成了鐵板釘釘的事實。秀蓮曾一直抱怨她家的地托下的福薄,這下,沒什么可抱怨的了,老天對“六戶地”的人一視同仁,卻給他們家帶來了致命的災難。

咱們這不是實在沒辦法了嘛,哈羅十歲了,在狗里應該算是老年了。雖然它看上去不算老,趁著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就算哈羅為咱們家盡最后一點力……李漢三說著,把手里的莫合煙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他吸得急,嗆得連連咳嗽,連眼淚都嗆出來了。

五年來,哈羅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最長。他幫“一碗泉”的村民放牧的時候,哈羅一直跟著。他在小草甸,一呆就是幾個月。那幾個月里,除了呆頭呆腦的羊,就只剩下熱氣騰騰的哈羅了。他平時喜歡聊天,在村子里的時候,有了空閑,便跑到村口的大榆樹下。那是全村人說話的地方。村子里的人就他一個人幫別的村的人放牧,雖然這并沒有幫家里擺脫掉最貧窮的境地,他卻比村里的人都多了一份見識。村里有不少人,連小草甸都沒有去過,何況是野馬、雪豹、野驢與草原狼……他說起小草甸的事情滔滔不絕,讓村里的人羨慕而神往?!傲鶓舻亍贝灞韧饷娴拇宥几F,但窮人照樣看不起比他更窮的人。他憑借著談資,終于在村民們面前找回了一點屬于自己的臉面。

而在小草甸,他只能和哈羅說話。哈羅能聽懂他說的每一句話,不光聽懂,還能回答。他說話的時候,哈羅的眼睛或睜或閉,眼里的光也或明或暗,還有它支棱的耳朵與上下搖動的尾巴,都是它鮮活的回應,更別說它的舌頭與前爪。它總是在他某個話題剛剛開始或結束的時候,伸出潮濕而溫熱的舌頭舔一下他的手,或者把前爪搭在他的手臂上表示安慰……

反正我不管,我把哈羅當成我第三個兒子,你把它送給“絕戶頭”,就是存心不讓我活……秀蓮說著,心里泛出了陣陣酸楚。哈羅是她向娘家村里的一位獵戶要的,那時,她剛從娘家坐完月子,她左手抱著老二志剛,右手抱著哈羅,村里人遠遠望著,她就像抱了一對雙胞胎。它比一個毛線團大不了多少,對秀蓮不是一般的依戀,一天到晚都跟在她的前后腳。秀蓮生怕把它踩死。

從抱回來的那一天起,她就沒讓它在下面吃過飯。他們家一天吃三頓,哈羅一天也吃三頓,他們開飯的時候,也正是哈羅開飯的時候。哈羅和他們一起在長條形的棗木桌上吃。開始的時候,哈羅整個身子都拱在桌面上。半歲以后,它把后腿支在地上,前只前腿扒在桌子的邊緣,照樣吃得歡實。開始,李漢三沒覺得什么,相反感到有趣,但哈羅快一歲的時候,他認為不對勁了,沒有哪家的狗上桌吃飯,簡直太沒有規矩了。一天晚上,他發作了,把哈羅的海碗從它嘴里奪下,重重地放在泥地上,黑著臉說,下面吃。哈羅無辜地看著他,然后把頭扭向他最親密的兄弟志剛。一歲的志剛“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哈羅把頭又轉向秀蓮。秀蓮氣呼呼地說,怎么啦,我們都習慣了,你要是不習慣,你可以出去吃……志強緊接著說,爹,就讓哈羅在上面吃,這樣一家人才齊全,才吃得香……李漢三愣了,他沒想到不到五歲的志強能說出這種話來。他彎下腰,把哈羅的海碗又重重地放在了棗木桌上……

哈羅還在屋里睡。全村的狗都睡在外面的狗窩,但哈羅不。李漢三家里就一家土坯房,中間用一道薄薄的隔墻隔開,里面睡著李漢三和秀蓮,外面的一張小床上睡著志強和志剛。兄弟倆一人一頭,志剛頭朝南,過去便是哈羅的頭。它的窩緊挨著床頭。最初,這是秀蓮的意思,也好給志剛一個安慰,免得他夜里鬧。志剛是不鬧了,但他養成了一個不好的習慣,沒有哈羅的夜晚,他便啼哭不止。李漢三只好把哈羅又從屋外放進來,時間一長,所有的人也都習慣了,沒覺得哈羅睡在屋里有什么不妥。

今年在地里就不要有什么指望了,能把種子和化肥的開銷收回來就不錯了……這再過大半個月就開學了,志強該上中學了,得去鎮里上,還得住校,那可是實打實的錢……還有,咱們的房子也該修修了,看今年這個架式,冬天的雪不會小,再不修,估計咱們一家人都得被雪壓死……李漢三又狠狠吸了一口,又開始劇烈地咳嗽,就像是對自己的折磨。

四年來,能有“一碗泉”的村民不斷請他放牧,并且出的價越來越高,都是哈羅的功勞。四年前的夏天,他幫土哈家放牧的時候,在小草甸碰見了兩只草原狼。阿三家的兩只土狗首先發現那兩只草原狼,阿三恰好也在附近放牧。但那兩只土狗只是狂叫,根本不敢上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只草原狼鉆進了土哈家的羊群。哈羅在最東面,它剛把掉隊的一只小羊趕回羊群,聽到叫聲,便往西面狂奔。那時候的李漢三正在睡覺,哈羅才是真正的放牧高手,無論是給羊群指引方向還是保持隊形。有哈羅在,他差不多成了一個甩手掌柜。是土狗叫聲里的恐懼驚醒了李漢三。他騎上馬,端著獵槍也向東面去。到了跟前,哈羅已經跟兩只草原狼撕咬成了一團。那是兩只正值壯年的草原狼,但哈羅還是比它們高出半個頭,并且兇猛無畏。最終,兩只草原狼落荒而逃。他手里的槍響了。這是他放牧以來放的第一槍。

在阿三的渲染下,哈羅差不多成了天狗下凡?!耙煌肴贝逡晃欢返睦汐C戶看了哈羅的面相與爪子說,這不是一條普通的牧羊犬,它兩只前爪的爪縫里有一撮白毛,這樣的牧羊犬,上千條才有一條,不光兇悍異常,連狼都怕,最重要的是靈性十足……聽了老獵戶的說道,李漢三不免得意。秀蓮曾給他偷偷說過她娘年輕時和她們村里的那位有名的老獵戶之間的私情,老獵戶的母犬只下了兩只犬,就送給了秀蓮一條。

要不,咱們把欄里的那頭豬賣了,還有八十只雞,這兩項加起來差不多夠志強上學和修房子的……秀蓮咬著牙說完,心不由疼了,那頭豬是春節前抓回來的,現在才開始真正長膘,三個月后,肯定能賣個不錯的價錢。但……現在她顧不了那么多了,眼前的困境幾乎是翻不過去的沙丘……

如果說哈羅真算秀蓮的第三個兒子,那么哈羅無疑是最貼心的了。六戶地村的男人有個壞毛病,喜歡打老婆。李漢三開始也不打,但遭到村里別的男人的嘲笑。他受不了他們的嘲笑,便也開始打老婆,并且手下得一點也不輕。哈羅到他們家的時候,他差不多已經整整打了秀蓮兩年。

哈羅剛一歲的時候,李漢三又在村里的谷場上打秀蓮了。他差不多有大半年沒打老婆了,但那天,他覺得秀蓮確實不知好歹。谷場上都是人,但秀蓮一點都沒有顧忌到他是一家之主,當著村民的面又開始耍她的壞脾氣。眾人開始哄笑。他知道他再不下手,村民臉上會在一個月里都掛著對他的不屑。他動手了,上去就給了秀蓮一記響亮的耳光。眾人一下子不笑了。他覺得不夠,準備上腳。這時,一道黑影撲來,他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撲倒在地上。他這才看清是哈羅。眾人也看清了,先是驚疑,接著便是哄堂大笑。李漢三覺得自己的臉完全掉到塵土里了。他灰著臉爬起,抄起把短鍬就去拍哈羅。哈羅便跑。他跟著哈羅后面攆。哈羅跑得并不快,他覺得只要加一把勁,就能把哈羅攆上。他知道今天只有把短鍬拍在哈羅背上,他才能找回他的臉面。哈羅從谷場一直跑到莊稼地里,他便從谷場攆到莊稼地里。他加了一把勁,又加了一把勁,但總是差那么一點。五公里后,他跑得嗓子冒煙,渾身散架,才明白這是哈羅的伎倆,他就算是跑死了,也別想真正攆上哈羅。他倒在麥地里,大口喘氣,雙眼直翻,跟要死了沒什么兩樣。哈羅不跑了,它低著頭,慢慢走過來,最終站在他面前。他舉起了手,又無力地放下。哈羅吐著鮮紅的舌頭,舔了他的臉一下,接著又是一下……

從此,他只要向秀蓮和志強、志剛動手,哈羅便跟他急,瘋了般地往他身上撲。發怒的哈羅看上去確實有點嚇人。他只好悻悻作罷。不光哈羅不讓他動手,家里任何成員向別人動手,哈羅都不愿意。秀蓮伸手打志強、志剛,它撲向秀蓮;志強向志剛動手,它撲向志強。哈羅堅定不移地維護著家里它想要的安寧與和平……

就是把豬和雞都賣了,估計那也不夠,下個月就是該給咱爹和咱妹寄錢的日子,聽說那邊又澇了……李漢三怯懦地說道,手抖得更是厲害,一顆暗紅的莫合煙粒子落在了他卷起褲腳的小腿上,徑直鉆進肉里,他感到一陣刺痛,空氣中也散發出一股隱隱的皮肉的焦糊味,但他一聲不吭,就像是對自己的懲罰。

李漢三八歲時,家鄉那邊鬧大饑荒。村里有四分之一的人差不多都餓死了。他娘帶著他朝東,他爹帶著他妹朝西,他的爹娘堅信總有一個方向能找到吃的。他娘帶著他至少走過了七八個村,那些村子里的慘相同樣觸目驚心,慘不忍睹??傆泻眯娜?,出門的第十天,他娘討得了半塊玉米餅,而不是照得了人影的稀粥。娘讓他吃,全讓他吃。他就傻乎乎地都吃了。他吃完了,皮包骨頭似的娘,卻閉上了眼,再也沒有睜開。他又要了半個月的飯才返回村子。他返回的第二天,爹帶著他妹也回來了,并且政府開始放糧。他們吃飽了飯,便去那個村子尋找娘的尸體,但娘的尸體哪能找得到。村后的墳里,只有娘的幾件破衣裳和她那只討飯的破土碗。

娘走后,他爹沒有再找,又當爹又當娘拉扯著他和他妹。他大一歲,便多一份愧疚,對爹多一份罪。娘要是不死,爹絕不會一天到晚苦著一張臉。十七歲時,他聽說新疆好討生活,便跑到了新疆。他到新疆的第三年,他妹便嫁人了,嫁給了附近村里的一戶人家。那家是三代單傳,他妹的肚皮不爭氣,遲遲不見動靜。嫁過去七年了,才算多少有個交待,是個女娃。那家人便繼續對他妹沒有好臉色,他妹過得凄苦。五年前,他妹夫卻得一種說不清的暴病死了。村里人說他妹克夫,對她不是一般的嫌惡。他妹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帶著女娃回了他爹的村。他也是五年前接到爹的信第一次回去??吹郊膊±p身的爹和妹臉上的凄惶,他的心當時就重成了一塊石頭。他動員爹和妹來新疆,這樣彼此有個照應。但他爹不愿意,他知道自己不會有太多的年頭了,他死也要死在家鄉。爹不走,他妹當然更不會走,想到遙遠的新疆都讓她恐懼,起碼在自家村,沒人討嫌。

李漢三一個人回了新疆?;厝ズ?,他就開始幫人代牧。這些年他代牧的收入一年比一年高,甚至比地里的收成還高。但他基本上把錢都寄給了老家的爹和妹,用來給爹治病和維持妹一家的生活。如果不是因為他爹和他妹需要接濟,他家里的地雖然是全村收成最少的,但他們家一定可以過上全村人中上等的日子……

是你的爹不是我的爹,當初我真是瞎眼了,要嫁給你這個窮鬼,害得如今哈羅都保不住……秀蓮滿臉的淚水,她是真的后悔了,想當初,多少人告誡她,千萬別嫁給“六戶地”的,“六戶地”不光地理環境惡劣,村里的人也蠻得很。嫁給那個村,就等于嫁到了窮窩里,就等著受窮受氣吧。她當時算是鬼迷心竅了吧,覺得李漢三人老實,又是從內地來的,不會沾上惡習,還有,李漢三清秀的模樣也讓她稀罕。為了李漢三,她跟爹鬧,跟娘鬧,甚至要喝藥。爹、娘被她鬧得實在沒辦法了,隨了她的愿。她便嫁到了“六戶地”。

開始兩年她倒覺得沒什么,“六戶地”除了風沙大,一樣能活人,并且李漢三對她也恩愛得緊。但先后有了志強、志剛后,他們的日子越過越緊巴,煩心的事也越來越多,她的脾氣便越來越壞。最讓她傷心的是李漢三,竟然學著村里的男人打自家的女人。雖然李漢三前腳打,后腳回到屋里又是哀求又是下跪,但她心里并沒有好受多少。說穿了,只要成了“六戶地”的女人就要比別的村里的女人多一份屈辱,多一份不公的命運。自從五年前李漢三回了一趟老家后,他們家的日子更是一落千丈,李漢三除了地里最忙的時候回來幾天,平時地里的活都丟給她一人操持,但他們除了加倍的累,李漢三并沒能拿回來幾個錢,錢都被李漢三拿去填老家那個永遠也填不滿的無底洞……

面對秀蓮的指責,李漢三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有愧,但他沒低下頭,反而硬氣地說,這事就這么定了,那可是五十只羊,就是打著燈籠也甭想找到這樣的好事,有了那五十只羊,咱們完全能過上村長一樣的日子,再說,哈羅在咱們家肚子里也掛不了半點油水,到了“絕戶頭”那里,也算是享福了……

你個馬戶……日你親爹,秀蓮罵道:你哄鬼哩,哈羅去給“絕戶頭”放牧,面對的是大草甸一群又一群的草原狼,你那是讓哈羅送死啊……

李漢三愣了,他沒想到秀蓮會罵他馬戶,在“六戶地”只有彼此懷有深仇大恨的人家才會用這兩個字眼詛咒對方。

但現在的秀蓮差不多是瘋了,她不光用最惡毒的字眼罵他,人也從窗前怒氣沖沖地走到李漢三面前,伸出十指狠狠地抓他、掐他、打他。李漢三不動,由著秀蓮動手,但他還是在秀蓮的打罵中繼續血淋淋地吐出了幾個字:這事就這么定了,哈羅再日能,他還是一條狗……

秀蓮又哭又罵又打地折騰了半個小時后,整個人便癱倒在泥地上,渾身抽搐,目光呆滯。李漢三伸手想扶一把秀蓮,他還是忍住了,但他知道秀蓮認命了。說穿了,哈羅畢竟只是一條狗……

志強和志剛是在午飯后的小院里知道了爹娘的決定。

志剛當時便哇的哭起來,越哭越傷心。哈羅和他的感情最好,他們差不多是一起長大,雖然哈羅的個頭遠遠長得比他快,但他們的心理年齡是一致的,他說什么,哈羅都能聽懂,哈羅有什么表示,他也能明白。尤其是兩年前的那個星期天,他和他哥志強還有哈羅一起去拔豬草。志強拔了一花兜,他也拔了半花兜,路過干渠時,里面竟然流著嘩嘩直響的渠水?!傲鶓舻亍比彼?,這條干渠一般只是個擺設。志剛激動了,蹲到干渠邊去玩水。干渠是用洋灰板砌的,他腳一滑,便滑進了干渠。水并不太深,但水流得急,人在水里根本站不住。志剛便被渠水沖著往前去,整個人在水里一起一伏。志強根本不敢下水,他知道這條干渠的兇險,他正急得直哭時,哈羅已經奔跑著跳進了渠水。哈羅在水里叼住了志剛的衣領。緩過氣來的志剛一把抱住了哈羅的身子,他和哈羅一起在渠水中起起伏伏。幸好干渠邊有一棵橫著生長的樹,沖到那棵樹跟前,哈羅一口咬住了樹的主干。志剛得救了,但他的屁股被磨得血肉模糊……

志強沒哭,他撲通一聲跪在了李漢三面前說,爹,求你別送走哈羅,我知道咱家窮,但咱們不是在養豬嗎,一頭不夠,就再養兩頭,豬草我一個人全包了,除了上課,我別的時間都用來拔豬草……

志剛一聽,也跪了下來說,爹,還有我,我不貪玩了,志強一天拔多少豬草,我就拔多少豬草……

李漢三的心顫了一下,他黑著臉說,都給老子起來,這事就這么定了,沒有商量的余地……但志強與志剛就這么直挺挺地跪著,一動不動,就跟兩根木樁戳進李漢三的身體里。李漢三火了,他上去給志強和志剛一人一記耳光,同樣的響亮。志強不哭,志剛嘴咧了咧,也照樣不哭。

李漢三突然心虛得厲害,他想到了蹲在院角的哈羅。哈羅并沒有像過去那樣撲倒李漢三,維持著它想要的那種和平。它像什么都懂似的,只是無動于衷地半臥在那里,一動不動,而它的眼睛就像被人揚了一把沙土,看上去灰蒙蒙的。他只看了一眼,便慌忙別過臉去,他不敢看哈羅眼里的悲傷。他知道它什么都明白了。

秀蓮過去拉扯兩個孩子,但死活拉扯不起,秀蓮絕望了,她坐在地上,摟著志強和志剛,開始了新一輪對李漢三的咒罵。李漢三呆不住了,他抬腿出了院門。

李漢三走得離家越遠,心里沉重得越厲害,對哈羅也愧疚得厲害。哈羅曾救過他的命。兩年前的冬天,他在小草甸碰見了樸實、豪爽的哈薩克人,他們請他喝酒。他便帶著哈羅去了。喝完酒已是深夜,他拒絕了哈薩克人讓他留宿的好意,就往自己的住處去。走在半道上,酒勁上來了,他整個人癱成了一團,無論哈羅怎樣咬他、扯他,他都動不了了。哈羅便撲進了他的懷里,他摟著哈羅在冰天雪地里睡了一晚。第二天,當放牧的哈薩克人出現時,哈羅開始狂叫。哈薩克人把他弄進了他們的氈房,不過還好,他除了腿凍僵了,整個面部腫得如斗牛,命還是保住了……

整個村子空得很,走在村里的李漢三沒有遇見一個人?,F在正是正午,村里的人都躲在屋里納涼。白色的太陽如同一個嚴厲的法官,炙烤著他,也審判著他,他走在空空蕩蕩之中。他虛蒙蒙的眼,遠遠地望見一個人在院門處站著。他以為是他的眼花了,他走近了幾步,看清了,那是劉寡婦。他整個身子一下子頓住了。

李漢三是三年前和劉寡婦打上了交道。過去,他都是躲著劉寡婦走,她的名聲不好。三年前的那次,同樣是個正午,他無聊得發慌,他剛從小草甸回來,而秀蓮的娘身體犯病,秀蓮急慌慌地帶著哈羅跟著送信人回了娘家。他在劉寡婦院門口遇見了劉寡婦,他注意地看了一眼,劉寡婦的臉不是一般的白,像白面粉。他的心莫名地慌了一下。劉寡婦叫他,叫他哥,并讓他進去坐坐。劉寡婦的聲音就像一包水,他挪了挪腳步,挪不動,就索性進了劉寡婦的家門。

劉寡婦給他倒了碗水,邊納著鞋底,邊淚水漣漣地述說著自己的不幸。李漢三知道她苦,但沒想到她竟然比黃連還苦,尤其是她童年時母親暴死的慘劇……劉寡婦手里的每一錐子下去,都像是扎在了他心里……最后,劉寡婦放下了手里的鞋底和錐子,把李漢三拉到了炕沿邊說,哥,你要可憐我……李漢三說,妹子,我可憐你……劉寡婦又說,哥,你得疼我……李漢三豪氣地說,妹子,哥疼你……劉寡婦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里。他一下子知道怎么疼了,他便好好地疼了劉寡婦一回。

疼完劉寡婦,在回去的路上,他便被愧疚占據了,對秀蓮的愧疚。想當初,秀蓮可是一分彩禮沒要就嫁了過來。他懷著對秀蓮的愧疚度過了整整三天。秀蓮回來了,晚上,他疼得秀蓮有點過分,就像是一種補償。秀蓮罵他是惡狼。他只是嘿嘿地笑。

秀蓮沒發現李漢三有什么不對勁,但哈羅竟然聞出味了,鬼知道它是怎么知曉的。過去,它見了劉寡婦從不去招惹她。但現在不了,它見了劉寡婦便像一只惡狼似的狂叫不止,并往上撲。哈羅在村子里一向威風凜凜,村子里的人沒有不畏懼哈羅的,何況是劉寡婦,她當時便癱軟在地上,臉上的粉撲簌簌直落。秀蓮覺得莫名其妙,她喝斥著哈羅,但哈羅根本不聽,并用牙撕裂了劉寡婦的衣服。秀蓮嚇壞了,上去抱住了哈羅的脖子。哈羅還不罷休,又轉過身來,對著李漢三狂叫。李漢三臉白得像紙,渾身瑟瑟發抖。

李漢三決定再不去疼劉寡婦了,但邪門了,劉寡婦的一招一式直在他腦門子里回旋。女人終究跟女人是不一樣的,劉寡婦就像一臺神秘的發報機,他一動她,她便發出玄妙而令人費解的聲音。他便光想聽。他趁著秀蓮帶著哈羅去鎮上的時機,便又去疼了劉寡婦一回。這回,他是帶著東西去的,規矩他還是懂的,劉寡婦孤兒寡母的,地里活有人干,日子過得并不比村里別的人差,那都是村里男人共同努力與付出的結果。

第三次,他差不多被鬼拉住了吧。正午時,他又惦記上劉寡婦了,他對屋里納涼的秀蓮說,他去村里的代銷店,買些鹽回來。他去了,臨出門前瞅了一眼哈羅,它在窩里臥著,眼睛半睜半閉,他這才完全踏實下來。

他走到劉寡婦的后窗時,往里看。劉寡婦的后窗窗簾一旦拉上,就說明屋里有人,全村的男人都知道這個暗號。窗簾沒有拉上,劉寡婦和兒子正關上門吃著什么。屋里的香氣順著窗戶的縫隙一絲一縷地往他鼻孔里鉆。那是紅燒肉的氣味。他渾身不由痙攣了一下,他們家有一個月沒吃肉了,縱使做肉,也是白菜與粉條占了大半。那得多少肉才能做一碗紅燒肉啊,估計連村長家都不會這么干。他突然想到了他妹,他妹其實也是一個寡婦,他心痛得厲害,他轉過身,把腰彎下,便看見了哈羅。哈羅正望著他,目光里有波光一閃,猶如秀蓮年輕時的目光。他蹲在了哈羅的面前,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嘴巴,他向哈羅發誓他再不來了,他再來就是哈羅日下的。

此刻,劉寡婦又站在門口,她的目光里有一股子怨氣,但她還是幽怨地邀請他進屋坐坐。他憋悶得慌,便進去了。進去后,他發出長長地嘆息說,哈羅保不住了,要送給“絕戶頭”了……劉寡婦一驚,她知道哈羅對李漢三家意味著什么。李漢三的委頓讓她有了同情,劉寡婦柔聲說,哥,我知你心里難受,今天妹子就疼你一回,你什么都不用給……聽劉寡婦這么一說,李漢三清醒過來,他拔腿就往外走。劉寡婦的話便在他屁股后面攆:哥,這回,你真的什么都不用給……

站在院落里的李漢三透過矮墻看了一眼西下的太陽,太陽綿軟、膨松,如同一只哈出熱氣的老狗。他扭頭又看了一眼院外那條一直通向村口的土路。他在等“絕戶頭”,他和“絕戶頭”約好了,傍晚的時候,“絕戶頭”來牽走哈羅。

三天前,李漢三在“一碗泉”遇見了“絕戶頭”。雖然“絕戶頭”是“一碗泉”最富有的,羊有一千多只,但他還是冷著臉,愛理不理。三年前,他曾和“絕戶頭”打過交道,當時“絕戶頭”給開出的價是最高的。但年底結賬時,“絕戶頭”算來算去,竟然給他的錢卻是最少的。他腸子都悔青了,他真該聽別人的勸才是,“絕戶頭”還真是“絕戶頭”啊……

他不理“絕戶頭”,“絕戶頭”屁顛顛地拉住了他,說要和他做一筆買賣。他奇怪了,他窮得差不多只剩下身上的衣服,他們之間有什么生意好做?“絕戶頭”說,他用五十只羊換哈羅。李漢三嚇了一跳,一條狗再值錢,能換回來四五只羊就算不錯了?!敖^戶頭”灰著臉說,他前段時間在大草甸放羊,遭遇了狼群,一下子損失了近一百只羊……李漢三知道他此話不虛,大草甸雖然青草肥美,羊繁殖得特別快,但那里是草原狼遷移的必經地,兇險得不能再兇險……“絕戶頭”惡狠狠地罵:我也養了幾十只狗啊,牧羊犬也有幾條,但在緊要的時候,全都不管用,只是亂叫一通交差了事……狗也需要狗來壯膽的,能壯狗膽的只能是哈羅……

李漢三突然想到了三年前吃的暗虧,他硬氣地說,不換,扭頭便走?!敖^戶頭”又說,我允許你在小草甸放牧,但不能超過一百只羊。李漢三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他放了幾年的羊,早就想有自家的羊了,但光有羊還得有放牧的地方?!傲鶓舻亍贝逵捎谧匀粭l件惡劣,一草一木都來之不易,上面早有文件,不能養吃草的牛、馬、羊,他只能望羊興嘆??涩F在如果真允許他能在小草甸放牧自家的五十只羊,那么不光可以接濟好老家的爹和妹,家里的日子一定也可以得到實質性的改變……

但想到哈羅,他又遲疑了,哈羅畢竟不是一般的狗。他對“絕戶頭”說,他回去想想,明天給他回話。

李漢三回去后,便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他知道如果真要用哈羅換五十只羊,良心無論如何說不過去。正處于極度的焦慮之時,他突然想起了他和母親要飯的一幕。那個村叫光明村。村里到處是餓死的人。母親抱著一絲僥幸敲開了一家的門。進去后,母親就注意到那家的鍋里正煮著什么。母親拉著他,一下子給那家人跪下了,那家人臉上都掛著熟悉的灰的、黃的與黏稠般的悲哀。那家人給他們指了一下鍋,讓他們自己去弄。母親掀開鍋蓋,里面是一個人的手臂,李漢三一樣粗細的手臂……母親拉著他便逃出了那戶人家。母親出來后,便開始嘔吐。他沒吐,但那一幕讓他終身難忘,也讓他無比深切地體驗到人的悲哀、無奈與狠毒……

童年的那一幕終于給了他狠心。他決定用哈羅換五十只羊。第二天,他便給“絕戶頭”回了話,回到家里,便用童年的那一幕來反反復復做秀蓮的工作……

土路上果然走來了“絕戶頭”,他還帶著一個給他放牧的牛二。李漢三知道他的用意,他怕一個人帶不走哈羅。

“絕戶頭”進了院落就注意到志強和志剛仇恨的目光,他難堪地笑笑,遞給了李漢三一支紙煙。李漢三沒接,給自己卷了根莫合。他們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吸著煙。比他們更沉默的是半臥在院角的哈羅,它一聲不吭,就像消失了似的。李漢三抽完莫合煙,便把一鍋雞肉端到了院落的泥桌上。他對哈羅說,哈羅,吃飯了,吃了……好走……

哈羅繼續無動于衷地半臥在那兒。他又喊了兩遍,還是無濟于事。他過去準備把狗鏈給哈羅套上。哈羅從不用狗鏈,這條狗鏈是他下午的時候現做的。哈羅偏了一下頭。他只好放棄了。

他指著“絕戶頭”硬著心腸說,哈羅,從此他就是你的主人了……哈羅的身子抖動了一下。

志強和志剛同時爆發出哭聲。

李漢三拍了一下哈羅的后腰說,哈羅,跟你的主人走吧。

哈羅站起來了,走到了“絕戶頭”面前?!敖^戶頭”渾身都在抖,目光驚疑地望著哈羅喃喃著,還真是天狗下凡吶……李漢三又說,我只有一個要求,別讓它在地上吃東西,他得上桌……“絕戶頭”說,別說上桌,上天都可以,我會把它當祖宗供哩……

“絕戶頭”就走,走出了院落。哈羅便也跟出了院落,頭都不回一下?!敖^戶頭”回了一下頭說,你七天后來拿你的五十只羊……

路上很快便沒了哈羅的身影。

李漢三呆坐下來,望著泥桌上的那鍋雞肉說,哈羅不吃,那是舍不得吃,想留給咱們,咱們就吃吧……哭得兇狠的志剛一下子沖過來,把鍋狠狠地扣在了地上。李漢三沒向志剛發火。他望著灑了一地的雞肉,過了一會,他揀起一塊沾滿塵土的雞肉,放進嘴里艱難地咀嚼著,淚突然問便滑落下來。

第二天晚上,志強和志剛都不見蹤影。他們是一大早出去的,中午沒有回來。秀蓮中午的時候發現一大早蒸的窩頭少了四五個,她沒有多想,現在是假期,他們有時會到沙漠里挖蘑菇,他們挖蘑菇的時候,中午一般都不回來。再說,昨天后半夜下了雨,第二天正是挖蘑菇的好時候。但他們沒給她說。她知道他們的心情不好,哈羅走了。

天完全黑透的時候,秀蓮慌了,李漢三也慌了,兩個人站在村后的一座沙丘上打著電筒一遍遍呼喊,他們把嗓子都喊啞了,也沒有得到半點回應。他們折騰到后半夜,只好先疲憊不堪地回來。兩人都沒有睡著,越想越覺得可怕。天麻麻亮的時候,李漢三和秀蓮就去敲開了村長家的門。村長一臉的不耐煩,但聽說志強和志剛一晚上沒回來,也慌了。他讓李漢三去敲村里的鐘。村里那口鐘不是隨便就能敲的,這么早,只有發生緊急的事才能敲。李漢三這邊一敲,村里的男女便慌慌地來到了村口的大榆樹下。村長把情況說完,全村的人都急了,回去帶上干糧和水,分成兩隊便向沙漠里進發了。

李漢三不讓秀蓮去,讓她在家候消息。他知道沙漠里有土狼,萬一有什么意外,那秀蓮還不得瘋掉。但秀蓮怎能坐得住,她跟上另一隊就進了沙漠。

“六戶地”的人整整找了兩天,兩天后的下午,在沙漠深處的一處沙丘的避風處發現了躺在一棵碩大芨芨草邊的志強與志剛。是秀蓮那隊的人首先發現的。志強和志剛的身子又軟又涼,幾口水下去,人才有了一點生氣。這時,秀蓮奔跑過來,跪在沙丘上摸著志強和志剛號啕著說,你們兩個跑到沙漠深處干啥,是不是不想讓你娘活了……志強艱難地說,他和志剛是到沙漠里找珍珠的,沒想到越走越遠,最后便迷路了……秀蓮傻了,說沙漠里怎么會有珍珠,你們的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志強說,沙漠過去是海,既然能找到那么多海螺,就應該也能找到珍珠,找到珍珠就能把哈羅重新買回來了……秀蓮感到一陣徹骨的酸楚,她又開始號啕。

村里的人把志強與志剛弄進屋時,天已經黑透了。村人散去了,志強和志剛吃完秀蓮匆忙給他們做好的面條,才算是真正緩過勁來。秀蓮說,記住,沙漠里沒有珍珠。志強卻硬氣地說,一定有,我們一定要找到珍珠把哈羅弄回來……

秀蓮眼前不由一陣陣發黑,她知道今天志強和志剛能安全回來,那是老天開了眼,可憐他們一家,如果志強和志剛有什么意外,她可怎么活……李漢三第一次打她的時候,她的心就傷透了,就不想跟他過了,他懷著志剛便回到了娘家。但志強的小臉一直在她眼前晃,一直晃,晃得她撕心裂肺,那時,她就知道志強和肚子里的志剛是她全部的命。她在娘家呆了幾天后又主動回來了。她認命了……

望著倔強的志強,秀蓮心里怕得要死。她咬著牙說,咱們不要那五十只羊了,等你爹回來了,咱們就讓他去把咱們的哈羅要回來……

志強和志剛激動了,開始號啕。李漢三就在號啕聲中推開了自家的門。他在回來的路上,就知道了志強和志剛去沙漠深處的緣由,他的心當時就顫了,就后悔了,如果志強和志剛真有什么事,有那五十只羊還有什么意思。志強和志剛才是他活著的意義哩……

秀蓮看見李漢三便像瘋了似的,撲上去抓他的臉,他的臉瞬間便被抓出了十道血印子。李漢三不動,由著秀蓮發泄。但秀蓮癱在地上說,你個造孽的驢日下的東西,如果明天不把哈羅弄回來,我們娘仨就去死,我們說到做到……

李漢三擦去眼角的淚一字一句地說,我明天就去把哈羅弄回來……

第二天一大早,李漢三就來到“一碗泉”敲開了“絕戶頭”的門?!敖^戶頭”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李漢三硬氣地說,我不要那五十只羊了,我只要我家的哈羅?!敖^戶頭”一下子清醒了,說,你這人怎么一點信用不講,再說,哈羅來的第二天便被牛二帶到大草甸了。李漢三說,那我就去大草甸把哈羅帶回去。

“絕戶頭”說,七天后,牛二會帶著哈羅回來拿干糧,你那時再來帶哈羅回去吧,也算是給我一點補償。

李漢三說,當真?

“絕戶頭”苦笑一聲說,我就是想留也得留得住啊,那哈羅還不是你一招呼,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漢三長出一口氣,“絕戶頭”說得沒錯,他留是留不住的。

李漢三回去后,就給秀蓮和志強、志剛講了情況。秀蓮不安地說,“絕戶頭”當真七天后會把哈羅還給咱們?李漢三說,哈羅是誰,除了咱家的人,它還會認誰?

聽他這么一說,秀蓮放心了,志強和志剛也放心了。

七天后的一大早,李漢三帶著一家人就去了“一碗泉”的“絕戶頭”家等待著哈羅的歸來。他們一直從早上等到中午,又從中午等到下午。下午的時候牛二回來了,但回來的只有牛二。牛二一臉土色。李漢三慌了,問牛二哈羅怎么沒有回來。

牛二驚魂未定地說,他們昨天遇見草原狼了,哈羅真是神勇,第一個向狼群撲去,別的狗也跟著撲了上去。他和馬三端著槍的手都哆嗦,那可是一大群草原狼,足有四五十只……它們嘶咬得不是一般的慘烈,可以說是天昏地暗,他看見十幾只狼圍著哈羅,哈羅在里面左突右沖……戰斗進行了半個多小時,他和馬三最少射殺了七八只狼,狼群才散去……二十多只狗已經死了一半,剩下的也已被咬傷,但羊只被咬死了兩只……最令人奇怪的是哈羅,竟然沒有蹤影……他和馬三哭著一遍遍找,從昨天下午一直找到今天上午,但還是沒找到……如果沒有哈羅,真不知會死多少只羊……牛二的眼淚又下來了。

志強和志剛一起爆發出響亮的哭聲。

秀蓮伸手就去抓“絕戶頭”的臉:你個馬戶,你還我們家的哈羅……“絕戶頭”不動,由著秀蓮抓:哈羅是天狗,它肯定不會死,不管是死是活,那五十只羊我都賠給你們家……他說完,眼里的淚也下來了。

李漢三拿上牛二的獵槍,又檢查了干糧和水,解下馬的韁繩上了馬,他在馬上咬著牙惡狠狠地說,我一定把哈羅找回來,找不回哈羅,我就不回家……他狠狠抽了馬一鞭子,棗紅馬騰起四蹄便向大草甸的方向跑去……

李漢三整整在大草甸找了哈羅三天三夜。三天后的清晨,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向“六戶地”的方向而來。到了中午,李漢三讓馬慢了下來,他一次次從馬上下來,檢查著路上的痕跡,并在每一陣風中抽動著鼻翼……

當他遠遠地看到“六戶地”時,已是下午。他牽著馬,順著起伏的沙丘一點點往前摸索。剛翻過一座低矮的沙丘時,他聽到了微弱的“哼哼”聲,他的心瞬間便抽搐起來,沒錯,那是哈羅特有的哼哼聲,比一般的狗要粗獷,就像一把銼刀來回銼著什么……他順著聲音狂奔起來,他果然在一處沙丘邊的平地上看見了一只血污滿身的狗。他叫了哈羅一聲,那只狗并沒有回一下頭,繼續僵臥著。他跑到跟前時,不由嚇了一跳。那只狗的半張臉已經完全翻起,露出被黑色的血污覆蓋的骨頭,右眼也坍塌下去,如同一個黑洞,一些白色的蛆蟲在散發著腥臭與腐爛的右臉上涌動著……

它就是哈羅。

李漢三發出一聲悶哼,他把哈羅抱在懷里,一遍遍叫它。哈羅終于把那只閉著的左眼睜開了。它望著李漢三,平靜而黯淡,終于,它眼里有亮亮的東西流下來了……哈羅閉上了眼睛。

李漢三久久抱著死去的哈羅不動。好久,他回了一下頭,他看見他家的房子了。他眼里的淚滾滾而下,他知道哈羅再也爬不動了,一步都爬不動了,它能望到家了……

李漢三把哈羅的身體輕輕挪開,放下,從馬背上抽出一把短鍬,就地挖了一個坑,把哈羅放進去,然后又蓋上沙土。他不想讓秀蓮、志強和志剛看到哈羅的慘相,他知道他們看了,一輩子都會不得安生。這里是哈羅閉眼的地方,也是能看到家的地方,是個不錯的去處。

李漢三頂著黃昏的余光,推開了房門,秀蓮、志強與志剛只是呆滯地望著他,目光里沒有一絲希翼,幾天過去了,他們已猜到了哈羅的結局。

他看了他們一眼,又走了出去。他們便跟上了他,一直跟到那低低隆起的土堆。李漢三指了一下土堆說,哈羅……

秀蓮當時便癱軟在地上,而志強和志剛悲嚎著撲上去拼命扒著土堆。

別扒了……李漢三狂吼一聲,他無比悲傷地說,讓哈羅安安生生地走吧……

志強和志剛不扒了,他們把頭整個埋在了土堆上,他們嘴里咀嚼著沙土,好像這樣才能抵擋住心里的創傷……

天黑透了,李漢三一家人都呆坐著,誰也不說話,好像徹底喪失了說話的能力。起風了,風越來越大,整個屋子都在抖。他們都在聽風聲,希望風再大些。

突然,他們聽到門外傳來哼哼聲,在粗獷的風聲中,那種哼哼聲還是依稀可辨……

哈羅……志強和志剛異口同聲地喊。

李漢三哆嗦了一下,他站起,走到門口,取了門閂,但他遲遲沒有把門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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