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克特戲劇的荒誕性及蘊含的美學思想

摘 要：貝克特是荒誕派戲劇大師。受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哲學和毛特納語言觀的影響，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在主題和語言方面都表現了荒誕性，體現了形式和內容不可分離的美學思想。研究貝克特可以讓我們感受20世紀西方社會荒誕的生存境況和人們焦慮、空虛的精神世界，也可以幫助我們加深對西方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理解。

關鍵詞：荒誕；海德格爾；毛特納；美學

作者簡介：陳菲菲，女，山東科技大學研究生二年級；主要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

[中圖分類號]：J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20--03

1969年，貝克特獲諾貝爾文學獎，他“以一種新的小說與戲劇的形式，以崇高的藝術表現人類的苦惱”。貝克特的創作領域包括戲劇、小說和詩歌，尤以戲劇成就最高，被譽為荒誕派戲劇大師。從哲學的角度看，荒誕用來形容和邏輯沖突、缺乏理性的事物。因此，荒誕包含與既定邏輯相比較所產生的矛盾，涉及意義的問題。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否定了傳統的戲劇范疇和寫作手法，借鑒了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哲學與毛特納的語言觀，表現了世界的無意義和表達這個世界的語言的無意義，使戲劇在主題和語言層面上都體現了荒誕性。

貝克特荒誕派戲劇的創作受到人生經歷和社會環境的雙重影響。貝克特1906年出生于愛爾蘭，1989年在法國去世。他曾經在歐洲的德、法、英等國游歷，最終選擇在巴黎生活并用法語寫作。貝克特生活的20世紀，世界爆發了兩次世界大戰。戰爭摧毀了世界文明，專制的極權主義政體被建立，殘暴和血腥的大屠殺時有發生，各種非人道的事情盛行。二戰后的雅爾塔會議使世界籠罩在冷戰的陰霾之下，世界和平受到潛在的世界大戰的威脅。受戰爭的影響，貝克特曾在法國鄉下躲避。流亡的經歷使貝克特敏銳地感受到外部世界的荒誕。一戰、二戰及所引起的政治風波也影響了人們的精神世界。宗教信仰衰退了，各種替代宗教并沒有取得人們的信任。1938年1月7日晚上發生的一件事對貝克特也有重要的影響。貝克特請朋友吃過晚餐后回家，在奧爾良大街的街角被一個皮條客用匕首刺穿背部，傷勢非常嚴重。出院后，貝克特走訪了正在監獄坐牢的兇手，詢問他原因。兇手說：“先生，我也不知道?！盵1]貝克特由此可能深刻地感受到了人們精神世界的荒誕。

一、荒誕的存在

貝克特通過壓抑的、荒涼的舞臺布景，難以定義的、形式多樣的威脅，增殖的、神圣化的物件表現了世界的荒誕；同時，貝克特通過殘疾的、衰老的人物形象，人物不可避免的死亡表現了人類的生存境況的荒誕。由此，貝克特揭示了存在的荒誕，存在的無理性和無意義。存在成為貝克特荒誕派戲劇的主題。

戲劇舞臺布景是戲劇中人物的生存環境，也象征著現實世界中人類的生存狀態。貝克特的戲劇中充斥著荒涼、壓抑的舞臺布景，由此暗示人類賴以生存的世界是沒有希望的?！堕_心的日子》中，舞臺布景是一片曬枯的草地中間的一個小土丘?；臒o人煙的舞臺布景暗示了世界的荒涼。在荒涼的、沒有希望的世界里，人類不再處于世界的中心位置，生存是沒有意義的?！督K局》中，哈姆質問自己的父親：“壞蛋，你為什么把我生出來？”[2]45。而且，哈姆要求克勞夫把他推到房間的正中央，但他始終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處于正中央。哈姆的質問和要求表達了對生存意義的困惑，對自己在世界中所處位置的困惑。

貝克特的戲劇中處處充斥著一種難以定義的形式多樣的威脅。這種威脅讓戲劇中的人物們感到不安和焦慮?！兜却甓唷分?，威脅被具體化地表現為一種不確定的，令人不安的等待。弗拉第米爾和愛斯特拉貢不知道戈多是誰，戈多會不會來，什么時候來，但他們一直在等待。全劇以等待開始，以等待結束。為了逃避不斷擴散的威脅，人物們躲進封閉的空間，借助一些臨時的手段，與外界交流?！督K局》中，人物處于一個封閉的房間內，房間的墻上高高地開著兩扇遮著窗簾的小窗。他們借助望遠鏡來觀察房間外面的世界。

在貝克特的戲劇中，物質的價值增加了并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要性。戲劇中物質的增殖也體現了世界的荒誕。人物們將那些簡陋的物件神圣化，試圖緊緊抓住它們以擺脫孤獨、對抗外部的焦慮。戲劇中的各種物件充分體現了人物之間各種關系的本質，是與人類斗爭的東西的具體化?！堕_心的日子》中，溫妮從寬大的黑包里搜尋各種各樣瑣碎的物品，她對這些物品充滿了深深的眷戀，甚至親吻自己的手槍。這些無意義的行為構成了她開心日子的重要內容，揭示了她生活的孤獨和荒誕。

在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中，典型的人物形象是老年人和殘疾人。壯年的、美好的、和諧的人物形象被舍棄了。戲劇中人物們身體的痛苦、衰老和殘缺具體化地表現了個體的分裂和人類不可避免的衰落，從而暗示了人類生存境況的荒誕?！督K局》中，四個主人公都是身體有殘缺的人。哈姆雙目失明，雙腿癱瘓；克勞夫只能站著，不能坐下；納格和耐爾失去了雙腿。身體的痛苦使得漢姆悲嘆：“我們在掉頭發，掉牙齒！我們的純真！我們的理想！”[3]14《克拉普的最后一盤錄音帶》的主人公克拉普是一位疲憊不堪的老人，他頭發灰白、凌亂，眼睛非常近視，耳朵背，聲音嘶啞，走路費勁。

貝克特的戲劇表現了死亡的主題，戲劇中的人物在不可避免地衰老，在向死的狀態中存在。死亡成了人物存在的唯一的前景、唯一的確定性：死亡使人類生存的努力變得可笑、變得虛妄；死亡意味著每個人的命運都沒有意義。因此，人類的生存境況是荒誕的?！堕_心的日子》中，溫妮開始時被土丘埋到腰部，后來被土丘埋到脖子。她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小，頭也不能轉動了。不斷增高的土堆和不斷縮小的活動范圍暗示了時間的流逝和死亡的逼近。

二、語言的荒誕

貝克特認為，語言是空洞無用的，語言不能表達真實的世界，在幫助人們交流方面是無能的。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中，人物的語言充滿了大量的重復，語言間的指涉功能喪失了；戲劇中的人物喜歡自言自語，人物間的對白也只有獨白的功能。所有這些都表現了語言的非邏輯性和非理性化傾向，揭示了語言的無意義。而且，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運用了大量的停頓、沉默、人物動作來表達語言所不能表達的東西。它們被看作是戲劇語言的延伸，從另一個側面揭示了語言的無意義。因此，貝克特荒誕派戲劇的語言也是荒誕的。

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中“經常重復文字完全相同或相近的詞、句或段落”[4]?！兜却甓唷分?，愛斯特拉貢和弗拉第米爾重復了很多次“咱們走吧”[5]，從而表現了沒有希望但不得不進行的等待，突出了現代社會中人的異化。

語言是能指和所指相結合的符號系統，每一個語言符號都有一個對應的語言意義，語言因此成為人與人之間交流的媒介。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實現了語言的自我消解。語言的指涉功能喪失了，所指對應著一個新的能指，詞語被賦予了一個新的意義。因此，語言成了空洞的符號，在表達現實方面變得無能?！犊死盏淖詈笠槐P錄音帶》中，克拉普查閱詞典上關于守寡的解釋，最終守寡被克拉普理解成了寡婦鳥。

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充滿了大量的獨白。戲劇中的人物們喜歡自言自語。他們經常自己對自己說話，對不在的或想象的人說話。獨白暗示了交流的不可能性，揭示了人物的孤獨?！犊死盏淖詈笠槐P錄音帶》由克拉普的獨白構成，屬于獨白式的戲劇。69歲的克拉普聆聽自己39歲時錄制的磁帶并喃喃自語，39歲時錄制的自述又提到了他20多歲時的生活。這些不同形式的獨白描述了克拉普的人生經歷，揭示了克拉普不能把握其意義的生存時刻，表現了克拉普的孤獨。

語言是人類交流的工具，具有交際的功能。語言通過人類在社會中的運用產生意義。貝克特荒誕派戲劇中的人物對白并不具有交流的性質，人物間的對白只有獨白的功能，沒有構成一種真正的對話，從而暗示著語言交流功能破裂?！堕_心的日子》中，溫妮滔滔不絕地講話，并試圖與威利對話。但威利基本上沒有回應。有時兩個人的對白毫無關聯的相互接續，沒有任何邏輯關系，使得對白成了一堆毫無意義的廢話。

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中，停頓和沉默的使用變得系統化。停頓和沉默的頻繁使用使語言變得支離破碎，語言間的邏輯關系被打破，表現了人物思想的空洞和交流的不可能性?！堕_心的日子》中，溫妮話語間大量的沉默表現了她思想空洞和生活的空虛。

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中，有時人物的對話和人物的動作是對立的，人物的對話被伴隨著它的動作直接否定。人物們對話和動作的對立不僅表達了對語言真實性的懷疑，揭示了語言在表達思想方面的無能，而且也暗示了人類一切最終決定的無效和人類生存境況的荒誕性?！犊死盏淖詈笠槐P錄音帶》中，克拉普嘲笑自己在聽愚蠢的混球的錄音，但是在聽的過程中，他卻倒帶回放。對錄音帶中自己人生經歷的否定式評價被倒帶回放的戲劇動作所消解，暗示了克拉普荒誕的人生。

三、海德格爾和毛特納對貝克特的影響

海德格爾是存在主義的創始人。他關注人類荒誕的生存境況和向死的存在狀態。貝克特深受海德格爾的影響。海德格爾推翻了關于存在的傳統觀念，他認為：存在是“存在者的去存在”[6]280。這種存在是“最具體最接近的在”[7]281，與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我們認知對象時，不要給對象定義一個預先造好的概念，要讓“它成為它所是”[8]283。與此同時，“允許它如它所是的顯現它自己”[9]283。人的本質特征在于人是“在世界中的存在”[10]287，人在世界中的生存境況應當被關注。在存在的過程中，人具有這樣或那樣的身份，要按照被希望的方式行動。因此，人在世界中的存在具有日常的、公眾的性質。人便處于存在水平之下的一種沉淪的狀態，借此逃避外部世界。然而死亡和焦慮侵擾了人類沉淪的生活狀態。關于死亡，海德格爾認為：死亡的本真意義在于“我隨時都可能死”[11]298。死亡是一種個人的、隨時的可能性。人存在的過程中，時時刻刻會感受到死亡的威脅，會感到虛無，會陷入焦慮。因此，人類的存在是有限的。

受喬伊斯的影響，貝克特接觸并閱讀了毛特納的《語言批判》。毛特納認為：思考與言說具有同一性?！拔覀冎荒芩伎荚谡Z言中我們能夠表達的，我們只能表達那些我們思考過的?！盵12]而且，詞語具有隱喻性特征，所以依賴詞語的思考與言說都是隱喻性的。由隱喻而來的語言并不完全符合實際經驗，不能準確地表達外部世界，所以語言只是一個“近似值”[13]，語言是空洞無用的，不能完成交流的功能?，F代社會中，人們對語言隱喻性特征的不察造成了“詞語迷信”[14]這一現象。因此哲學的目標就是進行語言批判，將人類從語言的符咒中解放出來。笑與沉默是語言批判的最高形式。毛特納的語言觀對貝克特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在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中有著深刻的體現。貝克特從毛特納的語言觀出發揭示了人類理性的局限，從而使戲劇語言具有荒誕的特征。

結論：

貝克特深受海德格爾存在主義的影響，他認為：存在是荒誕的，世界充滿了混沌。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真實地描述了世界的荒誕和人類生存境況的荒誕。同時，貝克特認為：荒誕不能用傳統的合乎邏輯的、理性的藝術形式去表現。藝術家應該發現一種能夠包容混沌的藝術形式。語言表達的困境成為了形式上的難題。受毛特納語言觀的影響，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摧毀了傳統的語言形式，用非邏輯性、非理性的語言表達世界和人類境況的荒誕，從而實現了存在主題與語言表達方式的完美融合。因此，貝克特的荒誕派戲劇表現了世界的無意義和表達這個世界的語言的無意義，在戲劇主題和語言表達方式都體現了荒誕性，達到了內容和形式的完美統一，體現了內容與形式不可分離的美學思想。

注釋：

[1]童慎效. 《戲劇與反戲劇—論貝克特的荒誕藝術特征》[J]. 國外文學. 1992. No. 4.

[2][3]貝克特著，趙家鶴等譯. 貝克特作品選集.7，《戲劇集》[M]. 長沙： 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3.

[4]舒笑梅. <詩化·對稱·荒誕—貝克特《等待個多》戲劇語言的主要特征> [J]. 外國文學研究. 1998. 第一期.

[5]貝克特著，余中先譯. 貝克特作品選集.6，《等待戈多》. 長沙： 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3.12

[6][7][8][9][10][11]威廉·巴雷特著，段德智譯. 《非理性的人》[M]. 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2.11

[12][13][14]雷強. 《“言無言”—論貝克特小說三部曲中的語言哲學思想》[J]. 外國文學評論. 2010.No. 1.

參考文獻：

[1]貝克特著，余中先譯. 貝克特作品選集.6，《等待戈多》[M]. 長沙： 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3.

[2]貝克特著，趙家鶴等譯. 貝克特作品選集.7，《戲劇集》[M]. 長沙： 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3.

[3]貝克特著，劉愛英譯. 貝克特全集.18，《開心的日子》[M]. 長沙： 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6.

[4]貝克特著，劉愛英譯. 貝克特全集.19，《短劇集 上》[M]. 長沙： 湖南文藝出版社. 2016.

[5]王雅華. 《不斷延伸的思想圖像：塞繆爾·貝克特的美學思想與創作實踐》[M]. 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3.

[6]威廉·巴雷特著，段德智譯.《非理性的人》[M]. 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2.

[7]米歇爾·普呂訥著， 陸元昶譯.《荒誕派戲劇》[M]. 杭州： 浙江大學出版社. 2014.

[8]雷強. 《“言無言”—論貝克特小說三部曲中的語言哲學思想》[J]. 外國文學評論. 2010. No.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