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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么要拼命爬出底層社會

2017-08-29 20:09蘇希西
讀者 2017年18期
關鍵詞:魚塘哥哥爸爸

貧窮到極致的生活,太容易暴露人性中的惡。掙扎在最底層的人,為了蠅頭小利可以頭破血流,為了直接利益可以罔顧人命,置人于死地。

去年暑期,我們全家去大連旅游,在海邊見到職業漁民,當地人管他們叫海碰子。他們抓螃蟹,如果抓到一只,肯定會把竹簍蓋起來,抓到一群的話反而不用蓋了。碰海人解釋說,一只螃蟹會爬上來逃走,如果兩只或者以上,不論哪只想爬上去,其他的都會伸出蟹爪把它扒拉下來。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想起了小時候。那時,我家住在一座大山的山腳下,那里非常閉塞,距離最近的鎮子還有十幾里路。那里的貧窮和落后,即使現在依然令人觸目驚心。

越窮越生,我外婆生了十幾個孩子,夭折了好幾個。到生了我媽,眼看養不活,就送給別人撫養。所幸我的新外婆特別疼我媽,砸鍋賣鐵都要送她上學。那時候都流行上完初中直接考中專,我媽心氣高,硬要上高中考大學。最終,她以全校前十的分數考上高中,卻只念了半年就因“文化大革命”而停學了。

那時候,我媽算是村子里的高才生,被村小學聘為民辦教師。我爸是轉業軍人,屬于在縣城吃“商品糧”的公家人。他倆是青梅竹馬,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

我爸腦子特別活絡,年輕的時候收棉花、賣農藥,做各種小生意。加上和我媽的工資,他們很快就有了一小筆積蓄。這時候,縣上大力扶持養殖業,他和我媽一商量,決定養魚。

在20世紀80年代末,這絕對是需要很大魄力才敢做的事情——投資太大,前景未卜。再說,就算魚養好了,在這人人習慣吃面食的大西北,能賣出去嗎?

可是我爸特別看好這份副業,先后說服了我媽和我二叔,兩家人共同出資承包了一處魚塘。他負責聯系專家,學習技術。經過一年的精心飼養,魚苗終于全部成熟。魚賣得特別好,縣城里的大飯店都來收購,供不應求,價格也一漲再漲。僅用一年時間,不僅成本全部收回,還略有盈余。

經過我二叔的宣傳,我爺爺和兩位姑姑也要求參與。五家人幾乎把全部身家交給我爸。于是,魚塘進行了大規模的擴建。大家滿懷憧憬,起早貪黑地干活,眼見又到了收獲期,魚兒肥碩得令人垂涎。我們全家卻在一天凌晨,遭逢了滅頂之災。

有人偷偷在我家魚塘投放了大量農藥。最先發現的是每日習慣早起的爺爺。他人還沒到魚塘,就已聞到濃濃的異味,便大聲呼喊我二叔的名字。二叔睡在魚塘旁臨時搭建的茅草棚里,聽到喊聲才揉著惺忪睡眼起身。他一走出茅棚就驚呆了:刺鼻的農藥味彌漫在魚塘周圍,水面上密密麻麻地漂浮著一層白肚皮。

爺爺跪在魚塘邊,雙手顫抖著撈起一條條魚兒,老淚縱橫:“造孽啊,造孽!”說完這句話,他就昏死在魚塘邊。我們將爺爺送至醫院,他被診斷為腦中風。爺爺在床上躺了三年,終于還是撒手人寰。

魚塘事件令我們整個家族回到赤貧狀態。雖然沒有任何人指責爸爸,可他一度自責到形銷骨立、慘無人形。

后來,我媽經常告訴我,她就是從那件事之后,發誓就算拼死,也一定要遠離那個赤貧而又嫉妒叢生的階層。

那時,她只是一介民辦教師,沒有編制。但是她底子好,又聰明??吹娇h城招收英語老師,條件是需要有國家承認的大專文憑,她當即決定將這作為跳出農門的首選通道。

可這談何容易?連一丁點基礎都沒有的農村婦女,在那個閉塞的山村,要考取英語專業的大專文憑,幾近天方夜譚??墒菋寢屪龅搅?,她僅用了兩年時間,就一次性通過了自學考試的所有科目。

我媽最終以編制內教師的身份,進了鎮上的初中。她的發音也許很蹩腳,但她所教的班級,平均成績永遠是第一第二。校長見了她,永遠眉開眼笑;各種先進評選,她永遠榜上有名。

我們兄妹跟著她,轉成“商品糧”戶口,賣掉老家的宅基地,搬進學校家屬區,從此真正遠離了那個曾經帶給我們無數噩夢的偏僻村莊。

從此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會以澆地為名,引渠水從我家圍墻下淌過,將新砌的土墻泡塌;再不用擔心,門前被人惡意用土墊得老高,每到下雨天水流不出去,房間被淹得半尺深;也不用擔心,分地時會遭到各種不公——每每被分到最貧瘠最偏遠的梯田。

是的,所有這一切,都因為我爸是手捧鐵飯碗的“公家人”,因為我家的經濟情況較周圍村民稍好一些。我們一家,是那只不愿安分守己待在竹簍里的螃蟹。你想爬出去,其他螃蟹七爪八鉗一起上,必將你拽下來而后快。大家都被困在暗無天日的牢籠中,憑什么你們就能逃離這樣的窒息與絕望?

我們出不去,你也別想走,大家你看住我,我看住你,全部在這冒著毒氣的沼澤中腐爛墮落——多么可怕、可悲而又陰暗的人性!

人均資源越少的地方,人越難淳樸。在生活的最底層,無知、愚昧、嫉恨、暗害,這些并非是單純的語言抨擊,而是最大程度上的事實。

有人說,生死線下,相殘相傷;貧富線下,慘淡艱難。真的是這樣,即便是親兄弟姐妹,在底層的生死線上遇到利益瓜葛,也會拼個魚死網破,甚至骨肉相殘。這點是我在上高中時才深切體會到的。

那年我剛考上高中,爸爸就生了一場大病。我至今也不知道當時的診斷結果是什么,只知道醫院報了病危。媽媽哭成了淚人,家里親戚連爸爸的黑白照片都放大了。那時候,媽媽剛做過子宮肌瘤手術,身體孱弱,動不動就暈倒,爸爸每天的治療費都是天文數字。

家里積蓄所剩無幾,而我和哥哥又馬上要交新學期的學費,且重點高中的學費不菲。那年我高一,哥哥高三復讀,媽媽借遍了所有親戚也沒借來多少錢,急得她要去賣血,最后血站還嫌她貧血,將她拒之門外。

后來,爸爸的醫療費由單位預支了工資才算解決,而我和哥哥開學已經半個多月,一直拖欠著學費。

所幸,爸爸的病情漸漸有所好轉。這時又有一個好消息,他們廠子最后一批允許子女接班的內退人員名單出爐,爸爸因為身體原因也在名單之內。這就意味著,我和哥哥其中一個人,可以馬上自食其力,捧上公家飯碗,掙工資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哇”的一聲哭出來。我說我不要接班,我才十六歲,不到接班年齡,而且我要考大學,我不要一輩子都在工廠當工人。媽媽沉默了半晌,艱難地開口,可是,家里沒有什么積蓄了,就算你們都能考上大學,眼下這境況,也只能供得起一個。

哥哥一晚沒睡,早起對媽媽說,我決定退學,讓妹妹繼續上吧,她不到十八,接不了班。我歲數夠了,而且我畢竟參加過高考,沒考上是自己的能力問題,不能連高考的機會也不給妹妹……媽媽又哭了,那段時間,她哭得太多,眼睛總是腫得像桃子。我也哭了,我知道哥哥第一次參加高考時在發高燒,即便如此,成績也非常不錯。他是為了自己心儀的大學才決意復讀的。

我說我不念了,讓哥哥繼續讀吧,他成績比我好,會比我有出息。而且他只需一年就能上大學,我還要三年,不劃算。媽媽哽咽著說,這是人生大事,你們兄妹倆商量好,明天就要報名了。

第二天,我們沒有報名,因為廠子里出大事了。一家仨兄弟為了搶這個接班人的資格,幾乎天天互毆,其中一個被打成腦震蕩住進醫院,另外兩個在昨天,一個給另一個的食物中下毒,鬧出了人命!

這次惡性事件導致廠里對接班事件的要求格外嚴格。最終,我因年齡不符而被拒絕,哥哥含著眼淚收拾好書包,進入廠里接受入職培訓。

不久后,爸爸徹底清醒過來,得知此事大發雷霆。半年之后,他徹底康復,做了大貨車司機,給哥哥重新辦理了入學手續。最終,哥哥和我都考上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大學。

我為什么這么拼?是因為我見識過底層社會不為人知的封閉、狹隘、低劣和丑陋。當一個人物質匱乏到極致,連溫飽都無法解決的時候,自尊和臉面就成為奢侈品,不擇手段成為動物的本能。

貧窮到極致的人,還會出現諸多心理問題。貧窮往往與自卑相關聯,而自卑一旦發酵到某種程度,便是瘋狂仇富,報復社會,為了一己私利不惜以身試法。

記得在網上曾看過一個消息,哈佛大學某跨學科團隊曾經做過一項心理學追蹤研究:在貧窮的情況下,人的思維方式會發生何種改變?追蹤過的數千例樣本表明:貧窮的人注意力會被稀缺資源過分占據,引起認知和判斷力的全面下降,更會導致人格的不完善,在爭奪資源的過程中會出現各種無理智的暴力傾軋或其他負面行為。

2000多年前,管仲就說過:“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p>

我不認為金錢是衡量一切的標準,我也不認為貧窮本身是可恥的。但我堅信,認定自己固化在最低階層,并老死于貧窮的這種思想,是極其可恥和可怕的。你不想站起來,誰也扶不起你。

底層社會之所以不值得留戀,就是因為物質上的匱乏導致人需要不斷面臨人性的拷問。而人性,最禁不起考驗。

(秋水長天摘自微信公眾號“蘇希西”,鄺 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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