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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時春染三生鬢

2017-09-06 18:27柏深深
飛魔幻A 2017年8期
關鍵詞:郡主皇子王宮

柏深深

大縉有將謝止瑯,戰功赫赫,而立之年娶一小婦,育一子。年老將衰,陛下憐其功,賜封地,定國名為趙,后人稱其趙侯。

——《縉書·卷二·將相》

定康初年,大縉并不順遂,陛下匆匆分封了幾位諸侯,昭告天下,以安民心。未等大縉安定緩和些,南方的白氏部族便開始興事。

可巧那年太尉提拔了位郎中令,有幾分能耐,只是驕狂了些,不得圣心,即便在幾次征討中表現不俗,班師回朝了也只得老老實實地守著德昌殿。

可巧那年齊侯送來了一位郡主,來時被齊侯夸得天上地下,才到縉王宮十日便讓人覺得不耐煩,整日哭哭啼啼的,全沒一點溫柔可人樣。

謝止瑯今次回宮,不等上殿聽賞,便徑自去了平日值守的德昌殿。林海勸道:“你此時不去謝恩,圣上必會惱怒?!?/p>

他笑道:“陛下本就煩我,這會兒恐怕也不樂意見我?!?/p>

林海還欲再勸,謝止瑯卻停下腳步,手摸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望著太液池。池邊蹲著一個女娃娃,哭得正在興頭上。這應是前些日子被齊侯送來的郡主眀姝,的確舉止怪異,哭便哭了,還偏愛去水里哭。

謝止瑯伸手撈起小女娃上下打量,這女娃被嚇愣了,哭聲止住了,只是滿臉糊得眼淚鼻涕。謝止瑯大笑一聲,說:“若要尋死,便往池子中間去些,你這般模樣,也不見得有人可憐你?!?/p>

他倒是毫不客氣,說完手一松便使女娃娃摔了一跤,十足十的疼。她勃然大怒,冷啐道:“縉國的男子都如你這般粗暴蠻狠嗎,你當心我回齊國去,叫爹爹踏平了這縉都!”

一個五歲的女娃娃在他面前如此大放厥詞,他只覺得好笑,抱胸促狹地望著地上的女娃娃。誰知那女娃娃手腳伶俐,爬樹一般手腳靈活地躥到他的肩膀,又騎坐在他的脖頸上,拼命敲打著他的頭,直哼道讓他莫要小瞧了齊國的女娃。末了,她抹了把眼淚鼻涕到他衣領子上,溜得倒快。

他好氣又好笑,搖頭嘆道:“早知如此便去大殿聽賞,何苦在這兒討一個女娃的嫌?!?/p>

那日大殿封賞,好的總落了一官半職,壞的也有些許金銀珠寶,只謝止瑯一人,被責令去楚國邊境守衛。

德昌殿本是太子的寢宮,現下天下未定,太子之位空懸,這德昌殿反倒日日清閑,但謝止瑯這般閑暇的時光也被陛下奪走了。直至出王宮的那日清晨,太尉大人在宮門處備下馬匹候了多時,謝止瑯笑得沒個正形,撓了撓凌亂的頭發,說道:“白費太尉的苦心了,謝某不得陛下歡心,此去怕是再難有回來的時候了?!?/p>

太尉微微皺眉,低聲訓斥:“陛下便是不喜你這沒尊卑的性子,去了那兒好好磨磨性子?!?/p>

他恭恭敬敬地朝太尉拱手告別,一揚馬鞭,震起細塵撲面,堪堪挺拔的身姿便在清晨薄霧中遠去。

那一年,有個五歲的小女娃想在縉王宮找一個長相粗糙舉止粗糙的郎中令,卻遍尋不得。

楚境并非一直安分守己,楚王也不會老老實實地做一個諸侯王。直到去楚境的第三個春秋,謝止瑯似是大悟,比之從前更加行徑惡劣,整日溜進楚都買醉,眾人越發嫌惡。

楚國的水養人,尤其河的尾端常年散發異香,飲之無毒,謝止瑯慣常做的事便是在河邊喝酒唱小曲兒,喝醉了便暈暈乎乎地躺著,身邊酒罐子咕嚕咕嚕地滾去一邊,待他一個翻身,整個人便掉在水里,然后嗆著水醒了酒。岸上的人如此又看了三年,半是嘲諷半是感慨:這般掉下去數次,也沒淹死,可見他命的確硬。等到第六年春天,謝止瑯在尾香河泡了幾年,這香氣便徹底染在他身上了,洗也洗不掉。正巧陛下忽然發了善心,特召他回縉。

他還是那般熟悉縉王宮,穿過幾處亭閣樓臺便是陛下的書閣,可巧了,又是在一個比太液池還小的湖里見到了那郡主。謝止瑯經過她時,未料想她一把扯住他的袍子。如今十一歲的小郡主倒是不如五歲那年活潑,他看她的第二眼便想起那一團兒眼淚鼻涕做成的小女娃。

小郡主眼中顯見得幾分欣喜,她說:“我找了六年,可算找著大叔了?!?/p>

她目露疑惑,卻又忽然一笑:“今日一見雖覺得大叔你老了許多,可其實還是有幾分俊俏的?!?/p>

他摸了摸滿是胡楂的下巴,笑著嘆了口氣,人人都道他瞧著顯老,其實他今年才二十二,縉王宮這般大的皇子如今也只是享享樂,躲躲懶罷了。

領路的侍御催促著,他便只能先推辭了小郡主,整理了衣冠,斂下浸泡了六年風霜人世的臉去見陛下。

陛下正值壯年,瞇著眼瞧了好一會兒安安分分跪在跟前的謝止瑯,才開口道:“你長進不少,寡人問你,在楚境可看到了些什么?”

這便是陛下的心思,他知謝止瑯擅智,且忠心不二。雖說那年發落了謝止瑯去楚境,陛下也存了幾分疑心,只恐他不懂自己的心。如今看來,謝止瑯有顆玲瓏剔透心。

謝止瑯恭恭敬敬地道:“楚王異心,供奉太祖成帝,日夜操練兵將,陛下還需早作準備?!?/p>

這大縉江山,定康帝奪得不甚光彩。三十年前大縉還不是如今的模樣,太祖盤踞在此,自封為王,領了一眾將領打江山,花了一輩子奪取了如今的越國、楚國、齊國、魯國等地,楚國的第一任國君便是成帝時期的開國元老,由太祖成帝下旨允世襲罔替。

定康帝奪取太祖兒子的帝位,為世人詬病,為堵天下眾口,這才接納了楚國??蓪σ环姜毚蟮某?,他定然不能容忍。從書閣走出的謝止瑯被屋子外的陽光一刺,微瞇著眼慢慢適應,待看到那水榭里蹲著的小郡主,不禁嘆了一口氣,實在是個可憐的女孩兒。

齊國世代侍奉大縉,齊國郡主生來便是要嫁到大縉的。

小郡主愛往水里跑的毛病這些年也沒能改掉,此時也低落地望著水面,手指輕輕觸碰水面,使水花一圈圈地漾開,樂此不疲。謝止瑯本是要離開,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往水榭靠近。小郡主愕然抬頭,見是他便立馬換作歡喜的臉。

他想起每次見這女娃娃都離不開水,便問:“為何你老蹲在水邊?你可知就算這般耍性子,也不會有人真正在意?!?/p>

“父親送我來時,我便知道,我這輩子都回不去齊國了……”她聲音哽咽,眼淚啪嗒掉落在水面,濺起一個小水花,“齊國的河流來自尾香河,大縉的河水又與尾香河一脈相承,我把眼淚都落到水里,總有一日它會把我的眼淚帶到父親母親那里去?!?

謝止瑯笑了笑,才伸出手重重地揉了揉小郡主的腦袋,小郡主忽然便止了眼淚,疑惑地問道:“男人也涂香的嗎?我從前并不知曉……”

謝止瑯臉似乎黑了幾分。這話倒是戳中了他的心窩子,這是謝止瑯的逆鱗。一個大男人身上比女人還香,這等笑話是邊境將士閑時無事說得最多的。

小郡主不明所以地憨笑著,只是覺得腦袋上揉捏的手勁兒似乎變得更重了。

縉王宮此后皆知,從楚境歸來的郎中令尤得陛下鐘愛,而十一歲的齊國小郡主又尤得郎中令寵愛。偏這小郡主慣會向郎中令撒嬌討喜,偏這郎中令行事大膽,縉王宮便開始不太安寧。

這一鬧,便是四年。

謝止瑯好容易得了空,躲在樹蔭下避暑氣,路過的侍御見了他匆匆行了一禮,便竊竊私語著走遠。他頗為無奈,這滿王宮的非議他如何不知,只是他知曉人心素有齷齪的時候,說破了天小郡主在他眼里也只是一個小姑娘,能同他鬧出什么事。不過是他行事大膽了些,帶著小郡主出宮了。

那回可巧,又與水有關。

那日他巡過王宮,一時躲懶跑到樹上睡覺,方入夢境便被小郡主叫醒。

她站在樹下仰頭看他,小圓臉像是撲了胭脂般紅潤,滿眼期待的光芒,指著天邊漸落的太陽說道:“今早我便聽外間伺候的侍御說,晚上的縉都極熱鬧極好看,大叔你便可憐可憐我這被困在籠子里的小鳥,帶我出去玩一回吧!”

謝止瑯瞧了瞧她圓潤的臉和圓潤的手指,挑眉望她,這般嬌貴養著的鳥,這般漂亮狡黠的眼睛,哪里可憐。小郡主霎時撇了撇嘴,委屈又難過地低下頭,直讓謝止瑯受不住答應了才歡喜地抬頭,直喚他快些下來。

傍晚時會有泔水車出王宮,謝止瑯想了法子把她藏在泔水車里。待快出宮時,趕著進貢給大縉的良駒的太仆一個踉蹌撞翻了泔水車,小郡主便從桶里摔了出來,一車泔水半數灑到了她身上。

皇后立馬拿下兩人訓誡,謝止瑯和小郡主跪在殿內,皇后語氣不善,小郡主又難堪又委屈地哭紅了鼻子。他平日寵得快無法無天的小郡主,此刻被人訓哭,活像個沒人要的小孩兒。

謝止瑯伸了手揉了揉沾了泔水的小郡主的頭發,低聲哄著:“不哭,大叔在呢?!?/p>

他抬眼回看皇后,恭恭敬敬地叩了首,向皇后請罪,皇后氣急,定要發落謝止瑯。

小郡主嚇得忘了哭,直愣愣地看著斂了笑容,神情嚴肅的謝止瑯,又抽抽噎噎地哭起來。然后,她跪爬到皇后跟前,扯著皇后的衣擺,哽咽著聲音認錯,求皇后不要怪罪大叔。

這事到底被陛下壓下來了,最終誰也沒能被懲治。

只是,皇后認為郡主大了,理該開始讀書認字,不日便送了她去尚書閣。正巧陛下又調了他的職,升他去做了中護軍。此后他便愈加繁忙,小郡主也就這么離開了他的視線。

謝止瑯也覺得此后兩人大抵便不再相干了。

后來,陛下又把他送去南方同白氏部族交了手,再回來卻是三年后。這一年縉王宮的中護軍謝氏是熾手可熱的新貴,二十有九,早該成家立業了。

在邊塞三年,過得何其漫長,連林海也看出了他心中所思。

在回縉王宮的頭一個夜晚,林海同他喝得酩酊大醉,林海嘆了一聲說他是個憨人,謝止瑯還怪道:“我素來膽大,素來機敏,這憨字從何說起?”

林海只笑著,緩緩吐出一個四個字:“郡主明姝?!?/p>

薄云被風吹散了,月亮的光清冷冷地灑在謝止瑯臉上,他的酒意霎時間消散。他愣了一會兒,方道:“我不過是以長輩的身份去寵她?!?/p>

“何須你寵,何須你護,難道一個郡主落魄到只有你愿意關懷的地步?”林海又喝了一口。

謝止瑯低頭不語。小郡主對他的歡喜,他比旁人更清楚。小郡主黏他,這本不是什么好事,他知曉,卻又裝聾作啞——這女孩兒只要抱著他的手臂,嬌憨地抬頭對他笑,他便只能投降。

那天是小郡主十五歲的生辰,熱鬧了一晚上,好容易消停了,他躺在德昌殿的屋頂上睡覺,小郡主卻從寢宮里溜出來,悄悄爬上屋頂,小心翼翼地湊到他身側躺下。她抓住他的大手掌放在臉邊蹭了又蹭,小聲笑說:“我不喜歡和乳娘一起,我喜歡同大叔一起?!?/p>

謝止瑯身體僵直,掌心那溫熱又微癢的觸感也撩撥著他的心,她的鼻息那樣清楚,他只覺得每一根毛發都要豎起來了。然后他腦中一片空白,小郡主柔軟的唇貼上了他的額頭。

那一刻他腦海中浮現了許多畫面,都是這一年小郡主同他玩鬧的笑臉,所謂日久生情大抵就是這般模樣。她年紀尚小,不懂這些,他怎么也跟著糊涂,明知她一點點地歡喜著自己,卻依舊放縱她。謝止瑯為他齷齪的心思,感到后悔不已。

林海說:“你說你要做大縉第一將軍,可首先得有陛下,才能有將軍?!?/p>

謝止瑯默然,尊卑禮儀這些東西他從前不懂,所以才走了許多彎路。陛下是主,他是仆,他瞧不上那些封賞公然婉拒,陛下惱怒至極,便把他晾在宮中幾年,又把他送去楚境磨平性子;郡主是尊,他是卑,他忘了郡主是要嫁給皇子的人,還帶著她胡鬧,讓皇后既羞且憤,所以小郡主才會被送去尚書閣,他后來聽聞她在尚書閣十分不愉快。

幸而如今他明白了,幸而還不算太晚。

再后來他又去過德昌殿,也見過小郡主,如今亭亭玉立,臉依舊圓潤白嫩,想是皇后把她養得極好。她回首看見他,他一愣,微微頷首算是應了她滿心歡喜的笑容。

謝止瑯已經不是三年前的謝止瑯,尊卑上下這些東西,他早就鬧騰明白了。

哪怕她再哭再難過再如何追著謝止瑯跑,他也只會微微笑著,目光沉靜地聽她說完,看她鬧罷,然后好生哄一哄,再恭謙有禮地退下。小郡主難過至極,偶爾見了謝止瑯也瑟縮著不敢上前,只拿一雙又黑又亮的眸子瞧著他。

直至楚侯起兵謀反,謝止瑯立時便被派去了掛帥,同齊國八萬援軍一起攻打楚境。三國邊境,黃沙飛揚,旌旗飄飛,這仗打得十分艱難。

千里傳來的不是捷報,而是謝止瑯身負重傷的消息。大縉王宮一時變得幽靜壓抑起來,誰也沒曾注意,小郡主趁夜躲進了運去境外的糧草車里。

謝止瑯才換過一次藥,肩胛的傷又大作著疼了一次,才緩和了些,已然疲乏得熟睡了。夢里似乎下了雨,身上總覺得涼涼的,他半睜著眼醒了,怔怔地望著床榻旁掉眼淚的女孩兒,忽然松了口氣,閉眼自嘲地笑了笑,自己還在夢里呢。

直到小郡主歡喜地說:“大叔醒了?”他才猛然坐起,仔細端看了她。

既知不是夢,他一把拽住她的手,有些氣惱,問:“誰許你來這里的,回去!”

她搖頭拒絕,語氣堅定:“大叔不愿理我,我便來理大叔,總有一日你會像我喜歡你那般喜歡我?!?/p>

他怔然,才忽地一聲低笑出來,揉了揉她的腦袋,怪道:“這些年不曾好好見你一回,如今才發現你還同幼時般說些瞎話?!?/p>

她幾年前天真,問過魚為何不能去天上游,因為天空比水池更大,說過要教皇后養的狗學貓叫,因為貓兒的聲音柔軟好聽??伤欠窈蒙催^他,他吹著夾了沙的風,喝著沾了血的水,長成如今這般粗糙的男人,她吃著精細的宮膳,喝著冰過的瓊漿,長成如今裊裊婷婷的女子。謝止瑯和她即便站在一起,也極不般配。

他低垂了眼,拂去搭在他手臂上的她的手。

“我想同你說話,想同你玩鬧,想你如從前那般寵著我慣著我,我私以為,這便是歡喜你。我都這樣厚著臉皮從王宮里跑出來了,你便也應一應我的感情,好不好?”她帶著淚,眼圈紅紅的,眼光里藏著小心翼翼,壓低著聲音,懇切地求道。

他前一刻失去了的神志頃刻間回來,他怔然望著她,喉結滾動,一向什么話都敢說的人竟失語了一般。他低垂下頭,揉了揉她烏黑的腦袋,仿若平日那般,笑說:“你這孩子,溜出來玩便直說了吧,我替你掩護著,又何須編這等瞎話?!?/p>

她急了,綿軟的一拳生硬地砸到他傷口上,耷拉著頭道:“你若不歡喜我,我會難過到想哭?!?/p>

他眼中笑意不減,略帶吃痛地摸著被她捶打的地方,說:“回去睡上一覺,好吃好喝的都令人端來,再同那些貴女們聽聽戲曲,和皇子們去馬場溜達幾圈,到時你只忙著開心,又哪會有難過的時候?!?/p>

小郡主抬頭,還欲再說些什么,可謝止瑯已經等不來這回答了。前方楚王帶兵夜襲,明明滅滅的火光和嘈雜的人聲馬聲之中,謝止瑯只匆匆囑咐林海護送小郡主回縉,便拔出腰刀一個翻身上馬,神情肅冷地奔向沙場。

小郡主被林海拉扯走,她眼見謝止瑯一點點遠離自己,忽然愣住——那方是真正的謝止瑯,屬于大縉的謝止瑯,而不是那個哄著自己護著自己的大叔。

楚國一方獨霸,幾可與大縉比肩,那燒了一個月的戰火終于殆盡。齊侯兒孫,半數折于楚境,且連齊侯后人的尸首都找不到。齊侯哀痛于白發送黑發,陛下好生安慰,并決定早日操辦小郡主的婚事。

齊侯女只能為妃,做不得國母,為的便是防止齊國生事。是以整個王宮便只剩下不成才,母妃勢力又不大的三皇子可娶小郡主,謝止瑯聽得此事時,只是淡淡點頭。

他回到王宮后再未去見過她,只是聽林海說,小郡主過得快活極了,白日里和王宮里的公主們繡花聽戲,午后又和三皇子一起騎馬劃船,夜里也睡得沉,仿佛她過往的那些年從未像今時今日這般滿足和愉悅。只是,她偶爾也會睡不著,乳娘白日去替她梳洗時,才發現她枯坐了一夜。

許是她只是孩子心性,如今果真全都忘了。她懵懂無知的感情在伊始便由他親自斬斷,她如此快活,他還有什么不樂意的。

那日陛下親點了謝止瑯做送親的人,謝止瑯低頭應了??N王宮熱鬧起來,他們的臉上都是歡喜的笑,謝止瑯也跟著笑,他一個糙漢子去做那些繁瑣的事倒是得心應手,一遍遍的,比自己娶親還上心。

林海問:“你如今這年紀還不愿娶妻嗎?太尉家的女兒模樣并不差呢!”

他撓了撓頭,笑道:“我無牽無掛慣了?!?/p>

三皇子早年間在王宮建了府邸,小郡主又養在皇后身邊多年,送親的儀隊便從縉王宮一路吹吹打打地走到皇子府邸。謝止瑯坐在馬背上,有細小皺紋的眉眼溫和地笑著,凝望著花轎里嬌小的人兒,一步步將她送至三皇子手里。

他此后一直謹記著謹小慎微這話,小郡主回縉王宮拜見皇后的時候,他也躲得遠遠的;再經過太液池時,他片刻不敢停留,只因小郡主每回到了王宮,一定會經過太液池。

這樣躲藏的日子并沒有太久,陛下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擴大疆土,那南方的白氏部族便是首當其沖要攻下的地方。

陛下親自送謝止瑯出征,他在高臺之上,于萬人面前向謝止瑯敬了一杯酒,說:“倘若此次勝了,你便是我大縉的第一將軍,無人敢小覷?!?/p>

他眉目沉斂,沉聲應道:“定不負圣恩?!?/p>

攻下白氏,何其艱難,率領十萬大軍長途跋涉,即便有富庶的魯國支援糧草,謝止瑯這一戰也十分艱辛。

最艱難的時日,便是那次與白氏的少族長的交鋒,持續了整整十日。少族長算準了謝止瑯的糧草在第七日便吃完了,卻生生地帶兵猛攻。

茹毛飲血,這四字已經不再是書上普通的幾個字,林海摸著干癟的肚子,無力地攀著謝止瑯的肩膀,幾欲哭出聲:“我跟隨你這些年,是為一個義,是為你多年的恩情,可今日咱們大抵都會死在這兒,你又為了什么堅持著不肯撤退?”

謝止瑯半瞇著眼,勉力抬眼看了看烏云密布的天,恍惚了一會兒道:“為了一個忠,為了一個民。陛下或許不是個好人,但是個好皇帝,我們都沒有見過太平盛世是什么樣子,因為我們才是太平盛世的締造者?!?/p>

這片大陸亂了幾百年,流民,災難,掠奪,他們的祖先過的便是這樣的生活。唯有人先走出這一步,唯有人先做那個遭人非議的宵小,太平盛世才會到來。

雨漸漸變大,疲軟的縉軍死氣沉沉地坐在焦土上。遠處似乎有軍隊行進,他們警覺地起身,只見是魯國的援軍和糧草,縉軍忽然歡呼著涌上去。謝止瑯支撐起身子,耗盡力氣大聲吼道:“放糧!”炊煙慢慢飄飛,米飯蒸騰的香味彌漫在天地間。

白氏負隅頑抗,誰也沒想到這一戰便四年。

白氏被迫再往南方遷了三十里,那日白氏遷移時,少族長在馬背上朝謝止瑯喊道:“若無謝止瑯,大縉有何可懼!你且等著,我子孫萬代,定會奪回領地,咱們就看看,到底誰耗得過誰!”

謝止瑯只有一個,白氏子孫無窮矣。

謝止瑯是整三十三歲那年回縉的,抵達縉王宮時又入冬了,漫天大雪,總有些蕭索。隆冬快過去的時候,又發生了兩件大事:一者謝止瑯娶妻,二者郡主休夫。

太尉家的小女兒從二八芳齡便一直等謝止瑯,等到如今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太尉對謝止瑯有提拔之恩,如今為了女兒拉下臉面特意去了謝府。謝止瑯聽罷沉默,直到手里的茶放涼了,也能說出只字片語。太尉見此情形,只得語重心長地再勸:“白氏說謝止瑯只有一個,這話卻是錯了,他有白氏子孫,謝氏難不成就會絕后?”

謝止瑯怔然,終究還是點頭應了這親事。

這樁婚按禮需向陛下稟明,如今謝止瑯是大縉陛下親封的大將軍,百姓人人傳唱的第一將侯,身份貴重,他的親事自當陛下應允。謝止瑯入縉王宮覲見陛下的那日,在太液池見到了郡主,他已經不大認得出她了。

郡主圓潤的臉變得瘦瘦尖尖,沒有幾分血色,身子纖細若蒲柳,她一人蹲在池邊,小聲地啜泣,哽咽之處總是幽怨的。

他回縉后便聽聞,郡主和三皇子雖不算琴瑟和鳴,總還是相敬如賓的,三皇子不過去青樓的次數多了些,倒也沒什么大毛病。只是,前些日子三皇子不知從何處聽說郡主和謝止瑯的逸事,發了好大脾氣,待郡主也越發不客氣起來。

風輕輕撩起郡主的衣袖,露出的一節手臂上滿是紫紅色的鞭傷。他看著她哭,慢慢靠近,想揉揉她腦袋的手停了停,最終還是重重地按住自己腰上懸掛的長劍,默然站在她身后,看著她小小的一團兒,蹲在地上,在那個雪夜里哭了半宿。

直到天方大亮,她腿麻得沒力了,他才敢上前攙著她。

她一把甩開他的手,怔怔地望著他,卻是笑著說:“那年在德昌殿的屋頂,你明明許我了一生,是我年幼,不知其中含義,可如今我懂了,才發現很早之前你便出爾反爾了!你哄騙了我這么多年,可知我有多恨你!”

謝止瑯往后倒退一步,終究沉默了。他腦海又浮現了那個蟲鳥俱寂的夜晚,那個他不敢輕易回憶的夜晚。

那年的深夜,他沒能忍住,為小郡主那一個吻而魔怔,竟也輕輕撫摸著小郡主的頭,嘆了一聲說:“我現今二十有六,倘使我能活到七十歲,我便還剩下四十四年,如果你愿意,我便把我這四十四年都許給你,寵你,慣你?!?/p>

那時她年幼無知,只是大睜著眼,急切地問:“大叔會比我先死嗎?那到時我便再也見不到大叔了嗎?”

他笑了笑,說:“大叔會盡力地活著,活到你也白發蒼蒼,行將就木的那一日,不使你孤單一人?!?/p>

郡主安安靜靜地跪在殿中,低垂著頭,面目怔然。時隔多年,謝止瑯和郡主再一次相聚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一個為娶妻,一個為休夫。

郡主婚姻不睦,陛下皇后也多有耳聞,這樁婚姻是齊國和大縉的聯姻,無論如何都需和和睦睦的,哪怕只是做給天下人看?;屎笾皇酋久?,好生安撫了郡主,又施以重壓,冷聲道:“女子出嫁從夫,倘使你好生侍奉夫君,何以會不和睦?”

她低垂著頭,肩膀處卻微微地顫抖,謝止瑯仔細聽著,似乎是郡主眼淚滴落在地上的聲音。他不敢回頭,不能說話,只能看著面前某一處虛無,然后淡淡地向陛下請奏迎娶太尉女。

陛下甚是心悅,便應允了。豈知郡主卻低低地笑出了聲,緩緩站起身,她看著他,笑得滿臉都是眼淚,說:“我在此恭賀謝大將軍,得上將之位,享一等榮華,娶如此美嬌娘?!?/p>

謝止瑯默然許久,只是略一抬手,朝郡主拱手謝道:“下臣多謝郡主?!?/p>

郡主已然回身,一步一步地朝殿外走去,她的步履那般虛浮,清清冷冷的哭聲敲擊在謝止瑯心上。他瞧著,只是覺得自己眼前像是被水霧模糊了。

郡主漸漸遠去的背影同那年小小的女娃重疊在一起,那年小郡主哭得那般傷心,扯著皇后的裙擺認錯,可那時的小郡主還有大叔護著,如今她便是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

三皇子似乎仰仗有皇后撐腰,舉止越發荒唐起來。

在今年最后一個雪夜,謝府張燈結彩,預備迎娶新娘子,而東頭的皇子府卻性命攸關。

三皇子買醉,直至子時才歸,抱著一壇酒喝得爛醉如泥,途經府邸水池時一個沒站穩便栽進水里。那時正是深夜,府邸的下人都入睡了,過了約莫有一個時辰他才被起夜的下人發覺,救上來時三皇子半條命已經快沒了。王宮的太醫令是天快大亮時才趕到的,太醫令還未喘口氣,三皇子本一直發抖的身子卻漸漸平息,鼻息也已經沒有了。

那一廂正敲鑼打鼓,這一廂卻是哭聲漫天?;首痈〕两诳蘼曋?,唯獨郡主倚在墻頭,凝神聽了聽那鑼聲,眼里含著淚,怔怔地笑著說:“你所求的,已得;我所棄的,已失?!?/p>

謝止瑯和郡主明姝,都圓滿了。

三皇子死后,郡主的處境似乎變得尷尬起來?;屎笙肓擞窒?,只是說:“你便先住在我宮里吧,日后再做打算?!?/p>

郡主只是笑了笑,便點頭應了。她明白,自她五歲那年來大縉的皇宮起,便再也出不去了,死了一個皇子,再嫁另外一個便是了。

第三年春天,謝夫人誕下一子。滿月酒還未擺下,謝止瑯便被一道圣旨派去了南方。

白氏再三挑釁,誓要奪回領地,此次陛下下了死令:“你若不能擊潰白氏,便不要再回來了!”

謝止瑯一去又是許多年,久到郡主的婚事再次被人提起時,她已經是兩鬢夾雜幾根白發的寡婦。陛下大抵是覺得剩下的幾個皇子實在不成器,又見那郡主實在可憐,便好心地又發落了她一門親事。是前年中選的探花郎,是個極好的人,和郡主也甚為般配。

那場婚宴大擺了三天三夜,在南方的謝止瑯聽聞,郡主似乎是很高興,同這位郡馬爺相處得也十分和睦。

年底時謝止瑯徹底擊敗了白氏,將大縉的疆土又擴大了不少,陛下甚喜。瞅見謝止瑯兩鬢斑白,為大縉付出了他的一生,陛下便把南方那塊封地賜給了他,封他做了趙國的外姓侯。

慶功宴的那日,謝止瑯在前往大殿的路上碰見了極有風韻的郡主。他愣了愣,方才問道:“一別十三年,不知郡主可好?”

她亦是怔然,卻抬眼笑了笑,道:“我的不好,你不是都瞧見了嗎?往后,莫要再來了?!彼匦χ?,最后一句話似乎是嘆息,卻又實實在在地落在了謝止瑯耳中。

這一幕多像夢境,自那年楚境一別,她的夢里便只剩下了他一個人。那年他只當她是孩童心性,那般哄著她,豈知她聽了他的話,去聽戲,去騎馬,白日忙累了,夜里歇下,卻輾轉難眠,即便入夢,也全是他。

他又豈知,他成婚前的那一個月,每次去皇子府邸,她都是知道的。別人聞不見,她卻聞得見,這香味兒是他身上的,她怎么會忘記。深夜驚醒,她起身走到窗前,對著冷月的光輝看清了梳妝臺上裝滿藥膏的小瓷瓶,那股淡淡的香味飄到屋子里,她才恍惚察覺他是來過的。

可后來,他娶了妻,去了南方,這香味便再也沒有出現過。這些年即便在夢里她都把這香味記得牢牢的,生怕哪一日忘了,她便再也不知他是否來了。

可如今萬事皆休,一切心結都在漫長孤寂的時間里放下。老死不相往來,便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成全。

宴上謝止瑯對面坐著的便是郡主夫妻,旁的人似乎有心看戲,便出聲道:“想當年郡主可是異常歡喜趙侯謝止瑯的,小小年紀便說出要同趙侯在一起,一晃多年,不知情誼可仍在?”

郡馬爺怔了怔,抬眼看向謝止瑯,一側的郡主眉目溫和,始終不曾再看謝止瑯一眼。

“孩童之語豈可當真,”他笑了,舉起一杯酒,遙遙地敬了她夫君一杯,“今天我且先干三杯,向郡馬爺告個罪,不愉快的就隨這酒水一起下肚,他日也莫再提了?!?/p>

郡馬爺的確出眾,褐衣黑袖,自有風度,微微頷首,微笑著陪他飲下三杯。酒穿腸肚,他似被火燒,賠著干笑,五臟六腑,無一處不在叫囂,無一處不在揪痛。

他面上掛著笑,余光看見郡主眉目溫和,時不時笑著瞧她的夫君,他心底只覺得高興。

那年林海試探他,問:“你回宮后可還曾去見過郡主?”

他自然是明白的,郡主已經嫁人,他再也見不得了。他滿口胡言,只說不曾,卻又在深夜悄然去了皇子府邸。

郡主神情呆滯地坐在床頭,手臂上脖頸上都是刺眼的傷痕,他摸著冰涼的胸口,卻不能說出一句話,悄悄放下藥便去到對面的閣樓,在那閣樓的頂上趴了一夜。

他從前常年在外,郡主便在宮里日復一日地等他盼他,如今他把這些情都還給她??ぶ髟谝估锟拗?,他便在頂上陪著她,陪她冷陪她痛。

那時一連三十日的陪伴,他心底的愿望便不一樣了,他守不住她了,他只盼望日后有個良人守著她,一生一世哄著她,慣著她。

如今,果真實現了。

真真漫長的三十三載,真真濃厚的佳釀。

他一個糙漢子,畢生所求的都已經滿足,也都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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