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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晚餐

2017-09-08 01:57周偉
青春 2017年9期
關鍵詞:張蘭豬蹄

周偉

其實我根本不用回憶,張蘭的眼睛從來沒離開過我的腦海,但他們還盯著問,非讓我眼前浮現出血流如注的畫面——沁入泥土的血立刻變為深紫色,而池塘里的血卻顏料般的漾開。我眩暈、惡心、渾身虛汗,卻不得不一遍遍回答。

我更不愿看到每次提審時父母都在場。我媽坐一會就開始哭,嚶嚶的很煩人,而我爸一進來就握緊拳頭,像是要隨時沖上來給我一頓暴打。他要是真那么干我倒無所謂,我也覺得自己該挨頓揍,但這與審訊無關,他們在場只會使我吞吞吐吐,誰都明白有些事是不該當著父母面說的。還有就是審訊結束時我媽總要喊“小光”,那聲音就使我不敢回頭。我覺得他們都希望看到我哭,包括那些穿制服的,似乎我哭了就能使所有人都獲益,但我清楚這事該怎么著還得怎么著,哭也沒用。

上次提審前我對看守說我不希望把我父母叫來。那家伙把眉毛揚得老高:“怎么?害羞?”我覺得他想笑,他卻繃著臉說:“審問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時必須有監護人在場,這是法律?!?/p>

每次提審后我都想吐,因為我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個沒人知道的問題:張蘭看我時是否還有知覺?黃松當時在我身后,只有我看到張蘭的眼珠動了一下。

答案已隨她而去,沒人能回答,但它一直堵在我喉嚨口。被他們問來問去時,我的確有一吐為快的沖動。那是解脫的誘惑。我當然知道這個細節對我的定罪有多重要,所以時時提醒自己:別開口!

翻來覆去的問題使我忘記了提審的次數,但我記得進來才十二天。

那天九點來鐘,黃松打電話叫我過去。我到了他卻半天不開門,原來他只穿了條三角褲。他沖回床上用毯子掩了下身,又抓起手機摁起來。和往常一樣,他的手機連在充電器上?!澳氵€不起?”我說。他嘿嘿一笑:“我和這小妞聊得軟不下來,你去燒壺水。噯,少燒點,我都渴死了!”

這房是鄧雪梅的。她家拆遷分了四套房,她有三個哥哥,而當時她已經跟黃松好上了,所以她家人起初沒考慮她。她把全家人告上了法庭,拿到了這個單室套。她父母現在跟她大哥過,也在這個小區,兩室一廳擠了五口人,成天吵架。鄧雪梅看到他們就像看到陌生人一樣,她曾對我說:“你還小,你不懂。上過法院了哪還有親人!”

我知道我爸有一回把欠我家貨款的人告上了法院,后來就不跟那人做生意了。親人上法院會是什么樣?

但她對黃松又那么好,裝潢買家具沒要他一分錢,裝好了讓他在這兒住,過年前還送了他一部手機。雖說不是名牌,但到底是4核5英寸的,拍照、錄像、聊天、打游戲、看外國街景,把我眼饞死了。她自己在脫水蔬菜廠上班,經常加班到半夜,而黃松干任何工作都沒超過一星期,大部分時間就在她床上躺著。

大家都以為鄧雪梅對黃松好是因為他長得帥,我卻發現還有一個原因:她比他大兩歲。有幾天鄧雪梅連續加班,做的全是快餐面里的蔥花干,黃松就存心躲著她,說受不了她身上的那股味。鄧雪梅大鬧一場,并要黃松寫保證:今后不管廠里加工什么都不得疏遠她,在她上了歲數之后更不能嫌棄她?!耙皇俏冶饶愦髢蓺q,哪個要簽這鳥玩意?”她抹著淚說。因為當時沒有別人在場,他們拉我當見證人。我覺得在一張紙上寫幾句話肯定不管用,不過為了盡早回家,我還是簽了字。

黃松上網就為找妞,跟鄧雪梅住到一起后還被我瞄見幾次?!澳悴慌氯锹闊??”我說。他瞪著我。我知道自己多嘴了,但我絕沒有告發的意思。

他忽然笑了:“你以為男人有一個女人就夠了?”在廚房燒水時,我又想起他這句話,但我確實認為有一個女人就夠了,因為我還沒有女人。

黃松喝了頭泡茶,起身鉆進廁所。我隔著門問他叫我來有什么事,他說一會和他一起去車站接個人?!笆青嚱愕挠H戚還是你親戚?”我問。

“你親戚?!彼褪沁@樣回答的,我問了幾遍才聽清楚。他一般不跟我開玩笑,所以直到他洗漱完出來,我還在廁所門口不知所措。 “我親戚?我什么親戚?”

“來?!彼霉闯生椬Π愕氖肿岊^發蓬松,帶我來到床邊,拿起手機說:“就是她?!?/p>

于是我看到了張蘭——名字是我后來知道的。她手機的像素不高,有點模糊,是傻妞玩自拍的標準式樣:勒頭、向上看、撅嘴。我在網上見的多了,其實她們的眼睛沒那么大,人也沒那么嬌滴滴。

黃松收拾好手機:“今天你帶錢沒?”他一貫如此。我輟學在家,父母把錢摳得很緊,他明明知道卻總要先問一句。不過他并不小氣,問過之后吃東西、買飲料就都是他掏錢了。

“媽的,我身上的錢也不多。她跟我吵架了?!彼f。

“我陪你接了人就回家吃飯?!?/p>

“你不能走。萬一她回來撞上了,你得說是你親戚。她這幾天下班沒準點?!?/p>

天吶,他真的有第二個女人了!我憋到去車站的路上才問:“什么時候搭上的?”他白了我一眼,沒繃住,嘿嘿笑了:“最近兩星期?!?/p>

我跟黃松認識快兩年了。我被二中勸退后,跟我爸打了半個月的架。我爸怎么都想不通,一年忙到頭都是為了我,而那么多學生中只有我被勸退。說著說著他就打上來,下手很重。我當然要還手,我就是因為打架而被學校勸退的。不過還是我吃虧多些,誰叫我是兒子呢?但反抗還是起了點作用,到后來他也不抬手就打了,更多時候是瞪我兩眼,長嘆一聲,然后揣上香煙去門外繼續長嘆。一個月后他托人聯系到了洪仁中學,那學校很遠,在城鄉接合部,大門臨街,三面被農田包圍,但可以住校。我只對最后一點滿意,估計我爸也是。

洪仁中學學生很雜,學習刻苦的大多家在農村,像我這樣花錢來消磨時間的也不少,而每天往返的都是學習刻苦的,住校的大多是消磨時間的,聽上去像是個玩笑。食堂伙食很糟,午飯還能勉強下咽,因為校領導、教師都吃,晚飯就不能看了,一菜一湯。學校規定住校生必須在食堂吃晚飯,但那盤爛糟糟的東西也叫菜?

我只在食堂吃了一頓晚飯,第二天放學就出了校門。附近什么都有,網吧、小吃攤、大排檔,做生意的為我們考慮得挺周到。網吧網速很慢,根本不過癮。走出網吧我嚇了一跳,很多住校生都在這兒,而且成雙成對。他們靠在一起,還互相喂著吃,旁若無人。跟我同班的一個家伙竟然用左手挑起面條,然后把嘴朝上湊,只為不放開那女生的手。endprint

很快我就盯上了一個有時回家有時住校的胖女生。她叫杜秋麗,嘴巴里總在吃著什么,腿很粗,眼睛像睜不開似的,成天裹著校服,但胸脯還是顯得很飽滿。有個叫吳岳的胖男生對她有興趣,但她對吳岳很兇,顯然我還有機會。我在這兒還沒打過架,所以找她說話時她一點都不兇。這使我很受鼓舞。

機會終于來了。那天像是要下雨,放學時我就盯上了杜秋麗。她果然沒回家,在那一排小店里東張西望的挑零食。我進去對老板說:“兩卷陳皮?!比缓蠹傺b吃驚看到了她 :“哇,是你?”她說 :“男生也吃陳皮?”我說:“有規定嗎?”她笑了,下巴上的肉粉嘟嘟的。外面人多,我們就在小店里呆了一會。我買了幾樣東西,都要的雙份,但她只接了一小包話梅。她說她討厭吃飯,從小就討厭,只想吃零食,上課都忍不住朝嘴里塞點東西。那一刻我真想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買成零食裝進她的書包,只要她愿意。

后來我們一起去吃餃子,因為是第一次,我只能坐在她對面。她拿筷子的手勢很可笑,我是多么想把她的小胖手抓住呀!將近吃完時我說:“下次還一起來吃吧?”她沒回答,甚至沒抬眼,但蘸醋的手停了一下,害得我整晚都在琢磨她到底是同意了還是沒同意。

第二天我想明白了,她是不會直接表態的。我應該在放學時和她一起出校門,她要是回家我就陪她去車站,她要是不走我就買零食給她吃,并找機會碰她的手。那天我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她,而且越來越覺得杜秋麗這個名字很美。我也覺察到了吳岳的目光,那是一種嫉妒的陰冷,但我沒工夫顧及他的感受了。下課后我以最快的速度出了教室,不料還沒到校門口就遇到了我媽?!靶」?,這幾天怎么樣?”她在人群中把一個塑料盒塞給了我。

“什么呀?”

“糖醋小排?!?/p>

我急了:“你拿糖醋小排來干嘛?”

“哎呀我不是怕豬蹄在食堂吃不方便嘛!”媽知道我最喜歡吃豬蹄,忙不迭解釋,“這是用仔排做的,我把骨頭都剔掉了!”她話沒說完我就看到杜秋麗出了校門,那感覺別提有多糟了。當晚我把那一盒小排吃了個精光,味道很好,但我心情還是不爽。

吳岳加緊了攻勢,有一回我看到她朝杜秋麗的課桌里放了兩袋零食。她發現后愣了一下,但并沒有回頭,兩節課后她竟打開吃了,我的感受就別提了。她不知道是誰給的怎么就吃了?她如果知道是吳岳給的怎么還吃?直到我又看見她對吳岳吼“你煩不煩啊”才舒了口氣,不過對她的印象也大打折扣。如果再有機會在一起,我肯定不會裝腔作勢。

事情比我預料的來得快。那天她又沒回去,我和她再次在那家小店“巧遇”。我買了幾樣包裝好看的零食說:“今晚我也不吃飯了!”

馬路上都是人,我們邊走邊吃。她講了因吃飯問題而和她爸鬧矛盾的事,我沒怎么聽進去,只想帶她朝農田里去。一對對靠在學校圍墻下的景象誰都見過,可是天黑得很慢。

終于天色合適了,我說:“我們朝那邊走走吧?!?/p>

“上那邊干嘛?”她嘴上說著,腳步卻已改變了方向。我抓住了她的手,她往后縮了一下,但沒掙開。

前面有一對靠墻摟在一道,身后有一對朝這邊過來,不能再往前了。我把她朝墻根拉?!案陕铩??”她話沒說完我已吻了上去。她有一股奶油的甜味,原來她把舌頭伸給了我。我幾乎立刻就探到了她的奶子,海綿般的柔軟,溢出手掌的滿滿一握。她喉嚨里發出唔唔聲,卻絕不讓我再進一步。

朝回走的時候我們沒說話。原先跟在我們后面的一對此刻走在前頭,身后是最先到墻邊的那一對,他們也沒說話。三對人保持著相等的距離,沿白花花的小道返回,除了急促的腳步就沒有其他聲音。這感覺很怪,我估計是因為大家剛做了相同的事。

不料吳岳在校門口站著,見了我們眼睛眼珠子都快迸出來了?!澳闳ツ牧??”他的聲音像是卡住了一樣。

“要你問?”杜秋麗叫起來,“煩死了你!”

吳岳一把拉住我:“你活得不耐煩了?”

我說:“你放開?!?/p>

他放開了?!吧蚬?,我們走著瞧?!?/p>

我知道要有架打了,但吳岳不是我對手,當晚也沒發生什么事。第二天一進教室我就感到了明顯不同——跟吳岳玩得好的那幾個不時用眼角瞄我。我明白了,他們要找機會一擁而上,我將吃個大虧而且無法指認誰,因為他們會眾口一詞。我可以回家,也可以不出校門,但那只能躲一時,而他們的計劃會越來越周密,最后在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把我朝死里揍。

放學后我沖出校門就鉆進了一家網吧,平時我嫌它網速慢,但那里地方狹窄,他們沒法一起上。一個很帥氣的大男孩在跟老板聊天,這正是我希望的。我立刻掏了5塊錢給老板。他問:“一小時?”我說:“不要找了,放在這兒以后一起算?!蹦莻€帥氣大男孩笑了:“蠻大方的嘛?”我趕緊也笑一下:“反正經常來?!?/p>

我剛坐到電腦前,吳岳那幾個就到了,聚在門外探頭探腦。老板招呼他們進來,他們半天不回答。老板不高興了,“你們進來就進來,不進來就走開,擋在門口我怎么做生意呀?”

吳岳叫起來:“沈光你媽了個逼的有種你出來!”

“噯,別在我門口鬧事哦!”老板說。

“你叫他出來!”

那個帥氣的大男孩突然發話?!安倌銒屇忝钫l???你想叫他出去?來,別怕!”他拉我走出網吧,“他出來了,你們哪個上?”

他們都愣住了。

“你他媽的長幾個腦袋,敢在這個地盤上發號施令?我跟你們說,誰敢動他一指頭就下輩子再來上學!”

轉眼工夫他們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沖我一笑:“你繼續玩吧?!?/p>

他就是黃松。那天我沒去晚自習,不是怕吳岳,而是要請黃松吃飯。他坐在小攤上喝了4瓶啤酒,然后摟著我的肩膀叫兄弟:“今后你的事都包在我身上了?!?/p>

幾天后我把杜秋麗指給他看,他做了個鬼臉?!翱床怀瞿阈倪€蠻大的,這么肥的女人上起來過癮吧?”我被他說得不好意思,事后想想杜秋麗確實太胖了點。endprint

認識黃松后,我在學校里火了一陣子。班里就不用說了,吳岳那幫人成天圍著我轉。后來我帶他們揍了一個高年級的家伙,因為他在排隊打飯時給了我一肘子。我的手下個個奮勇當先,那回他被收拾得夠嗆。他用幾天時間召集人馬,約我在校外農田里決戰。誰知走漏了風聲,警方都出動了,我被洪仁中學除名。

那次我爸竟沒打我?!澳阋院缶兔刻煸诩掖糁?,我回來要是看不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然后他指著我媽說,“我們的錢已經都花在他身上了。你要是再給他一分錢,我馬上跟你離婚!”

拘留所里的夜比白天更難熬,熄燈之后就不準說話了。窄木條釘成的床板很硌人,野貓在附近發了瘋似的叫。你躺在這樣的夜里等待瞌睡來臨,等來的往往是一陣燥熱。

我有時也想找回抵著墻使勁揉杜秋麗的感覺,但眼前頓時浮現出張蘭的裸體。那非但不能激起我的欲望,反而使我在頃刻間萬念俱灰。認識張蘭后不到兩小時我就看到了她的奶子,不大,卻挺挺的。我沒碰她,我有機會的,但沒那么做。

那天都快到車站了黃松才說:“網上的事沒譜,誰知道她發來的照片是真是假。你在出口等著,我在售票處那邊。她要是太丑你就直接撤!”

我站到了出口欄桿外,心里憋著氣。這些日子我爸每天都在抱怨,說這個季節去收糧簡直就是浪費汽油,他很可能中午回家。我冒這么大的風險黃松卻不領情,還要處處顯他很牛逼,這就不夠意思了。再說我不喜歡他搞其他女人,鄧雪梅向來對我客客氣氣,有回看到黃松把我支來支去,她還對他吼了幾聲。她當著黃松的面對我說:“沈光,他就這么一攤了,你比他小,跟他混個什么勁?”鄧雪梅真是個好女人,黃松跟她來這套無論如何說不過去,而我這會兒竟正站在大太陽下幫他欺騙她!我握緊燙手的欄桿,心想是該找機會離開黃松了。

那趟車晚點了一會,我希望它永遠晚下去,哪怕被我爸狠揍一頓也值,但它只晚了七八分鐘。黃松說的沒錯,我一眼就認出了張蘭。她站在出口處,裝模作樣踮起腳尖四下打量,還撅著嘴,跟照片上一樣做作。那些拎著大包小包的人得從她身邊擠出來,她至多閃一閃身子,卻沒有挪個地方的意思。好一陣子我甚至忘了判斷她好不好看,只想晾晾這個俗氣的女人。我想好了,只要她走出那扇門的范圍,我馬上就去對黃松說 :“她沒來。我得回家了?!?/p>

但她沒走,在出口處只剩我們兩人之后,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你是來接人的?”

我過一會才回答:“你是張蘭?”

“??!”她嚇得不輕。

“黃松在那邊等你?!闭f著我就朝售票處走,她遲疑了一下才跟上來。說實在的,她并不難看,但拿腔作調的,顯得很俗,這一點就不如鄧雪梅,甚至不如杜秋麗。

“怎么這么老半天……”黃松說到一半臉上的表情就變了。那不是笑,而是朝張蘭忽閃眼睛。我還沒反應過來,張蘭就上去摟住了他的胳膊。黃松親了她一口,在她耳邊嘀咕了好一會,再撐住她肩膀盯著她眼睛看,然后又親她一口。

黃松經常當著我的面親鄧雪梅,有時是她生氣,他哄她,有時是鄧雪梅撒嬌。我從不把頭扭開,他們親的自然,我看的也自然,但他剛才親張蘭卻顯得做作。他根本不可能那么愛一個初次見面的女人,深情的注視就是表演。不過張蘭顯然喜歡這樣,在他肩頭偎了好一會。

“那我還是回家吧?!蔽艺f。

“你不能走!”黃松放開張蘭,“我們一起吃飯?!痹挍]說完黃松已邁開了腳步。他速度很快,跟平時完全不一樣。張蘭一路小跑,但他沒有與她并肩走的意思。我不緊不慢跟在后面,琢磨著黃松的心思。他大概是不想在大馬路上被人看到和張蘭挽著走。

從黃松今早的反應來看,他們聊得肯定很露骨。黃松肯定說了要跟她睡,她就坐長途車來給他睡。天下還真有這樣的女人,黃松明明有女人的,偏偏又讓他給碰上了。

黃松找了家小飯店,看上去很冷清的那種。老板推薦粉蒸排骨,說老顧客每回都點,但費點火候。黃松問了價,說身上沒帶多少錢,讓老板報幾個普通菜。張蘭連忙說她有錢,讓老板就上粉蒸排骨。

我有點吃驚,因為俗氣的女人都是很計較錢的。鄧雪梅不跟黃松計較錢,所以她不俗氣;杜秋麗跟我還沒到計較錢的那一步,但她總是看著我掏錢,連句客氣話都不說。那其實就是一種計較,所以離開洪仁中學后我再沒去找過她,因為我沒錢了。

我想粉蒸排骨的味道一定不錯,起碼對得起我冒著大太陽跑這一趟,但黃松一個勁反對,說那太費時間。他堅持只要兩個簡單的菜。

“你今天還有事?”張蘭用的是撒嬌的口氣,但她的嗓門太大。

黃松臉一紅,抓住她的手揉捏起來?!跋氡M快跟你在一道呀!”

又是表演,而且糟糕透頂,連我都看不下去,但我驚訝地發現張蘭一下子漂亮多了。這是我第二次正視張蘭,她皮膚不白凈,額頭上甚至還有點汗,可就這么會工夫,她整個人已散發出一種柔和的光。

老板上菜之后我才意識到那是她眼睛的原因。她的眼睛忽閃忽閃的。有人說“女人因愛情而美麗”,我一直覺得那是屁話,一個人生來就那樣,除了花錢整容,還有什么能改變容顏?但此刻我真有點疑惑,因為她的確變化不小。

我忽然轉過彎來了:她不僅是來讓他睡的,而且真的愛他,但問題是他會為了她而拋棄鄧雪梅嗎?那,睡過之后怎么辦?那頓飯我沒吃出味。我得走,不管他們怎么收場,反正不會是個好結局。

黃松叫“買單”,張蘭趕緊掏錢,黃松爭了一會,結果還是張蘭買的。我站起來說:“我真得回家,我老爸說不定已經到家了?!?/p>

黃松眼一瞪:“干嘛你?你爸要回家早就回了,不差這一會!”

張蘭說:“他有事就讓他走嘛!他又插不上話,老呆在旁邊多沒意思呀?!?/p>

黃松沒理她,把我拽到門外?!澳愕降紫朐趺礃??我跟你說,今天我的事成不成就看你的了!想想我這幾年是怎么對你的!唔?”

我只好點頭。

他給我下達了具體任務:跟他們一起回家,進入小區時帶張蘭走在前頭;他們進入臥室后,我得大聲說“我走了”,然后把門重重地關一下。但實際上我人不能走,而是去廚房窗口盯著樓下,防止鄧雪梅突然回來。endprint

“鄧姐要是回來我怎么辦?”

“你立刻叫我,然后張蘭就是你親戚?!?/p>

“你們說什么呢?”張蘭出來了,一臉疑惑。

“沒什么?!秉S松又搭住我的肩,“沈光最近和家里不開心,我勸勸他?!?/p>

張蘭的眼睛又亮了?!斑?,夠朋友?!彼赡苣X子不太靈,這么多破綻都看不出來。但她比先前更耐看了,這也是事實。我們三人并排走著,我不時偷眼瞄她。她要去跟他睡了,卻沒有一點害羞的意思。杜秋麗從不拒絕跟我去學校圍墻外,但她一踏上田里的小路就不說話,而且我們只是親一會摸一會。張蘭一路神采飛揚,還咯咯地笑,我很難接受這一點。

可我為什么越來越想看她?我想到了性感這個詞。這個詞被用得很濫,我曾經以為那就是指大奶子和大屁股,杜秋麗奶子屁股都大,可黃松見到她的表情說明她根本不性感??粗鴱執m眼里的光,我有點開竅了:性感與好看難看無關,它是一種令你想入非非的特質。

晚飯又是冬瓜辣椒燒茄子,這個過去從沒聽說過的菜我進來后已吃了不下5次。我想大概只有洪仁中學的晚飯才能與之相比,隨即我意識到它們無法相比,因為我在這里不能問“今天什么菜”,而且在今后大約十年里都不能問。

我不太想家,但每回吃冬瓜辣椒燒茄子時都想,甚至想起我媽送到洪仁中學的糖醋小排。那一整盒小排里居然連一丁點骨頭碴子都沒有,我不知還有誰能把骨頭剔那么干凈并保留肉的咬勁。我媽最拿手的是紅燒豬蹄,還在爐子上燉著,路過的街坊就抽著鼻子問:“你買到黑毛豬了?”我媽說:“白毛的哦!現在哪那么容易碰到黑毛的呢?”他們趕緊響應:“是啊、是啊?!北舜丝跉舛己茑嵵?,聽上去黑毛豬簡直就不是豬。有一回我爸從鄉下帶回了黑毛豬蹄,一進門就嘮叨他如何坐等褪毛,如何為豬蹄與人爭執,我卻發現躺在案板上的黑毛豬蹄與平時的白毛豬蹄一模一樣。那天燒豬蹄時,我媽見人就說:“老頭子今天碰上黑毛豬蹄了!”還向人介紹紅燒豬蹄的做法:第一次加冷水煮開倒掉,佐料要一次加足、一定要用啤酒和冰糖,千萬不要用洋品牌啤酒,本地最便宜的啤酒最好等等,結果那天的晚飯比平時推遲了很久。黑毛豬蹄味道的確不錯,但事實上白毛豬蹄的味道也從來不差。

前些日子我媽為了不讓我整天閑著,又跟我說起紅燒豬蹄的步驟和要點。那天我在家正憋得上火,也不知怎的就朝她叫起來:“你跟我說這些干嘛?現在你做,將來我老婆做,我才不管它怎么做呢!”我媽一愣,隨即爆發了:“你還以為你找到的女人會給你做飯?你看看我們這條街還有幾個女孩會做飯的?再說我們養你這么大了,你就不能做給你老爸老媽吃?憑什么我就該一直做到死?那我養你干嘛?”我瞪了她半天,因為她從來沒對我發這么大的脾氣。

和我媽相反,我爸一向對我很兇。小時候我每次闖禍總是被一頓打,我就跑爺爺家去。我爸去領我時奶奶就訓他:“就這么一個孩,你還動不動就打,你怎么狠得下這個心?來,你先把我打死,你不是心狠嘛?”我爸就叫聲媽,音拖得很長,聽上去很不服氣。若是我媽來領我,她們就一起抹淚,好像以前從沒有過矛盾似的。奶奶每回都拉住我的手說:“小光呀,你爸是急脾氣,可他是為你好。你要聽話,不能再這么厭了!我跟你爺爺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我媽就說:“小光,奶奶說的你記住了嗎?”我點頭,然后跟我媽回家。我媽在路上還會埋怨幾句,到了大市場卻總會問 :“小光,你想吃什么?”我一般會要炸雞腿,只有一次要了炸鵪鶉,但鵪鶉盡是骨頭,后來我就再沒要過。我媽自己不吃,只是在我吃完時叮囑一句 :“小光,要記住這次的教訓哦,聽到啦?”所以事情基本都是以我吃完炸雞腿為結束的。

晚飯是我們一家三口面對面的時候,我爸一天跑下來,喝酒是免不了的。過去他邊喝邊說在外面遇到的事(后來我發現其實很多是他聽來的)。我被二中勸退后他就光喝不說了,咂酒的吱吱聲也變成了咽酒的咕咚聲,好像每一口都很大,而且不怎么吃菜。我也不說話,菜卻不少吃,因為我媽中午總說將就點,晚飯我得補回來。

此刻面對冬瓜辣椒燒茄子,我腦子里浮現出我媽為晚飯做的各種各樣好吃的,但我想不起案發當天晚飯吃的是什么了,只記得我媽的飯碗掉在了地上,但她沒管,瞪著我一動不動。我爸張著嘴,嘴里滿是食物。

那頓飯究竟吃的是什么呢?我把我媽拿手的菜過一遍,紅燒豬蹄、蘿卜燉肉、黃豆煨鴨塊、糖醋藕丸、清蒸鳊魚……都可能是,但似乎又都不是。我的記憶恐怕有問題,很多事我能記很久,真切得如同就在眼前,有些事則立刻就忘,像是從來沒發生過??赡鞘俏以诩页缘淖詈笠活D飯呀!我們從飯桌上直接去了公安局,下次我再坐上那張飯桌得十年以后,而我媽在這十幾天里已經老了幾十歲。

我那天腦子比平時好使,很多細節到現在都清清楚楚就是證明,甚至包括我的想法——我先是為黃松擔心,生怕他惹麻煩。后來我為張蘭擔心,覺得她不該就那么跟黃松睡?,F在看來,事情就壞在我想得太多,他們反正要睡,我瞎操什么心?在小飯店吃完飯之后我是真想回家的,雖然黃松攔我,我如果堅持要走他也沒辦法。

問題是我又想跟他們多呆一會,自己都說不清是為什么。張蘭笑起來很響,引得路人都朝她看。她發現后趕緊掩住嘴,不是用手掌去捂,而是用手背擋在嘴邊,紅著臉打量我們,像是犯了錯。我喜歡看那個動作,真的很有味。她做了好幾次,我都看上癮了。

到了小區門口,黃松掏出鑰匙說:“沈光你先陪她上去,我去買點水果?!边@是事先約定好的,但這回他裝得很像?!澳阕ゾo呀!”張蘭說。

她的口氣和眼神提醒了我:他們真要那樣了!那一刻我確實有點暈,因為我明知那樣不好,卻稀里糊涂的跟到了這個關口。我知道一旦他們進了屋,事情就難以挽回,麻煩也不可避免。

“你今天怎么沒上學?”

我一愣 :“哦,我輟學了?!?/p>

“學不進去了?”

“打架的?!?/p>

“可你看上去是讀書的料?!彼龥]有開玩笑的意思,我有點感動。我想把黃松的真實情況告訴她,可我怎么開口呢?正猶豫間,我們已到了樓梯口。endprint

上樓的時候,她走在前頭,屁股就在我眼前晃,左一下右一下,大小正好,跟杜秋麗的太不一樣了。我越發覺得她不該讓黃松睡。

我家因為開店,租了沿街的老房子,我每次到黃松這兒來都覺得樓梯太長,唯獨那天沒怎么走就到了5樓?!巴?!這是他自己的房子?”門一開張蘭就驚叫起來,我猶豫著該不該說是他女朋友的,她又朝廚房叫 :“東西這么全?他蠻勤快的嘛!”

門沒關,好像有人上樓,但無法斷定是不是黃松。我忽然想到應該讓張蘭注意到另一個女人的存在。鄧雪梅的東西隨處都是,張蘭只要看到一件就會產生疑問,那她就不會輕易跟黃松上床了。

我想到了最直接的方法,拉開衛生間的門說:“衛生間在這兒?!?/p>

“我現在不用?!彼P室探頭。我想到床頭攤著鄧雪梅的東西,趕緊說:“進去坐吧,外面沒椅子?!彼齾s站住了,說:“等他來?!比缓笸嶂X袋聽樓梯上的腳步聲并把臉轉向門口。黃松露面的剎那她笑得光彩奪目,我卻感到一股寒氣。

“蘋果太小,還有斑,我沒買?!秉S松沒笑,瞄了我一眼就朝臥室去,還順手關上了衛生間的門。他根本沒去水果攤,想到屋里有那么多破綻就趕緊回來了。

張蘭有點不知所措。我嚴肅地看著她,希望她能感覺到我的焦慮。她尷尬地匆匆一笑,把目光轉開。

黃松從臥室出來直接進了衛生間,里面隨即傳出收拾東西的聲音。我再次看張蘭,可她這次沒看我。

衛生間里傳出沖馬桶的聲音。黃松出來時已恢復了那種真不真假不假的笑容?!皝?,我們到里面去坐?!彼饛執m的手,然后問我,“你也來坐坐?”

我說:“我就不坐了吧?!边@也是他安排好的。

“好,那你再燒點水,燒好就放在爐子上吧?!彼麄冞M了臥室,半掩了門。

我沒燒水,而是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一點聲音。黃松剛收拾了臥室,就算他把床頭那一堆護膚品都藏起來了,床上還有兩條毯子和兩個枕頭,他那一側床頭的軟靠癟得厲害,有明顯的油漬。鄧雪梅那一側只有一點癟而且很干凈……類似的痕跡我閉上眼睛都能列出很多,只要張蘭稍加留意,肯定會發現不止一個。如果他們爭執起來,我就弄出些動靜,那樣或許能救張蘭。

但他們沒有爭執,斷斷續續的低語過后是拉窗簾的聲音。我傻眼了,滿屋的證據張蘭居然沒看到一樣?她怎么這么笨?我是該走了,她攤上了給黃松白睡的命。

“我走了!”我的聲音比預期的低沉得多?!坝锌諄硗?!”黃松在臥室里叫。他的聲音也不正常,很干。

我在門外站了一秒鐘。張蘭真那么容易上手然后咯咯笑著上路?我使勁關上門,連自己都愣住了,我竟鬼使神差的站在了門里。

張蘭嘟囔了一句,臥室門關死了。不一會我聽到了呻吟,旋即演變成嚎叫。我知道他們在干什么,頓時口干舌燥,渾身發熱——我每天幻想的事正在轟轟烈烈地進行,與我只隔了一層薄薄的門。

臥室門忽然開了,張蘭一絲不掛的跑出來?!鞍?!”見了我她大叫一聲,“他沒走!”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又回去了。

那一刻我真有點暈。我第一次看到全裸的女人,應該說與想象的差別不大,但與我對杜秋麗的想象又完全不同。她身上有一種炫目的挑逗。

“怎么回事?你們搞什么鬼?”張蘭在里邊叫。

“哎呀他是我朋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怎么了?”然后黃松穿著三角褲出來了,“你把她嚇著了?!彼舐晫ξ艺f,然后朝臥室一努嘴,做了個手勢。

我愣了一下,??!他叫我去睡張蘭?

“沒什么!看把你嚇的?!?/p>

這時他顯得很丑,這是我那天第二次注意到人的容貌的迅速變化?!安?!”我說,“我不?!?/p>

他嘴動了一下,卻沒出聲,看了我一會才說:“那你站到灶臺旁邊,我讓她出來?!?/p>

“我還是走吧……”

“不行!”他把我拽回去,“這是你今天第三次要走了,你記住,我從來沒叫你幫過什么忙!”他瞪了我一會,然后朝臥室叫,“張蘭你出來吧,他看不見的!”

張蘭在衛生間時,我們都沒說話。黃松一直在看我,我卻無法與他對視。他的目光除了壓力之外,似乎還有鄙視,我能感覺到。水聲清晰無比,似乎顯示了張蘭的每一個動作……那個裸體嘩啦啦的在我腦海里再現。

張蘭洗完回到臥室,叫黃松過去。黃松沒進屋,手把著門說:“穿起來吧,我們出去走走?!睆執m叫起來:“你這個人怎么這么怪?”黃松沒說話,但他的姿勢明白無誤的宣告事情已經結束。

現在回頭想想,如果張蘭賴著不走,黃松的麻煩就大了。鄧雪梅說不定很快就會回來,她不會相信張蘭是我親戚的,張蘭也不會任由黃松那樣說。他倆要么同時離開,要么先后離開,反正是永遠離開。他們肯定不會結成一對,很可能沒走出小區就打起來。就讓他們打吧,我則回家跟我爸認真談一次,我要上技校,學門手藝,什么手藝都行,他會同意的。

當然,如果張蘭不肯走,黃松可能會動手,但那也沒有生命危險,小區的住戶拆遷前就認識,聽到動靜大家都會過來的。

但張蘭出來了。

她沒我想象的那么羞怯,不過眼睛也不再放光?!案陕镞@會要出去走?我怎么覺得今天好多事不對頭?”

“哪有什么不對頭?你想多了,就是出去走走,老憋在屋里干嘛?”他對我說,“你跟她先下去,我收拾一下就來?!?/p>

門在我們身后關上,我知道張蘭這輩子不可能再進這扇門了。

“這不是他的房子?”

我沒回答張蘭,到這會我已不想回答了。

“是你家的房子?”

我下到樓梯拐彎處,回頭與她對視。她到底給他白睡了,我先前的擔驚受怕、費盡心思沒一點屁用。此刻我鄙視她,甚至恨她。她看著我不知所措,臉忽然紅了。這一路我們都沒再說話。

小區外的水果攤格外醒目,有葡萄、水蜜桃和巴掌大的西瓜,就是沒蘋果。張蘭卻只顧朝小區里張望,根本沒注意這些。我從旁邊打量她,想找回對她奶子和屁股的回憶,卻發現她扭來扭去的樣子很蠢。endprint

黃松出來了,一付輕松的樣子?!白?,帶你隨便轉轉,也算是到我們這里來一趟?!?/p>

“我不想轉,我有話跟你說?!?/p>

“那就邊走邊說吧!”

對我來說,那又是一個離開的機會。

“黃松讓你做的事你都做了,他已達到了目的。你如果那時離開他們,今天就不會坐在這里。你為什么沒離開?”這個問題他們問過不止一次,刑偵調查時問過,到了移送起訴階段還問。

其實當時黃松給了我一個眼神,但什么都沒說,我自己都說不清怎么就跟了過去。如果照實說,就顯得我很主動,到目前為止已有太多的東西顯得我主動了。

我說:“是黃松叫我去的?!?/p>

“在哪里?他當時怎么說的?”

“他說……沈光你跟我們一起走?!?/p>

“這話他在哪里說的?”

“在他們小區門口?!?/p>

“你確定?”

“唔?!?/p>

“回答‘是或‘不是?!?/p>

“是?!?/p>

“這和你上次的口供不一樣,上次你說:‘他們已經走過了水果攤我才跟上去。這是筆錄,有你的簽字和手??;這和你對刑偵警察的回答也不一樣。你在5月24號的刑偵調查中說:‘我想看黃松怎么打發張蘭,就跟著去了。這是那天的筆錄,有你的簽字和手印?!?/p>

我的臉頓時滾燙。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而且,你的陳述與黃松的不一樣,你們兩人中至少有一個沒說實話,也可能兩人都在撒謊。你知道對檢察官撒謊意味著什么?”

他的口氣不重,我卻連頭皮都麻了。所有的細節都被問過幾遍,筆錄全在他們那兒,他們翻翻這本再翻翻那本,肯定能找出前后不一樣的地方,換了我也會這么做。每次提審結束時我都盡量多記些我說過的話,可哪記得全呢?一旦簽了字按了手印,那厚厚的一摞東西中的任何一頁都可能成為我的新罪證。

“回答我的問題?!?/p>

“要說實話呀小光!”我媽急哭了。

我說:“我是想跟他們同路……黃松可以在我爸媽面前……為我說話?!?/p>

“就是說他沒叫你?”

“沒有?!?/p>

“可是你們不是朝你家方向去,這個你怎么解釋?”

我被問住了。

“你老實交代!”我爸吼道。不用回頭我就知道他的拳頭握得緊緊的。

“我好奇……想看他們談戀愛?!?/p>

“你不是對他們做的事很反感嗎?而且你連張蘭的裸體都看過了,低俗的愛情除了性還有什么?你還想看到什么?”

“我對張蘭……還抱有幻想?!?/p>

“什么幻想?性幻想?”

我“唔”了一聲。

“回答‘是或‘不是?!?/p>

“是?!?/p>

“是什么?是想和她發生性關系?”

“不是?!?/p>

“那你說是什么,你的幻想總該有個具體內容吧?”

我被逼進死胡同,不管怎么回答都不對。我媽的啜泣此刻顯得格外刺耳,我爸低聲喝道:“哭什么哭?都是被你慣的!”

“請保持安靜!”檢察官說,但我媽哭得止不住。

“我幻想和她發生性關系……”這話一出口我就想吐,張蘭眼珠子的最后一動又出現了,而且有很多她的眼珠子,晃晃悠悠連成了片。

“你像是跟QQ上變了個人,怪怪的?!睆執m說,嗓門還是那么大。黃松趕緊四下張望,還朝我使了個眼色。毫無疑問他是要我一起去,但那眼神里還有更多的東西,我又想到了張蘭的裸體。

張蘭見我過來,扭頭對黃松說:“我們該單獨說會兒話,他老跟著算什么?”

黃松尷尬地笑著:“他是我最好的兄弟?!?/p>

那會我真的想走了,可還沒等我開口張蘭就說:“你們搞基???”

我愣了一下。黃松說了些什么我沒聽見,只是瞪著張蘭。

我打定主意跟著他們,反正黃松沒讓我走,我要把這個女人從被玩到被甩的過程看全了,也算學門本事。那家小飯店的老板坐在門里喝茶,忽然認出了我們,笑了。我也笑了,我們正在朝車站去。

我從小就有這樣的感覺,到一個地方去,去時的路長,回來的路短??赡翘煳以谲囌九c鄧雪梅的房子之間走了三趟,來去就不好界定了,而且我不是擔心黃松做出對不起鄧雪梅的事,就是只顧看張蘭,根本沒工夫去感受。此刻我又猜測到車站后黃松會怎么表演,抱一下,親一口,然后看著張蘭走進檢票口?如果她哭,他就多親幾口,與她手牽手直到檢票口?可能她不哭,卻罵開了,那黃松就會憋著,直到她進了檢票口再笑……我到這會才覺察他的演技其實不賴,雖然破綻到處有,可畢竟沒露餡。

不過事情沒那么簡單。到了車站廣場,黃松剛跟張蘭嘀咕一下她就叫起來:“我回去?說什么呢你?我來一趟就這么回去?你把我當什么人了?”

她沒哭,而是扯著嗓門叫,路人都朝這邊看。

黃松說:“別叫別叫,有話好好說?!?/p>

“你把我帶到這兒就叫我回去,我怎么好好說?”她還叫,“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不是妓女?!?/p>

黃松的表情很怪,后來我才明白他是想笑卻笑不出來?!澳俏覀儞Q個地方談談吧,”他說,“24路,我們上?!?/p>

“有什么話還要換地方說?我不去我不去!”張蘭還沒說完,黃松已把我推上了車,用的勁很大。

在車上,張蘭問:“你想扔下我?”

黃松把頭扭向一旁。我徹底懵了。黃松該跟張蘭商量,比如給點錢什么的,而不是跳上公共汽車逃跑。隨即我意識到他沒錢,看來問題嚴重了。

24路是朝洪仁中學方向去的,我以前常坐,黃松那時就住那一帶。他為什么要把張蘭朝那兒帶?是想離市中心遠點,還是想吵起架來有人幫忙?

車開得很快,我們離鄧雪梅的房子越來越遠??粗鴱執m惱怒的樣子,我不得不佩服黃松的膽量。把一個女人從外地叫來,在自己女朋友的房子里把她睡了。但那個問題還在,就是我最初擔心的問題:他如何讓她回去?endprint

經過洪仁中學時,店鋪、網吧冷冷清清。我想到了杜秋麗,但眼前的張蘭影響了我對她的回憶。只有一點可以肯定:杜秋麗的皮膚比張蘭好。

終點站沒有房子,只是一截寬出很多的馬路。雖說離洪仁中學只有兩站,這里我卻從沒來過。站牌下有兩個老人,車剛停下他們就要上。司機叫道:“我下班了!等下一班吧!”車門在我們身后關上,張蘭站在劈頭蓋臉的塵土中問:“我們到這來干嘛?這是地道的農村!”

司機轟著油門去了,黃松這才回答她:“我家就在這兒。我就是地道的農村人?!?/p>

張蘭愣一下?!澳阍趺床辉缯f?我先頭就覺得那房子不是你的?!钡]發作,“其實現在農村戶口比城市戶口值錢,這還要隱瞞?”

黃松蹙著眉看了她好一會:“那我們邊走邊說?!?/p>

他帶我們朝一條小路走去。我走在后面,他們的舉動都在我眼里。張蘭去挽黃松,他躲了一下?!坝衷趺蠢??”她說,還是挽住了他。

我聽出張蘭是想恢復上午撒嬌的語調,但還沒恢復到那個程度。我很吃驚,她看到黃松想甩她,怎么還朝上湊?我聽說老式女人一旦跟誰睡過,死活就都是他的人了??蓮執m大老遠的跑來跟一個沒見過面的男人睡覺,能算老式女人嗎?

張蘭到底把黃松挽服帖了,從背后看他倆身材還挺般配。前面是一個光禿禿的山坡,山坡下有一叢樹。走近了我才看到樹叢里還有個水塘,水質看上去還不錯,大概是山坡上流下來的雨水。山和樹都映在水塘里,沒想到在這鬼不生蛋的地方竟有這樣的景致。要不是張蘭在場,我肯定要脫光了下去游一把。

轉眼工夫黃松和張蘭都嚴肅了,估計已進入了正題。我想撒尿,但他們站在最粗的那棵樹下,我只能到對面的那片矮樹叢里去。撒到一半,他們的嗓門就大了起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處女?誰還計較是不是處女?什么年代了?”

“我計較?!?/p>

“你在網上聊天時從沒說過?!?/p>

“廢話!我會在聊天時問‘你是不是處女嗎?”

“嗬!還想冒充正人君子?你從見面開始的一舉一動都表明你是老手?!?/p>

“既然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我們還啰嗦什么?我送你到車站,我們好見好散?!?/p>

“虧你說得出口。我們聊了兩個星期,什么都說好了,我現在請假等于是辭職。噢,給你玩一把我就回去?”

“那你說怎么辦?我再說一遍 :我肯定不會跟你好,你回不回去是你自己的事?!秉S松沖我喊,“我們走!”

“黃松我跟你說,你到哪我跟到哪,你甩不掉我!”張蘭叫道,“先頭那個房子的地址我都記住了,找到房東總能找到你。不行我去派出所?!?/p>

黃松僵在那里,我也掂出了那句話的分量?!澳悄阏f怎么辦吧,”黃松說,“我們總不能老在這兒耗著。他還等著回家呢!”

“他早就說要回家,從上午說到現在,先是你不讓他走,后來他說走又沒走,這會你又拿他要回家當借口,什么回家不回家,都是設好的局!他才16歲,幫你干壞事倒是經驗十足。你們這樣干過幾次了?”

沒想到我也被牽進去了。

“你他媽的到底想干嘛?”黃松罵了起來。

“我不能就這么回去,這太侮辱人了!”

“那你說怎么辦?”

“我必須得到補償!”

“那你就說怎么補償吧?”

張蘭斜了我一眼,大概是不想讓我聽到她為自己的身體開價,但她剛才說的關于我的那些話實在氣人。我一直在為她擔心,并給過她幾次暗示,她自己反應遲鈍還血口噴人。我轉身走開時想:就該把價錢壓得低低的,狠狠教訓她一下,讓她一輩子都忘不掉。

其實水塘周邊就那么大,我走得再遠,還是能聽到他們討價還價,何況他們嗓門都那么高。張蘭要兩千,黃松卻只愿出三百,還把口袋都翻給她看了,但張蘭一會哭一會喊,咬定兩千不松口,理由還是先前的那些,威脅的話也沒變,翻來覆去,沒完沒了??粗栆稽c點斜過去,我急了,就是打死他也拿不出兩千塊錢呀!

黃松終于朝我走來 :“沈光,你去跟她商量商量吧!”我差點叫起來,他拉我一下,耳語道 :“這呆逼說不通了,得干掉她?!?/p>

我嚇了一跳。

“否則我們都得倒霉!”他說。

我還愣著,他又說:“你跟她說話時要蹲下,我好下手。你不要看我!”

“蹲下?不看你?”

“對?!?/p>

我半天才問:“可我跟她說什么呢?”

“就說我只有三百,她最好還是拿錢走人?!?/p>

那一刻我真暈了,既記不得怎么走到了張蘭跟前,也記不得自己說了什么,而且說了一會才想起要蹲下。張蘭也蹲下了,她在哭訴,我卻不敢看她的眼睛,幾小時前令我看不夠的眼睛這會兒很蒼老。

我事先猜到黃松要干什么,但看到他突然竄到張蘭身后舉起石頭,張蘭想回頭,但已晚了。她“哦”了一聲,朝我倒過來,我一下子朝后竄了好幾米,卻怎么都站不起來了。

好一會我才聽到黃松說話 :“你,你起來,起來……”他聲音抖得厲害,臉色發青,很嚇人。

我拼命咽口水,但就是說不出話,只好指了指張蘭。

“你去……去砸她!”

“我不去!”我終于叫出來。

“你必須去。她要是沒死,你我都倒霉 ;她要是死了,只有你知我知?!彼謿?,眼睛朝上看,“你幫了我一天,我幫了你兩年,你去!”

我腿軟得站不起來,他拉了我一把 :“石頭就在旁邊?!?/p>

張蘭的眼睛是睜著的。她上半身仰臥,兩手攤開,兩腿卻是側臥的姿勢,但我沒看到血?!翱?,我們得趕緊離開!”黃松說。

石頭比我預想的重,我拿著它渾身發抖,扭頭又看黃松?!翱煅?!照腦袋上來一下就行?!?/p>

我使足全身力氣把石頭舉起來,張蘭的眼珠突然動了一下,我渾身汗毛一豎,本能地把石頭砸下去。血!我跳開,隨即大口嘔吐起來。endprint

黃松過一會才說:“好了?把她扔水里去?!彼诜陌?,動作很快?!斑??!彼砹藥讖堃话僭f給我,但手抖得厲害?!拔也灰??!蔽艺f。地上的血紫得發黑,我還想吐。

他把錢塞給我:“你搬腿?!?/p>

我不敢看張蘭血糊糊的臉。她的腰露了出來,然后是胸罩的邊緣。先前令我悸動的身體此刻使我踉蹌。

黃松在水塘邊朝她衣服褲子里塞了幾塊石頭,然后叫“一二三”。沒想到張蘭幾乎落在我們腳下,黃松罵了一句,脫鞋下水,把她朝水塘當中推。血在水里漾成絲絲縷縷,我擔心張蘭沉不下去,但她還是沉了。

那天回家的路真長,我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捱過來的,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我和黃松都沒說話,也都不看對方,上了車就背對背站著,像不認識一樣。街景在車窗外模糊成片,我想告訴黃松我暈得厲害,轉過身去第一眼就看到他還沒干透的褲腿,差點沒吐出來。在我下車換乘時,他說:“多保重?!蔽覜]回頭,也沒應答。

打那以后我再沒見過他,估計這輩子也見不著了。

我爸那天已經到家,我頭昏腦漲的,也不知跟沒跟他打招呼。我媽在做飯。她做的是什么?我怎么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我媽叫吃飯時我又想吐,腦子里嗡嗡的,卻不得不坐上飯桌,還裝模作樣朝嘴里塞東西。我媽給我夾了一筷子菜,我使勁憋著不讓自己噴出來。我爸開口了,但我沒聽到他在說什么。

我爸叫起來:“你說話呀!老子在問你話!”

我看著他,仍然無法開口。他忽然扇了我一巴掌 :“今天闖了什么禍?”

“我,我殺人了……”

“嘩啦”我媽的碗掉到地上,從那一刻起我有點清醒了。

我判了10年。開庭那天人不多,爸媽請的律師根本沒先前說的那么神,公訴人很容易就把他駁倒了。判決書很長,除了案情還有很多“應該”和“不應該”。法官在念到黃松的名字時,總要加上“另案處理”四個字。我站在被告席上,心里估算著黃松還能活多久。

宣判后我媽又哭了,不過沒叫“小光”。我沒敢朝他們看,那一刻我真的很后悔。

少管所的伙食比拘留所好,當然不能跟家里比,但起碼沒有冬瓜辣椒燒茄子了。我已不再焦慮,每次吃飯都試著回憶那天的晚餐。我覺得應該想得起來,卻一直沒成功。

我媽在允許探望的第一時間來看我。少管所離我家一百多公里,她頭晚就到了,在附近找了個小旅店住下,幾乎一宿沒睡,排在了探視家屬的第一批。她抓住我的手說不出話,努力透過淚水看我。我怕她失控,東拉西扯說些這里的生活,主要是這里的伙食。我忽然問 :“媽,那天晚飯我們吃的什么菜?”

她一愣,“那天?我想想?!彼哪抗夂芸?,最后緩慢地搖了搖頭。

第二次探視還是我媽一人來的,解釋說生意不能沒人照看。見面她沒哭,我的壓力就小了很多?!拔野趾脝??”我問。

我媽沒回答,眼圈卻紅了?!澳闵洗螁柕氖?,我實在想不起來,就問你爸。他想了幾天也想不起來,都想哭了……”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上次我隨口一問,只為有個話題,沒想到竟會引出這樣的事。

“你想知道,我們理解,可那天就像天塌下來一樣,我們哪記得???”她低頭大口喘息著,我聞到一股老年的氣息,忽然有一種萬箭穿心的感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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