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根,你媽喊你回家吃飯

2017-09-08 14:39海勒根那
歲月 2017年9期
關鍵詞:阿根強奸犯妹子

海勒根那

阿根和玉米秧苗坐在一起曬太陽的時候,總想起五年前他被一根鞋帶帶走的情景。那根鞋帶是從他的解放鞋上解下來的,將他的兩個手臂一上一下反扣在后肩處拴綁一起,這個捆綁方法叫做“秦瓊背劍”。他佝僂著背被幾個人推搡著走過半截高的秧苗,他的比秧苗高出半截的兒子奔跑在他們旁邊,他的女人則在后頭哭叫跌倒,爬起再哭叫:阿根……阿根……阿根像風吹玉米秸稈般抖抖瑟瑟,這時轉過頭沖他的兒子喊:快回去,看好你媽!爸沒事,爸這是去城里開會!

這會兒阿根正坐在異鄉的田埂上和玉米地說著話。秧苗秸粗葉肥,阿根卻干枯瘦弱。阿根說:阿根已經不是民辦教師了,可你們還是你們,你們的名字還叫玉米。

秧苗嬉皮笑臉的樣子。

阿根說:你們這些小崽子都他媽的嚴肅點!說完就捂住了嘴:對不起,對不起,我這是跟里邊的人學的,你們也知道,我阿根老師過去是從不說臟話的。你們都是我的學生,看在我教過你們這些年的份上,告訴我,我媳婦和兒子,他倆到底去哪兒了?你們告訴我,我給,我給你們糖吃。

秧苗歡呼雀躍著,一陣風過去,又垂頭不語了。

阿根不滿了,他佯裝生氣的樣子。他的兩根大母腳趾正鉆出鞋子東張西望呢,他看到了它倆,馬上就縮回頭去。阿根順手把鞋子脫下來,磕掉里面的沙土,然后端端正正地放在一邊:嘁,你們怕什么?怕村里人吃了你們?你們是玉米,當然會被他們吃掉。我也會被他們吃掉,不過在他們吃掉我之前,我要去做兩件事。我得找到我妻兒,她娘倆一個是我的心肝一個是我的寶貝。我在獄里給她娘倆做了好多鞋子,足足有九九八十一雙呢。有一段時間我滿腦子都是我兒子長大的個頭和腳,我媳婦劉惠的腳我當然知道尺寸。我使廢報紙裁剪鞋樣,撿拾那些監獄加工廠不要的布片、邊角料,再用一口一口攢下的米湯漿洗。獄里不讓有針線,我用自行車條偷偷磨了一根針。白天勞動連撒泡尿的時間都沒有,晚上等熄燈后,我才一針一線縫。那些密密麻麻的針腳就像鐵窗外的星星,越縫越密集,越縫心里越有了些微亮。為這個,我手指肚上落了上百個針眼呢……怕獄警檢查,我一直把這些鞋子藏了,直到出獄才背出來??墒?,回到家里才知道……

為了找尋她娘倆,我在路上走了快一年半時間了,一路下來我費了多少腳力???黃膠鞋穿碎幾雙都忘記了。阿根謙卑地笑一笑:我做的鞋子我舍不得穿,它們都是給我妻兒的,我寧愿光著腳走路也舍不得穿……老校長說,踏破鐵鞋無覓處。我踏破的是膠鞋,還差著功夫呢。所以我不坐公交車、客運車,也不搭路上的四輪子,只憑著我這雙腳,每天我都要走上一百里路,這是我對自己的要求。我其實可以走的更多,但路過每一個村莊我都要停下來,打聽我妻兒的下落。

另一件頂頂重要的事兒,你們猜不到:我找那個被我強奸過的女人去了。你們別笑話我,這可是我五年來日思夜想的事兒。我之所以要找她,你們日后就知道了,不過為此我真是好費周折呢。

——喏,這是我從縣檔案局找到的報紙,五年前的報紙,日期是那年的7月13日。上面有我的案子,說被我強奸的女人是楊樹屯鄉的,但沒說哪個村。楊樹屯鄉離咱這兒就五十里路。報上說那個女的也是個教師,叫做李夢露。我去了那個鄉,騎著我的二八自行車走了它下轄的所有中小學,打聽這個女人??墒沁@些學校都說沒有這個人,這就奇怪了,仿佛這個人從世界上蒸發了一樣。

也許是我問的方法不對,于是我又折回身挨個村問他們,那你們學校五年前有沒有一個女老師被人強奸了的?村民一下子來了興趣,圍上來問我:你是誰?找這個女人干什么?我支支吾吾說,我就是那個……男人。他們登時把眼睛瞪成燈泡一般大:你說什么,你就是那個強奸犯?我慌著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有人興奮地呼喊:快來人啊,大家快過來看強奸犯??!這兒有個強奸犯!我急迫著又問:你們這里到底有沒有人被強奸???結果一個耳光把我打得蒙頭轉向,又一個飛腳將我踹倒在地,一堆唾沫和痰下雨似的落在我的頭臉上。他們一邊打我一邊喜笑顏開,告訴我說,這里根本沒有女人被強奸,不過見到強奸犯也不能輕易放過,就像看到一只老鼠過街,我們不能不打。他們每個人還高聲宣揚,自己最痛恨的人就是強奸犯。一會兒的功夫,我就鼻青臉腫,好不容易從壕溝里連滾帶爬逃掉了。

這還不算,那一次在四家子村,一群人把我圍堵住,叫我講一講怎么強奸的女人。我先是反抗,告訴他們我講不出來,可抵不住他們的拳頭和巴掌,最后只有講了。我說的過程都是報紙上寫的過程,他們聽了不過癮,讓我著重講一講細節:譬如怎么弄進去的,里邊熱不熱乎,是像雨后的草叢一樣濕漉漉,還是死牡蠣一般干巴巴。我抬起頭看見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全神貫注地盯著我的嘴巴,仿佛我講出的是什么權威。這時人們把半大的孩子都轟攆出去,呵斥他們遠點走,免得跟我學壞了。沒辦法我只有胡編亂造了,我把與媳婦在一起的那點經驗掏出來,講給他們聽。因為緊張有的地方講得浮皮潦草,他們就讓我重講;有些細節講的不合乎邏輯,他們就幫我糾正,直到講的讓他們普遍滿意。他們的臉膛暈紅,眸子炯炯,一副心跳加速的表情和意猶未盡的模樣,紛紛拍我的肩膀說,真是便宜了你這個臭流氓。有一個黃頭發的年輕人牽來了一條黃白花狗,他叼著煙卷,命令我和這條母狗做一下示范。人群哄笑了,笑得像玉米葉子一樣嘩嘩作響。幾個男人開始按我的頭和身子,解開我的腰帶扒掉我的褲子。我拼命掙扎,還是把黃白花狗壓倒了,小狗一頓尖叫,回頭一口咬到了我的胳膊上,一塊皮肉差點沒給撕掉……

這時,一個的戴著金絲邊眼鏡的老人家為我解了圍,他大聲呵斥他們:強奸犯也是人,你們讓他和狗交媾,這不是有傷倫理嗎?

人們看到他,都叫他老校長,忙散開來。

老校長背著手踱步過來:他已經勞改出來了,就是受到懲罰了,我們要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更要幫助他重新做人,要時時刻刻教育他重新做人。做一個人難,做一個好人更難上加難。毛主席曾經教導我們說: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只做好事,不做壞事……不過,眼前這個人卻沒做過什么好事,他還做了一件壞事,做了壞事我們就一棒子打死嗎?不能,我們要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要幫助他重新做人,要時時刻刻教育他重新做人……endprint

老先生又上下端詳了我一番,揮了揮手讓我從地上爬起來,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個人也是,出來了就回家好好種地,要洗心革面。你倒好,四處去尋那個受害者,你這是自取其辱。

這個老先生一身藏藍色的中山裝,慈眉善目,令我肅然起敬。我上前拉住老人家白皙的手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說:不,老先生,我找她有話要與她當面說……

老先生盯著我的眼睛:所謂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法律不會判錯一個好人,也不會讓一個壞人漏網。我看你還沒有徹底地悔過,應該回去老老實實反省才是。

老人家這么一說,我的眼淚就下來了,我說:可先生我是有委屈的……

先生卻搖了搖頭讓我閉嘴了。他又背著手踱了幾步,聲如洪鐘對我說: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如果還有沒交代清楚的,去跟政府說。

我聽了,兩只手和腦袋像霜打的秋葉般垂下來,下意識地打了一個立正:報告政府,我,我老實交代……

下午的陽光火燙燙的。很久以來阿根都沒有洗過澡了,汗水不斷爬過他土驢似的臉,好像爬了很多條蚯蚓。不過他破舊軍裝的風紀扣仍然系得一絲不茍。

今天我已經走了一百里路了,我可以和你們多嘮一會嗑兒。阿根從口袋里掏出煙來,整整齊齊地卷,點燃了,深吸一口,把煙全部吞進肚子里,一絲一縷也沒冒出來。阿根呲牙笑笑:在里邊撿一個煙屁股都是好東西,哪舍得吐出來,等我想過煙癮時,煙就自動從肚子里出來啦。阿根想起什么,又伸手從挎包里掏出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舊報紙,他用手指沾了沾嘴唇,借以把報紙展開。

禾苗都像小學生一樣肅立聽講呢。阿根又笑上一笑,他指著報紙上面的一段清了清喉嚨:先別急呀,我知道你們的鬼心眼,你們這些小崽子也想聽這一段對不?那你們就老老實實聽我讀。阿根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像播音員那樣正襟危坐——1996年6月15日……阿根又咳了咳嗓子——

……楊樹屯鄉村教師李夢露從鎮教育局開會回來,騎自行車路過大榆樹村,在不足一米高的玉米地里解手,不料一雙歹徒的魔爪正向她潔白的胴體伸來……當時正值晌午,在地里干活的人們都回家吃飯了,沒有人聽見李夢露的求救呼喊。就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個鄉村教師的貞潔就被奪去了。

接到報案,公安人員的目標很快就鎖定在了村民辦教師阿根的身上。案件線索是一張大榆樹村小學的稿紙和受害人的提供的證詞。當夜,犯罪嫌疑人阿根被警方抓獲,但他拒不交代犯罪事實。

再狡猾的狐貍也逃不出獵人的眼睛。辦案人員會意地將目光一齊掃向阿根,心里說,你的抵賴該收場了。在王大隊長的指示下,極大地鼓舞了同志們,在他們認真貫徹領導意圖的情況下,審訊很快便發生了根本性的扭轉……這供詞是熬了一天一夜之后才獲得的。

嫌疑人交代:6月15日午時,他正在自家的田里拉屎,忽見一女子進玉米地解手,即心生歹念。上去一把將女子推倒,不顧女子奮力的反抗實施了奸淫。當時受害人正來例假,嫌疑人從兜里掏出一張稿紙擦拭下體,隨手丟到地里。正是這張稿紙暴露了色狼的身份成為了警方破案的第一證據,稿紙上面的一道數學題清晰地保留著嫌疑人的筆跡。并且據受害人講,她正遭受侵犯時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遠遠地呼喚:阿根,你媽喊你回家吃飯!阿根,你媽喊你回家吃飯!嫌疑人聽到呼喊忙不迭地提起褲子,逃掉了……

讀到這里,阿根捂著嘴笑了:那是我的媳婦喊我回家吃飯呢。我教書之余就到地里侍弄我家的田地,每到中午或者傍晚,媳婦就遠遠地喊我回家吃飯。她假借我媽的名義,我老媽癱瘓在床好多年了,生活不能自理。過去我媽沒癱時總是我媽喊我回家吃飯,一直喊了三十多年。她癱了不能喚我了,就換成了我媳婦劉惠。劉惠做好飯到外面依舊喊是我媽叫我吃飯呢,這樣全村人都知道我媽還還沒有癱,還能為我們做飯做菜呢,我媽躺在床上心里就高興了。每次聽到我媳婦的呼喊,我的肚子就咕咕直叫,趕緊收工跑回家去。進門就會看到媳婦做的熱乎乎的飯菜正擺在桌上,她怕涼了上面反扣著盤碗。還有我的兒子,我的只能眨巴眼睛的老媽,都在等我回家呢。

可是……阿根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我剛入獄時,媳婦給我寫了一封信,那信紙皺皺巴巴,一看就是她的眼淚弄濕的。她數落我說:阿根老師你犯什么錯誤不好,你犯了這種錯,讓她沒臉見人。媳婦是我教過的第一屆學生,她長大后有一天來找我,說不嫌棄我老媽癱瘓在床,也不嫌棄我窮。她從小就想嫁給我……沒想到這輩子卻讓我給毀了……

我知道自己說什么也沒用了,寫信讓她等我出獄……可她再沒給我回過信,她這是對我傷透心了。

出獄的那天我是摸黑到的家——我不想讓村里人看到我,在村子外面轉悠到天黑。我走進院落沒聽見狗叫,沒嗅到人氣味,沒看到雞鴨鵝狗豬,腿腳就有些軟。來到房門前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就摸到了一把冰涼的鐵鎖,心也徹底冰涼了,腳沒了跟似的一路跌撞到我弟家。我弟正在院子里撒尿,見到我沒有一點高興的表情,反而拉著我的胳膊把我推到門外。我弟豎著手指讓我小點聲說話。我心急火燎地問他:你嫂子呢?你侄兒呢?她娘倆去哪兒了?我弟沒好氣地說:她娘倆去哪兒我哪里知道,她是你媳婦沒給你捎信嗎?我就像被人踩扁的馬糞包一樣泄氣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弟說:你快走吧,哥,就別在我家門口坐著了,讓你弟妹看見又該罵我八輩祖宗了。你讓我們借點啥光不行呢,偏叫我們借這個光。你走了就別再回來了啊,我的兒子還小,別讓他知道有你這么個大伯了……我聽了心下凄惶,說:這深更半夜的你讓我去哪兒呀?弟說:去哪兒那是你的事,別在咱們村轉悠就行。

我望了望我弟,我弟已經轉過身去,兩扇大門也咣地朝我關閉了。我無話可說,只有扛起行李向自家走去。那天晚上,我和衣躺在荒草萋萋的自家院里,頭枕行李,瞪眼望著黝黑的天空一宿沒睡。那一晚的流星不知咋那么多,呼啦啦落了半宿,好像天要塌了似的。第二天一早,我敲開了鄰居孫老太的門。老人家見到我渾身冰冷瑟瑟發抖的樣子,趕忙拉我進屋。孫老太拉著我的手就落下幾顆老淚,告訴我,劉惠領著兒子是四年前上凍的時候走的。自打我出事之后,妻子無依無靠,兒子總挨欺負。特別是我的兒子,一出院門就被村里孩子圍堵,喊他是強奸犯的狗崽子。我兒后來索性也不出門了。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夜晚越進院墻敲我媳婦的窗,勸她別為強奸犯守活寡,劉惠堵住房門一宿不敢合眼……我老媽受不下這種氣,她活瞪著眼看著這一切,挺到第二年秋天就惱羞而終了。我媳婦一個人安葬了老媽,我弟連面都沒露。endprint

那天是我兒子上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天,放學回來時滿頭滿身是血……我媳婦瘋了,提起燒火棍嘶喊著問他是誰打的。我兒子面無表情,也沒流眼淚,拉住媽媽的衣角說:算了吧媽,你不要去找他們了,我怕你也被人抓走了……劉惠一邊給我兒子包扎頭上的傷口一邊嚎啕大哭……就在那天晚上,劉惠收拾了包裹和行李,領著我兒子走出村落,淹沒在黑夜里,再沒有回來。

聽了孫老太的話,我把頭頂在我家門框上,渾身軟的像一灘泥一樣。沒等太陽出來,我家殘破不堪的院落外已經堆滿了孩子,他們像被一陣風吹來的。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呼喊:阿根阿根強奸犯!阿根阿根強奸犯!一邊向我丟著石塊。我想起他們也是這樣對待我的兒子的,一股怒氣沖到額頭,后來又被我壓了下去。我扛起行李幾下扒拉開這些嗷嗷亂叫的狗崽子,向著村外走去。那一刻,我滿腦子想的卻是李夢露,我想我一定要找到她,只有先找到她,這些問題才會迎刃而解。

學校里找不到,我開始擴大范圍,在楊樹屯鄉各村鎮尋找因性侵而失身的女人……

我聽說米家營子村的有個女人被糟蹋過,一打聽,說那個色狼已經被抓到了。韓家窩鋪村也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我去了一問,那是個走路都顫顫巍巍的老太婆,她的兒女長年在外打工,有一天,一個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推門而入把她按倒在地……不過這個嫌犯再沒有出現。一天,一個烏蘭花村的中年男人一邊摳著腳丫子一邊嬉笑著告訴我說,隔村有個女的,被強奸一百多次了,讓我到那里去碰碰運氣。他暗含之意連傻瓜都明白。一個女人被強奸這么多次,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我來到這個村莊,幾個流著鼻涕的孩子自告奮勇,爭先恐后地把我領到一個糧店的墻根下,指著一個光頭的女人給我看,聲音比甩馬鞭還響亮:就是她,跟一百多個男人睡過覺,一個七十多歲要飯的老頭還在樹林里把她干啦。

一晃整整一年過去了,我還是一無所獲。我快把楊樹屯鄉每個角落都翻遍了。有時我坐在異鄉的村頭歇息自己想想都感覺好笑——這世界真的太愚弄人了。

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又來到了老校長家門外?;蛟S潛意識里,老校長該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相信的人。

我彎腰弓脊站在老校長的面前,他坐在太師椅里吹著茶水:到什么時候都要相信黨相信政府,只要相信黨和政府,沒有什么事情是辦不到的……

他戴上老花鏡看過報紙,站起身用手指敲了敲我的腦袋,說:這上邊明明寫著受害者是個老師,你還得從這兒入手。再有,你這個人愚啊,你也不想想,受害人怎么會在報紙上公開姓名呢,這肯定是她的化名嘛。我才恍然大悟??墒菞顦渫袜l也沒有一個被強奸的女人???老校長撥楞著腦袋:榆木不可教也。據我推算,她大概調走了,不會再呆在原村落生活。臨了,老校長給我寫了一張紙條,說:你來找我還算沒拜錯廟門。按我指的路你再尋尋去吧。人之初性本善,我這是把你當人看了。

我千恩萬謝過老校長,腦筋也開竅多了。在教育局的檔案里,一個女教師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1997年3月,有一個叫做李二蒙的人從楊樹屯鄉新豐村小學調到了劉家營子村??吹竭@里,我的心砰砰直跳。

第二天一早我就來到了劉家營子學校。正是上課時間,辦公室只有一個男老師辦公,他抬眼睛在眼鏡框上邊瞅了瞅,問我找誰。我說找李二蒙老師。他耷拉下眼皮,說,這兒沒有叫李二蒙的。我撓了腦袋:不對呀,檔案上寫的清清楚楚……我停頓了一下,又問他:那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從楊樹屯鄉調來的老師?男老師摘下眼鏡:你說的是劉尹明老師,你找她什么事兒?

明明是李二蒙怎么變成了劉尹明,我的腦袋有點糊涂。她正在給三年級上數學課。我耐下心來,等著下課的鈴聲,那四十分鐘的等待,我緊繃了多年的心竟然放松下來。我背起手在校園里走一走,這樣的小學校園我再熟悉不過,仿佛昨天我還在這里吆喝著我的學生,他們像一只只咩咩叫的小羊到處亂跑,又似一群青蛙圍著我蹦蹦跳跳,問東問西。我喜歡看這些孩子,就像喜歡在春雨里看生長的禾苗。一陣孩子們的朗讀聲從教室里傳出,聲聲入耳,一時間,我的眼淚不自覺地爬了滿臉。好長時間了,我都沒落過淚了,我以為我的眼睛干涸了呢。

下課鐘聲終于響起了,聽來那么清脆好聽。一個面容紅彤的女教師寡著臉從教室里走出來,我緊跑幾步上前,像個小學生那樣向她敬禮,這把她嚇了一跳。我說:您是李二蒙老師,不,劉尹明老師嗎?

她一下子緊張起來,狐疑地打量我,冷冷地問我:你是誰?

在遠離孩子們的校園一角,劉尹明老師很不耐煩:什么事你快說吧,我還有事呢。她大概有三十多歲,個子高挑。

我的緊張源自于急迫,雙手和腿都哆哆嗦嗦:劉尹明老師,您,認識我嗎?

李二蒙皺著眉頭看我,搖了搖頭。

我又問:你真的沒見過我嗎?你仔細看看,我1米65,小眼睛高顴骨尖下頜……

劉尹明又瞧我兩眼,說:你這個人有病啊,我沒見過就是沒見過。

我的一顆心就落下來,說:那就好,其實我也沒有見過你??墒悄阒?,五年前的一天,我被人認定是強奸犯,受害方是你,因此被判了五年徒刑……我剛剛出獄,就想和你見上一面,和你當面說清……

聽到這兒,劉尹明臉色一下子變了,她像受傷的貓那樣叫了:對不起,你找錯人了!轉身快步跑掉了。

我愣在那兒好半天緩不過神來。

唯一的線索眼看要中斷了,我不死心,在校門外等著放學。學生和老師都走光了,劉尹明最后一個出來。我躲到一邊尾隨著她,我要跟著她到家里去把話說清楚??墒撬l現了我,忽然回頭來,怒目圓睜,眼里都是冰碴子:你到底想怎么樣?我嚇了一跳,不敢再向前。她卻徑直沖到我面前,啪啪就是幾個大耳光,打得我耳朵嗡嗡直響,臉上也火燒了一般。跟你說過找錯人了,你還跟蹤我,操你媽的!我捂著臉對她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想要個清白,我……她聲嘶力竭:到我這里要清白?趕緊滾開!我還想說什么,只見遠處一個男人正提著鐵鍬,怒氣沖沖向我奔來,我只有落荒而逃了。

那天晚上,我來到臨近小鎮的公園里。為了省下幾個住店的錢,我準備在長椅上過一夜。臨秋末晚了,天兒已經有了涼意,我蓋著軍大衣都凍的的的瑟瑟。我思量著白天發生的事情,心緒亂亂的,越想越睡不著覺。約摸半夜的光景,一陣嘈雜聲驚動了我,定睛來看,只見幾個戴面罩的黑影正站在我的頭頂,還沒等我反應,棍棒噼里啪啦落在我的頭上,又一頓飛腳踢得我滿地翻滾……終于打累了,他們蹲在地上看我,我窩在那里眼前一片昏黑,感到死神正摸著我的腦袋要把我帶走……一把冰涼的刀子貼在我的脖頸上,有液體從那里流出來。endprint

一個聲音悶聲悶氣灌進我的耳朵:聽著狗東西,你想活著,就別他媽到處找人了,你找的人根本不存在。再他媽四處找人就閹了你個雜種。

我是被一個蹬三輪車的女人救起的。她一大早出門拉客,看到路邊有一個人滿身白霜團在那里,就提溜小雞一樣把我提到車子上拉回家去。她給我灌了一碗熱米湯,我才慢慢蘇醒。我睜開眼看到這個五大三粗的女人,看到她狹小而臟亂不堪的家。女人粗嗓門:醒啦大兄弟,我還以為你醒不來了呢。

在半塊殘缺的鏡子里,我看到自己的腦袋比筐還大,烏黑青紫,五官都變了形。

我管她叫大嫂,她說叫什么大嫂,我沒老爺們兒,你就叫我大妹子吧??晌颐髅鞲杏X她要比我大得多。大妹子用一塊黑乎乎的抹布沾上酒精為我搽傷口,疼的我哎呦哎呦地叫。她又扯了多年不穿的棉布內衣給我包扎傷口……

大妹子問我:你得罪人啦?給人家老爺們戴綠帽子啦?我搖頭。那你家在哪兒???我明兒個給你送家去。我說我沒家。你沒家呀?大妹子樂呵了:那好哇,我也沒老爺們,我老爺們領人家老娘們跑了。得,看你這個人可憐見的,干脆咱倆過得了……我苦笑著搖頭:大妹子,我窮的兜里比臉還干凈,再說我是有妻兒的人,我這是一路討飯找我媳婦呢。咋的?你媳婦也跟人家跑了?我說:沒有,是我犯錯誤,她不要我了。大妹子嘁了一聲:我看你這個人不像犯錯誤的人,你也別找她去了,從今兒起我跟你過。

她這么說把我嚇的不行,我呲牙咧嘴扶墻下地。她說:你要干啥?我說我得走了,我不能再打擾你了。大妹子一把將我丟到炕里,說:你他媽不要命啦?好好給我養傷,傷養好了愛他媽哪兒去哪兒去。

我大概在她家住了一周。她家住平房,只有一鋪炕,她睡炕頭我睡炕梢,不過我還是覺得別扭。特別是她瞅我的眼神,總是火辣辣的。晚上她的手腳不老實,總是借故伸到我的被子里。我感覺此地不宜久留。傷大多是皮外傷,腫痛也減輕了許多。這天晚上我打好行裹,準備第二天早上正式與她辭行。大妹子也看出我的心思了,她賭氣地撅著麻袋似的屁股睡去了。我心下愧疚,不知道日后該怎么感謝她才好。半夜,我正在睡夢中呢,忽然感覺有個熱烘烘的東西拱進我的被窩,然后重重地壓在我的身上。我知曉是怎么回事了,拼命推搡開她,將她掀到了一邊去……大妹子一咕嚕身又像老熊一樣撲過來,我說:大妹子你干啥,你干啥?順手把燈打開了。妹子披頭散發,說:我就要跟你好,我不讓你走……一把將我的行裹扯過去,把我給妻兒做的鞋子抖落一地。這可是我的寶貝啊,我嗷地一聲叫,忙不迭去拾撿。大妹子見是女人的鞋子,也跳下地來,她一邊跟我搶手里的鞋子,一邊叫喊:我他媽讓你走,去吧,都他媽去找你們的小老婆吧!你們這些白眼狼,負心漢!她拾起一只就丟到火炕的灶坑里,嘴里罵:讓你心疼那騷娘們,都他媽給你燒了……我與她搶奪,她一巴掌將我打倒在地:再動我,我告你強奸!你他媽吃我的,喝我的,在我的炕上睡了這么多宿,說走就走,便宜都讓你占啦!我腿一軟給她跪下了:大妹子,你的恩情我日后報答,我求你啦……

大妹子欣賞著我的眼淚,鞋子照樣一只一只填進火堆,她呲著滿嘴黃牙:不用你這白眼狼報答,我只要你的這些破鞋,用它給老娘暖和暖和屋子就行,你心疼是不?我最喜歡看男人流尿水子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這越燒越旺的灶坑,盯著紅彤彤的火焰,感覺自己也是一雙鞋子,在黑洞洞的灶坑里被點燃了,燒著了,化成了一飄而散的灰燼……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天中午,我趁著放學去自家的地里鋤禾。我是民辦教師,在學校教課不給錢,每年村委會挨家給齊一些米面算是酬勞,生計還要靠種田耕地。媳婦要終日伺候老媽,這農活兒就落在了我的頭上。幾天沒到地里,那天我一到地里心里就著了火,別人家的田地苗壯根粗,干干凈凈,而我家的雜草連天,都見不到了禾苗。我有個毛病就是一著急上火就頭暈??裳巯乱差櫜涣嗽S多了,我把手巾扎在頭頂,火燎屁股似的鋤起地來,一口氣鋤了三根壟。好幾天沒下雨了,炎陽當晌,禾苗和田地都熱烘烘的,蒸騰的地氣虛虛裊裊,讓人昏昏欲睡。那幾天我也是備課累著了。本來我是教語文的,可教數學的民辦教師辭職不干了,校長叫我把數學課也接過來。我從小偏科,對數學不通,這是硬拿鴨子上架。我要學一堂課教一堂課,每天都熬到二半夜,這會兒就支撐不住了,想倒在禾苗下面背一會兒陽光,結果腦袋一著地就睡著了……一覺醒來蒙頭轉向的,一股熱流往頭頂上涌,從鼻子躥出來。我趕緊掏出兜里的一張稿紙擦拭,一看是鼻血,趕緊抬頭望天,把稿紙隨手丟在了田地里。那是昨天晚上算數學題的稿紙……等止住鼻血,我就沒事人一樣扒拉扒拉屁股回家吃飯去了……當天傍晚,我被他們帶走后才知道那天中午在我家田里出了大事,可我什么都沒聽見,什么都不知道……

我與他們說這些,可他們不相信,他們一邊踢我老二,一邊說:你他媽的騙鬼哪?有人在你旁邊嗷嗷亂叫你他媽還能睡著?你就是個太監耳朵不立起來,老二也早立起來啦!

老校長閉目養神,問我:既然不是你,你為什么要承認呢?

……他們,他們把我銬在暖氣管子上,給我“憋水?!薄民R尾巴纏住我的命根子,往死給我灌涼水。他們說讓我這根跑騷的老二好好憋一憋……一天一夜下來,我整個人都快爆炸了,渾身腫脹,七竅都冒泡了……

老校長聽到這里,搖頭不已,說:無論什么時候,要相信黨和政府……所以你想找到那個李夢露或者王夢露,想讓她證明你的清白?

我說:可是這世界上好像根本沒有這個女人……

老校長用手指敲了敲腦門:剛才你說你在玉米地里睡著了?

我使勁點點頭。

那就當你做了個夢吧。老校長終于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可以這么想,你在玉米地里睡著了,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你強奸了一個女人,同樣是在夢里你做了五年牢。你這樣想,心里的疙瘩不就解開了嗎?

老校長說我強奸的是一個夢,我就糊涂了,弄不清那個李夢露到底存不存在,而這一切是否真的發生過……有時仿佛覺得自己仍舊置身夢中,一直沒有蘇醒。事實上我多想這是個夢啊。endprint

那些天里,我大腦一片空白,我甚至不再去想劉惠和兒子了。她娘倆或許在這世界上過得好好的,并且過的很幸福呢;娘倆更有可能不想我這個勞改犯去打擾她們,就像一片平靜的水潭不想投入石子。我想,即便我找到她娘倆,又能給她們帶去什么呢?我一無所有。過去我還想把那幾十雙鞋子送給妻兒,現在也不需要了……這么捉摸捉摸,我的心里的疙瘩還真解開不少。

可現在我能去哪兒呢?大榆樹村是不能回了,我弟會用棍子把我趕出來的,羞恥也會把我淹沒??沙朔N地和教書我什么也不會做呀,而且身上也沒什么氣力……說起來,這近兩年的找尋,讓我體會到了流浪的快樂。我四處去走,每一個村鎮對我都是一片陌生而神秘之地,都有我所不知的人情世故。這院是張家,那院是李家,我從來不認識的人都在同一片陽光下活著,他們同樣娶妻生子喂雞打狗。我走過它們就瀏覽了一片人間的風景,還有什么比這更有趣的事兒嗎?我想我沒有什么索求了,就提著那個空布袋走上了大街,像所有的拾荒者那樣,撿拾起別人丟棄的廢品和垃圾來。

轉眼到了冬天。

那天雪下的很大,我早早回到小鎮的小旅店里。我拾廢品比別人勤勞,我起的早睡的晚,因此也小有收入。我不想租房子,那樣就會在一個地方固定下來,我還要游遍天下的風景呢,所以到哪兒去我只住最最便宜的小旅店。我正半睡半醒……我住的房間又臟又小,僅有一床。一個女人悄沒聲的進了我的屋,劣質的香水味差點讓我喘不上氣。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看到是一個身材清瘦的女人。這樣的事情我見過多了,當然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不過她的臉上沒像這行當的女人抹的又厚又白。她規規矩矩站在我的床邊,用蚊子一般小的聲音問我:大哥,找女人陪嗎?這樣靦腆的行當女我還第一次見。我下意識地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著,手掌上布滿硬繭,一股憐憫之心從我腹底生出來。我問她:你這良家婦女怎么也來做這個……

她的頭發故意遮擋著臉,說:我這是為了供兒子上大學……

我聽了就想起自己的兒子來,想想我兒子如果還在讀書的話,也該是上大學的年齡。想到這里,我抖著手從內衣上拆下一個口袋來,我把我的錢縫在里邊了。我打開它,取出一方手帕——它包裹得層層疊疊,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展開……里邊雖然都是五元十元和角毛的錢,可那是我每天一張一張積攢起來的。我把這些錢塞在了女人的手里,一分沒有留,我說:你都拿去吧,別嫌少就行。

女人感動了,忙不迭的要脫衣服,她像冷得不行似的打著冷戰,說:謝謝你大哥,你給了我這么多,那讓我——好好陪你吧,我好好的伺候你,你想怎么就怎么……

我擺手說:大妹子,你穿上衣服吧,我不想怎么你,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兒子……

說話間,女人撩起了頭發,我就驚愕住了,禁不住喊出聲來——劉惠!我直瞪著眼睛撲向她,卻從床上一個跟頭跌了下來。女人受了驚嚇,雙手扶住我,我和她的臉近在咫尺,她說:大哥,我不叫劉惠,我的名字叫……

我才知道我認錯人了,是我自己的幻覺在作怪呢。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淌了滿臉都是……

講到這兒,阿根就神秘兮兮地笑了,悄聲對禾苗說:之所以和你們說這些,我是想讓你們每一根秧苗都知道,我阿根不是強奸犯。我要把這一切跟你們說,跟所有的路人說,這樣,全世界上的人就知道我阿根不是強奸犯了,你們有一天見到了我的妻兒,也會對她們說:阿根老師是清白的!

阿根拍了拍褲管上的塵土,重新蹬上了鞋子。此時正值黃昏時分,一堆堆金子鋪在田野里,讓一片片秧苗的枝葉都閃閃發光。遠處一個村落牛歸狗吠,歪歪曲曲的炊煙爭先恐后地爬上房頂,直爬到溫暖的天空深處??吹竭@里,阿根的肚皮就咕咕直叫了,他吧嗒吧嗒嘴巴,伸耳尋向那晚風。忽然一個笑意就浮現在嘴角,他俯下身來說:你們快聽,有人正呼喚我呢——

隱隱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如同鴿哨一般,從村莊那邊呦呦地傳來,:阿根,你媽喊你回家吃飯……

田野激蕩了,整個田地里的秧苗都被那喚聲蕩漾開來,枝葉喧嘩,此起彼伏……仿佛這遼闊的堆滿金子的田野都在推送阿根……

阿根扛起行囊迎著那聲音,面向夕陽,像一個淘氣的孩子興高采烈地走去。endprint

猜你喜歡
阿根強奸犯妹子
巴基斯坦總理呼吁化學閹割強奸犯
萌妹子很逗樂
遲到的謝罪:讓干爹“強奸犯”冤了18年
讓你HOLD不住的萌妹子
韓國對“強奸罪”重新定義 首位女強奸犯獲刑
萌妹子也瘋狂
呆萌妹子最愛惡搞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