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里相遇，像沙漠下了雨

■涼 茶

人海里相遇，像沙漠下了雨

■涼 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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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陸遠方手拉著手一起度過的那些夏天是潮濕的，也是明亮的，閃著五彩光芒的。遇見陸遠方的時候，我家住在地下室，陽光只有在一天中那特定的幾個小時，才能透過那窄窄的一長條窗戶灑進來，落在窗前白底粉紅碎花的床單上。我坐在床上把腳趾伸到光束底下，床單上那條扁扁長長的光斑上多了10條影子，我覺得很像在陸遠方家看到的黑白琴鍵，大腳趾該是她口中的中央C吧。很多次我學著她的樣子，身體輕輕搖晃，閉著眼睛，假裝沉浸在天籟中。陸遠方并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她。

陸遠方經常被爸爸牽著左手，媽媽牽著右手，她爸爸很胖，媽媽很瘦，可我還是覺得陸遠方一家人很般配，我站在門洞看到他們三個人同進同出的時候，陸遠方總是很乖巧地跟路過的所有鄰居笑嘻嘻地打招呼，她笑起來會露出兩顆小虎牙，乖巧得像只貓。所有見過陸遠方的鄰居都會對著陸遠方的爸爸，把陸遠方從頭到腳夸一遍，陸遠方的爸爸笑得合不攏嘴，這時候陸遠方的媽媽總會說一句：“您太客氣了，孩子還小，長大什么樣，誰知道呢？”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陸遠方成了我在班里最好的朋友，但同時陸遠方也是班里很多女孩的朋友，而我只有陸遠方一個朋友。那些年少時輕盈而簡單的夏天，我穿著人字拖和肥大的短褲，踢踏踢踏地跑到三樓敲開陸遠方家的門，當著陸遠方的面毫無遮攔地脫下短袖T恤，陸遠方從衣櫥里掏出她好看的裙子給我穿，而在跟她揮手再見的時候，我又變成了敲響12點鐘聲后的灰姑娘。但是我并不覺得很遺憾，因為有一瞬間我覺得我最羨慕的女孩成了我的朋友是那么幸福。

我也會把陸遠方帶到我家，從進門的第一盞燈開始點亮，直到打開一屋子的燈。我和陸遠方偷偷潛到我媽的梳妝臺前，然后她自顧自地打開我媽的衣櫥，先是拿出了一兩條絲巾，用發卡別在我的腦袋上，又翻出了我媽的半身魚尾裙，我穿上的時候，得把腰卡在胸口看起來才比較合身。記得那時候陸遠方對我說，等我結婚的時候就會這樣打扮。玩累了之后，我們就平躺在窗戶前面的床上，我覺得在那么漂亮的她身邊，自己跟她一起變成了梳妝臺上敞著蓋子凌亂躺著的口紅和香水。我閉著眼睛的時候，感受到了很多顏色，感受到了空氣里的水，感受到了陸遠方的呼吸，也感受到了光線移動帶來的時光流逝的征兆，卻感受不到一年、兩年甚至十年之后的我們，會變成一個怎樣的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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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時，我和陸遠方的距離是成績單的開頭和結尾，教學樓走廊的開始和盡頭。陸遠方中午就端著盒飯穿過長長的走廊坐到我身旁，吃完飯，她拉著我坐在操場的長椅上看打球的男生。那些年，操場上的男生有旺盛的精力，像正午的太陽那樣熱烈，陸遠方把腦袋靠在膝蓋上，偶爾抬起腦袋認真地問我喜歡什么樣的男生。

喜歡什么樣的男生？這個問題在一場大雨來臨的時候，陸遠方便有了答案，只是直到現在，我自己依然不知道答案。初中畢業典禮那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雨，陸遠方穿著透明的白色雨衣，雨水在操場的塑膠跑道上濺起一朵朵像鈴鐺一般的水花。陸遠方跟我說：“我跟籃球場上穿95號球衣的男孩去了同一所高中?！比缓笏堕_雨衣的扣子，露出校服，拍拍左邊的胸脯說：“楚楚，這個位置留給你簽名?！庇旰艽?，以至于我不確定我當時有沒有流眼淚。但是我很清楚地記得，我很悲傷，像是被拋棄的花裙子一樣，在那個雨天里變得濕漉漉的，而陸遠方捏著我的臉對我說：“楚楚，你真好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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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后的那個夏天，媽媽把很多東西裝進了紙箱，搬上一輛大卡車，然后領著我坐上了車，我看著窗外的景色在變化，仿佛來到了一個更加敞亮的世界，天光云影，草木樹石，像走馬燈一般在我眼前飛快變換。新家的明亮仿佛是在逼著我，跟那或好或壞的過去劃清界限。于是高中的時候，我跟陸遠方的距離成了半個小時的車程。每次陸遠方來我的學校找我，都要去車站旁邊的小攤，要一杯加冰的奶茶。后來陸遠方說她想要跟95號表白，在沒有我在場的時間里，她沒有錯過95號球衣男生的任何一場籃球賽，打聽了他的班級，知道了他的愛好和崇拜的籃球明星。陸遠方把手機藏在袖管里，上課的時候偷偷拿出來給他發短信，當然陸遠方也經常在樓梯拐角跟95號偶遇，打完籃球的男生額頭還帶著沒擦干的汗，從她面前跑過。

我摟著陸遠方的肩膀說：“兄弟成全你一次?！蹦翘?，我掏錢買了兩杯奶茶，一杯遞給陸遠方，用記號筆在另一杯的杯壁上寫下了“你覺得我怎么樣”幾個字。陸遠方拿著奶茶，眨著眼問我：“那你喜歡什么樣的男生？”我說：“反正不是95號那樣的?！?/p>

陸遠方跟95號在一起了，陸遠方跟95號分開了，陸遠方說：“我不會再這么小心翼翼地愛了?！标戇h方說：“將來上大學，我們不要再離這么遠了?！标戇h方說：“我結婚的時候，你當伴娘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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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天，我留了跟陸遠方一樣的長發，個子也跟陸遠方差不多一般高了。填報志愿前，我跟陸遠方去了我們一起讀過的小學和初中。最后我去了陸遠方的家，路過地下室那一條窄窄的窗戶的時候，仿佛我跟陸遠方還是在那個潮濕的夏天，玩累了就并排躺著的小女孩，我們因為世界的狹窄而對彼此篤定，也因為自己渺小而渴望長大。

陸遠方依然有好看的裙子，修長、能彈鋼琴的手指，美滿、幸福的家庭，但是我已經不再因為這些而羨慕她了。我跟陸遠方約定要一起留在北方，而我卻因為一些原因，最終在志愿表上寫了一所南方的大學，直到畢業我也沒能回到家鄉。那一年，我還是把陸遠方獨自留在了過去。

2015年的冬天，我在的南方城市下雪了，我又想起來陸遠方的媽媽常常說的那句“您太客氣了，孩子還小，長大什么樣，誰知道呢”，也想起了陸遠方拉著我的手在雨中對我說的那句“楚楚你真好看”，我很想念那些夏天。

至于許久未見的陸遠方，她的樣子在我腦海里已經不甚清晰，她變成了一種大千世界有幸遇見彼此的慶幸，一種長大過程中不能相互陪伴的遺憾，被寫在那些夏天的清風里。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就像沙漠下了雨，此后的歲月，也愿你能安好。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