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

胡弦

萬物蔥蘢，各自埋藏著夢想。風吹過它們細碎、顫抖的心。

風吹過，蝴蝶撲扇著翅膀，消失在小溪和野蒿的腥氣里。

蟲聲砌就的院子里，藏過高妙的琴師；烏鴉飛臨的戲臺下，坐過幸福的孩子。風不斷吹動的時候，似乎可以在曠野上搭建另一個人間，世界仿佛是一所飄蕩著音樂的大屋。

到了晚上，聽著屋外的風聲，看著窗外天上的星星，想著風中的草木、村莊、起起伏伏的山巒，恍惚間人會覺得，天地在溫習一種古老的秩序。在這樣的風中，萬物有情，它們有的醒著，整理自己衰老的胸膛，重新扣緊曠廢日久的肋骨；有的仿佛迷失了自己，只是蕩漾，要把體內的陰影兌換成可以浪費的光。

風吹著花朵，使它們把緊裹著的幸福一點一點松開，讓它們在風中奮力飛翔。有時風大，花朵猛烈地搖晃，仿佛要飛起來；風停了，搖晃漸止，它們又慢慢落回自己的軀體里。風對美好事物的熱愛有時會大過它們的需要，在那樣的愛中，事物醉心于享受，同時又像在歷險。

風吹著屋宇、巖石、墻頭、柴垛的陰影，它們靜默著，紋絲不動。

風吹著樹葉，吹得嘩嘩作響，仿佛有不規則的影像（點、線、光、氣流，帶有鋸齒邊紋的陰影）被樹葉從自己劇烈的跳蕩中拋出。在這樣的跳蕩中，你會覺得風就是時間，而在時間中的事物，都有一張如樹葉那樣驚疑不定的臉。

當風停了，樹葉靜止下來時，它們朝上的一面在閃光，新鮮而生動，像剛從某個遙遠的地方歸來，像重生。但時間之手，已輕輕放在它們與樹枝粘連的細柄上。

有時風掠過曠野，掠過楊樹、豆地、棉花地。這些樹和莊稼的葉片背面大片地翻轉過來，泛白的光芒如波浪般翻滾。

風吹著河水，波浪翻滾，冰涼的氣息壓迫著光陰。水中，那被卷起的沙粒將在哪里沉落下來？有人在河邊洗衣、取水，有人順著河岸走向遠方?；仪嗌涅Z卵石，有幾顆從水里露出圓圓的小腦袋，像一群光頭少年。

風吹過原野，伴著平靜和憂傷；風吹過天宇，伴著雷雨閃電；風吹過動蕩歲月，把一座小村莊放置于風暴、運動和大革命深處。

風透明，本身看不見，卻又無處不在。大部分時候，風像忙忙碌碌的農人，沒有遠大的目標和計劃，只是在村野里互相推動，并因這推動改變著方向。但這樣的推動，恰好像是對生活最本真的理解和領悟。

風吹著事物，尋找它們的肺葉——風在給予它們生命，也會將它們呼吸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