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將過去

曾瓶

一

父親猛吸旱煙。旱煙的辛辣味在空氣中彌漫，田光明早想猛烈地咳嗽，父親的咳嗽沒有響起來，他只好忍著。等父親的咳嗽響起來，他的咳嗽才鋪天蓋地地響個不停。

父親說，要走出沙壩坪這個山溝溝，只有使勁讀書。

城里頭的日子，好得多喲！拿工資，吃國家糧，不挨太陽曬不受大雨淋，旱澇保收，安逸喲！父親眼里滿含憧憬。他一邊咳嗽一邊搬來一條竹凳，貓著腰，踩上去，墊著腳，手觸摸到了木柜上面的木箱子。他從褲兜里摸出鑰匙，開鎖，摸出一個布包裹，打開。是一些清點整齊的角幣，一元幣，兩元幣。父親說，這里有四十六塊錢。明天我去你大舅家再借點錢。你去復習！

田光明差一點給父親跪下了，他一直想去復習。和他一起落榜的好幾個同學，都去學校復習了。班主任陳老師捎了好幾次信來，要他去復習。陳老師鼓勵說，像他這種情況，復習一年，肯定考得起。

田光明高考離上中專線差五分。班上第三名。班上有兩個同學考上了，一個考上大學，一個考上中專。兩個同學都復習了一年。

田光明把陳老師的話說給父親聽。從落榜那天起，他就像鬼影子一樣跟在父親屁股后面。父親一言不發，勾著腰忙農活。

田光明也纏過母親。母親不用纏。一找她，眼淚就上來了。母親說去復習。復習一年，肯定考得起。她嘆著氣，鄉下農活太苦太累，只有拼命讀書，考出去，要不然，連媳婦也說不上。

田光明滿臉淚水。這三年，都在拼命讀書，每天早上，他比學校的起床鈴早起一個小時讀書，晚上，學校的睡覺鈴響了，他還躲在教室外邊的路燈下或者床鋪里看書學習。他走路吃飯都在讀書想著書里面的事情，怎就沒考上呢？

母親給他擦淚水，安慰說，都給田家爭光了，考了第三名。

田光明哭著說，第三名有啥子用啊，還不是沒考起。

母親勸，有用得很。他們去年還不是班上的第三名第四名，復習一年，今年不就考起了。

這正是他需要的。

家里，母親說了不算，父親說了才算得了。母親多次向父親談復習，父親連屁都不放。有一次，母親說得火起，究竟要不要娃去復習，你好歹說個話嘛！父親被逼得沒辦法，終于開口，火氣很大，說我怎不想讓他去復習嘛？我怎不想他考出去吃國家糧嘛！母親火氣也很大，既然你愿意，就說個話嘛，給他說一聲嘛，你看他現在那個喪魂落魄的樣子，怎得了喲？父親說，你以為我不想給他說，他整天像個僵尸鬼一樣跟在我屁股后面，你以為我安逸？母親說，那你給他說??！父親惡狠狠地說，你不當家不曉得油鹽柴米貴，復習學費要好多錢？吃的用的要好多錢，你算過沒有？母親的犟勁上來了，有些撒潑，我不管，娃一定要去復習，沒有錢也要去復習。父親的火氣很大，你說得好聽，沒有錢怎個復習！母親說，錢錢錢！你干脆把我賣了算了！父親的火氣更大，你賣得了幾個錢??！

田光明已經絕望，他以為父親不讓他復習了，他無數次埋怨過咒罵過。望著那個徒有四壁的家，只好認命。

他很想抱著父親痛哭一場。

父親要他放心去復習，一家子就是吞糠咽菜賣血賣骨頭也要讓他去復習。

父親取下煙鍋，吐出一臉的煙霧。父親說，我得把丑話說清楚，如果這次復習還沒考起，就只有回來種地了。

母親驚詫詫地叫起來，大罵道，你狗嘴里說點吉祥話嘛，說那些不吉利的話干啥子??！復習一年娃子肯定考得起！

父親很不以為然，如果我說他考得起就考得起，說他考不起就考不起，那我天天說他考得起。父親拉回嘴臉，對他說，想離開農村出去吃國家糧，這一年，你只有拼了命地干！

晚上，田光明的飯碗里，多了一個剝了殼的煮雞蛋。

二

高考模擬考試下來，田光明開始發燒。

學校給高三放了三天假，要學生休整。市教育局把全市部分高三老師集中起來，包吃包住，集中改卷。

田光明沒回家，在學校等模擬考試成績。他病了，躺在床鋪里起不來。寢室里，有同學沒回家，也是在等成績。等成績的同學，多是成績好的，有希望考上大學或者中專的。學校和老師，把他們當寶貝看著，怕有閃失。班主任陳老師到寢室反復做工作。不就是一次模擬考試嘛！你們現在的任務是好好休息，這一次考試后，還有考試呢！其實，陳老師也很著急，他沒有表露，像這個樣子，到了高考考場，不緊張出病來？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如何發揮得出來？

田光明和幾個學生沒有走，他們留下來等成績。模擬考試全市出題，學生和老師，都非?？粗?。

考試結束當晚，田光明病了。同學們趕緊報告給班主任陳老師。陳老師五十多歲，教化學，背微駝，人有些瘦，卻很精神。對田光明這些成績好的學生，有什么風吹草動，老師非常上心。

陳老師趕緊過來問他哪里不舒服？

田光明說沒有哪里不舒服，就是心慌，睡不著。

心慌什么??？

老師，萬一這次我考差了怎么辦喲？

這次考差了，下一次考好一點！

老師，萬一下一次我也考差了呢？

沒事，高考考好了就行了。

老師，萬一高考我也考差了呢？

陳老師很生氣，很想發火，他找到這個學生的病根了，哪有那么多萬一呢？哪來那么多的心思和焦慮呢？像這樣下去，到了高考考場，如何得了？陳老師不能把生氣和擔憂表露出來，勸慰說，據他帶高三多年積累的經驗，像田光明這個情況，保持下去，考個大學，沒有多大問題。陳老師說得有依有據，田光明到學校參加復習，學校組織的考試，次次都進了班上前五名。田光明進的是復習班，學校把復習的同學集中編班。往年，復習班的學生，一個班，大學中專，能考上十多個。陳老師嘆著氣說，萬一考差了，再復習一年嘛！他教的學生中，復習兩年三年考上大學的，不只十個八個！

田光明說，家里不會再讓我復習了！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陳老師掏出手巾給他擦眼淚。陳老師撫摸著他的頭，說不要想得太多，你家的情況，老師清楚。陳老師說，孩子，今年，你肯定考得起，至少，也是一個中專。endprint

老師，考上一個中專，我就知足了。

老師，我一定要考出去！

你一定考得起。

老師，萬一，萬一我沒有考起呢？

沒有萬一。萬一今年沒考起，明年繼續復習。錢的問題，老師來想辦法。

模擬考試成績出來，田光明考了班上第二名年級第八名。田光明就讀的順江河中學，再不濟的年份，也會有二十多名學生考上大學中專，好的時候，會有三四十人考上大學中專。田光明的病一下就好了，突突突地抱著書本在教室里啃起來。

三

臨近高考，田光明病了，發燒。

班主任陳老師到寢室看他。陳老師熬了雞湯，用保溫桶帶過來。陳老師還帶了兩個蘋果，紅彤彤的，還沒吃，就能聞到香。陳老師一勺子一勺子地給他喂雞湯，給他削蘋果，一小塊一小塊地送到他手中，要他吃。這是田光明第一次吃蘋果。

田光明一邊喝著陳老師的雞湯吃著陳老師的蘋果一邊流眼淚。田光明說，老師，真的對不起您，我實在不爭氣，后天就高考了，怎又病了??！

陳老師撫摸著他的頭，說孩子，你是不是擔心考不上？

天天做噩夢。夢見自己沒考上！

孩子，你肯定考得上。

老師，我現在生病了，想考也考不上了。

孩子，我知道你病在哪里！陳老師摸了摸他的頭，摸了摸他的心，說孩子，你的病在這里！

陳老師說，孩子，你的病我能治！

田光明一下子從床鋪里爬起來，問，老師，您真的能治好我的??？我能參加高考？

是的。

陳老師說，孩子，你望著我。陳老師望著他。他望著陳老師。陳老師說，孩子，憑我二十多年的教學經驗，你現在這個情況，完全能考上大學，至少也會考上一個中專，請相信我。

老師，萬一沒考上呢？

沒有萬一，你肯定考得上。如果萬一沒考上，明年繼續復習，學費生活費，老師來想辦法。

老師，那怎么行呢？

怎不行？反正老師也沒有兒子，以后你就是老師的兒子！陳老師只有一個女兒，大學畢業在市上工作。

老師，我如何感謝您??？

你考上大學就是對老師最好的感謝！

孩子，起來，老師給你治病。

老師，您能治??？

是的，孩子，現在開始，什么也別想，跟著老師，去操場，跑5000米。

那天，田光明跟著陳老師，在操場跑5000米。陳老師帶著他去家里，沖了一個熱水澡。陳老師要他，回宿舍，好好睡一覺。

第二天，同學們都在準備高考。陳老師帶著田光明，在操場跑5000米。跑完，陳老師帶著他到家里沖熱水澡，要他喝雞湯，吃蘋果。然后，陳老師陪他回寢室，陳老師說，好好睡一覺，明天，肯定考得好。

高考第一天，很順利。

高考第二天，也很順利。

到第三天上午，考化學，田光明突然發燒，事前沒有征兆，進考場前均正常，試卷發下來，他開始顫抖，填寫考生姓名，手握鋼筆不停抖動。監考老師發現了，趕緊叫醫務人員。田光明止住，說自己能行，沒有什么大問題。一定要參加考試。醫務人員提著急救藥品跑過來，摸額頭，測血壓，說有一點低燒，沒有什么大問題。醫務人員說，小伙子，不要緊張，放松一點，很快就好了。醫務人員拿了一點藥，倒了一點開水，要他服。醫務人員拍拍他的肩，笑著說，好了，沒事了，放心考，沒問題了。醫務人員說，每年都會碰到好幾起，太緊張了。等醫務人員離去，考生早已開始答題了。

拿成績那天，田光明早早起床，胡亂地吃了早飯，給父母說一聲，去學校拿成績，就往外走。父母親本想說兩句，話還沒到嘴邊，人影子已經不見了。

田光明沒去學校拿成績，他在離家不遠的山埡口靜靜地坐著。高考考完，學校提供了一套答案，答案是老師做的，雖然做不到百分之百，卻也差不了多少。學校讓學生據此估算成績。前兩天考的，他記得清楚，一對照，考得還可以。第三天考的，竟是一鍋糨糊，記不得了。他預感到，今年又考不上了。

田光明坐在山埡口望著彎彎的山路。他們復習班，有四個同學拿了成績得走這山埡口回家。坐在這里，會遇上他們。田光明很想知道成績，又很怕知道成績。他很想知道是否考上了，又很害怕沒有考上。他反復問自己，如果沒考上，怎么辦??？真像父親那樣在沙壩坪臉朝黃土背朝天地過一輩子？他告訴自己，真是那樣，還不如死了算了。他要離開農村，去過城里人的日子。如何成為城里人，他知道只有讀書。

太陽快要下山，等來班上同學。班主任陳老師也來了，遠遠的，就看見陳老師的身影。開始還有一些疑惑，陳老師怎么會來呢？突然，他明白了，陳老師一定是來告訴自己考上了，自己不是沒去學校領成績嘛！一定是怕自己擔心，肯定是來告訴自己好消息的。田光明向陳老師沖過去，問，老師，我考起了？

陳老師拉住他，說走，跟我一起回家。

田光明不走，心一下涼了，焦急急地問，老師，我沒考起？

陳老師抓住他的手不放，說回家再說。

田光明不走?？蘖?。老師，我沒考起，我不回家。

陳老師嘆了口氣，說其實你考得還是不錯的，就是化學考得實在太差，如果發揮到平時水平，完全能考上。陳老師說連他也不相信，化學這一科是他上的，他對田光明的化學水平很清楚，絕對不只這點成績。他懷疑是不是改卷上出了問題，當然，這種情況很少見，但不排除。他準備聯系一下教育局，看能不能去查查卷子。

田光明說老師不用查了。他說了那天考化學的情景。

陳老師連連嘆氣，說怎么會這樣呢？

田光明哭著說，老師，這是不是我的命運??？

陳老師說，什么命運？命運靠自己掌握。陳老師告訴他，離錄取線，差兩分。陳老師說，說不定錄取的時候，錄取線會降三兩分呢！有些年份，出現過這種情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