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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飛翔,譬如塵埃

2017-11-28 12:39沙爽
紅巖 2017年6期
關鍵詞:麻雀翅膀

沙爽,作品散見《詩刊》、《散文》、《鐘山》、《天涯》和《大家》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手語》、《春天的自行車》、《逆時光》、長篇歷史人物傳記《桃花庵主——唐寅傳》和歷史隨筆集《味道東坡》等。

它們到處都是。一眼看去,都是土褐色的,像一枚枚干枯的落葉。它們還抱著億萬年前的生存法則,以為腳下會是泥土,或者山林中厚厚的一層枯葉。它們以為褐是永恒的保護色,但是錯了,幾年前這里新建了一座龐大的休閑山莊,平坦堅硬的柏油路面和停車場黛青發亮,水泥臺階則泛出灰白的冷光。人工種植的草坪可以一直綠到深秋,窗欞漆成純白或者天藍,也有的保持著原木色,一種濕潤的暖黃,用清漆仔細刷過。

它們將自己行將枯萎的身體攤開在這些色彩上面,足有成年人手掌大小的,一種觸目的安靜。悲涼,但是無法可想。

這是到達山莊后的第二天清晨,我穿過甬路去吃早飯,不料迎頭遇上了一只蛾子。它伏在山莊那條主干道的中央,難道不擔心自己會被過往的人和車輛碾壓成泥?我蹲下身,捏住它的一只翅膀,把它放到路旁的一棵蘋果樹上。但它馬上滑落下來。想到樹下的草坪是螞蟻王國的地盤,我權衡了一下,讓它暫時棲身在一塊景觀石上邊。

但是走出沒幾步,我又遇到了第二只。這次我無法把它從路面上拉起來,它的腹部尾端有一堆黏稠的黑褐色的東西,把它與黑色的柏油路面緊緊粘連在一起。

那是它的卵。

我住的小樓窗子的下半部分貼上了半透明的毛玻璃紙。那天早晨,我拉開窗簾,毛玻璃上映出兩個奇怪的陰影。再拉開窗子,原來是三只飛蛾攀附在紗窗上,兩只在偏右上方,正安靜地接尾;左下方的,卻是在產卵。

這景象詭異,我一時目瞪口呆。

必須在有限的時間里找到生命的另一半,交媾,產卵。秒針嘀嗒,它們如此焦慮,因而肆無忌憚?狂歡之季也是死亡之季,我覺得,整個山莊籠罩著蛾類的氣息。

它們尤其偏愛我門外檐下的那條走廊。走廊也是原木打造,南向,陽光將這些木頭曬得很暖。每天吃完早餐,我會將藤椅搬到這里,一邊看書,一邊讓自己曬曬太陽。秋日陽光的小火焰跳蕩在我的背脊和腳趾上,這些地方流著我行將暮年的血,懶洋洋的。而背陰的臥房還凝結著前一個夜晚的陰冷,是盤成一團的凍僵的蛇。

這一天上午,我和六只蛾子一起待在走廊上。有一只蛾已經死了,翅膀殘破。如此破敗的雙翅,它是怎樣飛上二樓來的呢?另一只,雙翅微微翕動,在我腳邊不遠處,西側房間的門口。那個房間昨天新入住兩位客人,想到她們出來進去未必留意腳下,我打算將它移到墻角。但我的手指剛剛觸到它的翅子,它一下子驚跳起來,登時仰面朝天。它撲扇著翅膀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翻過了身。對我的無端攪擾它深感氣憤,于是半飛半爬地,躲到了一個離我遠些的角落里。

另外的兩對蛾子正在欄桿旁邊交尾。其中的一對,一只深褐,一只淺褐;而另一對,一只黃褐,一只卻是金綠色。它們看上去安詳極了,仿佛奄奄一息。我不知道這場交歡已經持續了多少時間;問題在于,那一對翅膀顏色全然不同的情侶,它們共同繁衍的后代會呈現什么樣的色澤?如果蛾的萬千只復眼能夠感知色彩,它們是否了解彼此之間的差異?還是,當生命滑入緊迫的倒計時,它們其實來不及仔細挑剔和篩選?

又過了兩三個小時,我回到廊下,見它們雙雙變換了體位,翅膀也都豎了起來。蛾類與蝴蝶的區別之一,就在于休憩時前者的翅膀會水平攤開,而后者的雙翅保持直立。我好奇地伸出手指,碰了碰金綠色的那只,它不耐煩地扭了扭身子,跳到了欄桿的邊緣,隨即向下一躍,飛走了。

它應該是一只雄蛾。

留下來的這一只,肥大的腹部仍微微向一側傾斜,保持著交媾時的姿勢。我碰碰它折疊成三角形的翅膀,它下意識展開隱藏在下方的美麗后翅,上面對稱地長著兩只圓眼,有畫了眼線的眼圈,和近乎圓形的瞳孔。在前翅邊緣的遮擋下,這雙眼睛忽閃忽閃的,瞪住我看。這么多年,我一直都不曾發現蛾的翅膀原來如此之美,密覆的鱗片散發天鵝絨般柔和的質感,上面是由天使繪出的神秘花紋:尖銳的鋸齒,起伏的波浪,正圓和橢圓的斑點,還有眾多早已失傳的古老文字,筆畫婉轉,無人辨識。

過了一小會兒,這雙長在翅膀上的眼睛慢慢移近欄桿,以同樣的姿勢,向下一躍。

它沒有選擇在走廊產卵。是因為我,一個會動的、莫名其妙的龐然大物,讓它覺得此地并非可靠的托孤之所?

我回過頭來,幾天前那只蛾留在窗紗上的卵堆還在,肉眼可見的一個個圓形顆粒,它們緊緊挨擠在一起,是不是可以給彼此提供微弱的慰安?它們的雙親,大抵業已死去,留下這群無依無靠的孤兒,任憑世界兇險,它們仍安靜得宛如宇宙間飄蕩的星塵。

每天都有蛾子在廊中死去。還有的從門下的縫隙爬進房間,就此停留在某處安靜的踢腳線。我捏住它們的一只翅膀,小心地扔下欄桿。真是出乎意料,它們墜落的樣子像一架失事的微型飛機,長著一對漂亮觸角的頭部筆直朝下。這個曾經會飛的生物,它死后的身體,比落葉至少要沉重一百倍。

通常我會一直寫作到子夜,間或發會兒呆。寂寞山城,窗外只余天籟。有兩次我壯起膽子開門出去,又被那無垠的黑暗一路逼退回來。那天夜里正在衛生間洗漱,旁邊的玻璃窗上突然撲上來一個什么東西。我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扭頭去看,卻是一只體型碩大的蛾子。它六只纖細的腳在光滑的玻璃上抓來抓去,兩只厚重的翅膀不斷地拍打窗子。它一定在大喊:“讓我進去,讓我進去!”后來它累了,在窗和墻壁的連接處找到了一個落腳點,久久停留在那兒,固執地在燈光里露出大半張臉??墒俏乙呀浵词戤?,關燈之前,心底涌出一絲歉意。對不起。但是你知道,這沒有什么意義。

第二天早晨,它還在那里。但是第三天,它不見了。

麻雀

有一段時間我住在山里。山高林密,我曾在清晨的山林里偶遇一只害羞的松鼠,午餐后回到住處,又在樓前的臺階下撞見一條曬太陽的小蛇。階前的草坪里有許多螞蚱跳來跳去,木籬旁邊一叢繁茂的大麗花,花瓣已有些萎蔫,卻依舊散發出它們特有的辛辣香氣。彼時已是仲秋,而山中的草木仍然滿目生機。陽光燦爛的正午,總會看見一群麻雀在那叢大麗花下進進出出,讓我疑心它們在花蔭里建造了一座夏宮。但直到這些鳥飛落在檐前的電線上,與我的眼睛距離不過兩米,我才發現它們形體壯健線條優美,不同于城市里那些圓潤嬌小的同類。它們的眼睛下方還有一道向眼梢挑過去的白色花紋,而我之前見過的麻雀則在臉頰上涂著白粉。是麻雀分出許多種類,還是,它們干脆就是另一種鳥?endprint

可是,還有哪一種鳥會這樣主動接近人類?

它們也常棲落在旁邊那座小木屋的屋脊上,在上面站成一排,像人在超市收款臺前慵懶列隊。最多的一次,我數了一下,有十三只。屋脊陡峭,上鋪紅瓦,而雀脊褐灰,兩下里色彩襯得很美。我聽得它們中有誰叫一聲:“這!”而另一只答:“這這!”我伸長了脖子去看,可惜終未能瞧出“這”在哪兒。

有一天我外出漫游,認識了旁邊村子里的一只小黃狗。那是一只溫和靦腆的狗狗,它先是沖我叫了一聲,然后在我的注視下慢慢退入懸空的雞窩下方。它的前腿膝蓋處奇怪地垂下兩縷長毛,好像有一點兒異域牧羊犬的血統。隨即我明白了,這狗的職責,或者說,它存在的意義,就是守護那座雞窩。那家的主人大約是老兩口,他們很可能忘記了,一只狗除了要吃飯,還應該有水喝。一念及此,我頓覺生命悲傷,正如身縛繩索,連饑渴也無從訴說。自此,只要食堂給我準備的飯菜中有肉食,我都會給它留著。但那戶人家位于村子的最深處,往返一次需要半個多小時。某日我借來一輛自行車,給小黃狗送去一瓶水和一盤燉雞肉。

回來的路上再次經過一座水泥橋,它橫跨小雅河。路與橋的連接間有不大的坡度,但足以讓自行車行進的速度放緩。突然,我的眼角余光中,有什么東西在動。我轉過頭,定睛一看,是一只麻雀。不,是許多只麻雀,憑空懸掛在一個豎直的平面。怎么回事?

我繞進路旁的田地,一徑走到近前,才發現那里有一張網??椌W用的尼龍絲細極了,因而這網幾乎是透明的。這張網護住的一小畦即將成熟的高粱,正向空氣吐出我們嗅不到的芳香。但麻雀聞得到這香氣,它們打斜刺里飛來,猝不及防撞到網上。出于本能,它們當即以足蹬網,尖細的腳爪由此纏到上面。越是掙扎,纏得就越緊。早先撞上來的那些麻雀有的已干枯腐爛,而后來者對此恍如未見,仍舊陸續赴死——或許麻雀的視力與人類相仿,倉促之間,這張幾近透明的網確實難以發現;但人類會從同類異樣的情狀中驚覺事態的蹊蹺,進而規避危險。

那只顯然是剛撞到網上不久的麻雀,見我走近,驚恐萬狀地在網上亂掙。我一面試圖安撫它,一面想要解開纏緊在它腳爪上的絲線,但哪里解得開?于是我丟下它,跳上車往山莊疾奔。半路上,我遇見山莊食堂里做服務生的男孩——此前幾天,在我的追問下,他承認他只有十六歲——他正蹬著三輪車去買菜。我問他有沒有帶剪刀或小刀?并大致告訴他我在半路上的發現。等我取了剪刀回來,見男孩已摘下麻雀,他把它輕輕團在手心里,遞給我。我張開手指,向上一送,那小小的鳥展開雙翅,向南方張皇而去。

我記得有一位作家,曾在文章里說起他與麻雀間的舊事——兒時他身居鄉村,總有些麻雀落入鄉人誘捕的羅網,成為孩子們的玩物和零食。他每每以零錢易之,將它們放生。但是后來,他疑心這些被他救下的麻雀,仍會一再重蹈覆轍,于是狠心剪去它們的一只腳趾。少了一根腳趾的麻雀,無論起飛還是棲落,都會清晰地感覺到與往昔的不同——缺失的腳趾再也無法輕松地抓緊樹枝。也就是說,除了被剪下腳爪那一刻的疼痛,這只曾經涉險的麻雀,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需要重新面對它殘疾的生活。它會由此牢記曾經的輕率帶來的嚴重后果,就此在類似的誘惑下心生警覺。它甚至還會向它的家人、朋友和孩子們講述——用我們至今未能成功破譯的麻雀語——讓生命的記憶和智慧得到傳承。

據說鳥類之中,烏鴉的智商是最高的。小時候學過的課文里也有烏鴉喝水一節。為什么主角偏生是烏鴉,而非更上鏡的黃鸝、畫眉或喜鵲?這其中大約多少有些長期觀察得來的經驗?又有研究稱,麻雀的智商僅低于烏鴉,而烏鴉則比備受人類夸贊的海豚更聰明。由此推算,麻雀的智商或與海豚不相上下?

麻雀的大腦占身體總重量的三十四分之一。純屬巧合,人類也是這個比值。小小的、以飛翔為業的麻雀為什么要發展出這樣沉重的大腦?難道只因為,它是距離人間煙火最近的鳥類?當然燕子也在人類屋檐下定居,但以人的視角來看,燕子因需要南遷北徙而近乎客人,麻雀則因長居左右而被視作鄰居。按照人類的社交慣例,客人即便偶有惡習也可以暫且隱忍,而鄰居因曠日持久往往生出齟齬。近朱者赤,與人類的長期周旋,是否促使麻雀的大腦得以超強進化?我覺得,學術界理應開設“被人類改寫的生物學”這一學科。

但喬治?布封討厭麻雀。在《自然史》中,他認為麻雀“生性貪婪,而且數量眾多,干盡蠢事又一文不值”。隨后他寫道:“這些家伙的習性多種多樣,比別的鳥兒具有更多變、更完善的性情,而這無疑是由于它們習慣于群體生活;它們只從社會索取一切適合自己的東西,卻又不為社會增添什么。它們由此獲得一種謹慎的本能,這種謹慎以處境、時間和與其他條件有關的習慣的不同形式表現出來?!?/p>

我覺得,寫到此處,布封想到的可能并不是麻雀。和這世上的許多時刻一樣,生命所承受的惡評和詛咒,原本并非他或者它們應該承擔的。

照片上的這只鳥長得喜感。它的臉,怎么說呢,一只柔軟的、揉掉了所有棱角的正梯形,就像是從好萊塢哪一部卡通片里跑出來的那樣。兩只大而圓的眼睛差不多長在這張臉的正面,此刻正豹眼環睜,瞪住那個給它拍照的人。黑褐色的喙角向臉頰兩側延伸出褐色的花紋,尖端向下,構成括號形的兩撇胡子。而喙上的凌厲彎鉤意外暴露了它的身份。同樣顯露它身份的還有兩只粗壯的腳,土黃色的腳爪末梢,是鐵青色彎曲的銳利趾甲。

它出現在河南杞縣的一片麥田里。麥田的主人說,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大鳥,也不能確定它是不是一只貓頭鷹。他發現它飛不起來了,甚至連跑也跑不動。他找來一根樹枝,壓住這大鳥的翅膀,然后小心地把它帶回家去。

它的身上沒有傷,他由此斷定它是餓的。但它對送到眼前的玉米粒和饅頭皆不屑一顧,對切成塊狀的生肉也同樣不肯下箸。這只傲慢的大鳥最終被送到野生動物救護中心,它的身份在此得到確認。它是一只大鵟,俗名土豹子,以田鼠為食,平日盤旋在高空,偶爾停棲在高處的樹枝。然而和中國北方的大部分地區一樣,入冬以后,杞縣持續霧霾,這只習慣高空偵察的大鵟無法看見大地上的獵物,險些被活活餓死。endprint

鷹是不是依靠紅外線來捕捉獵物?是我的記憶有誤,還是,即使神秘的紅外線,也無法穿透眼前這片厚重的跨年霧霾?

就在這只饑餓的大鵟墜落麥田的同一時間,我正在香港沙田的小瀝源。從我坐的十樓窗前看出去,對面的花心坑和牛坳山一片蔥綠,四季盡皆如此。視野正中一棵不知是什么品種的樹,看上去比它身后的峰頂還要高出一截。而峰頂之上,天空蔚藍如洗。這時一只大鳥從樹梢背后掠過,它平伸的雙翅尖端微微上挑,在晴空之上,宛如透明海水間偶爾畫出的一小段波濤。在城市里看到一只鷹,這件事多少有些讓人激動。元旦那天下午,我到那山里走了走,一條名叫“梅花古道”的山路,連接起梅子林和花心坑。走到半路我折返回來。山里太靜,偶爾幾聲鳥叫,卻看不到鳥的身形。山路旁還有幾座原住民的墓,看形制少說也有幾十上百年光景。那只從山谷間掠過的鷹住在哪兒?從地圖上看,這一大片山巒海拔不過二三百米,但時有登山者在此迷路,引得直升機半夜出動,亮起探照燈搜索救援。明明有路,路旁又有標志牌,人竟然也會丟?被吵醒的鷹,會怎樣看待這件事情?

在我小時候,鷹是山村上空常見的風景。有時正在場院上玩,一道影子水一樣從地面上滑過去,一抬頭,便看見鷹。彼時的鄉間,野兔已經少見,而多的是散養的大雞小雞。所以一旦有鷹出現,小孩子如同發現敵情,有的向天空大叫或者扔石頭示威,有的跑去給家里的大人報信。如今想來,盡管村莊里每每傳來誰誰家的雞被老鷹抓走的消息,當年我卻始終沒有機會看清鷹的長相——它們飛得太高,掠過地面的速度又過于迅猛,讓人類的視網膜細胞來不及反應。

我曾在一座山莊里看過另外的兩只大鳥,不是大鵟,也不是我早年在小城動物園里見過的禿鷲。囚禁它們的石頭房子被分隔成單獨的小間,長寬約在二三米左右,高度約有一米八,房子外面的鐵籠也是這個尺寸。這兩只大鳥的鐵籠外面也掛著標牌,上面只有一個字:鷹。鳥的身長大約有五十厘米,我認為它們更可能是隼,但是不能確定。那一排小隔間分別住著野豬、火雞、山雞和珍珠雞等等,但這兩只大鳥顯然與它們截然不同。我幾乎要替它們向山莊的主人提出抗議:既然知道是鷹,為什么要把它們關在這樣低矮的籠子里?但是多高敞的籠子才能配得上鷹的飛翔?而只能低飛的山雞難道就理所應當被關在這里?

那山莊里有一只高大的秋千架,發現它的時候我高興壞了。我先是站上去,隨即發現自己缺乏基本的技術和膽量,于是改為坐姿。我調動起全身的神經和肌肉,試圖找回童年時代的技藝……但是不行。更糟糕的是,這只秋千架就豎在鷹籠的對面,而那兩只鷹(或者隼)中的一只,始終站在它石頭牢房的窗框正中,那個沒有安裝玻璃窗的空洞的正方形,被暗無光線的屋內背景一襯,就構成了一個黑色的畫框。這大鳥紋絲不動地立在那兒,身姿筆挺,腳爪緊扣窗沿裸露的石頭。它的肚腹是網狀紋理的麻灰色,而脊背和翅膀近乎漆黑,看上去活像披了一件威風凜凜的黑色大氅。這位身披大氅的騎士瞳孔漆黑,目光如炬,凌厲的視線穿過我的身體,一直望到一個人類未知的所在去。陡然之間,我覺得自己坐在秋千上搖來晃去的形象無比可恥,鷹持久的靜默讓我看起來也更近于一只好動的猴子。而秋千翅膀狀的橫梁正是人類試圖為自己制造的模擬飛翔,它偏偏要向著一個比他更熱愛自由的靈魂展覽并炫耀——雖然,這木頭的翅膀也先行縛上了粗壯的繩索。

據說,這世上曾經存在過一種體形最大的鷹——亦即傳說中的哈斯特鷹——它們雙翼伸開寬達三米,可以殺死重達四百公斤的獵物。但在七百年前,也就是人類踏上新西蘭島兩個世紀的時間里,它們無可挽回地徹底消失了。

有些生命,它們不是沒有翅膀,但這翅膀的命運,比天生的俯伏更讓人悲涼。

創作談

十幾年前的某一天,我忽然想到,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經過剪切、打磨、穿插、折疊,最終成為一篇散文。這個想法一出現在腦子里,它引發的內啡肽瞬間火花四濺。

——這意味著,作為一個手工藝匠人,世界為你提供的原料是唾手可得、無窮無盡的。而除了眼高手低帶來的沮喪感,我在寫作中遭遇的負面感受并不多。遍索枯腸無物可寫,更是從未有過之事。我電腦里的半截稿因而越來越多,大多只乘興寫了個開頭,便興盡而止。

直到今天,我才慢慢明白,寫作固然堪稱一門手藝,但在手藝之外,每個人的空間其實大有區別。值得寫出來的東西永遠是有限的,多數的所謂原料,只不過是生命的余燼。而好的文字,往往與技術沒有太多的關系——但這又是另外的事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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