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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會

2017-11-28 12:45指尖
紅巖 2017年6期
關鍵詞:草坡林林神仙

指尖,山西盂縣人,作品見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散文》、《天涯》、《美文》和《散文選刊》等刊,入選多種散文選本。已出版有《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和《與愛人分享的50種浪漫》等。

是風吹著我出門的,然后它又吹得我慌慌張張出了村。過河的時候,它讓我搖晃不止,若我不在稠密的列石上跑起來,不知道風會不會把我吹到河里。這是早春天氣,天空灰藍,樹木枯沉,河岸上長長的蒿草在風中瑟瑟抖動。剛解凍的溫河水,仿佛籠子里釋放出的猛獸,一改沉默和隱忍,變得野蠻,肆意,湍急,且橫沖直撞。前幾日,村里人不得不重新找了些更大的列石,擺在河中間,好讓人安全順利地度過溫河。此刻,我身后的祖母,同樣讓風吹得慌里慌張,似乎作為大人的她也不是風的對手,只能依靠手里拐杖的力量,勉強維持著從容態度。但即便如此,她在河中間的列石上還是晃了幾下。

這一天,我和祖母被風吹上了干草坡。

干草坡是我們村埋葬先人的地方,像村里每年都會有小孩出生一樣,每年也會有老人故去,人們在哭聲和嗩吶聲中將他送到干草坡的墓地里。嗩吶高亢而悠遠的聲音,仿佛新生嬰兒明亮的啼哭,掩蓋和替代了那些低沉的哭泣,也驅散了悲愁和陰霾,活著的人,驀然看見天地空曠,氣象萬千。當他們再回到村里,臉上根本看不出一絲親人離去的悲傷絕望。祖母常說,干草坡是所有人最終的落腳處。那里隱藏著一個跟我們村一模一樣的村莊,那些死去的人,再不會老,不會病,也不會再死一次,他們在那里生火做飯,耕地犁田,養牛放羊,等待親人們到來,團聚。

我被祖母安置到一個低矮的土崖下面,她囑咐我千萬不能從這里走出去,我點點頭。風在四周嗚嗚地吹來吹去,窩在土崖下的我,跟地上的沙石,還有沙石壓著的黃土,黃土下面潛藏的草根,漸漸被溫暖的光線包裹起來。而祖母依舊被風吹著,衣服里面也兜著鼓鼓的風,她用左手攥著頭巾的兩個角,低著頭,向著兩個矮矮的墳包走去。似乎她走了很遠很遠,直到變成個小人,才停下。她面前的墳包里,有我的祖父,還有他的兄弟父母。風中,祖母彎下腰,拔著墳堆上稀稀的蒿草,后來,似乎她沒力氣拔了,才坐下來。

無數次,我纏著祖母帶我到那里看看,但她總說,小孩不到十二歲,是不能上墳的。我說,如果上了會怎樣。祖母摸摸我的頭,嘆口氣:讓你上了,祖宗們會怪罪我。于是,我只能坐在土崖下,遠遠地看著祖母。有時她的身體抖動著,似乎在哭訴。有時就那樣盯著墳包一動不動,好像也是一個小墳包。更多時候,她會很平靜地跟祖父說話,就像坐在炕頭拉家常。風將她的話語帶給我,同時也帶給整個干草坡上的石頭和荒草,土崖和墓碑,每一句都會密密麻麻傳來,但每一句都會在風中四散五裂開來,我從未聽清過一句。

我也曾問過祖母,為什么要來這里。祖母說,人活得憋氣,有些話不能跟別人說,只能來這里跟他們說說。后來又嘆氣,我有罪嘞,得提前打點好他們,免得將來去了受氣。這些話我是不懂的。但我知道,她一年一次或兩次來到干草坡這件事,都是避開人的,一般不讓人知道,特別是我父母。這種帶著不能說破的隱秘,讓我也小心翼翼。比如出村時,如果有人問我們去哪里,我就會搶先答道:“去老舅舅家”。那時祖母目光里有對我的贊許。這時候的我,像借口,也像屏障,其實是同謀。而在家里,我從未說起過祖母去干草坡的事。有一次,田園也神神秘秘地跟在她祖母后面出村,村里有人跟她們打招呼,田園眼光閃爍,支支吾吾,田園祖母當下將田園拉到身后,笑著說,走個親戚去。那時我心底跟明鏡似的,她們也是要上干草坡去會先人去。一些寡居的女人,也常常在早晨或午后去干草坡,似乎這是被村人默許和認承了的事,而當她們從干草坡回來,也不會有人問詢追究。只有干草坡的草們知曉我們村女人們面對一個墳包怎樣哭過,怎樣怨過,又怎樣狼狽地被風吹回村里。也只有草們知道,墳包里是否真的有過回應。但草也長著一張說不出話的嘴,所以一切都成為謎。

這更像是一種密會,一種躲開人間的嘈雜和秩序,進行的某場隱秘的交易,一次撫慰,或一次解纏。在我逐漸長大的年月里,在遭受別人白眼和譏笑的時候;在地震的夜里,跟祖母和母親緊緊抱在一起,驚恐地朝著同一個地方觀望的時候;在祖母跟人打架磕破額頭,鮮血直流的時候;在父親將族譜弄丟而祖母并不責怪的時候;在我今天想到這些的時候,突然明白,這是一場至關重要的會晤,一次必須進行的會晤,我們村寡居的老女人們,用這樣的方式,來替后輩向祖先求情,同時也用這樣的方式,承接祖先所施布的責難和罪過。

村里人對老女人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去追究,但對二保老漢就沒有那么大度了,他們都在說看廟的瘸腿二保老漢每夜跟神仙密會的事,且到處傳播,連鄰村的人都知道了。雖然我們小孩不信,但大人們說得頭頭是道振振有詞。他們的理由是,二保老漢晚上從來不睡覺,而白天總也睡不醒。一個住在廟里的人,晚上不睡覺的話,他跟神仙遇見的機率就很大。若果他被神仙嫌棄,就會因畏懼和害怕生出躲避之心,但顯然并不是,他很享受住在廟里的日子,且漸漸很少出現在五道廟的人群中。自打他住到廟里,人們晚上也會去廟里上香,那種難以啟齒的隱秘在神與人之間蔓延,所求所愿,竟格外靈驗。人們猜測他跟神仙的關系似乎又深了一層。

早晨和黃昏,廟院里升起白色的炊煙,那是他在生火煮飯。他從不吃麻油,不吃葷,也不吃蔥蒜,只用鹽煮鍋土豆,或者什么也不放煮鍋玉米,然后將火封掉,抱著鍋坐在廟門前吃。中午,整個廟院被柏樹茂密的枝條遮得暗淡陰涼,二保老漢躺在炕上,睡得天昏地暗。那時我們饑腸轆轆。

據說神仙在后半夜才會出現在廟里,這時,人都睡著了,游蕩的鬼魂也躲起來了,一些躲在樹上或墻角的精靈們張著一雙朦朧的睡眼,趴在廟院的墻上偷窺。神仙們帶著酒壺和果盤,從四面八方趕來,在廟院的上空徐徐降落。二保老漢早已將廟院門緊閉,又把廟門大敞,接迎著神仙們的到來。作為一個為神看管和清潔地盤的人,他就有了得見真神的資格。當然,這也是村里人的猜測,因為二保老漢從未親口說過任何一個夜晚里的情形。據說他就出入在他們中間,看他們飲酒,下棋,歌舞,當然,更多時候他在聆聽他們的說話,那些話題就是天機,二保老漢對待這事極為謹慎,從不泄露。endprint

有次村里的賈占奎將他請到家里喝酒,但二保老漢竟然滴酒不沾,這真是怪事一樁??床藞@子的時候,瘸著一條腿的二保老漢是極喜喝酒的,那時他的酒壺成天掛在腰間,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睡一天一夜,有人趁機就去偷菜。作為懲罰,隊里還克扣過他的工分,將每天七分工改為五分,人們笑話他活成了個婆姨。但他似乎并不吸取教訓,依舊三日兩頭喝醉,讓人們有了可乘之機。而現在,酒在壺里溫好,斟到盅里,酒氣冉冉升起,順著他的口鼻氤氳上頭頂,他卻堅決推辭了。賈占奎是我們村的陰陽,他有一柜子的老書,都是祖上傳下來的。通過研習,他掌握了一些風水知識,村里人家若遇娶親、搬家、動土、選陰宅,出殯這等事,就會請他翻翻書,選個吉日吉時。他請看廟的二保老漢喝酒,是想套套二保老漢的一些話,但二保老漢不喝酒,賈占奎的如意算盤便打錯了。賈占奎成天在古書里摸爬滾打,盤古開天,三皇五帝,神道鬼道,無所不知,但他依舊想親耳聽聽神仙們是怎么說道人間事的,但又不能明說,所以便用冥界的事來套二保老漢的口風。先說奈何橋分上中下三層。人死亡魂要過橋,為善者,走一層,神會護送。善惡兼半者,走中層,半險半安,戰戰兢兢,稍不留神,就會掉到下層。為惡者,自是只有下層可走,走到中途,要被小鬼攔截,掉到污濁的水里,被銅蛇鐵狗狂咬,打入血河池受罪。又說,老哥現在這營干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有神護佑,這福分要延續到下輩子去了。二保老漢笑笑,吃了口面前的菜,菜有兩碟,一碟水菜,一碟炒雞蛋。二保老漢自是不吃雞蛋,水菜也躲開那些綠油油的大蔥,專揀胡蘿卜吃。賈占奎見二保老漢吃上了,心里高興,就說,老哥,咱不是外人,今天跟老弟說說廟里的事如何?二保老漢悶聲道,廟里有什么事可說的。賈占奎湊過頭來,聽說夜里神仙們折騰的厲害,有這事不?二保老漢嘿嘿一笑說,夜里睡得死,不知。然后就再不說二話。

有天放羊的二禿子在家吃了晚飯,躺在熱炕上睡著了,等他醒來,都快丑時了。他爬起來就往羊圈趕,路過廟院時,看見里面燈火通明,隱約還有唱戲的聲音,更奇怪的是,廟院的柏樹上,竟然還坐了個人,影影綽綽的燈光照著那個人的半張臉,黑黑白白的,嚇得他扭身就往家跑了。

第二天就有人問二保老漢昨夜的事,二保老漢正在掃院,站著掃一溜,然后瘸著的那條腿向前拉一下,整個身子低下去,再站起來繼續掃一溜。也沒答來人的話,就那樣忽高忽低,仿佛要把磚縫里的黏土掃完才好。好奇的人蔫蔫地坐回五道廟的青石上,迷茫不解地盯著對面的廟院,老柏樹的枝條從廟墻上斜斜長出一枝,綠得要流水了。但也有人說,二保老漢作為凡人,是不能參與神仙們的聚會的,只有他睡著了,不驚擾神,神才會出來。這也是說得通的。但所有這些疑惑,后來隨著二保老漢過世都消失了。奇怪的是,自打二保老漢過世后,再沒有人在半夜里看見過廟院里的燈火和樂器聲,那里總是黑黝黝的,仿佛蹲踞著一塊龐大的頑石。白天我們小孩子透過門縫朝里窺,廟院里鋪了一層厚厚的柏葉,柏葉上沾滿了泥和土。有人又說瘸子原本就是一腳在天一腳在地的人,所以關于他每天密會神仙的傳說,在村里也流傳了很久,我們猜測,二保老漢難保不是被神仙接走了。

后來二保老漢漸漸就成了故事里的人,月大爺在五道廟叨古話,姜子牙釣魚,王華買老子,二郎探母,當然也會叨二保老漢和神仙的故事,雖然那是不久前發生在村里的事,但通過月大爺的口說出來,仿佛已離我們很久遠了,乃至在我的幻覺中,廟也不是我們村的廟,二保老漢也更有神仙氣息。據說,密會是一種很難把握時機和緣分的事,這世上,不止神鬼們,連人都不是誰想遇見誰這么簡單,一切都是上天安排。比如你該怎樣長大,長大后做怎樣的事,都不是人能做得了主的。這樣的信息讓人沮喪,同時又讓人對未來所發生的一切生出向往。我跟小伙伴們不停地猜測著自己的將來,扯下未熟透的梨果梗,嚼爛它的兩頭,在嘴里吞咽著苦澀的唾沫的時候,用手撕開果梗,試圖看見我們要占卜的未來。

有一天中午下起太陽雨,我們扯下瓜葉頂在頭上,排著隊在街上跑。那一刻,來自太陽的照耀和來自大雨的澆淋讓人興奮,腳下很快就有了水洼,上面印著亮晃晃的光澤,偶爾,雨滴上也掛著一個亮晶晶的小太陽,這讓我們更加興奮,不覺就唱起歌。起頭的是林林,他唱什么,我們就跟著唱什么,他走到哪里,我們就跟著走到那里。不知不覺中,我們走出了村巷,走出了閣洞,繞到村子背后的果園邊上。果園里的木柵欄里探出許多許多草的、樹的、花的葉子,我們身上都會它們劃滿一道道濕印子。但此刻的興奮,卻成為遮蔽,或是吸納我們走入了幻象中的時光甬道。這是一個讓人失去正常思維和判斷的時刻,滿世界都掛著大大小小的雨滴,它跟我們常下所見的白色或者透明的雨滴是不同的,它閃著五彩的光,一會紅,一會紫,一會黃,一會綠,隨著我們視線的移動,不停變幻著自己的顏色,仿佛無數輪小太陽。十幾張笑臉從十幾片瓜葉下露出來,在小太陽的圍裹中,也閃著各種色彩的光芒。

突然,前面的人停下了。我們也從興奮中醒過來,面前是變電站房。林林將食指放在唇間,噓了一聲,捏著嗓子說:里面有人呢。于是,就繞到前面去推門,門當然沒被推開。而這時,二海早就上了樹。樹是蘋果樹,矮,密,很容易攀爬,變電站的窗戶很小,也很高,但這難為不了在樹上的二海,他從這條樹枝躥到那條樹枝上,很快就抵達了窗口,他瞪著眼睛朝里看了好一會,轉回頭詭秘地笑了。一會他下來時,渾身濕透了,雨水從頭發上流下來,像小溫河。他說里面就是有人呢,兩個,似乎在抱著親嘴。說完捂著嘴又笑。果園里,雨聲大得嚇人,但落在身上的卻少。一群小孩不知接下來該怎么辦,便又往外走,說也奇怪,當我們鉆出密密的蘋果林,大雨竟然停了,耳邊只剩下雨滴從樹葉上滾下來斷續、緩慢的聲音。

二海是最后一個從園子里出來的人,他手里還拿著那片瓜葉,嘻嘻地笑。林林說,要不,我們等等看,那是誰在里面吧。眾人都點頭。于是,林林帶頭又唱起來,我們也附和著唱。小時候其實沒有兒歌,我們此刻唱的,是一種童謠,又稱古話,就在我們的歌聲中,變電房的門開了,有一個人鉆出來,是李干部,他是公社派到我們村的下鄉干部。我們對視了一下,裝作玩耍的樣子,并沒有停下嘴里的歌聲,直到他走遠了,林林才讓我們停下,說,還有一個人,我們裝作走遠的樣子,那個人就出來了。于是,林林喊,走咯。一群人笑嘻嘻地走遠,然后再躡手躡腳往回走,蹲在濕淋淋的草叢邊上。一會,里面的確走出一個人,林林失神地喊道,姑姑。他姑姑和我們便全都愣住了。

小孩對許多事都不以為然,反正轉身,我們就將這事忘了,后來誰也沒提起過。一直到冬天,下鄉干部和林林姑姑在小河口的土窯里干壞事,被人抓了個正著,這事才傳出來。下鄉干部是個三十多歲的老男人了,林林姑姑剛從高中畢業回村。村里人將李干部綁起來,他嚇得瑟瑟發抖,且說出了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比如,他跟林林姑姑一般十天密會一次,地點多選在變電站、玉米地、地邊的土窯,或者場院的谷秸上。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漸漸就不害怕了,滿臉猥瑣的神情,竟然有陶醉感,仿佛是在表功。林林爹忍不住,一腳就踹下去,我們看到李干部的干部服上,沾了一坨熱牛糞。

大千世界,人、神、鬼、精靈、草木,乃至石頭等所有生物之間,每時每刻,每天每夜,都有一些密會在暗自進行。就像你出門要遇見怎樣的天氣,過河要遇見哪條魚,在谷秸里要遇見哪顆谷穗,在飯碗里要吃哪顆米,你的鞋要丟在哪塊莊稼地里一樣,生物間的密會,無時無刻不在發生,仿佛老天提前編排好你的一生,而密會,便是組成生命鏈條的環節和命題,你無法急切向往,也不能極力抵制,你只需按部就班,遇見某個人,某次機緣,某個職位,某次災禍,然后在慶幸、懊悔及悲傷中,度過這一生。

創作談

好散文是真誠的,樸素的,柔軟的,貼心的,它通過對事物的挖掘和呈現,喚醒生命中遲鈍的覺知、想象和思考。

好散文是忠于自我的,它建立在個人的認知體系之上,具有鮮明的個人視覺、時間印記和精神烙印,并保持著生命個體獨在的世界觀和敬畏感,是最見人品和良知的文學表達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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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佳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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