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星星

鄧西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的腦海里反復出現一個鏡頭：一個男人拎著行李走出家門，身后傳來一個男孩的哭聲。他哭喊著要爸爸留下來。爸爸蹲下來抱了抱他，然后站起來，轉身走了。

父母離婚受傷害的永遠是孩子，他們傷心痛苦又茫然無助。大多數孩子都會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甚至覺得是自己不好，不夠優秀父母才離婚的。我一直希望有一位父親或母親能夠體會到孩子心靈上的這種傷害，告訴孩子：“爸爸媽媽離婚不是因為你不夠好，我們永遠愛你！無論在哪兒！”

6歲的初夏在夢里聽到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他看不清楚是誰甩門而去，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

他驚醒過來，是誰離開了家？是媽媽走了。媽媽在初夏迷迷糊糊睡著的時候離開了。很久以后初夏才明白，那其實不是夢，是真的。

初夏的家在一個很大的院子里，他的小屋邊上有一棵高大的合歡樹，屋頂上有一個四四方方的玻璃天窗，晚上能看到天空的星星。

爸爸說天窗里的星星都是初夏一個人。如果小柯要的話初夏會分一些星星給她。小柯是雪麗阿姨的女兒，她和初夏一樣大，上小學一年級。雪麗阿姨是初夏家的保姆。但初夏沒去上學，因為他生病了，每天只能坐在輪椅里。

白天，雪麗阿姨會用輪椅推著初夏到院子里去散步。初夏被推著往回走時遇上了院子里的蓉奶奶，她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嘆息說：“這孩子呀，這孩子呀……”初夏知道她后面的話是那句“怪可憐的”，因為每一次她轉身離開時都會這么說。

怪可憐的！她是指初夏生病了媽媽就不要他了？

“不，不是這樣的，她是愛你的！”爸爸每一次都這樣對初夏說，“不是你的原因，不是你不好，是爸爸媽媽性格合不來……”

但那些跟雪麗阿姨玩的女人說：“她家里又不缺錢，死活要離婚，還不是嫌棄那個殘疾兒子，突然不能走路了……她接受不了呀……”

初夏不愿意去院子里玩，哪怕只是散一小會兒步，他寧愿躺在床上看著陽光從天窗照進來。

“出去走走對你的身體有好處，能走路了，你媽媽就會回來的……”

“才不會！她和爸爸離婚又不是因為我！”初夏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很難過。院子里那些女人說得對，媽媽是因為他不能走路了才離婚的，她嫌棄他是個連路都不會走的孩子！

晚上，爸爸剛進門就大聲叫：“兒子，快來看，媽媽給你寄禮物來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初夏的輪椅，說：“走，到你房間看看去，看看媽媽送給你什么樣的禮物?！彼妙~頭輕輕頂了頂兒子的額頭，推著他歡快地朝那有天窗的小屋走去。

“真是媽媽送給我的禮物嗎？”初夏簡直不敢相信，又問了一遍?！爱斎皇钦娴睦?！”

爸爸和初夏趴在小床上拆禮物的包裝，一層一層地拆開，最后出現在他們眼前是一個棕色的小木盒：“哦，原來是磁鐵小人呀！”爸爸吹著口哨洗澡去了，初夏玩得很開心。

月亮不知什么時候溜走了，天窗里只剩下了星星。

爸爸洗完澡爬到初夏的小床上來睡覺，他要陪兒子一起看星星。爸爸把初夏摟在懷里，說：“其實每個人都是一顆星星，他們白天在地球上生活，到了晚上每個人都睡著了，老天就安排他們到天上去，這樣天空就布滿了星星……”

“等我們睡著了就會變成星星到天上去嗎？”

“那當然，你看！”爸爸指著三顆挨得很近的星星說，“一顆是你，一顆是媽媽，還有一顆就是我！”

初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天窗看，如果把媽媽的那顆星星摘下來，無論她去哪里每個夜晚他都可以和媽媽在一起。初夏說：“爸爸，我們可以把星星摘下來嗎？”

“摘下來，難嘍！”爸爸說。

“爸爸，到了講故事的時間啦！”他從爸爸的胳膊底下鉆出來，把頭枕在他的肚子上。

“從前有一只烏鴉，它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卑职终f，“事實上它的確是一只很棒的烏鴉……”

“它像我這樣棒嗎？”初夏高興地問。

“嗯，是的，它像我兒子一樣棒！”

“那它即使生病了，它媽媽也不會不要它；即使它媽媽離開了它，也還是愛它的，對不對？”

“對嘍！”爸爸用手指刮了刮初夏的鼻子，笑呵呵地說。

初夏在爸爸講的故事陪伴下很快睡著了。

爸爸上班去了，小柯也去上學了，初夏又回到白天的孤獨里。

門鈴急促地響起來，雪麗阿姨跑去開門，她的大腳板“吧嗒吧嗒”有節奏地踩在木地板上?！俺跸?，初夏！快來看喲！你媽又給你寄禮物來了！”雪麗阿姨一陣旋風似的跑進初夏的小屋。

初夏接過雪麗阿姨遞過來的包裝盒，迫不及待地拆了起來。

“每次寄來的東西都稀奇古怪?！毖惏⒁陶f，“一個空罐子？”

“怎么是個空罐子？”初夏重復著雪麗阿姨的驚疑，把圓肚子的透明塑料罐子翻來覆去地看。

后來，媽媽又給初夏寄來了好多禮物，每件都稀奇古怪，但每一件都是他喜歡的。初夏覺得媽媽從未離開過，媽媽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沙跸男睦锏南敕ㄖ桓职终f過，媽媽怎么會知道呢？難道她打電話問爸爸了，可她為什么不打電話給初夏呢？初夏心里充滿了疑惑。

晚上爸爸回來后，是初夏一天里最開心的時刻，爸爸一進家門就大聲叫初夏的名字，仿佛兒子的名字里藏著許多許多的快樂。

爸爸捧著那個透明的塑料罐子，說：“這個是用來裝星星的！”

“裝星星的？”初夏驚奇地問。

“對呀，媽媽知道你喜歡星星，天窗里的星星都是你的，你可以用這個罐子把它們裝起來！”

“裝星星嘍，裝星星嘍！”初夏高興地大叫，“可是，爸爸，天空那么高，星星怎么摘得下來呢？”

“嘿，看我的！”爸爸把初夏從輪椅里抱出來放到桌子旁。爸爸抱著圓肚子的塑料罐子去廚房了，初夏抬頭看著天窗，里面擠滿了星星，有一顆又大又亮，那一定是媽媽。

爸爸抱著一罐子水進來，“快來看！快來看！我們要把星星裝進罐子里了！”他把罐子放在天窗下面的方桌子上。

“真的耶！罐子里有好多星星喲！”

果然有好多星星躺在水波里，初夏趴在罐子口上，輕輕地數著，一顆，兩顆……蓋上透明的蓋子，媽媽也在里面。

初夏有了星星，日子變得快樂而有意義。每個有星星的夜晚，爸爸都會把罐子搬出來，放在天窗下的桌子上。有時候月亮也在罐子里，星星一點兒都不孤單。媽媽也在里面，初夏一點兒也不覺得孤單了。

一天，初夏坐在輪椅里，望著對面四樓那戶人家陽臺上的一只金絲雀發呆。突然，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好像是媽媽的聲音。

“媽媽，媽媽……”初夏激動得從輪椅上站起來，卻“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媽媽沖過來抱起初夏，把他摟在懷里。

媽媽來看他了，她終于回來看他了。初夏把媽媽寄給他的禮物全部拿出來，堆滿了桌子：“媽媽，你看，這些都是你買給我的玩具，我都保存得很好……”

媽媽愣了愣：“我，我沒有……”

“爸爸說這些都是你送給我的！”初夏看著媽媽，黑眼睛閃閃發亮，“爸爸說，無論媽媽走到哪兒都會想著我……對嗎？”

媽媽忙不迭地點頭：“當然記得！嗯，無論媽媽走到哪兒，心里都會想著我的寶貝兒子……”

“媽媽，我愛你！”初夏在媽媽耳邊小聲地說。

“……”

媽媽要走了，雪麗阿姨送她，兩個人站在電梯口說話。

“初夏媽媽，以后有空就來陪陪他吧！孩子看見你多開心啊……”

“以后沒時間來了，我要去美國了，簽證都辦好了，明天就走！”

“走那么遠，孩子想您了怎么辦？”

“他爸爸會想辦法的……就像送初夏的禮物一樣……”初夏媽媽的眼圈發紅，她慌忙低下頭，“他是個好爸爸，我放心了……”說完，初夏媽媽閃進了電梯。

“送初夏禮物？難道不是她送的嗎……”雪麗阿姨站在電梯門口想了一會，搖搖頭往回走。走到門口，她聽見屋里響起初夏歡快的輪椅聲，“真是用心良苦呀！”她自言自語地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