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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著北

2017-12-14 12:19榛生
女友·家園 2017年12期
關鍵詞:室友愛情北京

榛生

在北京的年輕人都習慣這樣處理感情:做不成戀人,我們還可以一起玩耍,或許將來,將來我們又可以做戀人。

1

我曾經跟我媽說,我再也不回家了。但是僅僅過了一年我就回來了,回來過春節,還給她和爸買了禮物,一只在飯店現場真空打包的烤鴨。

離開家一年,我學會了做飯、手洗衣服、喝咖啡、宰雞;我還學會擠進針也插不進去的地鐵;我也學會說謊,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而我約的車還在七公里外,我毅然上了眼前這輛車,欺騙約車師傅我就是尾號0007的人。

我還學會報銷發票,學會在年底的晚會上跳治愈系迪斯科。我學會了很多之后,我也就像一個真正離家的老油條一樣,僅在深夜吃泡面時會傷感。既然中華民族歷來有離鄉背井方能成才的傳統,我也就把“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這句話的重點落實在最后一句上。我對我媽說,北京明年會更好。我的意思是過完年我還是要走。我媽給了我一包壓歲錢,兩千塊,好大方。

29歲還管媽媽要兩千塊,是不是有點可恥?可是我沒有堅強到把錢還給我媽,而是立即下單買了兩支口紅?;ㄍ赍X,就去睡覺,我知道我的米蟲夢應該醒醒了,可是我還想抱著兩千塊賴一會兒床。

2

我還記得去年離開家的場景。也是過年的時候,我媽“領”我去親戚家拜年。此處“領”字也可以替換成“牽”“拽”“拉”“扯”,總之我就像一只羊,很不情愿進入人類的生活現場。我用一頭扎進廚房幫我大姨媽端菜的方式逃避親人們諸如“有對象嗎?”“啥時結婚?”“工資多少?”“對方做什么工作的?”的審問。

我知道這些問題只要回答其中一個,就會引出無窮無盡的話題,全部指向對我的修理??赡芩麄儾挥X得有任何不妥,但我受夠了。終于我端完最后一盤菜,樓下小賣部的啤酒還沒送上來,我說,我去催我去催,然后我這個“沒有對象,沒法結婚,工資很低”的女人,就走到樓下,走到下過雪的馬路邊,招手叫一輛出租車,司機問去哪,我說機場。

在機場買了一張一點折扣也沒有的機票,然后來到北京。

事后我打電話給我媽,讓她把我的衣服整理一些出來,快遞過來。我媽傷心欲絕不肯理我,于是我讓死黨上門幫我打的包。那包衣服都挑錯了,都是死黨覺得她穿好看可我穿并不好看的衣服,但是過時的風褸和手編毛衣幫我度過了北京第一個寒冬。也許它們真的比好看的那些頂用。我和人合租三源里菜市場邊上的民房,我很高興住在一個菜市場邊上,這樣我可以每天買買菜、做做飯。三源里菜場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菜場,里面的小販能夠英法日韓四國語系隨時切換,每次去買菜都覺得受益匪淺?!靶碌交痣uNew Turkey”“ 法式鵝肝Foie Gras”“散養土雞Free-Range Chicken”“南方番鴨Southern Muscovy”……他們翻譯得很到位,唯獨“柴烏雞”的“柴”無法信達雅,只能寫成“Cai Wuji”。

走在三源里,澳洲霜降牛排和800塊一斤的日本葡萄買不起,10塊錢一個的牛油果倒是可以來上幾個。但我的室友鄙視我在三源里消費,說我的行為屬于主動獻祭去挨宰,他們早就習慣了百度外賣,“騎士”,多么浪漫的名字,現在指的是百度外賣的小哥。

我的室友都比我早幾年見了世面,他們的開朗、冷漠、善意和邪氣統一受訓于北京這座城市。我沒工作,他們也沒有,但是大家零零散散都有活兒做。他們替我介紹了一些設計的活兒。第一份,給一戶人家畫墻,告訴我“手繪風格”四個字。最終我懂了,那戶人家要我把整面墻畫上爬山虎,我心想,你直接種不就得了?但是一到北京我首先就學會面對傻B不生氣,人就是這點賤,生存在上,我們不能和食物鏈計較太多。

我不聲不響畫了五天,把那個墻壁畫滿綠色的樹葉。那戶人家非常滿意,指指另一面墻說,也畫了吧。

所以,藝術家和民工的區別就在于,一種人是把綠色的顏料直接涂在墻上,另一種是,以樹葉的形式涂在墻上。

完工后接到電話,那家的男主人請我吃飯,順便交割尾款。他坐在茶餐廳光線比較暗的一個卡座里,請我吃一個黑椒牛柳飯,還請我喝咖啡。當然,他先說了一堆很“業務”的話,什么以后幫我介紹新活兒,替我留心工作,后來就直言不諱夸起我來,說我有才華,說我聰明。說著說著,他的手就開始在桌子上爬,一直爬到離我的杯子很近的地方,停下來,遲疑了。為了哪怕是子虛烏有的下一份活兒我不想得罪他,于是我借機拿起杯子喝水,巧妙地躲開他的手。我想,接著他應該說他的生活很沉悶,壓力巨大,愛情熄火,妻子不理解他了吧……“我的壓力很大,每天生活很悶,特別羨慕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唉,我是不敢奢望愛情了,呵呵,我妻子根本就不了解我?!蔽抑苯影涯潜褐突ǖ目ú计嬷Z噴了出來,噴臟了那塊深綠色的桌布,桌布很吸水,旋即什么也看不出來了。

3

后來,這個人真的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在偏遠的市郊——不,北京是一個沒有市郊的城市,所有的市郊都會馬上變成黃金地段。反正就是在東五環以東的一個地方,有一個小小的公司,那里有一份“讓你盡情揮灑才能”的工作。那時,我手頭的活兒也都沒有后續,生活開始吃緊,上班對于我來說是當務之急。

于是我答應去上那個班。每天早上六點,我從床上爬起來,坐一號線地鐵橫穿半個北京,我在地下迅速移動,像一只眩暈的鼴鼠,在充斥著各種氣味的車廂里昏昏欲睡,順便偶爾欣賞地鐵上有人打架,真動手。

我上班從不洗臉也不梳頭,起了床,穿上厚厚的衣服把風兜往腦袋上一扣就出門,這樣破帽遮顏過鬧市只是因為我不想遲到,遲到就會扣掉全勤獎,劃不來。所以,我養成了在公司里洗臉刷牙的習慣。公司很好呀,衛生間還有熱水,甚至還有淋浴花灑,有時候我真恨不得帶上全套的沐浴用品來洗個澡呢!

然后我發現那個男人,也就是那個小孩的爸爸,那個家庭的業主,開始有意無意地來我公司。再后來,他干脆主動來接我下班。我坐上他的馬六,他說去哪里哪里吃飯好嗎?我說好。他就帶我去。他不再動手動腳,他就很老實地帶我去吃飯,或者一邊吃一邊叨叨一些他的破心情。我漸漸發現他也沒那么猥瑣,他只是有點可憐。一個心里有很多郁結又向往浪漫又沒有太多膽量的男人,就是這樣了,茫茫人海里尋找一位紅顏知己,請她吃飯,跟她吐槽而己。如果憐憫真的產生愛,我不知道是他愛我多一些,還是我愛他多一些。

吃完飯,他送我回三源里,他自己開車回去,或者不回去,那不關我的事。

這個人消失在我生命里之前的一個月,他做了一件事。他替我買下了我在淘寶購物車中放著而沒有付款的所有的東西,兔皮圍脖、海軍T恤、風衣、羊毛襪子、牛肉脯、泡椒鳳爪、翻毛皮鞋。這些東西的包裹源源不斷地寄到我的住所,堆成一大堆,我的室友們都來幫我拆包。有一些東西我都忘記我曾經想買,現在看來它們丑不堪言。它們不值什么錢,我真后悔我沒有拍一只真正的香奈兒包包。他沒有再和我聯系,也沒有打電話或者發短信給我。后來我才知道,他死于癌癥。從發病到死亡,只等了半年時間。

我該如何去想這件事呢?他真是深情又卑鄙??!

4

我記得小時候,每隔幾年,我都會生出一次去北京的念頭。念頭很詳盡,怎么坐火車,下車怎么找旅館,找什么樣的旅館,然后去故宮、頤和園、動物園、長城,然后吃烤鴨。一個兒童的想象力能達到這樣的地步已經不錯了,但是我還想,怎么能在回程的火車上騙過爸媽,逃下火車留在北京,怎樣開始流浪……春天萌生的北京之夢,經過一個夏天的沖刷、蒸發和暴曬后,這個夢,在秋天干透、死掉。

后來,我14歲,16歲,18歲,20歲,我都沒有去北京。我上了大學,也不是在北京。我大學畢業了,回了家鄉的城市,我還是沒去北京。

而實際上,去北京是那么的容易,只要有一輛出租車載你去機場,并且稍稍允許司機多宰你五十塊錢。

在北京,我發現,30歲的人總在喪心病狂地裝可愛,可13歲的人反倒一派老成。我這樣的年紀最尷尬,可愛、老成,都不太像我應有的屬性。而我又發現,北京這么大,可是我和任何一個人交往,卻都只能拿出自己的一個子集。我不是吹噓我有多么有趣,我只是很感嘆,像我這樣的小螞蟻,居然在北京還找不到人格上思想上能匹敵的對手。我在門口搖著蒲扇納涼,一群老外光著膀子胡亂裹塊紅布,馬一樣跑過。這樣的行為藝術在北京常常發生,就像愛情常常發生一樣。室友拍拍我:“進屋了,人湊齊了?!?/p>

四個人湊齊了,我們打小麻將。

一毛錢一個子兒。兩個室友和我,外帶一個陌生朋友。

陌生朋友那天還帶了瓶他自制的紅酒,他說是1986年的時候在黑龍江家中做的。我說那時我才出生。他說那你叫我叔叔,我說我還叫你大爺呢!

酒不醉人人自醉,可以說,這是我一生里喝過的最美的美酒。

我當然要對美酒的主人刮目相看,他是專門研究這世界上滅絕動物的專家。說來好笑,已經滅絕的動物,根本不存在了的動物,他研究它們的基因、種性,研究它們生存時候的形態。很多時候,科學比文學更需要想像力,不是嗎?

那天雖然喝醉了,但是像我這樣有便宜一定要占的人,還是死死記得他答應我的事情,幫我挖一塊化石,以及,做我的男朋友。

我還記得當時的我開著俗氣愚蠢的玩笑,這兩項哪個更值錢?

有人說化石值錢,因為它重。

有人說,男朋友當然最不值錢。

總之我要化石,不要男友。

后來我收到一張明信片,寄自非洲,他說此時他正在為那些永不會再出現的動物憑吊。渡渡鳥,擁有芭蕾裙一樣可愛茸毛尾巴的鳥,絕種了??著B,大大一只像棕櫚樹一樣的鳥,絕種了。西非獅、北非獅,沒超過50年相繼絕種。擬斑馬,曾經是斑馬家族的老大,因人類的濫殺絕種。指猴,因叫聲凄厲像哭一般,被人類殺得一個不剩。

他說我也是他見過的罕見的動物,希望我不要消失,等他回來。

這是愛情嗎?

我半信半疑,將信將疑。愛情,如果愛情來了的話,為什么我沒有那么強烈地思念他?我還是存在于我的生活里,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愛情,到底是我的子集還是全集?

我忽然發現我很窮,情感上的貧窮,窮得就像他待的那個非洲國家的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全城只有27000百頭牛,7900只綿羊,3150只山羊,380匹馬,270頭騾子,連170只蜂箱都算在內,共計是三萬多點的家畜。真窮。

我想我已經病了。就像任何一個來到北京的女青年必患的那種,愛情癥狀。

從非洲回來的男人致電給我,要和我見面。

我說我沒有興致。

他說那你對什么有興致?

大化石。我勉強開著玩笑。

我坐在院子里,這是我來北京的第二年,還算有青春的資本可供揮霍,沒有成為心急恨嫁的剩女,可以面對的選擇和誘惑很多,而我卻有一點厭世和迷茫。這都很好,他們說,這是每個北漂的年輕姑娘必然會經歷的過程。

男人扛著一只巨大的據說是史前野牛的骨頭入院來,小麻將又開局了。在北京的年輕人都習慣這樣處理感情:做不成戀人,我們還可以一起玩耍,或許將來,將來我們又可以做戀人。

那晚的麻將我自摸,和了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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