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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牛之子學無術無愧洪流抗戰時

2017-12-28 10:36單補生
黃埔 2017年6期
關鍵詞:軍部營長學長

單補生

我叫方明,生于民國六年(1917年),祖籍安徽懷寧;黃埔16期工兵科畢業生,榮獲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1984年9月,逢執教35年之際,時年67歲從北京市幼兒師范學校退休,至今已33年了。退休時,受幼兒師范學校馬老師“退休沒事,寫點東西”的啟發,于2005年在女兒幫助下,完成《自難忘》初稿。往事久矣,一些人名、地點多有記不住也想不起。雖是碎片記憶,卻是本人寫真,絕無虛構;既無自貶也無自詡,經得起歷史考證。我不擅于寫作,又受古漢語影響,所以文句有些拗澀。如下都是我茶余飯后常念道,不想還想的事。

日寇之罪行

我世代都是九牛莊方圓程姓的佃戶。我父親是文盲,待人老實善良。我大哥是長孫,從小受到爺爺奶奶的寵愛,上過四年私塾,讀過《三字經》《弟子規》及四書五經。大哥長我22歲,我記事時大哥就當家,他希望我念書成名,力爭犁牛之家帶有書香味以振家聲,所以,我念書他舍得花錢,我要什么書都可以。大哥脾氣不好,對父母有些違抗,但他又很孝順。有一年我回家探親,他陪我去表哥家,表哥拿出水果糖招待,他吃一塊還裝進口袋一塊?;貋砺飞衔覇査骸把b一塊糖進口袋不寒酸?”他說:“媽沒有吃過,我帶給媽吃?!蔽易岳⒉蝗?。

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我考進安徽名校省立第一高級中學,高一第二學期參加全省學生集中軍訓,因操練認真,常受到軍事教官(黃埔畢業生)表揚。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秋天,日軍轟炸安慶,學校遷九華,我休課在家鄉教小學。

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端午節后,駐安慶日軍沿著安(慶)潛(山)太(湖)公路下鄉搶糧,逼得我鄉人四處逃躲,我任教的小學也關閉。我帶北辰(我三侄)跟隨路高貴老師到他家(三橋鄉路家巷)住下,此處距公路遠,日軍尚未來過,暫時平靜。

陰歷六月初四早晨,路老師對我說:“傳聞今天日本兵要來,你和北辰快去東莊學堂(私塾),只要一見有人跑,你們就上山,那離山近?!蔽覀兊搅藢W堂,路先生(塾師)說:“高貴(路老師名字)盡嚇唬人,真有日本鬼子來嗎?方老師你莫聽!來了我也不跑,跑的都是孬種?!甭犓徽f我也不準備跑了。那時人太困,隔壁房里有一張單人床,我就躺下了,朦朧間北辰從外面來到床邊嗑鐵蠶豆,我猛然想到:“日本兵要是真的來了抓走我,這孩子怎么辦?抓走他我又怎么向兄嫂交代?”于是我拎起包袱喊:“路先生,我裝孬種先走了?!蔽依背絼偱艹龊箝T,日本兵就從前門進來了,皮鞋聲咯咯響,還有日本人說話聲。我們跑上山坡,見到路先生的家人,大家躲在山腰上一個干溝里,能望見東莊學堂,望見路先生被日本兵抓走,帶到三橋鎮去了。他全家哭成一團,總盼望他活著回來,可是一直沒有音信,路先生不知被害何處。

我們又回到路老師家過“六月六”,在農村小節要吃好的,所謂“六月六,甑蒸飯,缽裝肉”。路師娘做的是葫蘆燒肉,端到桌上準備開飯,路老師突然發現北辰赤膊沒穿褂子,就申斥他:“你不穿褂子,一會兒要是再跑,你哪找衣服?”北辰剛穿上褂子還沒等扣完扣子,就聽外面叫:“快跑!快跑!日本兵從三橋鎮又回來啦!”

這一次我們是往西莊跑,路上趟過水稻田時,北辰的鞋子被泥粘掉一只。我們跑到一個水溝里躲起來,水溝里約有一二十人。有一個日本兵牽著一匹馬離水溝不到50米,他拉馬要往水溝這邊來飲馬,馬吃青苗要往那邊去,兵順馬意,水溝里的人幸未遭難。

路家巷震動了,全要外逃。路老師要我帶北辰和他7歲小女兒連夜到高路嶺劉家祠堂。我背著小女孩拉著北辰走了一夜,路上無人家,只有樹林和厝基。天亮到了劉家祠堂,我家的人也來了。劉家祠堂人擠得像潑水節一樣,雖不潑水,但人的汗味十足,空氣難聞極了。

高路嶺也不安全,我們又轉回家;家也不能住,有跟日本人后面撿腳子(收拾殘局)的,還有土匪。我家又逃往潛山古典山。這年秋天,安慶外圍有游擊隊鎖住了日軍不再出來搶糧,我們才回家。

我們九牛莊一片凄涼悲慘景象,房屋都被日本鬼子燒了,也不知打死多少人。最慘的是我蒙師江謀成老先生在家看守,被日本兵當活動靶打死了。還有小學女老師舒貽智(安慶人),因她無條件遠逃,被日本兵捉到奸淫,就跳河自盡了,芳齡十八九。痛哉!惜哉!小日本鬼子你們等著!我要不參加抗日算白活!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10月,我報國殺敵心切,瞞著父親和家人投考黃埔軍校第七分校,經嚴格考試被錄取,編入16期16總隊工兵科學習。

學長呵護我

民國三十年(1941年)夏天,我們黃埔16期畢業生40人分發騎兵第2軍(軍長何柱國,日本士官12期騎科畢業,歸屬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衛立煌指揮),由參謀處第一科(作戰科)科長楊慶和(北京人,黃埔10期騎兵科畢業)接收分配;經他出作文題考試,選我與吳曙岳(安徽桐城人)在其手下當見習參謀,其余同學分配到部隊當排長。楊學長知道小學弟剛出校門無積蓄,便拿自己的錢給我倆購置臉盆、毛巾、鞋襪等用品,生活上體貼入微,真不愧為發揚黃埔校訓“親愛精誠”之模范。

參謀處大小官員單身無眷的,同入一伙吃飯,三餐饅頭和芫荽(香菜)湯。我與吳曙岳是南方人,三餐饅頭不習慣,更不慣于芫荽湯,且每月伙食費至少要15元,要花去小參謀月薪的三分之一。為此,楊學長同全科參謀一起撤出大伙,另起小灶,由勤務兵兼管炊事,每月伙食費楊學長出30元,我倆小參謀各出6元,其他參謀在楊學長影響下也都按官階出伙食費。像楊學長吃同樣的飯卻自己多出伙食費,讓小參謀少出錢的很少見,像參一科的參謀們也少有(尚記得起的參謀有:呂鐵屏、田稔年、常允中)。

一日午餐后,管炊事的勤務兵問:“楊科長晚餐吃什么?”楊學長說:“吃貓耳朵!”我是小參謀不敢隨便答話,心想貓耳朵怎么吃?這七八個人吃貓耳朵那要多少只貓??!這天一下午我都想著吃貓耳朵的事??墒峭聿驮谧郎现怀孕?,不見貓耳朵。我問:“貓耳朵呢?”全桌人一聽哈哈大笑,說:“你不是吃完了嗎?!”后來這事成了一則笑話,那幾天大家一見面都說“吃貓耳朵”。endprint

楊學長比我大5歲,29歲就任作戰科中??崎L,當然是有本事。他曾一夜在煤油燈下制訂出10頁作戰計劃,他不用毛筆愛用自來水筆,如用毛筆書寫,得超過20頁,可見他具備軍文二才。軍長和參謀長都器重他,參謀處長崔國潤更是依靠他。一日清早,崔處長叫我到辦公室標填軍用地圖,見到孟副官跪在處長室廊下,孟副官上尉軍銜,年約40,不知犯了什么錯。此刻我頓生惻隱之心。我向處長敬禮:“請饒了孟副官吧!”見處長未語,我又連說兩聲仍作舉手敬禮姿態。這時,處長才向孟副官說:“看方參謀面子饒了你!”這哪是給我的面子,我一少尉小參謀有什么面子,明明是給楊學長(科長)的面子。因為處長知道楊學長愛護黃埔小同學,其實是他間接給楊學長面子。未料標地圖我出了一個大錯,用藍墨水將圖上標識“渦河”染成一條大黑龍,弄巧成拙,想起早上孟副官罰跪毛骨悚然,不知讓處長見到這條黑龍會給予什么處分,最低也要挨一頓臭罵??僧斕庨L見到黑龍時只問我的想法,為什么弄成這樣。我立正回答:“我想和畫畫一樣,先涂上藍色顏料,然后用毛筆沾水稀釋,使圖上渦河顯出淺藍色,更加形象直觀,沒想到藍墨水涂上去卻稀釋不了?!碧庨L聽后不但沒訓斥,反而一言不發地走了,讓我無地自容。這張9平方米的軍用地圖掛在墻上太難看了,真是我的恥辱。那時軍隊有句流行語:“軍需愛揩油,副官愛吹牛,參謀愛地圖?!边@次處長之所以能強忍怒火不發,也是看在楊科長的面子上,誰讓我是作戰科里的小參謀呢!

這年初冬,渦陽之敵蠢動,參謀處全赴渦陽策劃指揮作戰,因我和吳曙岳沒有實戰經驗留守后方。一日接到崔處長電報:“方明弟,四號甲雷在校學習過沒有?排除有無把握?即電告!”這電報的意思是鬼子埋設了地雷,我是學工兵的,自然要去掃雷排爆。我回電:“處長,關于四號甲雷在校學習過,也試驗過,排除有無把握不敢決斷?!辈⒂秒娫拡蟾鏃羁崎L:“我準備應合處長之意,即日赴戰場參加掃雷?!闭b待發之時,又接楊科長回電:“我與處長說了你不用來,來了就是送死,毫無意義?!?/p>

初次騎馬苦

民國三十年(1941年)冬天,騎2軍參謀長湛本源(山東泰安人,保定軍校4期騎兵科畢業)要去渦河驗收工事。所謂工事是指戰壕、掩體、碉堡之類的戰備建筑物,屬于工兵任務,所以參謀長這次出去要帶一名工兵參謀。參謀一科(作戰科)科長楊學長派我跟隨參謀長和參謀二科苗參謀同行。出發前楊學長將自己的馬、馬夫、勤務兵及馬褡褥子、套袖護腿等,凡是騎馬所需要的東西都供我使用。

上馬出發的那天,軍部派一個騎兵連護衛,還有參謀長的副官和衛士,全體官兵夫役沒有一個徒步的。苗參謀整隊向參謀長報告人數馬匹和武器彈藥數目后,參謀長命令出發。頭馬踢踢踏踏碎步遛了一兩分鐘之后,馬步越來越快,頭馬上的騎士將韁繩收緊,兩腿一夾,馬靴上的刺馬釘一觸馬肚子,馬立刻奔跑起來。我所乘馬也跟著奔跑,雙腳起雙腳落,顛得我體內五臟挪位,臉上五官變形,就這樣奔跑了一兩個小時,才停下休息,飲馬喂料。當我下得馬來,就像雜技團里的大馬猴學人走路,狼狽極了。馬夫知道我初來騎兵部隊不善騎馬,他告訴我,屁股不能離開馬鞍,如果離開肉皮就會被顛破,疼痛不說,一時亦難愈合;其實我已被顛破了。下午4點多到了目的地,休息吃飯不敢坐,睡覺只能趴著,這一天真是苦不堪言!

第二天到渦河沿岸驗收工事,建筑單位是軍部直屬運輸團。參謀長看到一項工事就問有多大抗力?能防御什么炮彈?我都一一答出。又問這個碉堡合不合格?我答很合格,建筑單位也很高興。其實沒有抗力表怎能測驗抗力?

工事驗收完畢,凡參謀長到部隊視察都舉行酒宴,此地(亳州)是中國名牌古井酒的產地,所以桌上飲的全是古井酒。參謀長善飲,也會猜拳;參謀長讓我猜拳,我說:“不會喝酒?!眳⒅\長說:“方參謀,我給你代酒?!蔽也铝巳斄?,參謀長真代我喝了一杯酒。其實我會喝酒也有酒量,自知是個小參謀,不可在參謀長面前無拘無束罷了。

苗參謀是中校軍銜與科長同級,比我大三級,他說:“方參謀,你是幾時修的德?參謀長還給你代酒。不過你很知趣,不逞能?!被剀姴壳耙惶焱砩?,古井鎮地方請酒并演京劇,參謀長參演《上天臺》,扮老生劉秀,聲韻俱佳,贏得全場喝彩不斷,鼓掌聲中我想的卻是“怕明天騎馬”。

鎮長“大麻子”

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夏天,我工兵連奉命到河南唐河破壞通往洛陽之公路,阻礙駐洛陽的日軍東竄。我與副連長、排長們一起到了源潭鎮公所,鎮長姓郭,臉上有麻子,人稱“大麻子”。我傳達命令要他征集民夫,他卻連理都不理,對我們頗為瞧不起。他這種態度原因有二:一是厭惡破路的事,二是認為軍人多是沒文化。時下驕陽似火,天氣很熱,我們背著遮陽笠,領口敞著,袖子卷起,簡直就像草寇下山?!按舐樽印辈还芪覀冊趺凑f就是不理,連水都不給喝。我們再三地說,他只回答兩個字“難辦”,想以此碰回,可我們不走,走了就完不成任務。

過了好一會兒,我發現所內墻上貼了一張白紙寫的十二個正楷字:“至親好友,徇私兵役,免開尊口?!蔽艺f:“郭鎮長,這寶楷寫得不錯??!內有老顏(顏真卿)之硬骨,外有柳公權之秀麗?!薄按舐樽印币宦?,臉上的麻坑比原先小了點,他說:“你也會寫字?”我答:“我不會寫字,不過在學生時代臨過顏真卿的字?!彼_南面辦公室的藍布簾,做手勢請我進去。室內書桌很大也講究,上面擺著硯池,池內有墨,旁邊有寸方格子紙,他還不說話,拿起一支墨尚未干的大楷筆遞給我,指指格子紙,意思是讓我寫,三個排長都在旁邊瞧著。我想他寫的字與我寫的字同體,筆鋒一定順手,隨即提筆只寫了一個“矣”字?!按舐樽印睂ψ侄嗽斠环f了一聲“妙”,馬上叫雜役打水洗臉、泡茶、買西瓜,還說:“破路一事包在兄弟我身上?!庇纸泄苁碌拈_箱取錢到飯館定酒菜,留我們吃了一桌很像樣的酒菜飯。從此,屬“大麻子”管界破路任務就不用我操心了。唐代詩人李白《樂府·將進酒》中有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說:“有點本事總有用?!?/p>

未幾,又奉軍部命令:限三日內炸毀源潭鎮東門外石橋。此鎮煙酒業發達,盈利頗豐,釀酒、卷煙廠家20有余,??窟@座石橋運輸貨物。如果炸毀石橋猶如割斷源潭鎮的咽喉,斷了商人的財路,所以各廠家通過鎮長“大麻子”以50萬法幣賄我免炸或破壞性小一些。各廠家見我拒不受賄,接著又請“花酒”、抽“花煙”,我均拒之。最后實在糾纏不過,我要他們到軍部請來“免炸令”我即不炸。果然軍部送來“緩炸令”,我即收兵回營。我連連副和軍需官都說我傻,我說:“傻命比錢大?!碑敃r豬肉1元3斤,50萬元真是一筆大款。endprint

冒犯廖營長

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春天某日,為牽制南犯之日寇,配合豫中會戰參戰部隊,39軍軍部奉命移防。我工兵連出發前,營長廖代權派快馬通知我:他的衛士向宗智因病不能步行,要我派擔架到營部原住地接抬向宗智,我乃奉命而行。向宗智是四川人,與廖營長同鄉,跟隨廖營長已十多年,二人親如兄弟。廖無眷屬,向便成為廖的生活總管,廖一日不能無向,廖調到哪里向就跟到哪里。

正午時分,軍部八處及直屬團、營、連官兵都集結在茨河沙灘上,等待分批渡河。此刻擔架空回沒有接到向宗智。廖營長大發雷霆,如同瘋牛一般問是誰負責接的?我說是班長周學禮。廖傳周學禮,周說:“報告營長,向宗智不在營部,營部無人,沒有接到?!绷我灾苻k事不力,摸出手槍要斃周學禮,我命周回連隊,廖仍不依不饒,非要斃周學禮不可。周顫抖不已,全連傳出哭聲,廖仍無惻隱之心,還要抓出周學禮。當時我也急了,說時遲,那時快,扒開自己上衣露出胸脯高聲說:“你有種槍斃我!”

軍部副官處處長李某(上校銜)報告軍長劉尚志(中將銜):“方連長與廖營長吵架,于行軍不利?!避婇L愕然,軍參謀長黃鐸五(少將銜)說與軍長:“方連長是廖營長臺柱子,我們莫管?!本瓦@一句話平息了此事。黃參謀長是安徽桐城人,年50余,系儒將,人性善。我當參謀時,他的獨生子跟我學《代數》《幾何》。

狹路相逢,難于回避。渡河時我與營長同船,彼此不語,只見他面部肌肉抽搐比平時加快了,我亦見憫。此次行軍任務我連保衛軍部,隨軍部行止,我營部宿營地離軍部30華里。晚飯后,營部來電通知我速去營部。我連官兵說:“營長還在氣頭上,你不能去,去則不利?!蔽艺f:“官大一級重于泰山,不去行嗎?”軍令不可違,我立即帶貼身勤務兵陳仁義、傳達班長趙英才快馬過深山。一路上山間聞狼嚎,地上有蛇爬,風吹樹作響,令人不寒而栗。此夜,月光如水,慘目已極。

到了營部,就見營部官兵都回避,怕看下回分解。我進營長室向營長行一室內禮即坐下,彼此相對靜默不語。往日我到營長室,營長親自遞煙斟茶,今日只將紙煙火柴放在我面前。尷尬了好幾分鐘后,還是我先說話了:“營長!我違令冒犯您,是因為我倆不單是上下級關系,而且還是多年知心朋友。我雖救了周學禮一命,但更是為了您,如果當時順著您,那不是要出大事故嗎?您想想!2連長、3連長他們敢像我這樣嗎?”營長則不言此而言彼:“你連保衛軍部責任重大,要小心謹慎!特別要勤查崗哨!”還沒等我回答,營長即打開窗戶喊:“朱副官,給方連長備馬!”在門外等候的趙英才回答:“謝謝營長!我們是騎馬來的?!本瓦@樣,一場風波真的平息了。離開營部時,營部官兵都高興地送我們出營門。

官兵兄弟情

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初夏,39軍工兵營移防,途經湖南澧縣時,在此休整一天再前進。因當時軍隊兵源不是義務兵,也不是志愿兵,全都是抽壯丁、拉壯丁、賣壯丁來的,所以逃亡驚人;尤其是行軍路上逃亡率更高,但是我連逃亡率最低。

我連兵丁過半數是湖南澧縣“抽”、“拉”來的壯丁,這次行軍途經澧縣等于送他們回家,能不跑嗎?所以2連、3連的官兵說我連這一次要垮臺,這不是咒語,也不是幸災樂禍,是現實情況如此。營長提醒我要嚴防逃亡,排長們也都問我如何對策。我分析,如果對澧縣籍兵丁實行嚴加看管,不但管不了,還可能造成“兵哄”,甚至“嘩變”;反之大撒巴掌不管,不施對策,也真能跑個精光。一定要管!離家思親,人之常情,只能以德服人,不能以勢壓人。我有一主意先未說出,怕說出讓他們知道了,到時候語不驚人不動心。

連隊到澧縣正是中午時分,我連宿營地是臨街一個茶館,店堂三間門臉是敞開的,很寬敞。我令連值星官集合全連講話:“弟兄們!今天下午休息,明天休整,后天早飯后出發。家在城里或城沿附近或一天能回來的弟兄們,散隊后向班、排長請個假就可以回家;允許在家住宿,明天可以不回連,但后天天亮必須回連?;嘏c不回全在你們的良心,平時你們的性命掌握在我手里,從今天起我的性命掌握在你們手里,如果你們不回來全跑了,我第一連垮了,我的性命還能保住嗎?你們捫心自問,我帶你們兩年了,對兄弟們怎么樣?是克扣你們餉了?還是虐待你們了?各人好好想想,現在即是背信棄義,也是知恩圖報的時候了!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現在,我連存亡就依靠各位弟兄了!能回家的放好背包,趕快回家!散隊!”連隊里有的士兵感動哭了,各排長及連部官兵都愣傻了,以為我急瘋了。

我命令特務長(即司務長)方漢民用三張方桌接擺成一張長桌,上面放三盆茶雞蛋,要店方隨時換熱的(南方人不愛吃涼的),三個勤務兵(陳仁義、吳官銀、項應祺)專管倒茶、剝蛋殼,招待澧縣士兵家長或親友來訪。副營長陳戊孫說我:“你這樣做,不是自取垮臺嗎?”我說:“船到險處遇惡浪抵不住,不如順水推舟死中求生?!?/p>

第二天,喂馬班杜班長從家回來了,我又命令放他再回家,他說:“我要鍘草料,修馱子整理捆繩?!蔽艺f:“那干完了你再回去?!狈彩堑诙旎剡B的士兵,我一律再放回家。第三天,天一亮杜班長就回來了,跟著一個青年兵也回來了,手里拿著兩雙家造布鞋要送我一雙,我不要,他說:“連長!那一次漯河行軍路上,您見我赤腳走石子路,不是還給我買了一雙鞋嗎?這鞋是我媽做的,我穿上心情好,行軍走路也快?!本o接著澧縣籍的士兵陸續全都回來了,一個也不少。他們熱情地圍著我,有的送草鞋,有的給鐵蠶豆……那場面感動得我熱淚盈眶。澧縣籍士兵如數歸來,全連官兵都高興極了,好像得了勝利獎一般。早飯后,連值星官正集合隊伍會集全營出發,3排長周仲楷前來報告他排湖北兵跑了一名,我一聽火冒三丈,打了他一耳光?,F在我向周仲楷道一聲:“對不起!”

在這里我悼念一個澧縣籍弟兄吳遠湘,當時他20多歲,強健能干,在湖北巴東野三關炸砼國防工事時,導火索燒到炮眼火藥未爆,他不等延遲時間,就跑到炮眼跟前去看,一到就起爆了,他犧牲了??蓱K!可惜!弟兄吳遠湘,我懷念你!

當時我正患淋巴腺化膿癥,廖營長派營部醫官坐連監督我打針吃藥。施工現場指揮是連副張鏡寰,他是工兵內行,事后我嚴歷責備他:“為什么如此粗心大意?為什么不多等兩分鐘再去看炮眼?多好的一個弟兄沒了?!眅ndprint

逃兵講仁義

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在湖南某地整訓。一天晚上,我和排長們玩麻將,我的貼身勤務兵陳仁義走到牌桌旁對我說:“連長,槍、子彈帶交給吳官銀(勤務兵)了,圖囊交給項應祺(勤務兵)了,圖囊里的錢沒有動,有一張錢數條子在里面,衣服全在箱子里鎖著,鑰匙交給您,我出去玩一會兒就回來?!迸剖請隽?,夜深了,陳仁義沒有回來。連部官兵出去找也沒找到,一定是跑了。他是湖北棗陽人,此地離棗陽不過300里,可能是他家人來接走的。吳官銀說陳仁義走時告訴他,要把連長的東西收好,還叮囑不要和項應祺吵架。陳仁義沒有帶走一針一線。第二天,我派趙英才去棗陽找陳仁義,趙在陳家見到他,他說自己也想回連。再去時,陳仁義被他舅舅藏了起來,讓趙英才撲了空,其實是趙為陳使了個方便?;叵肽翘焱砩?,陳仁義交代那么清楚不是明明暗示他要走嗎?最后我又叫趙英才去找,他能回連嗎?趙與陳同是一連弟兄,趙能抓他回連嗎?這件事是我生平做得最糊涂的事,當事者迷嘛!

陳仁義19歲,是抽壯丁來的,念過私塾認識字,誰借了錢或在行軍路上給誰買了一雙鞋,他都有賬。全連官兵都喜歡他,他不愛說話,會縫補衣服,不合身的軍服自己改,也幫別人改;他愛清潔,衣被常洗常曬,槍常擦。行軍時,他總是腰圍子彈帶,左挎手槍,右挎圖囊跟隨我,休息時他找茶尋水。圖囊里裝的是我的錢,他從不動用,但士兵們買鞋借錢他從圖囊取錢照借,然后向我交賬。連部官兵都說他是我侄子。在他以前,的確是我親侄子方松苗當我貼身勤務兵,方松苗是大嫂的二兒子,民國三十年(1941年)被抓去當壯丁,大嫂傷心得眼睛幾乎哭瞎了。我是早產兒,一直吃母乳到6歲半方罷。想起我4歲時,一天夜里母親去吊二伯母喪沒有回來,我因喝不上母奶大哭大鬧,不得已只好吸吮大嫂的乳汁,所以我至今健康有大嫂的功勞。那年我回家向大嫂保證:“我一定要找回松苗?!焙髞砦艺业椒剿擅?,先讓他當我的貼身勤務兵,不久借故放他回家,由陳仁義補缺。

有人說,找棗陽縣政府可以追陳回來。侄子當壯丁我可以放他回家,陳仁義也是壯丁……想到此也就不追究了。還有人說,我雖視陳如親侄,他逃時沒帶走一分一文,也算講仁義了!

政治犯越獄

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抗戰勝利了。9月,92軍空運進駐北平,軍長侯鏡如兼北平警備司令。我任該軍直屬工兵營第1連連長,我連駐沙灘北大紅樓,擔任警備司令部及看守所警衛任務。次年2月上旬一個深夜,看守所單監6個戴有腳鐐的政治重犯一起越獄了,我兼看守所所長當然罪責難逃。沒幾天,軍長侯鏡如辭去兼職警備司令,新任警備司令姓胡(中將銜),胡司令到職那天上午,我接到軍部命令:率全連到黃寺大樓集中整訓。正準備出發的時候,又接到第二道命令:工1連仍留在警備司令部,聽胡司令指揮。我連善于工兵作業,不慣于警備任務,且厭倦于此。我遂置第二道命令于不顧,將全連帶到黃寺大樓,這天是個星期日。

第二天星期一,軍部全體官兵在黃寺大操場舉行“紀念周”,侯軍長在司令臺上恭讀“總理遺囑”后,即宣布解除我的武裝,派杜營長送我進設在工3連的禁閉室。次日,軍部《掃蕩簡報》登出:“工兵1連連長方明貪污瀆職,撤職查辦……”純粹是放屁!要說我不盡職責還可以,因我很少到看守所,這6個戴腳鐐的政治犯都是40歲上下的文人,叫什么名字、幾時抓來的,全然不知。不知為什么,放風時我看到戴腳鐐的政治犯,心里就不舒服,他們雖然是共產黨,但也是中國人,不是日本戰犯。我投黃埔是為了抗日,抗日一勝利我就不想當軍人了,只想回家過平靜的日子,在家鄉我可以當老師教小學算術,我家有田地有飯吃?!俺仿殹备?,“查辦”我等著。

禁閉室有荷槍實彈士兵看守,他們不禁止來看我的人,我連官兵三五成群帶著香煙水果來看我,有的還傷心落淚。他們說現在的連長不是連副張鏡寰升任,而是由2連連副全世卓升任,我聽了忿忿不平。禁閉期間飯食和3連連部伙食一樣,按時送到禁閉室。有時3連連長請我出去和他們一起吃。記得那時候,我妻(張美卿)和岳父曾去看我,買的鐵雀(炸麻雀),就是和3連連長一起聚餐喝酒。那天早上,3連連長還笑著提醒我:“你家人要來,還不刮刮胡子?!?/p>

禁閉滿月那天,軍部副官處處長提問我:“請坐下!你身體怎樣?明天你就可以出去?!边@算是怎么一回事?是為換連長,還是跑了重犯懲罰我,還是把我當替罪羊?這是一個謎。

還有一個更大的謎:在案發現場廁所勘查,犯人好像是從糞坑處挖墻掏洞跑的,那腳鐐是誰給打開的?我認為是假現場;要是從大門或跳墻跑的,總得留下痕跡,一點兒也沒有。為什么在侯軍長辭警備司令前逃走?可能是地下黨同軍部高級軍官策劃,用軍長小汽車開進看守所接走的。再說6個共產黨是重犯,看守可謂戒備森嚴,我連里一定有地下黨,那天晚上值班看守是2班班長劉興全。據聞,劉興全經改編參加了解放軍,受某首長器重。

解放初期鎮壓反革命,第一批被槍斃的有北平警備司令部邢科長(情報科)和胡參謀,這與抓捕6名共產黨員有關。1952年秋,我在北京幼師向組織交待了歷史問題,晁校長轉告:“認真教書,當好老師。共產黨向前看不向后看,如果再犯錯誤,就老賬新賬一齊算?!睂W校和公安局對我未進行任何處分,恐怕也與那6名共產黨員有關吧!

趙將軍起義

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冬,聯勤總部第五補給區司令部新來一位副司令趙龍韜(少將銜,遼寧海城人,東北講武堂9期,陸大11期),說是來專管汽車廢料處理的。他下車伊始便成立一個“第五補給區汽車廢料處理小組”并自兼組長。汽車廢料原由運輸處管,我是運輸處少??茊T,便調該組服務,聽命趙副司令。汽車廢料是重大項目:先農壇體育場散置廢汽車1500輛,這些殘缺不全廢汽車是在內戰中被解放軍打壞的,由第十五汽車修理廠管理,廢車零件多被該廠按需拆用,亦有被附近閑人盜竊,更有監守自盜。在此情形下,趙副司令命我速起指令稿:“一、登記造冊,不許再拆;二、不許十五廠修理人員入內;三、不許易地存放,仍舊原地放置不動?!蔽以翘幚锕芄钠鸶宓目茊T,非汽車專業人員,對汽車零件品牌都是外行;1500輛破車零件一一登記造冊,并非易事,我真發怵。趙副司令親自指導造冊查對,常和我一起加班加點,常用他的專車送我回家(王府井八面槽五補給區宿舍)。次年中秋前日,他帶我加班說:“晚上咱倆上飯館吃飯?!钡燃油臧囡堭^都打烊了,飯也沒吃上,他表示歉意。我說:“副司令,沒關系!”我們小組6人同在一個大辦公室,趙副司令也不住單間。他不抽煙,辦公時卻常對我們說:“你們累了就歇歇,到外面活動一下抽只煙?!?/p>

中秋過后,處長王禹廷催我交出汽車廢料的登記冊,準備招商標賣,可趙副司令不準標賣,我兩面受夾日子不好過,一直拖到12月,我看實在拖不下去了,不得已告假回老家探親。臨行,趙副司令對我說:“方科員,你要走速去速回,等回來你就知道了?!碑敃r我只知道暫時離開可推遲標賣,王處長他們絕不會直接催副司令,并未體會副司令話中有話。1950年我回北京才知道,北平和平解放時,解放軍接管第五補給區就是趙副司令接管的,原來他是地下共產黨員,專來第五補給區控制1500輛廢汽車的,這些廢汽車經拼裝修配后,為解放軍所使用。后來,趙副司令當了解放軍軍械學校校長。1987年6月,他因病逝世,終年87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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