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不是寵物

葛水平

民間滋生著各種性情可愛的生靈，比如我的表弟文軍，比如他的羊群。見到他和它們時，仿佛生活將在下一個鏡頭中出現，但在黃土脊上很現實地想了想，才明白其實生活已經在無數個卑微細節和空空蕩蕩中過去了。我的表弟已經從年輕人長成了中年人，風吹日曬的容顏顯得和城市里的老年人一樣。

放羊不殺羊，是文軍表弟做羊倌的原則。他總說和羊感情纏綿多年，一直都懷念和羊一起成長的歲月，似乎在成長的過程中吃透了羊的性格，可最近遇見了兩件奇怪的事情，他覺得挺難過的，一個人站在山坡上還哭了兩回。

去年的母羊今天春天時被山外的羊倌買走了。十月，他出山去找人說個事情，在村莊的街道上和人一起在飯館吃面。鄉下人見面說話，粗喉嚨大嗓門，邊吃面，邊意味深長地說豐年。一個說，一年時間短得比小孩子尿還短，覺得人一輩子都在折騰福分。一個又說，背陰坡上的寺廟今年秋口上塌了，是有人偷走了廟柱下的柱礎。

說這些話的意思中兩個人心里都沒有多少悲傷，供奉寺廟里菩薩的習慣已漸漸疏懶，村莊里走遠的人到底是走了，在一個地方去尋找更安樂更舒適的生存狀態，也是人一輩子的夢想呢。寺廟塌落了也好，自身不保又保得了哪個生靈？

門外的街道上有一群羊走過，一只羊停在了飯店門口望著門里叫，一聲緊一聲，趕羊人返回來時，看見門上伸出一個腦袋來，是我表弟文軍。文軍一下就看見了倚門叫著的羊，是他去年轉手賣出去的羊。文軍呲著豁牙笑，撫摸著羊腦袋，羊只會叫。

文軍說，走吧，走吧，你還聽得出我的聲音來，我可是從來都沒有記掛過你呀。羊就被趕羊人趕著走了。

文軍返回門里時和另一個人說，比菩薩強，小心翼翼伺候著就是不給人好命。

又一次見我，文軍給我講了另一個羊故事。養羊人有自己的地界，山下溝為界，羊群在自己的地界上吃草，突然地從對面的山頭上跌跌撞撞走下來一只羊，走到文軍放羊的山坡上，沒入草叢不見了。文軍從山頭上走下了找羊，看見那只羊臥在草叢中生育，母羊舔著濕漉漉的小羊羔，看見文軍走來，母羊叫著，站起來丟下小羊走了。文軍一時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傻看著母羊走往它自己的青草地。

母羊給從前養它的主人丟下了一只小羊羔子走了。文軍抱著羊羔送給對方時，對方笑文軍比作家還會講故事。

羊不是寵物。寵物與人相似，爭寵，屬于人和動物的公共本能，寵物何以能夠深得主人喜愛，人，何以可稱之為“嘴甜”，確實有它的道理。羊只知道羊倌放養它在擴大的山頭上，土地接納了母親般的太陽送來的陽光，一年四季，土地的呼吸，宛如母親的呼吸，比山頭更為遼闊，盡管土地似無聲無息，然卻恩澤生靈，給生靈愛。梭羅在《散步》里說過：有如山間的空氣會喂養靈魂，啟發靈性。羊只是羊的行動，人性之外，人除具思維慣性外，尚有口福習慣，羊不思想，不生仇恨。

文軍在山坡上哭了兩回，不是因為羊，是因為子女不聽話，文軍甩著淚蛋子，哭到最后就想起了羊，一邊用羊鏟鏟土打羊，一邊罵：不如養頭羊，好賴，羊還知道報答從前的主人，養你們有啥用哇？就圖了外人嘴上一句兒女雙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