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性

楊璐

生活美如詩是生活方式的任何潮流中都值得向往的理想，可實際上審美跟日常生活聯系在一起是非常晚近的事情。西方學者通常將日常生活看作瑣碎且無足輕重的，而審美是對日常生活局限的超越。比如，唯美主義就認為“真正稱得上美的東西只是毫無用處的東西”。象征主義認為，詩歌的目的是創造神圣美。超脫于物質客觀世界，屬于彼岸的輝煌。在昨日世界里，“生活美學”這個被社交媒體幾乎用濫的詞，根本就不會存在。

生活跟美學界限的消失是一個嚴肅的學術命題，1988年英國著名社會學家費瑟斯通提出“日常生活的審美化”。他認為，當進入消費社會時，藝術跟生活結合在了一起?！叭粘Ｉ畈辉偈乾嵥榈?、無意義的，相反，它具有能動的獨立性。審美化趨向通過實現欲望、自我擴張，追求新的品位和感覺，探索多種可能性在生活中的體現。這是一種能動性的藝術策略，一種人們試圖使日常生活具有自由和詩意的審美規劃?！?/p>

消費社會的規則是人們購買的不再是使用價值、目的也不僅是滿足生存所需，人們想要的是舒適、愉悅、浪漫、成功等情感體驗和身份認同。為了迎合這些需求，商業力量推動服飾、餐具、家居裝扮、日用電器等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開始變美和具有設計感。商業文明和城市生活創造出新的景觀，它喚起人們在自然風景中旅行時的體驗，新奇感、審美和愉悅。

北京SKP是全球單店銷售額第二的百貨商場。很多人都想探究它達到如此成績的原因。在一線奢侈品公司擔任亞太高級副總裁的趙曉靜對百貨行業非常了解，她告訴本刊，成功的商場都得營造夢幻氛圍和游逛的樂趣?！拔鞔笸飞先肆鬣须s，堵車讓人心情煩躁，可你一推門進入SKP，好像世界一下子就安靜和明亮了。每一家店鋪的櫥窗都那么美，店員彬彬有禮。走在你旁邊的顧客都是干凈、漂亮的人，讓你覺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這些細節總會喚醒你深藏的購買欲望?！壁w曉靜說。這些觀察既是她作為消費者的體驗，也是高級品位的經營之道。SKP的室內設計團隊來自英國，音樂的團隊來自法國，香氛聘請的是意大利的調香師，鮮花無處不在。每一樣設計都是為了讓人感受到舒適和精致，感官上的愉悅最后撩撥了顧客的心。

詩意棲居的現代演繹不用到郊區摘花，瀏覽一下生活美學類暢銷書和購物經驗論壇“小紅書”，在“簡單生活”“潮流”等各種概念包裝下的旅行逛街指南是一個主要的品類，“巴黎瑪黑區的文青朝圣地”“東京現代主義的精品店”“柏林巴洛克風格的手工作坊”“倫敦宛如復古靜物畫的花店”等已經成了人們追逐的夢幻世界。

對于中國這樣的新興消費市場來講，除了物質的審美化，還有一個學習過程。那些精心設計和打造的空間就是模板之一。眼見為實，能夠在這些有魅力的環境里體驗，對燃起改變生活之心有更大的動力。普拉達是公認的制造精致美好生活方式的行家，它的首席執行官帕特里齊奧·貝爾泰利在接受本刊采訪時，特別關心中國持有護照的人數，這些都是他的潛在顧客。他說，人們去紐約、巴黎、羅馬旅行，會接觸到那里的生活方式，回到家鄉也需要跟國際文化連接起來的東西。SKP在西安開業，普拉達集團在里面開了7家門店，看中的一個很重要方面，也是這種高級購物空間對生活的示范作用?！拔靼彩忻窨梢栽谶@里吃到奶酪，喝到法國或者意大利的紅酒?！迸撂乩稞R奧·貝爾泰利說。

精心設計的商業空間既是城市景觀又是人們學習審美的來源

“日常生活審美化”學習的源頭還來自“新型文化媒介人”。費瑟斯通把這個群體看作主要的推動力量，他們解構了上層社會的品位，建構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觀念。因為他們的存在，關于美的生活改良運動于是普及開來?！靶滦臀幕浇槿恕蓖瞥缢囆g、知識的生活方式，有意識地去發明一種藝術的生活。這在日本被稱作“教主”，比如在中國也擁有龐大讀者群的暢銷書作家松浦彌太郎，他出書告訴大家，每兩周要理一次發的道理，用某個品牌精油沐浴乳的妙處，或者坐在紐約哪家咖啡館里應該能感受到什么樣的心情。我們叫作“生活家”或者“生活美學大V”。

很多西方學者把挑起人們生存需求之外的購物欲看作對消費者的狙擊和愚弄，教導人們如何過美好生活也隱含著強制性。但是，消費者不是被動的靶子，貨比三家，美好生活未嘗不能是一場經過理性的研究之后的決策。許可創立自媒體“清單”就是以給讀者們識破營銷的形容詞，做出精明購物決策為初衷。許可說，他本來就是一個對“好東西”有好奇心的人，有人去買幾千塊錢的電飯鍋，他就要買來研究一下，為什么這個鍋做飯好吃。時間久了，他就做了一個公眾號，把這些研究結果介紹給讀者。

跟購買經驗分享和感官刺激的寫法不一樣，“清單”的風格非常符合中國移動互聯網的性價比文化，崇尚理性和知識性。許可說，他覺得好東西不能用潮流或者審美這樣似是而非的關鍵詞，他評價產品的坐標是高效、精確和耐用?！案咝钦f，差一點的吸塵器吸一個屋子需要半個小時，好的吸塵器可能只需要10分鐘。符合這個標準的，就是好東西。精確是說，普通烤箱的控溫可能誤差是20攝氏度，可是德國有一個牌子的烤箱誤差是上下一度。耐用很好理解，買一個東西可以用20年，一定比用半年的好?！痹S可說。

因為內容發在網上，許可也能很清楚地看到讀者們到底喜歡什么內容。消費的欲望真的猶如決堤之水，主動尋找應該流去的方向。許可說，“雙11值得買TOP50”這樣的標題是最受歡迎的，還有就是非常熱門的商品會自帶流量，戴森卷發棒被炒起來之后，很多人都在等著看，這個卷發棒到底哪里好。我們曾經研究過戴森公司的技術優勢，很快就能出來一篇說明文章。

審美化雖然是一項符號制造和傳播的行動，可人們主動去學習和收集信息，其實也說明了購物的狂歡和感官愉悅在一個比較明智和安全的方式里，既放松又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