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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

2018-01-21 14:56于則于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8年12期
關鍵詞:云影老楊孩子

于則于

飯店是極簡易的鐵皮房屋,孤零零地懸在公路上,一根灰色的電線連接一個牌子,豎立在路邊,上面寫著兩個字——“飯店”。下面是手寫上去的小字,仔細看才能看清,是“停車住宿”?!巴!闭绽唽懗伞柏辍?。飯店背后是低矮的山,長滿了樹,樹枝連綿,沿著公路兩個方向伸展,公路拐彎,便折疊起來。

公路上半天才有一輛車飛馳而過,嗖的一聲,在空氣中劃開一道口子。

廚師老楊瞇著眼曬太陽,被吵醒了,朝汽車開走的方向嘔一聲,吐一口痰。他想翻一個身再睡,卻忘了是坐在凳子上,險些沒摔下去。于是就徹底地醒過來。

他朝遠處看,似乎有一個人正朝這邊走。再看,確實是一個人,女人,肩膀很寬,隨著邁出的步子搖晃得很厲害。屁股也扭得厲害,大腿一甩一甩的,像要甩出去。老楊忍不住眼睛盯緊她,心想這騷女人——

等走近了,卻看見女人是懷里抱著一個孩子,甩來甩去是孩子的頭和腳。

老楊別過臉去,看天上太陽西斜,猜大概快四點了。

等轉過臉來,女人正不偏不倚地停在他面前,把他嚇了一跳。女人臉上黏著一縷一縷的頭發,張著嘴,呼哧呼哧喘粗氣。

妹兒,吃飯啊——

女人卻哇的一聲哭出來。

是我報的警,警察問起來,老楊說,這個女的——女人正坐在老楊先前坐的凳子上,懷里攬著孩子,臉上殘留著眼淚流出來的一道溝痕——從那邊走過來,看見我就哭,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兒了,問半天才說是孩子丟了。

孩子不是在她懷里么?

另一個,說是倆孩子,大的丟了,這是小的,一路抱在懷里,另一個走著的,走丟了。

兩個警察中,年紀更大一點的朝女人走過去。女人把孩子摟緊,身子向后縮了縮。孩子意識到母親的異常,也轉過臉來,一起看著警察。

你好,是你孩子丟了嗎?孩子多大?

女人遲疑著,抬手比畫一下,說,八歲。

八歲,不小了,怎么會丟的?在哪丟的?

女人又遲疑一下,然后才說,小瓦跟我走,我們從夜里就走,走到中午——女人嗚咽著哭起來,邊哭邊說,小瓦說累了,想睡覺,我們坐在那里,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醒了小瓦就沒了啊——

你看你,警察問啥你就說啥,別光哭呀。老楊說。

問話的警察轉身朝老楊示意,讓他先別說話。

你們要去哪里?為什么從夜里就一直走,不坐車呢?

我們——女人像是不知道該怎么說,情急之下,反而停住了哭。我們——站在她懷里的孩子也許是被警察看得怕了,抬起頭叫一聲媽媽,女人沒管他,他就癟了癟嘴哭起來。女人猛地晃了他一下,讓他不要哭,他哭得更響了。

正在這時,一輛綠色的皮卡車開過來,嘎的停在飯店門口。兩個警察和老楊都轉過頭去看。是我們老板回來了,老楊說著走上前去。

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半天車后面又下來一個婦女。

咋了這是,出啥事了?年輕男人問。

沒事沒事,老楊趕緊搖著手說,一個女的,孩子丟了。

誰孩子丟了?剛才我看見路上有一個孩子,哭著叫媽——

在哪?多大的孩子?警察問說話的婦女。

就在那邊,剛才俺們回來路上,差不多二里地遠,穿一件黃毛衣,鮮黃色的。

警察回過頭來看女人,女人已經站了起來。

那就是小瓦??!她喊著說。

女人姓詹,叫詹云影,差不多一年前的這個時候,開始在她自己家樓下的超市上班,她丈夫趙均直在南京開出租車,出車禍摔斷了腿,回家來休養,她沒辦法,只能去超市上班賺一點錢,補貼著用。

我能有啥辦法,詹云影在飯店才住了一天,就跟著老楊他們說起了他們的方言,均直腿一直長不好,只能養著,我不掙錢咋辦?吃,喝,小孩上學買零食,哪一樣不得花錢。就這,均直還跟我過不去,他不知道怎么的,像是換了一個人,脾氣越來越大,我在家里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索性去上班了,眼不見心不煩。她嘆了一口氣又說,就是累,下午有一點空還得去接小瓦放學,接完讓他回家寫作業,我再回超市去。慶慶我就一直帶在超市里玩,有個搖籃車,他困了就睡了,后來小瓦也來超市找我,說他爸在家喝酒,喝醉了也不說話,就坐到他面前瞪他,他害怕——

就是在超市里,詹云影第一次見到了張敬,他來買東西,找蚊香找不到,問詹云影,詹云影告訴他,還是沒找到,詹云影就帶他去找。蚊香找到了,他還要買其他的,纏住詹云影,讓她一件件幫他找。

你們超市東西放得一點規律也沒有,我一個都找不到,麻煩你了。他說的是本地話,卻又帶著外地口音,像許多外出久了再回來的人一樣。他買的東西也都是毛巾、臉盆、席子,詹云影猜他也許是想回來安家。

所有他想買的東西都買完了,詹云影打算去忙別的,他卻又問她,你覺得我還要買點什么?

我哪知道你要買什么,詹云影不耐煩地回答他。

就是你有沒有什么建議?他解釋說,我剛回來住,怕有什么忘了買,又得跑過來一趟,你幫我看看還有沒有漏掉的。他笑了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詹云影心里一軟,沒有馬上走開。

他沒買洗衣粉和肥皂,詹云影推薦他買洗衣液和洗手液,他接受了她的推薦。

真的太感謝你了,臨走的時候他說,恐怕還有忘的東西,不過不要緊,我就住那邊,忘了明天再來買吧,謝謝你了。然后又回過頭來說,對了,我叫張敬。詹云影暗想管你叫什么,但嘴上只輕輕地說了句沒事,歡迎再來。

同事問那人是誰。

一個來買東西的唄。

我還以為是你們家親戚呢,看你招待他半天。

不是的。

慶慶跑來找詹云影,詹云影就和同事把話題岔開了。

再看見張敬是在小瓦學校外面,詹云影出來上廁所,沒回去,慢慢走到小瓦學校來接他。來早了,站在一群家長中間,伸長了脖子等學校鐵門打開。她看見張敬站在鐵門最前面,穿的仍是前幾天那一套西裝,伸出兩只細長的手抓著鐵門。

放學鈴聲響了,孩子們從樓上樓下的教室沖出來,跑出緩緩打開的鐵門,各自到家長身邊去,把書包和脫下來的外套甩給他們。小瓦也把外套脫下來了。詹云影把手伸進他后背摸一把,都是汗,訓斥他幾句。又怕他閃了風,把外套給他重新穿上。

張敬不知道什么時候到外面路邊去了,他們向外走,正遇見他。

真巧,你也來接孩子啊。他似乎很以自己的牙齒為傲,每說完一句話,都故意把它們露出來。

不過,他露出牙齒的樣子也確實好看。

你也來接孩子,看他身邊并沒有孩子,詹云影又問他,孩子還沒出來嗎?

我再等一會兒,他說。

好的,那我們先走了。

再見!

再見!

現在想想,他肯定是故意的,每天都在學校外面等我,我去早了他在,去晚了他也在。我去晚了,他甚至就幫我把小瓦接了,陪他一起等我。小瓦跟他越來越熟,管他叫張叔叔。詹云影說,我從來沒見過他的孩子,就問他,他跟我說故事,我就信了。但現在想想,一定是假的。

事實上,詹云影在不自覺間,每天去接小瓦放學的時間都越來越早了,她把慶慶交給同事,讓他們幫她看著,去一趟廁所,然后朝學校走。在廁所里,她一般還會重新涂一遍口紅,弄弄頭發。

去了,遠遠地就看見張敬,靠在學校圍墻上抽煙。

他總是穿西裝,有三套,一套藍色的穿得最少。也許是藍色太鮮艷,他穿上顯得輕佻。但詹云影卻覺得他穿藍色最好看,他皮膚白,人纖瘦,藍色讓他看上去氣質更好?;疑纺[,藏青色又太普通了。她直到后來才跟他說,說過了,他就穿藍色穿得多了。

他都跟你說啥故事了,你就信了?老秦嬸問她。

老秦嬸是飯店里最忙的人,進進出出,里里外外,幾乎都靠她一個人忙活。老楊是除了做飯別的都不管。露露,那個小姑娘,白天一般都在睡覺,要么就是看電視,一邊嗑瓜子。老板則來了就走了,過幾天才會再來。

他拿了一張報紙,上面有新聞報道,我想不信也沒辦法。

啥新聞報紙?

就是我們當地縣里的一個報紙,人民日報。

報紙是張敬說完故事第二天拿給詹云影看的,他折好了裝在懷里,打開來折疊的地方都裂開了。在這之前很多天,詹云影就問過他怎么都沒見過他孩子,他支支吾吾說不清楚,等詹云影下定決心要向他問清楚,他才跟她說了。

你別怪我,其實,我是還沒想好該怎么跟你說。

怎么想就怎么說呀。

天漸漸冷了,詹云影在外套上又多戴了一條圍巾,說話的時候兩只手弄著圍巾上的穗子。

我這么跟你說吧——你別以為我是神經病,我兒子,以前在這個學校上學,后來有一天我老婆來接他,兩個人在這條路上被撞死了。我想這件事其實都怪我,我一直在外面打工,兒子從小到大都沒帶過,要是我在家看著他,怎么也不會出這樣的事。

詹云影停住了手上的動作,放下來,又插進兜里。

張敬說完低下頭去,詹云影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張敬抬起頭來,彎著食指蹭了一下眼角。

什么時候的事?

什么?

車禍,什么時候的事???我一直在這邊,這邊交通都還蠻好的吧。

好幾年了。

哦。

這幾年我都不愿意回來,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件事,但這幾年我都過得很不好,每天一想到他們就睡不著覺,睡著了就一整夜一整夜地做夢。我知道躲避是沒有辦法的,所以才搬回來住了,每天到這學校來看看,看看學校里的這么多小孩子,再想象一下以前我兒子在這上學的樣子,心里就好受些。他又低下頭去。

這樣的事也沒辦法,你難過也沒有用,還是要想開一點。詹云影說。

張敬抬起頭來,吸了一口氣,然后說,所以,我看見你來接你兒子,就覺得特別親切,我還在想你老公——這是他第一次提到趙均直,但也許是意識到這樣的話說出來不合適,就停住了。

你們挺好的,真的,你看你還記掛著他們,真的——

張敬似乎沒明白她的意思,等她繼續說下去。

詹云影又說,你看,我跟我老公,就沒這樣的感情。

不會吧?

自從有小瓦,我們就分開過,一年也見不了兩次,能有什么感情。

張敬笑笑,他們便沒再說下去。

第二天張敬就帶來了那張報紙,車禍的消息在一個角落里,約三指寬,手掌那么長。張敬讓詹云影看,詹云影仔細看了,上面說車禍里一共有六人喪生。兩輛車撞在一起,兩輛車里的三個人和路上的一對母子當場喪生,還有一個人,也是路人,被飛起來的車門砸在頭上,送到醫院后不治身亡。

“路上的一對母子”,報紙上說到張敬老婆和兒子的話就只有這么幾個字,而且又過去了這么多年,很難讓詹云影能深切地體會到張敬的傷痛。但看到他難過的樣子,她終歸是有些不忍心,而且傷感也消弭了他臉上原有的一絲兇悍,讓他變得更溫潤了。詹云影看著他,忍不住心里就泛起一種溫情,想要把他摟在懷里。那種感覺就像看見小瓦和慶慶哭,哭得她心都慌了。

都死了嗎,車上的人?難道連一個活的都沒有嗎?過了一會兒,詹云影問他。

有——張敬的嘴唇動一下,然后就迅速地低下頭去。再抬起來,臉上又恢復了平和的顏色。我不知道,警察也查過,但路上的攝像頭離得太遠了,看不清楚。

哦。詹云影怕他傷感,便沒再問下去了。

后來,她就和他講起趙均直來,似乎是他講了他的傷心事,她也應該講她的傷心事來回報他。

趙均直每隔一個星期都要去一次醫院,針灸,在斷了骨頭的腿上插滿銀光閃閃的細針,說是能夠促進骨膜生長,幫助恢復。但過了幾個月再去查,還是一點也沒有長。

因為要上班,詹云影只能一大早就喊趙均直起來,送他去醫院,趙均直嫌太早,不愿意起來,要多睡一會兒。詹云影再催他,他就在床上對她破口大罵,說醫生交代了要多休息,她偏偏不讓他休息,是想讓他的腿再也長不好,從此只能做一個瘸子。詹云影氣得不管他,自顧上班去了,沒想到趙均直給他表弟打了電話,讓表弟開車送他去醫院。表弟和表弟媳還有孩子一家人陪他去了,從醫院回來,趙均直打電話讓詹云影回家去給他們做飯,詹云影走不開,趙均直威脅她,說她不回家他就跳樓。

表弟和表弟媳在家里,詹云影不怕他跳樓,但不想當著親戚鬧得不好看,就跟經理請了假。買了菜回到家,趙均直劈臉就給她一巴掌,問她是不是故意想讓他在表弟面前丟臉。

他太害怕自己會變成瘸子了,害怕你以后會不照顧他,所以,他想要在你面前樹立做丈夫的權威。詹云影把事情說給張敬聽,張敬跟他說,他打了你,心里也一定很難過。

夜里趙均直爬到詹云影身上,瘋一樣舔她的耳朵,跟她說對不起,說他以后再也不這樣了,如果再這樣他就是豬,就是狗,一邊說一邊哭,最后把詹云影也弄哭了,才原諒了他。詹云影驚訝張敬竟是如此的洞徹人心,也在對他的好感上更添了一份敬慕之情。女人對男人,一旦有了敬慕之情,就等于把自己放到了低于他的位置上,對他的戒心,對他隔閡,一切的偏見,也就都沒有了。

警察讓詹云影上他們的車,坐在后面,老楊坐老板的車,朝老秦嬸說的方向開去。一路上,詹云影緊緊地把慶慶摟在懷里,一雙眼睛盯著車窗兩邊。

天快黑了,光線暈開了樹木的輪廓,一不小心,就會錯認成是人影。有好幾次,詹云影都以為她看見了小瓦,尖叫起來,車子停下來仔細看,卻又不是。警察便把車開得很慢,好讓她看清楚。

然后他們就看見了小瓦,他走不動了,坐在一塊石頭上,黃色的毛衣與周圍的灌木融為一體。老楊他們車的車燈打在他身上,他拿手擋了一下,他們才看見他。

詹云影沒放下慶慶,在打開車門的一瞬間,就沖到了他面前。小瓦看見她,還沒來得及叫一聲,她就開始打他。打他的肩膀、后背和屁股,然后才蹲下去摟緊他,放聲大哭。

警察開著車走了,老板也要回市里去,問詹云影,要不要帶上他們。詹云影抱著兩個孩子,癱坐在凳子上,疲憊不堪。

我看啊,你們還是在這住一晚上吧,明天一早有大巴車從這里路過,你們坐大巴車吧。

詹云影點點頭。

沒有客人,老楊他們都坐著看電視,詹云影在凳子上坐夠了,才走到他們中間去,問能不能洗澡,她想洗個澡,也給兩個孩子洗洗。

被她一直摟在懷里的小瓦和慶慶都盯著看桌子上吃剩的飯菜。

餓了吧?老秦嬸問他們。然后跟詹云影說,你先別急著洗澡,還是吃點兒東西吧,你看這倆孩子餓的。

老楊問他們想吃什么,詹云影沒說話。

還有稀飯,先給孩子盛一碗吧。

飯店比外面看上去要大得多,繞過一棵樹,竟有一棟兩層的小樓。小樓里隔開的每一間都是客房,房間里放著床、桌子和電視機。詹云影把電視機打開,讓小瓦和慶慶坐在床上看,自己脫了衣服洗澡。

她把房間的門鎖死了,跟小瓦他們說,不管誰敲門,都不能開。

她把衛生間的門也從里面插上插銷,想想又拔了下來。

第二天,他們睡到中午,沒趕上大巴。

吃飯的時候老秦嬸問詹云影,詹云影想了想說,我們在這住幾天吧。

老秦嬸說,好,就繼續忙著打掃了。中午來吃飯的人似乎很多,每張桌子上都留下了飯菜的殘跡,從昨天晚上的冷清來看,詹云影想不出來。

旅游團的,好幾輛車,這兒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只能來咱家吃。要不然你以為俺們靠啥做生意。老秦嬸說。又說,明兒你起早看吧,早上人才多呢。

詹云影點點頭。

小瓦要吃漢堡,詹云影一直沒時間陪他去,張敬聽見了他鬧,建議說他帶他去吧。詹云影沒什么不放心的,就同意了,掏五十塊錢給小瓦,交代他一定要自己付錢。張敬笑笑,沒說什么。等晚上回來,小瓦卻又把五十塊錢還給了詹云影,跟她說張叔叔不讓他付錢。詹云影想到了他一定會替他付的,就算了。第二天再看到張敬,跟他道了謝,又要還他錢。

沒多少錢,你跟我還客氣什么。張敬把話說得太親密了,詹云影一時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兩個人都有些訕訕的。

半天張敬才又說,小瓦這孩子挺聽話的,我問他什么他都知道,我很喜歡他。

詹云影問了小瓦,知道張敬問了很多問題,關于她喜歡吃什么,她和趙均直的關系怎么樣,他們家還有什么親戚。他表現得太明顯了,連小瓦都起了疑心。詹云影想下次還是不要讓小瓦跟他單獨出去了,可張敬再要帶他出去,她也沒怎么認真攔。

張敬給小瓦買了許多吃的和玩具,囑咐他回家不要說。詹云影看出來了,問他,他才說了。詹云影責備他,然后又囑咐他不要跟趙均直說。小瓦噘著嘴說,你們都不讓說,不讓說還問我,不問我不就不說了。詹云影被他逗得笑了。

后來呢?老秦嬸問詹云影,后來你怎么就上他當了?

詹云影知道老秦嬸問的是什么,是問她什么時候被張敬騙到手的。其實也不能說是他騙她,她不愿意,他再怎么努力也沒有用。她愿意,他什么都不做也能成功。而他,也確實沒怎么努力,甚至沒主動要求過。

有一天,他說到房間潮濕,衣服洗了總不能干。

你住哪里???詹云影問他。

那邊,張敬抬起手指了一下。

天要熱了,是會越來越潮的。

是啊。

下次接完小瓦,詹云影便提出要去他住的地方看看,張敬問她回去晚了,超市那邊不要緊嗎?詹云影說沒事。大概就是這樣露骨的暗示,張敬才會在小瓦不注意時抱了她,然后把她的頭扳過去親她的嘴。他的舌頭堅硬而有力,像一把刀子,撬開她的身體,從此便長驅直入了。

當然,她跟老秦嬸沒這樣說,她只說她也不知道咋回事,糊里糊涂地就上了他的當。她注意到自己把“怎么”說成了“咋”。

這樣的男人最會給人灌迷魂湯,你是喝了他的迷魂湯,被他迷住啦!

是啊,她說。

有了張敬作對比,趙均直就更讓人討厭了。詹云影幾乎不再跟他說話。這也是張敬教她的,他說你別跟他正面沖突,要不然他肯定還會打你,你就當他不存在,自己該干什么還干什么。早上起來走的時候,趙均直還在睡覺,很容易不管他,晚上卻很難。白天趙均直睡得多了,晚上睡不著,一個人看電視,喝水咳嗽,轟隆隆弄得山響??赐觌娨曇脖囟ㄒ詵|西,吧嗒吧嗒開冰箱門,喝酒,喝醉了就要把詹云影和兒子們都叫起來,聽他說話。詹云影躲到兒子屋里睡,把門從里面鎖上,任他在外面敲門,只用被子蒙著頭,不起來。兒子們被吵醒了,她就跟他們說外面打雷呢。

幸好詹云影不用每周再陪他去醫院,他的腿已經長得差不多了,能拄著拐杖走路。

后來他去弄了一臺電腦,沉迷于打游戲和看網頁,才變得安靜了。

詹云影卻又開始擔心他,怕他朝游戲里充錢,或是賭博,被人騙了錢。她跟張敬說,張敬讓她把他的錢都收起來。錢都在兩張銀行卡里,一張是趙均直常用的,詹云影把錢都轉到不常用的那張卡上,卡藏在小瓦用過的舊課本里,再把課本放在衣柜上的鞋盒里。

她害怕趙均直發現她轉了卡里的錢,來跟她興師問罪,卻一直沒有。趙均直也像是慢慢習慣了她不跟他說話,每天只對著電腦屏幕呵呵笑,或是眉頭緊鎖。詹云影再跟張敬說,張敬讓她不要管他,她也就隨他去了。

只有一次,詹云影夜里起來上廁所,看見趙均直門沒關緊,透出房里還亮著的光。她想讓他早點睡,走到門前,卻聽見女人的嬌喘聲。是電腦里傳出來的,而趙均直,脫得光光的,正在用手弄自己。金屬的拐杖就靠墻放在他旁邊,反射電腦里的人影晃動著。詹云影腦子“嗡”的一聲炸了起來,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直到趙均直弄完了,仰著頭喘粗氣,她才急慌慌地逃走。

她每天都會將對趙均直的不滿說給張敬聽,這件事,她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說。想忘又忘不掉,尤其是每次張敬在她身上忙的時候,她都會想起來,覺得趙均直可憐。但她又會勸自己,趙均直是活該。

重復的日子持續下去,如果不是趙均直摔了一跤,將不會那么快就到了盡頭。趙均直摔倒后爬到電話旁邊,打給詹云影。你打120呀!詹云影正在忙著上貨,以為趙均直又想鬧什么新花樣,語氣很不耐煩。事后,詹云影想起來趙均直在電話里一直哼哼著,其實是疼得厲害,裝是裝不出來的。

急救車的聲音也傳到了超市里,同事們開玩笑,說學校里的學生們又打架了。超市后面有兩所高中,那一段時間,高中生們經常打群架,一幫人和一幫人,烏泱泱站在大街上,像演電影。

客人來買東西,他們中還有人問他,街上是不是又打架了??腿苏f,沒看見啊。問的人哦一聲,就過去了。

差不多過了快兩個小時,詹云影的電話才又響起來,一個陌生的號碼,她本來想不接的,但又接了。

是趙均直的那個表弟。他們在醫院,醫生已經拍過片子了,趙均直腿斷的地方,又斷了,在原來的傷口下面,要重新手術,把原來的鋼板拿出來,裝新的鋼板。表弟已經把錢墊上了,打給詹云影,是為了要告訴她一聲。

詹云影回家取了卡去醫院,站在趙均直面前什么也說不出來。

趙均直裝睡著,看也沒看她。

直到表弟一家人走了,只剩下她和兩個孩子,趙均直才醒過來。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讓詹云影回超市去,別耽誤了上班。詹云影說她已經把超市的工作辭了。

超市的經理對她已經很有意見,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請假,等從醫院回去,路過超市,就進去把工作辭了。經理說現在辭的話最后半個月的錢發不了,要么就到月底再辭。詹云影跟他吵了一架,吵完也就算了。

她討厭趙均直,但他又摔倒,似乎是她的責任,討厭之余便有了愧疚。接連幾天,她都一直朝醫院跑,小瓦快放學了,才從醫院出來朝小瓦學校跑。好幾次她都去晚了,小瓦已經被張敬接走了。詹云影心里想著要少見張敬,事實上卻見得越來越多。她接小瓦回家,他送他們,甚至也到了他們家里。反正趙均直還在醫院住著,詹云影也沒想太多。

一來二去,張敬就輕車熟路了,等趙均直出院回家,詹云影甚至把他當成朋友介紹給他。

那個張敬,真的是你們超市的人?為了照顧趙均直夜里上廁所,詹云影又回到自己房里睡。沒睡著的時候,趙均直跟她聊起張敬。我覺得他不像是什么好人,眼睛看人,看得人直發虛。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你又沒得罪過他,心里虛什么?

趙均直便不說話了。這一次手術,好像把他的精神也都一起切掉了,躺在床上蔫巴巴的,話說得很少,電腦游戲也不怎么玩。最多是白天看看電視,慶慶搶著也要看,他便把他攬在懷里一起看動畫片。

小瓦和露露成了朋友,白天他們一起看電視,露露分花生瓜子給他吃,贏得了他的友誼。詹云影正怕小瓦待得無聊,要朝外面去,有了新朋友,和朋友玩,他就不想出去了,所以也沒說什么。只是她覺得露露這個小姑娘涂脂抹粉,衣服穿得不像樣子,又十分傲慢,很不喜歡她。而老楊和老秦嬸,他們對她的這一切,竟像是視而不見。她一開始猜她是他們誰的女兒,不是,又猜也許是老板養在這里的女孩子,所以,老楊和老秦嬸才不敢得罪她。但也不是。

露露是飯店里的“小姐”,晚上客人來住宿,如果需要,就會把她叫到房間里去。

詹云影知道了,覺得嫌惡,但也好奇,在這之前,她還從來都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這么一類人。

她問老秦嬸。

命苦唄,要是能掙著錢,誰愿意干這個。

干這個也沒啥不好。

老秦嬸抬頭看她,她也沒想到自己怎么會說出這種話來,不由得漲紅了臉。

是沒啥,老秦嬸低下頭去繼續收拾魚,現在的年代,只要能賺著錢,咋樣都好。

晚上睡在床上,詹云影想如果沒臉紅就好了,臉紅,倒真的像是她也想這樣做。

詹云影跟老秦嬸說,如果不是喝了他的迷魂湯,我怎么會連均直的話也不聽,一心一意要跟他走。甚至連他說讓我把兩個孩子都帶上,以后他幫我養,我都沒懷疑他——

你丈夫跟你說啥了?

他說他第一眼看見這個張敬,就覺得他不是好人。

詹云影不僅沒聽趙均直的,少跟張敬來往,反而見得更多了。不上班,日子變得長起來,尤其是吃完午飯,趙均直睡著了,詹云影睡不著,在房間里晃進晃出,看鐘,總恨不得拿手向后撥快幾個鐘頭,好快點到小瓦放學的時間。時間快到了,她便早早地收拾,換好衣服,大張旗鼓地出門去。接完小瓦,張敬邀她,她自然少不了要去他那里盤桓半天,回來,只跟趙均直說是去買菜了,或者是去超市了。

張敬在趙均直面前露了臉,便也不再躲著,偶爾過來跟他談話。他問趙均直車禍的事,也跟他說他老婆兒子的事,他們本來就沒有什么可談的,只有車禍,是他們共同的經歷,便很自然地成為了他們聯系的紐帶。但往往是張敬說得多,趙均直只黑著臉聽?;蛘呤鞘掷锩髦裁?,故意表現出很不耐煩。張敬活潑、健康又臉色紅潤,越發顯出趙均直的猥瑣。

私下里,詹云影讓他對張敬客氣點。

憑什么?

憑他是我的朋友,我怕你無聊,專門讓他來陪你說話,你別這么給臉不要臉!

不稀罕。

擱在以前,趙均直說不定會站起來打她,但現在,他卻只是把臉扭過去,不看她。

詹云影留心,發現不止如此,他夜里也不再碰她,好幾次,她不小心碰到他的大腿,他都直朝后躲。直到有一次,似乎是無心地,趙均直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詹云影才豁然明白,他其實早知道了她和張敬的事,所以才死了心。

詹云影跟張敬商量,張敬沒說什么,但詹云影已經決定了要魚死網破,撕破臉,他們離婚,她跟他走。終于找到機會,她跟他大吵一架,然后摔上了門。她沒忘了抱走慶慶,她來不及收拾自己的東西,如果沒有兒子在手上,她怕趙均直不再讓她上門。當然,小瓦她也接走了,一起住到張敬那里。張敬對他們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

隔一天晚上趙均直給她打電話,張敬先看見了,問她接嗎?詹云影想接的,但他問她,她就說不接。張敬幫她按掉了。趙均直再打過來,他又按掉,然后關了機。

把手機丟下,張敬說,現在你終于屬于我了。

說完上來抱她,把她壓在身下。

詹云影再跟趙均直說上話,已經是幾天以后了,小瓦回去拿東西,趙均直讓他帶話給她,要她回去一趟,有重要的話說。小瓦上學去了,詹云影帶著慶慶回去。家里除了趙均直,還有一個瘦削的年輕人,詹云影不認識,猜也許是他的什么親戚,被叫來照顧他的。詹云影來,他就出去了。

我跟你說我的腿是出車禍摔斷的,趙均直說,但不是開出租車,我跟一個朋友去玩,在路上撞了別人的車,我朋友當場就沒氣了,那車里的人怎么樣了,我不知道,但我估計也不一定能活。我把我朋友搬到駕駛座上,給他扣上安全帶,從旁邊的田里逃走的。趙均直又說,那個張敬,不是說他老婆兒子都是被撞死的嗎?我跟你說,你不要相信他,他是來找我報仇的!

你不要相信他,他肯定是來找我報仇的!詹云影不說話,趙均直把話又說了一遍。

但詹云影以為他是臨時編了這個故事,他不認識張敬,張敬也不認識他,張敬的老婆兒子是在這里被撞死的,就算趙均直說的都是對的,也跟張敬的老婆兒子扯不上關系。她冷笑幾聲,還是沒說話。

趙均直急了,開始乞求她。

你求也沒用的,你要是早對我好一點,何至于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后來,趙均直開始搧自己嘴巴,搧得嘴角都流血了,卻仍沒能讓詹云影相信。

那你后來是咋知道的?老秦嬸問詹云影。

后來我跟他走了呀,帶著小瓦和慶慶,在路上還好好的,到了地方他就翻了臉,慶慶剛哭兩聲,他就打他,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還以為他是故意裝出來的。

你們到了啥地方?

就在這上面不遠,像是一個蘋果園,我不知道,到了他就把我們鎖起來了。警察在的時候,詹云影想把這些話說給他們聽,但羞愧得沒法開口。再加上那天天晚,找到小瓦后警察就走了,沒多問她,也就過去了。

所以,你們娘幾個就是從那蘋果園里逃出來的?

詹云影點頭。

我的娘啊,你們咋不早說!

老秦嬸叫來老楊,跟他商量要再報警,詹云影攔住他們。

怎么報啊,這事說來說去還都怪我自己,要不是我自己傻,哪會這樣——

詹云影最害怕的是張敬打他們,他卻沒有,只是翻了臉后,話說得越來越難聽,說她是自己送上門的騷貨,說她的兩個兒子是賤種。又威脅她,說如果她跟他撕鬧,就把小瓦和慶慶賣給人販子。小瓦大了,也許賣不了多少錢,慶慶卻正是人販子喜歡的年紀。

你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就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原本想一刀捅死你丈夫,然后再去自首,后來想明白了,我老婆兒子都死了,我得活著。我要慢慢折磨這個逃跑的人,先讓他也嘗嘗沒了老婆兒子的滋味——

詹云影只能像母雞一樣護住兩個兒子,堅持不讓自己哭出來。

說夠了,張敬鎖上門出去,半天才又回來,扔給他們幾包餅干和礦泉水。

他換了一副嘴臉,笑著,慢慢地蹭到他們幾個身邊,甚至摸了摸小瓦的頭。小瓦嚇得直朝后縮,沒敢哭出聲來。詹云影看著他笑,覺得惡心,但想到自己就是被這樣的一張笑臉吸引過,才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惡心感變成了憤恨。

她伸手打掉張敬的手。

其實,你也別恨我,我是想報仇,可要是你愿意跟我,我們就在一起過也行,我是真喜歡這個孩子啊。他又抬起手去摸小瓦。

詹云影恨不得把他罵個狗血淋頭,但她知道,她現在罵他,只會激怒他。他是不在乎殺人放火的,而她卻不能拿自己,和兩個孩子犯險。

操!小瓦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張敬罵著跳了起來。

小瓦也跳起來,躲到詹云影身后,詹云影伸出胳膊護住他和慶慶。

咬得不重,張敬用另一只手按一會兒就放下了。

他又用另一只手,朝他們指著,點了幾下,咬咬牙。然后他就出去了,從外面鎖上門。再沒回來。

如此過了兩三天,他就像是忘了他們。詹云影不知道他是不是離開去哪里了,又沒有了吃的東西,還是小瓦機靈,發現屋子是那種老房子,頂上蓋的是瓦,桌子椅子摞起來,爬上去掏一個洞,他們爬了出來。

外面有水,他們喝了水,蘋果樹上的蘋果還沒熟,他們摘了一塑料袋,帶著朝外跑。他們不敢在蘋果園外面坐車,怕張敬知道了,沿車走的方向就能追上他們。于是就沿著路朝前走,想走到一個大一點的城市,再坐上車,那樣別人就不好找他們了。

我的娘啊,你真是能憋,住了這幾天你才把話說出來,要是我,還真就讓人給害死了!

那你們想怎么辦?老楊問道。

我是想回去,看看均直怎么樣了,可我又怕,怕他們害這兩個孩子,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怎么辦,就只能先住你們這里了。

住這里也要花錢啊,你身上有錢嗎?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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