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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深處的故事

2018-01-22 00:16呂仁杰
前衛文學 2017年6期
關鍵詞:推子理發店脖子

呂仁杰

無論是在南方還是北方,從腌制臘八蒜到寫春聯、煮湯圓、包餃子,家家都在準備迎接新年。從電視的廣告里飛出一個甜美的聲音,要過年了!這時,我翻看日歷,才覺察還有幾天就是春節。然而,無論生活有多忙碌,年越來越近。

不管大人小孩,都會在春節前理個干凈利索的頭。男人,理個寸頭,或是修個深點的邊,女人則來個梨花燙,或是大波浪,彰顯出女人的味道,若是搭配黑色羊絨大衣,外加一條到膝蓋的大紅圍巾,那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這一些,都是寓意辭舊迎新,新的一年從“頭”開始。

記得小時候,好幾個村子才有一個理發店。理發店、信用社、郵電局,一般在鎮政府駐地,那時經濟不好,理發需要排隊。電信局也要排隊,每打一分鐘電話5毛錢,有時電話打過去,對方沒人接,也會收5毛錢。記得我在城里上學,父親電話打到宿舍,還沒等我說話,他三兩句就急忙掛斷,我眼前電話機上顯示59秒……

大多的理發店從臘月二十三開始,幾乎把黑夜當成白天,甚至連喝水的時間也沒有,忙到年三十。都是為了我們新一年的“開頭”。從前,正月里幾乎沒有開門的理發店,或許大家都忌諱那個訛傳的民間傳說吧。

陽光是那么珍貴,從高樓中擠出半個笑臉,穿透霧霾。灑在老房子上,灑在灰墻紅瓦之間,也灑進父親的皺紋里。院子里那棵老槐樹,盤繞歲月的年輪,陪伴父親和母親。

記得爺爺每次理發,恰似過年,父親搬來木板凳,放到空曠的院子間,給爺爺的脖子圍上條藍滌卡布的圍裙,塞到爺爺上衣領子里。藍滌卡布結實,不像毛巾會鉆進頭發渣,一抖摟,就都掉在地上。

多少年,那些被父親剪掉的歲月,封存在時光里,也留在我兒時的記憶里。

記憶越來越清晰,仿佛在眼前,父親拿著那把推子,站在院子里發愣,院子看不到木板凳,也沒有爺爺了。

長大后,一家人都遷居到城市,然而,父親卻沒有來。我理解父親,他舍不得那個四合院和院子里的陽光。家人幾次讓父親過來住,他總是說在城里嘈雜,睡不踏實。我感覺,他有些事情沒有說出來。

爺爺身板坐得挺直,雙手扶在膝蓋上,但聽奶奶說,一九三五年,家家戶戶的壯男都要抓去當兵,爺爺藏起來,他的幾個弟弟被抓走。從此爺爺挑起家庭所有的擔子,毫無怨言。

父親梳起爺爺長的頭發,再用老式的剪刀,剪掉梳起的頭發,就這樣三番幾次梳理,同時不停地剪。我發現,父親那雙粗大的手,當他拿起那么小的推子,竟然那么輕靈,還帶著節奏感。在咔嗒咔嗒的聲音中,我看到了父親的內心世界。父親帶有溫度的手握著冰涼的推子,他每次按動,都是父親與爺爺之間情感的交流和血脈的接通。在咔嗒咔嗒的聲音中,我聽到血液里流淌出無聲的感情,把生命的情感傳遞下去。

老人說,三十年前父敬子,三十年后子敬父。父親的動作看上去并不專業,他看著哪里不順眼就修剪幾下,有時爺爺會“哎喲”一聲,伸長脖子。爺爺的頭不太好理,他自己說,好像斗過的雞,被啄了一樣,長短不齊。父親似乎什么都沒聽見,繼續在爺爺的亮頭頂上忙碌。我時常不懂,可以花兩塊錢去理發店,干嘛這么費勁,可爺爺總是微笑,說這樣舒服。當父親從爺爺的脖子里摘下藍滌卡布,抖摟頭發時,地上落滿爺爺的白發,爺爺眼中流露出純凈的目光,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洗頭,而是倒背著手,中指敲打著食指,哼著小曲,向門外走去。外面響起鞭炮聲,年越來越近了。

現在,父親坐在院子里,雙手端著水杯,背影和爺爺極其相似。我看到他脖子里花白的毛發。過了臘八就是年,這個午后,陽光依舊照在院子的每個角落,我拿起剪刀,父親搬出那個比他年齡還大,中間張開大嘴,褪色的老榆木凳子,坐在上面。我找來舊布,圍在他脖子上,父親弓起腰,自然和隨意。父親拉開抽屜,拿出那把手動推子,抽屜的把手,在時間中被摸得圓滑,那是爺爺年輕時手工打的唯一家具。推子沒有跟隨爺爺一起埋葬,三九嚴寒的冬日里,我的手接觸到冰涼的推子,瞬間冷熱的交融使它有了溫度。我拿著推子,在父親的頭頂上忙碌著。

夕陽灑在父親的臉上,我突然發現,自己生活在他每一道皺紋里,三十幾年也沒有數清楚。

時間一年年過去,父親對女兒的愛總是含蓄、內斂的,當時間劃破那些歲月,品味到父愛的濃醇。不管他曾經背負多大壓力,留給我的始終是顆堅毅的心。

我似乎明白,父親為什么給爺爺理發。那是情感的交流,接通著父子的血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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